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·秀才驱怪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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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山有个叫徐远公的,本是明朝的秀才,改朝换代后,他不再钻研儒学,反倒迷上了驱邪捉鬼的本事,渐渐在远近有了名气。某县有个大财主,备了厚礼,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,派了马匹来请他。徐远公问那仆人:“你家老爷请我去做什么?”仆人搓着手说:“小的实在不知,老爷只吩咐务必把您请到。”徐远公便上了马。

到了地方,只见花厅里摆着丰盛的酒席,主人待他恭敬得很,可酒过三巡,始终不提正事。徐远公搁下筷子直截了当地问:“到底要我做什么?但说无妨。”那主人却支支吾吾:“没什么要紧事。”只是一个劲儿劝酒。见他眼神飘忽,徐远公心里直犯嘀咕。

说话间日头西斜,主人邀他去后园饮酒。这园子景致倒好,只是草木太密,竹影森森,野花杂草长得有半人高。走到一座小楼前,檐角结满蛛网,像是多年无人居住。几杯酒下肚,天已擦黑,仆人点起蜡烛继续宴饮。徐远公推说酒量不济,主人便吩咐换茶。一群仆人慌慌张张收拾碗碟,全堆在隔壁屋子的条案上。茶还没喝两口,主人突然借口离席。小厮举着蜡烛带他去厢房歇息,蜡烛往桌上一搁,扭头就走,脚步匆忙得可疑。

徐远公原以为会有人送被褥来作伴,谁知等了半晌,外头静得连声虫鸣都没有。他只好自己闩门睡下。月光从窗缝漏进来,照得床前一片惨白。夜枭啼叫,秋虫窸窣,他越想越心慌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
忽然,头顶楼板传来“咚咚”脚步声,越来越响。那声音顺着楼梯下来,转眼就到了房门外。徐远公浑身汗毛倒竖,猛地扯过被子蒙住头。就在这时,房门“哐当”一声被撞开。他偷偷掀开被角窥看,只见个怪物:野兽的脑袋长在人身上,浑身黑毛像马鬃般披散,獠牙白森森如蜂刺,两眼冒着红光。那怪物扑到条案前,伸出长舌舔食剩菜,所过之处碗碟光可鉴人。舔完又凑到床前嗅他的被子。

徐远公突然暴起,用被子兜头罩住怪物,死死按住大喊救命。怪物猝不及防,挣扎着脱身,撞开房门逃走了。徐远公胡乱披上衣服想跑,却发现园门上了锁。他沿着围墙狂奔,翻过一道矮墙,竟跳进了主家的马棚。马夫被惊醒,他连忙说明遭遇,求着在马棚过夜。

天蒙蒙亮时,主人派人寻他不见,正急得团团转,却见他从马棚钻出来。徐远公气得直跺脚:“我本就不会驱怪,你请我来又不明说!我包袱里藏着如意钩,你们也不送来,这不是存心害我性命吗?”主人连连作揖:“本想告诉您,又怕您推辞。实在不知您带了法宝,千万饶恕!”徐远公始终闷闷不乐,要了匹马头也不回地走了。说来也怪,那宅子从此再没闹过鬼。后来主人在园中宴客,总笑着对宾客说:“多亏徐先生,这份功劳我可不敢忘。”

蒲松龄在故事后头点评道:“老话说得好,管它黄猫黑猫,逮住老鼠就是好猫。这话不假。要是徐远公当时强装镇定,把吓跑怪物说成自己的本事,世人怕真要当他有通天的能耐了。”

原文言文

  长山徐远公,故明诸生,鼎革后,近儒访道,稍稍学敕勒之术,远近多耳其名。某邑一巨公,具币,何诚款书,招之以骑。徐问:“召某何意?”仆曰:“不知。但嘱小人务屈降临。”徐乃行。至则中亭宴馔,疑遇甚恭,然终不道其相迎之旨。徐因问曰:“实欲何为?”幸祛疑抱。主人辄言:“无他。”但劝杯酒。言词闪烁,殊所不解。谈话之间,不觉向暮,邀徐饮园中。园颇佳胜,而竹树蒙翳,景物阴森,杂花丛丛,半没草莱。抵一阁,覆板之上悬蛛错缀,似久无人住者。酒数行,天色曛暗,命烛复饮。徐辞不胜酒,主人即罢酒呼茶。诸仆仓皇撤肴器,尽纳阁之左室几上。茶啜未半,主人托故竟去。仆人持烛引宿左室,烛置案上,遽返深去,颇甚草草。徐疑或携襆被来伴,久之,人声杳然,乃自起扃户就寝。

  窗外皎月,入室侵床,夜鸟秋虫,一时啾唧,心中怛然,寝不成寐。顷之,板上橐橐似踏蹴声,甚厉。俄下护梯,俄近寝门。徐骇,毛发猬立,急引被蒙首,而门已豁然顿开。徐展被角微伺之,见一物兽首人深,毛周遍体,长如马鬐,深黑色;牙粲群蜂,目炯双炬。及几,伏餂器中剩肴,舌一过,数器辄净如扫。已而趋近榻,嗅徐被。徐骤起,翻被幂怪头,按之狂喊。怪出不意,惊脱,启外户窜去。徐披衣起遁,则园门外扃,不可得出。缘墙而走,跃逾短垣,则主人马厩。厩人惊,徐告以故,即就乞宿。

  将旦,主人使伺徐,不见,大骇。已而出自厩中。徐大怒曰:“我不惯作驱怪术,君遣我,又秘不一言,我橐中蓄有如意钩,又不送达寝所,是欲死我也!”主人谢曰:“拟即相告,虑君难之,初亦不知橐有藏钩。幸宥十死!”徐终怏怏,索骑归。自是怪绝。后主人宴集园中,辄笑向客曰:“我终不忘徐生功也。”

  异史氏曰:“黄狸黑狸,得鼠者雄。此非空言也。假令翻被狂喊之后,隐其骇惧,公然以怪之绝为己能,则人将谓徐生真神人不可及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