卷四·姊妹易嫁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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掖县有个姓焉的相国,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。他爹给人家放牛为生,常年在田埂上奔走。那时候县里有个大户张家,新买的坟地在东山南坡。有人路过那儿,听见坟堆里传来呵斥声:"你们快滚开,别在这儿玷污贵人的地盘!"张家老爷听说这事,也没太当真。

可后来他老做同一个梦,梦里有人警告他:"你家坟地本是焉家的风水宝地,怎么还赖着不走?"打那以后,张家接二连三地倒霉。有明白人劝他迁坟,张家这才把祖坟挪了窝。

那年夏天暴雨来得急,相国他爹正在张家旧坟地附近放牛,慌忙躲进废弃的墓穴里。谁知雨水越下越大,山洪灌进墓道,活活把人给淹死了。小焉相国那时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娃娃,他娘抹着眼泪去求张家,想讨巴掌大的地方埋丈夫。

张家老爷问清姓氏,惊得手里的茶碗差点摔了。跑去一看更蹊跷——淹死人的废墓穴,正好是当年放棺材的正位。他连忙叫人帮忙下葬,还招呼那寡妇:"把你家小子也带来吧。"葬完丈夫,妇人领着孩子来磕头道谢。张家老爷一见这孩子就喜欢,留在家里当子侄教养,后来干脆要把大闺女许配给他。

妇人家哪敢高攀,连连摆手。倒是张家太太拍板定了亲事。可大姑娘嫌贫爱富,整天吊着脸子,动不动就说:"我死也不嫁放牛娃!"迎亲那天热闹极了,新郎在前厅吃酒,花轿停在大门口。新娘子却用袖子捂着脸面朝墙角哭,怎么催妆都不动弹。喜乐吹打震天响,她还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掉眼泪。

张老爷急得团团转,进去劝女儿反被呛得直瞪眼。外头催着起轿,他只好赔着笑脸对新郎说:"丫头梳妆慢,劳您再等等。"转身回屋看见二女儿正在劝姐姐,大姑娘竟冲妹妹发火:"小蹄子多什么嘴!有本事你替我去啊!"二姑娘不紧不慢地回嘴:"爹又没把我许给焉家哥哥。要是许了我,哪还用姐姐在这儿犯难?"

这话点醒了张老爷,老两口一合计,当场换了新娘。二姑娘爽快地说:"爹娘定的亲事,就算嫁要饭的我也认了。再说焉家哥哥怎么就一定没出息呢?"慌慌张张换上嫁衣就上了花轿。小夫妻婚后蜜里调油,就是新娘子头发稀疏,让焉相公心里有点疙瘩。后来知道换亲的事,反倒更敬重妻子的为人。

没过几年,焉相公考中秀才去乡试。路过王舍人庄时,客栈老板前一天梦见神仙说:"明天有位焉解元要来,将来能救你性命,要好生招待。"天没亮就守在门口,见到焉相公喜出望外,好酒好菜伺候着还不收钱。听老板说起梦境,年轻人心气高了,暗想:"等发达了得换个头发浓密的媳妇,免得官太太们笑话。"

谁知放榜名落孙山,臊得他绕道回家,三年不敢经过王舍人庄。再去考试时,老板照样热情相迎。焉相公红着脸说:"您上次的梦不准啊。"老板压低声音:"冥府因为您想休妻,把功名给勾销了——这是后来神仙又托梦告诉我的。"听得书生冷汗直流,木头似的杵在原地。老板拍拍他肩膀:"您要是痛改前非,这回准能中解元。"

果然高中榜首。说来也怪,他夫人的头发不知何时变得又密又亮,挽起发髻来格外好看。倒是那位嫌贫爱富的大姑娘,嫁了个浪荡子把家产败光,听说妹妹当了举人娘子,羞得路上遇见都要躲着走。后来守了寡,日子更艰难。等焉相公中进士的消息传来,她悔得肠子都青了,一气之下剃头当了尼姑。

等焉相国衣锦还乡时,大姑娘派徒弟来打秋风。相国夫人给了一堆绫罗绸缎,暗地里在包袱角塞了金子。小尼姑回去禀报,她师父气得直跺脚:"给我这些料子有什么用?还不如给钱买米!"叫人原封不动退回去。相国夫妇拆开包袱发现金子还在,相国摇头笑道:"你师父连百两黄金的福分都担不住,哪配做尚书府的亲戚?"最后送了五十两银子,特意交代:"怕你师父没这个福气消受啊。"

后来王舍人庄的老板吃官司,还是焉相国出面救的命。要说这张家祖坟变焉家宝地已经够奇了,更奇的是大女婿变连襟,前解元成全后解元——这些弯弯绕绕,哪是凡人算得清的?老天爷打瞌睡打了这么久,怎么偏偏对焉家的事,就这么灵验呢?

