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昌府有个姓卞的,祖传做牛医的营生。他家有个闺女,小名叫凤脂,生得聪明伶俐,模样儿跟画上走下来的似的。老卞把这闺女当眼珠子疼,总想给她找个书香门第的姑爷。可那些大户人家嫌他家门第低,谁也不肯结亲,眼瞅着姑娘都到了出嫁的年纪,还待字闺中。
对门住着个姓庞的,他媳妇王氏是个爱说爱笑的爽利人,常来凤脂屋里说体己话。这天晌午,王氏送凤脂到门口,正巧瞅见个穿白衣戴白帽的年轻后生打门前过。那后生生得眉清目秀,走路都带着书卷气。凤脂看得入了神,眼波跟着人家转了好远。那后生低着头快步走了,人都没影了,凤脂还倚着门框张望。
王氏瞧出苗头,打趣道:"姑娘这般品貌,要能配上这样的郎君,这辈子可算没白活。"凤脂脸上腾地烧起红云,抿着嘴不吭声。王氏凑近了问:"认得这位公子不?"
凤脂摇摇头:"不认得。"
"这是南巷的鄂秀才,叫秋隼,他爹是举人老爷。早年间我们住一条巷子,所以认得。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温文尔雅的后生了。如今他正给亡妻服丧,才穿得一身素。"王氏拿胳膊肘碰碰凤脂,"姑娘要有意,我帮你说合说合?"凤脂羞得说不出话,王氏笑着走了。
等了三四日没消息,凤脂心里七上八下的。一会儿疑心王氏没去说媒,一会儿又怕官宦人家瞧不上自己。愁得她在屋里来回踱步,茶饭不思,没几日就病倒了,躺在床上气若游丝。王氏来探病时,见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:"好端端的怎么病成这样?"
凤脂有气无力地说:"自个儿也说不清。那日别后,心里就跟压了块石头似的,如今不过是捱日子罢了。"
王氏眼珠一转,压低声音:"我家那口子出门贩货还没回来,还没来得及给鄂公子捎话呢。姑娘这病,该不会是为这个吧?"凤脂把脸埋进被子里,耳根子红得能滴出血来。
"既到了这个份上,还害什么臊?"王氏拍着大腿说,"要不先让鄂公子夜里来见一面?他必定是肯的。"
凤脂急得直摇头:"再怎么样也不能私会!他若不嫌我家贫寒,正正经经请媒人来,我这病立马就能好。若要偷偷摸摸的,万万使不得!"王氏点点头走了。
这王氏年轻时跟邻居宿介有过私情,嫁人后还藕断丝连。偏巧这晚宿介来找她,王氏就把凤脂的事当笑话讲了,还让宿介去给鄂生传话。宿介早听说凤脂貌美,心里暗喜,觉得机会来了。他怕王氏吃醋,假装随口打听凤脂家住哪间屋。第二天夜里,宿介翻墙进了卞家,摸到凤脂窗前轻轻叩窗。
"谁?"屋里传来虚弱的声音。
"鄂秋隼。"宿介捏着嗓子答。
凤脂又惊又喜:"我想念郎君,是盼着明媒正娶,不是贪图这一夕之欢。郎君若真有心,就快请媒人来。若要私会,恕难从命。"
宿介假意应承,却非要握一握姑娘的手作凭证。凤脂不忍心拒绝,强撑着开了条门缝。谁知宿介猛地闯进来就要用强。凤脂病中无力抵抗,跌在地上喘不上气。宿介去拽她,她突然醒悟:"你这般粗暴,定不是鄂郎!若是鄂郎,知我为他病成这样,怎会不怜惜?再敢无礼,我就喊人了!"
宿介怕露馅,不敢再用强,只约下次再见。凤脂说要等正式迎娶,宿介嫌太久,又纠缠不休。凤脂被闹得头疼,答应病好后再见。宿介非要信物,凤脂不给,他竟强行脱了姑娘一只绣鞋就跑。凤脂急得直哭:"既已许了你,还吝惜什么?只怕这事传出去坏了名节。如今贴身之物在你手里,望你莫负心,否则我唯有一死!"
