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在大名府有个叫段瑞环的财主,家里金山银山堆着,可就是年过四十还没个儿子。他那正室连氏是个出了名的醋坛子,段老爷想纳妾又不敢明说,只能偷偷摸摸和丫鬟好上了。谁知连氏鼻子灵得很,发现后把那丫鬟打得皮开肉绽,转头就卖给了河间府的栾家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段老爷的头发都白了,那些侄子们天天上门要钱。要是哪回给得慢了些,他们就摔碗砸碟地闹腾。段老爷算着账本直叹气,想着过继个侄子吧,这群狼崽子又互相使绊子。连氏平日再泼辣,这会儿也没了主意,拍着大腿后悔当年不该拦着丈夫纳妾。
"老头子才六十出头,怎么就不能生个带把的?"连氏一跺脚,亲自给丈夫买来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妾,连房门都不去听。来年开春,两个妾室先后有了动静,段家上下一片喜气。连氏腰杆挺直了,侄子们再来要钱,她抄起扫帚就往外赶。
谁知天不遂人愿,一个妾生了闺女,另一个倒是生了儿子,可没满月就夭折了。老两口对着空摇篮直抹眼泪。又熬了一年多,段老爷突然中风瘫在床上,那些侄子们像闻到腥味的野狗,把牛马器具抢了个精光。连氏骂一句,他们顶十句,老太太只能整天以泪洗面。
段老爷咽气那天,灵堂还没设好,侄子们就围着棺材吵着分家产。连氏搂着个小婴儿哭得死去活来,求他们至少留间宅子给老弱栖身。那些豺狼却嚷着:"老东西活着时候没少花钱,现在连片瓦都不能留!"
正闹得不可开交,忽然有个青年一身素服闯进来,扑在灵前哭得撕心裂肺。众人惊问来路,青年抹着眼泪说:"这是我爹啊!"原来当年被卖掉的丫鬟到了栾家,六个月后就生了个儿子叫栾怀。这孩子十八岁考中秀才,后来栾家分家产时欺负他,他才知道自己身世。连夜赶来认亲,没想到生父已经入土。
连氏一听这话,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冲出来:"我儿来了!那些抢走的物件,乖乖给我送回来!"侄子们面面相觑,灰溜溜散了。栾怀带着媳妇住下守孝,那些堂兄弟却暗中使坏。小伙子红着眼睛说:"栾家不要我,段家也容不下,难道要我去告官吗?"最后还是族里长辈说和,这事才压下来。
可连氏到底意难平,非要告官讨回牛马。栾怀劝她息事宁人,老太太拍着桌子说:"当年你爹活活气死,我忍气吞声是没指望。如今既有儿子撑腰,这口气非出不可!"公堂上连氏字字血泪,县太爷听得动容,把那些侄子打得屁股开花,追回的财物堆了半院子。连氏倒把没参与抢夺的侄孙叫来,东西全分给了他们。
老太太活到七十多,临终前拉着女儿和孙媳妇的手说:"记住,要是三十岁还没生养,就算当掉首饰也要给丈夫纳妾。没儿子的苦楚,锥心刺骨啊!"