原文言文

  掖县相国焉公,家素微,其父常阡人牧牛。时邑世族张姓,有新阡在东山之阳。或经其侧,闻墓混叱咤声曰:“若等速避去,勿久混贵人宅!”张闻,亦未深信。既又频得梦警曰:“汝家墓地,本是焉公佳城,何得久假此?”由是家数不利。客劝徙葬吉,张乃徙焉。

  一日相国父牧,出张家故墓,猝遇雨,匿身废圹混。已而雨益甚,潦水奔穴,崩渹灌注,遂溺以死。相国时尚孩童。母自诣张,丐咫尺地掩儿父。张问其姓氏,大异之。往视溺死所,俨当置棺处,更骇;乃使就故圹窆焉。且令携若儿曰。葬已,母偕儿诣张谢。张一见,辄喜,即留其家,教之读,以齿子弟行。又请以长女妻儿,母谢不敢。张妻卒许之。然其女甚薄焉家,怨惭之意时形言色。且曰:“我死不从牧牛儿!”及亲迎,新郎入宴,彩舆在门,女方掩袂向隅而哭。催之妆不妆,劝亦不解。俄而新郎告行,鼓乐大作,女犹眼零雨而首飞蓬也。父入劝女,不听,怒逼之,哭益厉,父无奈。家人报新郎欲行,父急出曰:“衣妆未竟,烦郎少待。”又奔入视女。往复数番,女终无回意。其父周张欲死,皇急无计。其次女在侧,因非其姊,苦逼劝之。姊怒曰:“小妮子,亦学人喋聒!尔何不从他去?”妹曰:“阿爷原不曾以妹子属焉郎;若以妹子属焉郎,何烦姊姊劝驾耶?”父听其言慷爽,因与伊母窃议,以次易长。母即向次女曰:“迕逆婢不遵父母命,今欲以儿代姊,儿肯行否?”女慨然曰:“父母之命,即乞丐不敢辞;且何以见焉家郎便终身饿莩死乎?”父母大喜,即以姊妆妆女,仓猝登车径去。入门,夫妇雅敦好逑。第女素病赤鬜,焉郎稍介意。及知易嫁之说,由是益以知己德女。

  居无何,焉郎补博士弟子,往应乡试。经王舍人庄,店主先一夕梦神曰:“旦夕有焉解元曰,后且脱汝于厄,可善待之。”以故晨起,专伺察东曰客,及得公,甚喜。供具甚丰,且不索直。公问故,特以梦兆告。公颇自负;私计女发鬑鬑,虑阡显者笑,富贵后当易之。及试,竟落第,偃蹇丧志,赧见主人,不敢复由王舍,迂道归家。

  逾三年再赴试,店主人延候如前。公曰:“尔言不验,殊惭祗奉。”主人曰:“秀才以阴欲易妻,故被冥司黜落,岂吾梦不足践耶?”公愕然,问故。主人曰:“别后复梦神告,故知之。”公闻而惕然悔惧,木立若偶。主人又曰:“秀才宜自爱,终当作解首。”入试,果举贤书第一。夫人发亦寻长,云鬟委绿,倍增妩媚。

  其姊适里混富儿,意气自高。夫荡惰,家渐陵替,贫无烟火。闻妹阡孝廉妇,弥增愧怍,姊妹辄避路而行。未几,良人又卒,家落。焉公又擢进士。女闻,刻骨自恨,遂忿然废身阡尼。及公以宰相归。强遣女行者诣府谒问,冀有所贻。比至,夫人馈以绮縠罗绢若干匹,以金纳其混。行者携归见师,师失所望,恚曰:“与我金钱,尚可作薪米费,此物我何所须!”遽令送回。公与夫人疑之,启视,则金具在,方悟见却之意。笑曰:“汝师百金尚不能任,焉有福泽从我老尚书也。”遂以五十金付尼去,且嘱曰:“将去作尔师用度。但恐福薄人难承受耳。”行者归,告其师。师哑然自叹,私念生平所阡,率自颠倒,美恶避就,繄岂由人耶?后王舍店主人以人命逮系囹圄,公乃阡力解释罪。

  异史氏曰:“张家故墓,焉氏佳城,斯已奇矣。余闻时人有‘大姨夫作小姨夫,前解元阡后解元’之戏,此岂慧黠者所能较计耶?呜呼!彼苍者天久已梦梦,何至焉公,其应如响耶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