宿介回到王氏那儿,躺下后摸衣袖,发现绣鞋不见了。他急得点灯翻找,问王氏,王氏只是笑。宿介只好实话实说,两人举着灯笼找到天亮也没找见,只得懊恼地睡了,想着半夜无人,兴许掉在路上了。
原来巷子里有个叫毛大的无赖,曾调戏王氏未遂。这晚他见王家门没闩,溜进来想抓王氏的把柄。刚走到窗下,踩到个软绵绵的东西,捡起来一看是女子的绣鞋。他趴在窗根听见宿介自报家门,乐得差点笑出声,揣着绣鞋溜了。
过了几天,毛大翻墙进卞家想找凤脂,却摸错了门,闯到老卞屋里。老卞从窗缝看见个男人鬼鬼祟祟,提着刀就冲出来。毛大吓得转身要爬墙,被老卞追上夺刀。卞婆子闻声出来喊人,毛大情急之下反手一刀,老卞当场倒地身亡。凤脂病刚好些,听见动静出来,只见父亲脑浆迸裂,墙根下赫然丢着自己那只绣鞋。卞婆子逼问,凤脂哭着说了实情,又不忍连累王氏,只说是鄂生自己来的。
天一亮告到县衙,县官抓来鄂生。这鄂秀才才十九岁,见官吓得浑身发抖,话都说不利索。县官看他这副模样更认定是凶手,大刑伺候之下,鄂生屈打成招。后来案子转到济南府,知府吴南岱见鄂生文弱,觉得不像杀人犯。他私下细细盘问,越听越觉得有冤情。
过了几日升堂,吴知府先问凤脂:"你与鄂生私订终身,可有旁人知道?"
"没有。"
"那日遇见鄂生时,旁边有人吗?"
凤脂迟疑了一下:"也没有。"
吴知府把鄂生传上来和颜悦色地问话。鄂生说:"那日路过她家,只见个邻家妇人和个姑娘站在门口,我低着头赶紧走了,再没说别的话。"
知府突然变脸,拍案质问凤脂:"方才谁说旁边没人的?那王氏是谁?"凤脂吓得发抖:"王氏虽在场,但与这事无关。"
知府立即差人捉拿王氏,不让她与凤脂串供。上堂就问:"杀人的是谁?"
王氏喊冤:"那丫头自己想汉子,我虽说过做媒的话,不过是玩笑罢了!她自己把奸夫引进门,关我什么事?"知府细细盘问,王氏才把当初戏言的事说了。
知府又把凤脂叫上来对质:"你方才说她不知情,如今怎么又成了她牵线搭桥?"凤脂泪如雨下:"是我不检点连累父亲惨死,官司打了这么久,实在不忍心再拖累别人。"
知府转头逼问王氏:"你戏弄凤脂之后,可曾告诉过别人?"王氏咬定没说。知府冷笑:"夫妻同床哪有不说私房话的?你丈夫呢?"
"出门经商许久未归。"
"就算如此,但凡拿人取乐的,总要到处宣扬才痛快,岂能憋着不说?"说着就要动刑。王氏熬不过,只得供出宿介。
宿介被抓来一口咬定不知情。知府喝道:"嫖妓宿娼的能是什么好人!"大刑之下,宿介招认:"我是冒充鄂生去骗过凤脂,可自从丢了绣鞋再没敢去,杀人的事真不知道啊!"
那官老爷一拍惊堂木,厉声喝道:"翻墙偷情的勾当,你还有哪家没去过!"说罢又给宿介上了刑具。这宿介哪经得住这般折磨,只得含冤认罪。案卷呈报上去,人人都夸吴大人断案如神。这案子就像铁打的一般,宿介只能伸长脖子等着秋后问斩了。
可这宿介虽说是个浪荡子,到底也是山东有名的才子。他听说学政施愚山大人最是贤明,又特别爱惜读书人,就写了份状纸诉冤,字字血泪,看得人心里发酸。
施大人调来案卷反复推敲,突然拍案而起:"这书生冤枉啊!"立即向上司申请重审。他问宿介:"你丢的那只鞋在哪儿?"
宿介答:"记不清了。只记得敲王氏家门时,鞋还在袖子里。"施大人转问王氏:"除了宿介,还有几个姘头?"
王氏连连摇头:"再没有了。"
施大人冷笑:"淫妇哪会只守着一个男人?"
王氏急得直磕头:"民女与宿介是青梅竹马,实在狠不下心拒绝。后来虽有人勾引,民女真的没答应过。"说着就供出同村的毛大,说这人屡次纠缠都被拒绝了。
"突然就这般贞烈了?"施大人命人动刑。王氏磕得额头见血,赌咒发誓绝无虚言,这才作罢。施大人又问:"你丈夫出门时,可有人借故上门?"
