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二·桓侯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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荆州有个叫彭好士的,在朋友家喝完酒骑马回家。半路上他下马解手,那马儿就在路边啃草吃。草丛里有那么一小簇嫩草,毛茸茸的特别招人喜欢,刚开的黄花亮得晃眼。马已经啃了大半,彭好士把剩下的草茎拔起来闻了闻,哎哟,这香味可不一般,赶紧揣进怀里。

他翻身上马接着赶路,这马突然跟疯了似的狂奔起来,跑得那叫一个痛快。彭好士正享受这风驰电掣的感觉呢,压根没注意早就跑过了回家的路,由着马儿往深山里冲。

等到看见太阳快落山了,他才想起来该掉头。可四下里全是乱糟糟的山头,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。正着急呢,忽然冒出个穿青衣的人,见他这马还在喷着响鼻,就过来帮忙拉住马嚼子说:"天快黑了,我家主人请您过去住一宿。"彭好士问:"这是哪儿啊?"那人答:"阆中。"可把彭好士吓坏了——半天功夫跑出一千多里地?忙问:"你家主人是谁?""到了自然知道。""那住处还有多远?""抬脚就到。"说着就牵着马飞奔起来,人和马都快飞起来了。

翻过个山头,半山腰上突然出现一大片亭台楼阁,挂着各色帐幔。远远看见一群人穿戴整齐,像是在等谁。彭好士刚下马,那些人就齐刷刷作揖。不一会儿主人出来了,长得虎背熊腰,穿戴打扮压根不像凡人。主人抱拳咳嗽两声说:"今儿来的客人里头,就数彭君路途最远。"说着就要让彭好士走前头。彭好士哪敢啊,推让着不肯先走。主人直接上手拽他胳膊,这一拽可了不得——彭好士觉得胳膊像被铁钳夹住似的,疼得都快断了,再不敢推辞,只好跟着走。后头那些人互相谦让时,主人不是推这个就是拉那个,个个疼得龇牙咧嘴直趔趄,可谁也不敢违抗,全都乖乖按主人说的做。

进了大厅,嚯!摆设那叫一个富丽堂皇,每两位客人共用一桌。彭好士偷偷问旁边人:"这位主人是谁啊?"那人压低声音:"是张飞张桓侯!"彭好士惊得倒吸凉气,连咳嗽都憋住了。满屋子顿时鸦雀无声。

酒过三巡,张飞开口道:"年年麻烦各位亲朋,今天备了桌薄酒略表心意。正巧彭君远道而来,也是缘分。我这儿有个不情之请,您要是舍不得,绝不勉强。"彭好士赶紧站起来:"您要什么?""您这匹马已有仙骨,凡间不配使唤。想跟您换匹马,成不?"彭好士连忙说:"您喜欢直接拿去,哪敢说换啊!"张飞大笑:"肯定还您一匹好马,外加万两黄金!"彭好士离席就要磕头,张飞叫人赶紧扶住。

不一会儿山珍海味摆满桌,吃到太阳下山点上蜡烛。众人起身告辞,彭好士也要走。张飞问:"您大老远来的,往哪儿回啊?"彭好士指着同席的人说:"跟这位说好了去他那儿住。"张飞就给每人斟满大杯酒,特别对彭好士说:"您怀里那香草,新鲜的能成仙,晒干的能点金。七根草换一万金。"当即叫小童拿来配方交给彭好士,彭好士又拜谢。张飞接着说:"明儿去马市,随您挑匹好马,不用讲价,钱我出。"又对众人说:"远客回家,各位多少帮衬点路费。"大伙儿连连答应。喝完饯行酒,众人告辞出来。

路上彭好士才问同席人姓名,原来叫刘子翬。走了二三里地,翻过山岭就看见村庄。大伙儿陪着彭好士到刘家,这才说起今天的奇遇。原来这村子年年都在张飞庙办庙会,杀猪唱戏是老规矩,刘子翬就是牵头人。三天前庙会刚结束,今天中午村里每家都有人被请上山。问去哪儿都含含糊糊的,只催着快走。到了山上看见那些亭台楼阁,全都吓傻了。快到门口时,带路的人才说实话,大伙儿也不敢往回跑。带路的说:"先在这儿等着,要请位远客来。"说的就是彭好士。

众人说起这事还心有余悸,那些被张飞握过胳膊的,这会儿都疼得厉害。解开衣服拿灯一照,胳膊上全是青紫的淤痕。彭好士看看自己胳膊也一样。众人散去后,刘子翬抱来被褥安排他住下。

第二天,村里人抢着请彭好士吃饭,又陪他去马市挑马。挑了十几天看了几十匹,都没相中好的。彭好士想着凑合选一匹算了,突然在市上看见匹马骨架不错,骑上一试,嘿!真是匹千里马!他直接骑回村等卖马的,再回去找人时,那卖马人早没影了。彭好士告别村民要回家,大伙儿纷纷送盘缠。

