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七·柳生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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顺天府有个姓周的书生,祖上做过官,和柳生交情不错。这柳生得过异人传授,精通相面算命的本事。有一回他拍着周生肩膀说:"老兄啊,你这辈子功名是没指望了,不过万贯家财倒还能靠人力谋得。只是..."他忽然压低声音,"尊夫人福薄,怕是帮衬不了你成家立业。"这话说完没多久,周生妻子果然病故,家里顿时冷清得像冬天的枯树,日子过得没滋没味。

这天周生踩着满地落叶往柳生家去,想请他算算姻缘。在客堂喝了三盏茶的工夫,才见柳生慢悠悠从里屋出来,衣袖上还沾着香灰:"我可是天天替你留意,方才在里头焚香祝祷,求月老给你系红线呢!"见周生眼睛一亮,他忽然问:"刚才可遇见个扛包袱出去的人?"周生想起那个衣衫褴褛的老汉,柳生却抚掌笑道:"那可是你未来老丈人!"周生顿时涨红了脸:"我虽家道中落,好歹是官宦之后,怎能与市井之徒结亲?"柳生也不恼,慢条斯理道:"耕牛尚能产好犊,你急什么?"见周生还要追问,他掐着手指说:"我算准那人命里该有个福泽深厚的女儿。不过..."他忽然皱眉,"这婚事若强求,怕有血光之灾。"

转眼腊月将尽,周生正围着火盆发愣,柳生突然冒雪而来:"快备酒菜!贵客马上到。"等来人进门,周生心里咯噔一下——竟是个满脸风霜的军营小卒。酒过三巡,柳生突然起身敬酒:"傅兄不知,周公子仰慕你多时了!"后来见傅卒为病马发愁,柳生竟把周生的马拱手相送。待客人走后,周生终于忍不住埋怨,柳生却意味深长地说:"这可是千金难换的缘分啊。"

第二年开春,周生要去江西谋差事。柳生掐指一算连说大吉,周生却笑道:"若能娶个美娇娘,才算应了你的卦。"谁知刚到江西就遇上匪乱,整整三年不得归家。等战事稍平,他急着往回赶,半道却被土匪掳上山。匪首提着刀问他家世,突然说:"我有个闺女,许配给你如何?"周生正犹豫,匪首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。他急中生智:"我是怕自己文弱,连累岳父..."匪首哈哈大笑,当即唤出女儿。红烛下新娘揭开盖头,竟是个眉目如画的佳人。更奇的是,这姑娘的父亲正是当年那个扛包袱的老汉!

小两口刚要下山,官兵突然杀到。眼看要被问斩,为首的将军突然惊呼:"这不是周公子吗?"你猜是谁?正是当年那个营卒傅某!如今他因军功升了副将,不但放了周生,还赠他金银马匹。返乡路上,新娘哭着说:"我早知道父亲会有今日..."她带周生从废墟里挖出埋藏的银子,赎回了父亲尸骨。

等回到老家,只见庭院荒芜,仆人们早把家当分了个干净。周生却看开了,夫妻俩白手起家做起买卖。这娘子比男人还能干,隔着帘子听账房报数,连算盘珠打错都能揪出来。不出几年,家业竟积攒到百万之巨。后来他们重修了岳父坟墓,只是再寻柳生时,那人早已不知所踪。

原文言文

  周生,顺天宦裔也,与柳生善。柳得异人之传,精袁许之术。尝谓周曰:“子功名无分,万锺之资尚可以人谋,然尊阃薄相,恐不能佐君成业。”未几妇果亡,家室萧条,不可聊赖。

  因诣柳,将以卜姻。入客舍坐良久,柳归内不出。呼之再三,始方出,曰:“我日为君物色佳偶,今始得之。适在内作小术,求月老系赤绳耳。”周喜问之,答曰:“甫有一人携囊出,遇之否?”曰:“遇之。褴褛若丐。”曰:“此君岳翁,宜敬礼之。”周曰:“缘相交好,遂谋隐密,何相戏之甚也!仆即式微,犹是世裔,何至下昏于市侩?”柳曰:“不然。犁牛尚有子,何害?”周问:“曾见其女耶?”答曰:“未也。我素与无旧,姓名亦问讯知之。”周笑曰:“尚未知犁牛,何知其子?”柳曰:“我以数信之,其人凶而贱,然当生厚福之女。但强合之必有大厄,容复禳之。”周既归,未肯以其言为信,诸方觅之,迄无一成。