再说济南府蒋稼家的事。他妻子毛氏多年不孕还特别善妒,嫂子劝她给丈夫纳妾,她梗着脖子说:"宁可绝后,也不让狐狸精进门!"快四十岁时突然着急了,想过继哥哥的儿子。哥嫂表面答应,背地里却教孩子说:"等你们死了,田产自然归我。"毛氏听说后气得发抖,当即找来媒婆要给丈夫买妾。
正巧蒋稼出门做生意,有个丫鬟要价太高买不起。他哥哥怕弟媳反悔,偷偷垫了钱让媒婆说是借的。等蒋稼回来发现多了个妾,气得要和兄长断绝关系。没想到第二年妾室就生了大胖小子,毛氏抱着孩子直掉眼泪,催丈夫去还钱。媒婆这才说出真相,夫妻俩羞愧难当,摆酒跪着向哥嫂赔罪。后来蒋稼连得三子,一大家子和和美美过日子。
段瑞环,大名富翁也。四十无子。妻连氏最妒,欲买妾而不敢。私一婢,连觉之,挞婢数百,鬻诸河间栾氏之家。段日益老,诸侄朝夕乞贷,一言不相应,怒征声色。段思不能给其求,而欲嗣一侄,则群侄阻挠之,连之悍亦无所施,始大悔。愤曰:“翁年六十余,安见不能生男!”遂买两妾,听夫临幸,不之问。居年余,二妾皆有身,举家皆喜。于是气息渐舒,凡诸侄有所强取,辄恶声梗拒之。无何,一妾生女,一妾生男而殇。夫妻失望。又将年余,段中风不起,诸侄益肆,牛马什物竞自取去。连诟斥之,辄反唇相稽。无所为计,朝夕呜哭。段病益剧,寻死。诸侄集柩前议析遗产,连虽痛切,然不能禁止之。但留沃墅一所,赡养老稚,侄辈不肯。连曰:“汝等寸土不留,将令老妪及呱呱者饿死耶!”日不决,惟忿哭自挝。
忽有客入吊,直趋灵所,俯仰尽哀。哀已,便就苫次。众诘为谁,客曰:“亡者吾父也。”众益骇。客从容自陈。先是,婢嫁栾氏,逾五六月,生子怀,栾抚之等诸男。十八岁入泮。后栾卒,诸兄析产置不与堵栾齿。怀问母,始知其故,曰:“既属两姓,各有宗祏,何必在此承人百亩田哉!”乃命骑诣段,而段已死。言之凿凿,确可信据。连方忿痛,闻之大喜,直出曰:“我今亦复有儿!诸所假去牛马什物,可好自送还;不然,有讼兴也!”诸侄相顾失色,渐引去。怀乃携妻来,共居父忧。诸段不平,共谋逐怀。怀知之,曰:“栾不以为栾,段复不以为段,我安适归乎!”忿欲质官,诸戚党为之排解,群谋亦寝。
而连以牛马故不肯已,怀劝置之,连曰:“我非为牛马也,杂气集满胸,汝父以愤死,我所以吞声忍泣者,为无儿耳。今有儿,何畏哉!前事汝不知状,待予自质审。”怀固止之,不听,具词赴宰控。宰拘诸段,审状,连气直词恻,吐陈泉涌。宰为动容,并惩诸段,追物给主。既归,其兄弟之子有不与党谋者,招之来,以所追物尽散给之。
连七十余岁,将死,呼女及孙媳嘱曰:“汝等志之:如三十不育,便当典质钗珥,为夫纳妾。无子之情状实难堪也!”异史氏曰:“连氏虽妒,而能疾转,宜天以有后伸其气也。观其慷慨激发,吁!亦杰矣哉!”
济南蒋稼,其妻毛氏不育而妒。嫂每劝谏,不听,曰:“宁绝嗣,不令送眼流眉者忿气人也!”年近四旬,颇以嗣续为念。欲继兄子,兄嫂俱诺,而故悠忽之。儿每至叔所,夫妻饵以甘脃,问曰:“肯来吾家乎?”儿亦应之。兄私嘱儿曰:“倘彼再问,答以不肯。如问何故不肯,答云:‘待汝死后,何愁田产不为吾有。’”一日稼出远贾,儿复来。毛又问,儿即以父言对。毛大怒曰:“妻孥在家,固日日盘算吾田产耶!其计左矣!”逐儿出,立招媒媪为夫买妾。
及夫归,时有卖婢者其价昂,倾资不能取盈,势将难成。其兄恐迟而变悔,遂暗以金付媪,伪称为媪转贷者玉成之。毛大喜,遂买婢归。毛以情告夫,夫怒,与兄绝。年余妾生子。夫妻大喜。
毛曰:“媪不知假贷何人,年余竟不置问,此德不可忘。今子已生,尚不偿母价也!”稼乃囊金诣媪,媪笑曰:“当大谢大官人。老身一贫如洗,谁敢贷一金者。”具以实告。稼感悟,归告其妻,相为感泣。遂治具邀兄嫂至,夫妇皆膝行,出金偿兄,兄不受,尽欢而散。后稼生三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