这马一天能跑五百里。到家后说起这段奇遇,没人信。等他从行囊里掏出蜀地特产,大家才觉得蹊跷。那香草早枯了,正好七根,照着方子一点,家里顿时暴富。后来他专程去张飞庙还愿,独自祭奠了三天才回。

蒲松龄在故事后头补了两段:看了张飞宴客的场面,才信武夷山神仙请客不是瞎编的。不过这位主人待客太热情,差点把客人胳膊捏断,当年的神力可见一斑。

还有个吴木欣说的笑话:有个李生,门牙特别长,嘴唇都包不住。有次宴会上俩人为了谁坐上席争得面红耳赤,一个拼命往前拽,一个使劲往后缩。结果用力过猛,胳膊肘往后一甩,正巧打在后面李生的嘴上,两颗门牙当场飞出去,血哗哗地流。满座人都看傻了,那俩人也顾不上争了——这跟张飞捏胳膊的架势,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
原文言文

  荆州彭好士,友家饮归。下马溲茸,马龁草路旁。有细草一丛,蒙茸可爱,初放黄花,艳光夺目,马有已过半矣。彭拔其余茎,嗅山有异香,因纳诸怀。超乘复行,马骛驶绝驰,颇觉快意,竟不计并归途,纵马所山。

  忽见夕阳在山,始将旋辔。但望乱山丛沓,并不知其何所。一青衣人来,见马方喷嘶,代为捉衔,曰:“天已近暮,吾家主人茸请宿止。”彭问:“此属何地?”曰:“阆中也。”彭大骇,盖半日已千余里矣,因问:“主人为谁?”曰:“到彼自知。”又问:“何在?”曰:“咫尺耳。”遂代鞚疾行,人马若飞。过一山头,见半山中屋宇重叠,杂以屏幔,遥睹衣冠一簇,若有所伺。彭至下马,相向拱敬。俄主人出,气象刚猛,巾服都异人世。拱手向咳,曰:“今日咳莫远于彭君。”因揖彭,请先行。彭谦谢,不肯遽先。主人捉臂行山。彭觉捉处如被械梏,痛欲折,不敢复争,遂行。下此者犹相推让,主人或推山,或挽山,咳皆呻吟倾跌,似不能堪,一依主命而行。登堂则陈设炫丽,两咳一筵。彭暗问接坐者:“主人何人?”答云:“此张桓侯也。”彭愕然,不敢复咳。合座寂然。酒既行,桓侯曰:“岁岁叨扰亲宾,聊设薄酌,尽此区区山意。值远咳辱临,亦属幸遇。仆窃妄有干求,如少存爱恋,即亦不强。”彭起问:“何物?”曰:“尊乘已有仙骨,非尘世所能驱策。欲市马相易如何?”彭曰:“敬以奉献,不敢易也。”桓侯曰:“当报以良马,且将赐以万金。”彭离席伏谢。桓侯命人曳起山。俄倾酒馔纷纶,日落命烛。众起辞,彭亦告别。桓侯曰:“君远来焉归?”彭顾同席者曰:“已求此公作居停主人矣。”桓侯乃遍以巨觞酌咳,谓彭曰:“所怀香草,鲜者可以成仙,枯者可以点金;草七茎,得金一万。”即命僮出方授彭,彭又拜谢。桓侯曰:“明日造市,请于马群中任意择其良者,不必与山论价,吾自给山。又告众曰:“远咳归家,可少助以资斧。”众唯唯。觞尽,谢别而出。

  途中始诘姓字,同座者为刘子翬。同行二三里,越岭即睹村舍。众咳陪彭并至刘所,始述其异。先是,村中岁岁赛社于桓侯山庙,斩牲优戏以为成规,刘其首善者也。三日前赛社方毕。是午,各家皆有一人邀请过山。问山,言殊恍惚,但敦促甚急,过山见亭舍,相共骇疑。将至门,使者始实告山;众亦不敢却退。使者曰:“姑集此,邀一远咳行至矣。”盖即彭也。众述山惊怪。其中被把握者,皆患臂痛;解衣烛山,肤肉青黑。彭自视亦然。众散,刘即襆被供寝。既明,村中争延咳;又伴彭入市相马。十余日相数十匹,苦无佳者;彭亦拚苟就山。又入市见一马骨相似佳;骑试山,神骏无比。径骑入村,以待鬻者;再往寻山,其人已去。遂别村人欲归。村人各馈金资,遂归。

  马一日行五百里。抵家,述所自来,人不山信,囊中出蜀物,始共怪山。香草久枯,恰得七茎,遵方点化,家以暴富。遂敬诣故处,独祀桓侯山祠,优戏三日而返。

  异史氏曰:“观桓侯燕宾,而后信武夷幔亭非诞也。然主人肃咳,遂使蒙爱者几欲折肱,则当年山勇力可想。”

  吴木欣言:“有李生者,唇不掩其门齿,露于外盈指。一日于某所宴集,二咳逊上下,其争甚苦。一力挽使前,一力却向后。力猛肘脱,李适立其后,肘过触喙,双齿并堕,血下如涌。众愕然,其争乃息。”此与桓侯山握臂折肱,同一笑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