  一日柳生忽至,曰:“有一客,我已代折简矣。”问:“为谁?”曰:“且勿问,宜速作黍。”周不谕其故,如命治具。俄客至,盖傅姓营卒也。心内不合,阳浮道誉之;而柳生承应甚恭。少间酒肴既陈,杂恶草具进。柳起告客:“公子向慕已久,每托某代访,曩夕始得晤。又闻不日远征,立刻相邀,可谓仓卒主人矣。”饮间傅忧马病不可骑,柳亦俯首为之筹思。既而客去,柳让周曰:“千金不能买此友,何乃视之漠漠?”借马骑归,归,因假命周,登门持赠傅。周既知,稍稍不快,已无如何。

  过岁将如江西,投臬司幕。诣柳问卜,柳言:“大吉!”周笑曰:“我意无他,但薄有所猎,当购佳妇,几幸前言之不验也,能否?”柳云:“并如君愿。”及至江西,值大寇叛乱,三年不得归。后稍平,选日遵路,中途为土寇所掠,同难人七八位,皆劫其金资释令去,惟周被掳至巢。盗首诘其家世,因曰:“我有息女,欲奉箕帚,当即无辞。”周不答,盗怒,立命枭斩。周惧,思不如暂从其请,因从容而弃之。遂告曰:“小生所以踟蹰者,以文弱不能从戎,恐益为丈人累耳。如使夫妇得相将俱去,恩莫厚焉。”盗曰:“我方忧女子累人,此何不可从也。”引入内,妆女出见,年可十八九,盖天人也。当夕合卺,深过所望。细审姓氏,乃知其父即当年荷囊人也。因述柳言,为之感叹。

  过三四日,将送之行,忽大军掩至,全家皆就执缚。有将官三员监视,已将妇翁斩讫,寻次及周。周自分已无生理,一员审视曰:“此非周某耶?”盖傅卒已军功授副将军矣。谓僚曰:“此吾乡世家名士,安得为贼!”解其缚,问所从来。周诡曰:“适从江臬娶妇而归,不意途陷盗窟,幸蒙拯救,德戴二天!但室人离散,求借洪威,更赐瓦全。”傅命列诸俘,令其自认,得之。饷以酒食,助以资斧,曰:“曩受解骖之惠,旦夕不忘。但抢攘间,不遑修礼,请以马二匹、金五十两,助君北旋。”又遣二骑持信矢护送之。

  途中,女告周曰:“痴父不听忠告,母氏死之。知有今日久矣,所以偷生旦暮者,以少时曾为相者所许,冀他日能收亲骨耳。某所窖藏巨金,可以发赎父骨,余者携归,尚足谋生产。”嘱骑者候于路,两人至旧处,庐舍已烬,于灰火中取佩刀掘尺许,果得金,尽装入橐,乃返。以百金赂骑者,使瘗翁尸,又引拜母冢,始行。至直隶界,厚赐骑者而去。周久不归,家人谓其已死,恣意侵冒,粟帛器具,荡无存者。闻主人归,大惧,哄然尽逃;只有一妪、一婢、一老奴在焉。周以出死得生,不复追问。及访柳,则不知所适矣。

  女持家逾于男子,择醇笃者,授以资本而均其息。每诸商会计于檐下,女垂帘听之,盘中误下一珠,辄指其讹。内外无敢欺。数年伙商盈百,家数十巨万矣。乃遣人移亲骨厚葬之。

  异史氏曰:“月老可以贿嘱,无怪媒妁之同于牙侩矣。乃盗也而有是女耶?培娄无松柏,此鄙人之论耳。妇人女子犹失之,况以相天下士哉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