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二·纫针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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虞小思是东昌人,靠做买卖为生。他妻子夏氏从娘家回来,看见门外有个老婆婆带着个年轻姑娘哭得伤心极了。夏氏上前一问,那老婆婆抹着眼泪说,她丈夫王心斋原本也是官宦人家子弟,如今家道中落,连饭都吃不上。前些日子托保人向富户黄家借了本钱做生意,半路遇上强盗,血本无归。黄家来讨债,连本带利要三十两银子,实在还不起。那黄老爷瞧见他家闺女纫针生得俊俏,想纳作小妾,让保人传话说要是答应,不但债不用还,另外再给二十两聘礼。

王心斋跟妻子商量,他妻子范氏哭着说:"咱们再穷也是书香门第,那黄家不过是个暴发户,凭什么让我闺女去做小?再说纫针早和傅家定了娃娃亲!"原来同县傅举人的儿子和王家交好,当年两家孩子还在襁褓里就定了亲。后来傅举人去福建做官,死在任上,妻儿困在南方音信全无,纫针这都十五了还没嫁出去。王心斋被妻子说得哑口无言,范氏又说:"实在不行,找我两个弟弟商量商量。"她祖父当过京官,两个弟弟如今田产不少。

第二天范氏带着女儿回娘家,两个弟弟任凭娘俩哭干眼泪,硬是一文钱都不肯借。范氏一路哭回家,正巧碰上夏氏打听,就把苦水全倒了出来。

夏氏听得心酸,再看那姑娘生得水灵,更是心疼。连忙把母女请进屋,备了饭菜安慰道:"别着急,我想法子帮你们。"范氏还没道谢,纫针已经扑通跪在地上哭成泪人。夏氏盘算着家里积蓄不够,决定典当些物件凑钱,约好三天后给信儿。

这三天夏氏东拼西凑,连自己嫁妆都当掉了,还是差些数目,又偷偷找娘家借了点。到约定那天,范氏母女来时,夏氏红着脸说还差些,求她们再等一日。天黑前总算凑齐了,她把银子包好放在枕边。

谁知半夜墙根窸窸窣窣响,夏氏眯眼一看,吓得魂飞魄散——个彪形大汉提着短刀摸进来。她死死闭着眼装睡,那贼人本来要撬箱子,转头看见枕边的银包,一把抓了就走。等贼人走远,夏氏才敢喊人。家里就个小丫鬟,等喊来邻居,贼早没影了。夏氏对着油灯直掉眼泪,趁丫鬟睡着,解下衣带在窗棂上吊了。

天亮丫鬟发现时,夏氏身子都凉了。虞小思赶回来问明缘由,哭得死去活来。正是三伏天,奇怪的是妻子尸身七天不腐,下葬时还软和着。

纫针听说恩人死了,偷偷跑到坟前哭祭。忽然电闪雷鸣,一道霹雳把坟劈开,纫针竟被震死在墓前。虞小思赶来时,棺材盖掀在一旁,夏氏在里面呻吟!抱出来一看,旁边还躺着个姑娘尸体,夏氏仔细辨认才认出是纫针。正惊疑不定,范氏跌跌撞撞跑来,拍腿哭道:"昨夜这丫头说要来坟前哭祭,果然......"

夏氏被这对母女的义气感动,和丈夫商量后,把纫针葬在自家准备的墓穴里。刚安葬完,村里传来消息,说北边路上有个被雷劈死的,身上烙着"偷夏氏金贼"五个红字。邻居家突然传来哭声,原来死者是她丈夫马大——这赌鬼听说范氏凑钱赎女儿,就起了歹心。

官府让马大妻子退赃,可二十两银子早被输得只剩四两。夏氏却格外欢喜,把追回的银子全给了范氏还债。更奇的是葬下纫针第三天夜里,又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,坟再次裂开,纫针竟活了过来!

这姑娘不回家,径直去敲夏氏的门。夏氏隔着门问是谁,听见"我是纫针"吓得直哆嗦,叫来邻居老太太确认真是活人,才敢开门。纫针进门就要磕头认娘,说要留下当丫鬟报答恩情。夏氏忙说:"债早替你还清了,别觉得是卖身给我。"姑娘哭得更凶,非要认干娘。

天亮范氏赶来,母女抱头痛哭,最后依了纫针心愿让她跟着夏氏。可夏氏硬把人送回去,结果纫针整天哭着想干娘,王心斋只好又把女儿背来。从此纫针就在虞家住下,见着虞小思就喊爹,把老两口当亲爹娘伺候。有回夏氏病重,纫针日夜守着,夏氏不吃她也不吃,逢人就说:"干娘要是走了,我也不活了。"夏氏病好后搂着她掉泪:"我要是有这么个闺女,这辈子就知足了。"说来也怪,从不生育的夏氏,第二年竟生了个大胖小子,街坊都说这是善有善报。

转眼纫针十七了,出落得跟朵花似的。虞小思跟王心斋商量婚事,王心斋摆手说:"闺女在您家,您做主就是。"说媒的踏破门槛,连黄家也派人来。虞小思记着旧仇,偏把闺女许给冯秀才家。黄家气不过,仗着先前和王家有过口头约定,一纸状子告到县衙。县太爷收了黄家银子,判案拖拖拉拉。

正闹得不可开交,有个赶考的举人路过东昌打听王家,碰巧问到虞小思。一问才知是傅家儿子阿卯,当年订娃娃亲的正主儿!这傅举人十八岁就中了举,专程来寻未婚妻。虞小思乐得直拍大腿,连忙把婚书找出来对证。当天县衙再审这案子,傅举人递上名帖,黄家顿时哑火。

后来傅举人进京考中进士,回乡热热闹闹办了婚事。纫针不愿去南方,傅进士就独自把父亲灵柩接回老家安葬。过了些年虞小思去世,留下个七八岁的儿子,纫针待这弟弟比亲生的还亲,供他读书考取功名。虞家能有后来这般光景,全仗着纫针这门好亲事。

话说那异史先生搁下笔,捋着胡子直咂嘴。您说这神龙堆里莫非也藏着行侠仗义的主儿?您瞧那雷公电母劈人时专挑恶人下手,活脱脱跟钱塘江潮似的——浪头拍下来专打该打的。那雷声轰隆隆追着恶人劈,倒像是给苦命人出气呢!

说到这儿啊,异史先生突然眼睛一亮。那苦命的纫针姑娘遭了那么多罪,保不齐是龙王爷家的闺女被贬下凡间来历劫的?您想啊,要不是天上来的,怎就偏她遇着这些个蹊跷事儿呢?

原文言文

  虞小思,东昌人。居积为业。妻夏,归宁返,见门外一妪,偕少女哭甚哀。夏诘之。妪挥泪相告。乃知其夫王心斋,亦宦裔也。家中落无衣食业,浼中保贷富室黄氏金作贾。中途遭寇,丧资,幸不死。至家,黄索偿,计子母不下三十金,实无可准抵。黄窥其女纫针美,将谋作妾。使中保质告之:如肯,可折债外,仍以廿金压券。王谋诸妻,妻泣曰:“我虽贫,固簪缨之胄。彼以执鞭发迹,何敢遂媵吾女!况纫针固自有婿,汝何得擅作主!”先是,同邑傅孝廉之子,与王投契,生男阿卯,与褓中论婚。后孝廉官于闽,年余而卒。妻子不能归,音耗俱绝。以故纫针十五尚未字也。妻言及此,王无词,但谋所以为计。妻曰:“不得已,其试谋诸两弟。”盖妻范氏,其祖曾任京职,两孙田产尚多也。次日妻携女归告两弟,两弟任其涕泪,并无一词肯为设处。范乃号啼而归。适逢夏诘,且诉且哭。

  夏怜之;视其女绰约可爱,益为哀楚。遂邀入其家,款以酒食,慰之曰:“母子勿戚:妾当竭力。”范未遑谢,女已哭伏在地,益加惋惜。筹思曰:“虽有薄蓄,然三十金亦复大难。当典质相付。”母女拜谢。夏以三日为约。别后百计为之营谋,亦未敢告诸其夫。三日未满其数,又使人假诸其母。范母女已至,因以实告。又订次日。抵暮假金至,合裹并置床头。

  至夜有盗穴壁以火入,夏觉,睨之,见一人臂跨短刀,状貌凶恶。大惧,不敢作声,伪为睡者。盗近箱,意将发扃。回顾,夏枕边有裹物,探身攫去,就灯解视;乃入腰橐,不复胠箧而去。夏乃起呼。家中唯一小婢,隔墙呼邻,邻人集而盗已远。夏乃对灯啜泣。见婢睡熟,乃引带自经于棂间。天曙婢觉,呼人解救,四肢冰冷。虞闻奔至,诘婢始得其由,惊涕营葬。时方夏,尸不僵,亦不腐。过七日乃殓之。

  既葬。纫针潜出,哭于其墓。暴雨忽集,霹雳大作,发墓,纫针震死。虞闻奔验,则棺木已启,妻呻嘶其中,抱出之。见女尸,不知为谁。夏审视,始辨之。方相骇怪。未几范至,见女已死,哭曰:“固疑其在此,今果然矣!闻夫人自缢,日夜不绝声。今夜语我,欲哭于殡宫,我未之应也。”夏感其义,遂与夫言,即以所葬材穴葬之。范拜谢。虞负妻归,范亦归告其夫。

  闻村北一人被雷击死于途,身有朱字云:“偷夏氏金贼。”俄闻邻妇哭声,乃知雷击者即其夫马大也。村人白于官,官拘妇械鞫,则范氏以夏之措金赎女,对人感泣,马大赌博无赖,闻之而盗心遂生也。官押妇搜赃,则止存二十数;又检马尸得四数。官判卖妇偿补责还虞。夏益喜,全金悉仍付范,俾偿债主。

  葬女三日,夜大雷电以风,坟复发,女亦顿活。不归其家,往扣夏氏之门。夏惊起,隔扉问之。女曰:“夫人果生耶!我纫针耳。”夏骇为鬼,呼邻媪诘之,知其复活,喜内入室。女自言:“愿从夫人服役,不复归矣。”夏曰:“得无谓我损金为买婢耶?汝葬后,债已代偿,可勿见猜。”女益感泣,愿以母事。夏不允,女曰:“儿能操作,亦不坐食。”天明告范,范喜,急至。母女相见,哭失声。亦从女意,即以属夏。范去,夏强送女归。女啼思夏。王心斋自负女来,委诸门内而去。夏见惊问,始知其故,遂亦安之。女见虞至,急下拜,呼以父。虞固无子女,又见女依依怜人,颇以为欢。女纺绩缝纫,勤劳臻至。夏偶病剧,女昼夜给役。见夏不食亦不食;面上时有啼痕,向人曰:“母有万一,我誓不复生!”夏少瘳,始解颜为欢。夏闻流涕,曰:“我四十无子,但得生一女如纫针亦足矣。”夏从不育;逾年忽生一男,人以为行善之报。

  居二年女益长。虞与王谋,不能坚守旧盟。王曰:“女在君家,婚姻惟君所命。”女十七,惠美无双。此言出,问名者趾错于门,夫妻为拣富室。黄某亦遣媒来。虞恶其为富不仁,力却之。为择于冯氏。冯,邑名士,子慧而能文。将告于王;王出负贩未归,遂径诺之。黄以不得于虞,亦托作贾,迹王所在,设馔相邀,更复助以资本,渐渍习洽。因自言其子慧以自媒。王感其情,又仰其富,遂与订盟。既归诣虞,则虞昨日已受冯氏婚书。闻王所言不悦,呼女出,告以情。女佛然曰:“债主,吾仇也!以我事仇,但有一死!”王无颜,托人告黄以冯氏之盟。黄怒曰:“女姓王,不姓虞。我约在先,彼约在后,何得背盟!”遂控于邑宰,宰意以先约判归黄。冯曰:“王某以女付虞,固言婚嫁不复预闻,且某有定婚书,彼不过杯酒之谈耳。”宰不能断,将惟女愿从之。黄又以金赂官,求其左袒,以此月余不决。

  一日有孝廉北上,公车过东昌,使人问王心斋。适问于虞,虞转诘之,盖孝廉姓傅,即阿卯也。入闽籍,十八已乡荐矣。以前约未婚。其母嘱令便道访王,问女曾否另字也。虞大喜,邀傅至家,历述所遭,然婿远来数千里,患无凭据。傅启箧,出王当日允婚书。虞招王至,验之果真,乃共喜。是日当官覆审,傅投刺谒宰,其案始销。涓吉约期乃去。会试后,市币帛而还,居其旧第,行亲迎礼。进士报已到闽,又报至东,傅又捷南宫。复入都观政而返。女不乐南渡,傅亦以庐墓在,遂独往扶父柩,载母俱归。又数年虞卒,子才七八岁,女抚之过于其弟。使读书,得入邑庠,家称素封,皆傅力也。

  异史氏曰:“神龙中亦有游侠耶?彰善瘅恶,生死皆以雷霆,此‘钱塘破阵舞’也。轰轰屡击,皆为一人,焉知纫针非龙女谪降者耶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