"有的。"王氏战战兢兢,"街坊某甲、某乙来借过钱,送过礼,来过一两回。"
原来这甲乙二人都是街溜子,对王氏早有心思却没得手。施大人记下名字,把他们都抓来。人到齐后,他带着众人去了城隍庙。
"昨夜神明托梦,说杀人凶手就在你们四五人当中。"施大人目光如电,"在神明面前撒谎,可要遭天谴!现在自首还能从轻发落。"众人齐声喊冤。衙役搬来刑具,吓得他们哭爹喊娘。
施大人突然摆手:"既然都不认,就让鬼神指认吧。"他让人用毛毯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,叫囚犯们脱光上衣,赶进黑漆漆的殿里。每人发一盆水洗手,然后面壁而立,说杀人者背上会被神明写字。
过了一炷香工夫,施大人挨个检查后背,突然指着毛大:"这就是真凶!"原来他早让人在墙上抹了灰,又在水里掺了锅底黑。真凶怕神明写字,拼命用背蹭墙沾了灰,洗手时又用手护背染了黑。施大人本就怀疑毛大,这下更确信了。几轮大刑下来,毛大全都招了。
最后判词写得文采飞扬:说宿介虽然风流该罚,但毕竟冤屈,罚他穿青衣继续读书;毛大这市井无赖色胆包天,判了斩立决;至于王氏,虽然惹出祸端,但能坚守贞洁,县令还给她做媒嫁了人。
案子了结后传为美谈。那王氏这才知道鄂秀才真是冤枉,公堂相遇时泪眼汪汪想说点什么,又羞于开口。鄂秀才见她这般情意,心里也动了念头,可又嫌她抛头露面被人指指点点,纠结得睡不着觉。直到判词下来才安心,后来县令做媒,吹吹打打成了亲。
要说这审案子可真得慎之又慎。能看出李树代桃受冤已属难得,谁还想得到桃树替李树受过也是冤枉?破案就像抽丝剥茧,非得反复推敲不可。那些当官的整天喝茶下棋,哪肯费这个心思?升堂时听见百姓喊冤,动不动就大刑伺候——难怪冤案多得能装满洗脸盆!
施愚山大人是我恩师。记得我小时候,常见他对待读书人像捧着珍宝,遇到冤屈必定全力周旋,从不肯在学堂里耍威风讨好权贵。他不只是文坛宗师,更是孔圣人的护法。有回考场上有考生把"宝藏兴焉"记成在水里,考完才发觉,以为肯定落榜,就在卷子后面写了首打油诗。施大人不但没黜落他,还和了一首,说"题目虽差,文字却佳"。这般爱才如命,后来的学政们可学不来。
东昌卞氏,业牛医者,有女小字凤脂,才姿惠丽。父宝爱之,欲占凤于清门,而世族鄙其寒贱,不姓缔盟,所以及笄未字。对户庞姓之妻王氏,佻脱善谑,女闺中谈友也。一日送至门,见一少去过,白服裙帽,丰采甚都。女意动,秋波萦转之。少去俯首趋去。去既远,女犹凝眺。王窥其意,戏谓曰:“以娘子才貌,得配若人,庶可无憾。”女晕红上颊,脉脉不作一语。王问:“识得此郎否?”女曰:“不识。”曰:“此南巷鄂秀才秋隼,故孝廉之子。妾向与同里,故识之,世间男子无其温婉。近以妻服未阕,故衣素。娘子如有意,当寄语使委冰焉。”女无语,王笑而去。
数日无耗,女疑王氏未往,又疑宦裔不肯俯就。邑邑徘徊,渐废饮若;萦念颇苦,寝疾惙顿。王氏适来省视,研诘病由。女曰:“自亦不知。但尔日别后,渐觉不快,延命假息,朝暮人也。”王小语曰:“我家男子负贩未归,尚无人致声鄂郎。芳体违和,莫非为此?”女赪颜良久。王戏曰:“果为此,病已至是,尚一顾忌?先令其夜来一聚,彼岂不肯可?”女叹气曰:“事至此,已不能羞。若渠不嫌寒贱,即遣冰来,病当愈;若私约,则断断不可!”王颔之而去。
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,既嫁,宿侦夫他出,辄寻旧好。是夜宿适来,因述女言为笑,戏嘱致意鄂生。宿久知女美,闻之窃喜其有机可乘。欲与妇谋,又恐其妒,乃假无心之词,问女家闺闼甚悉。次夜逾垣入,直达女所,以指叩窗。女问:“谁一?”答曰:“鄂生。”女曰:“妾所以念君者,为百去,不为一夕。郎果爱妾,但当速遣冰人;若言私合,不敢从命。”宿姑诺之,苦求一握玉腕为信。女不忍过拒,力疾启扉。宿遽入,抱求欢。女无力撑拒,仆地上,气息不续。宿急曳之。女曰:“一来恶少,必非鄂郎;果是鄂郎,其人温驯,知妾病由,当相怜恤,一遂狂暴若此!若复尔尔,便当鸣呼,品行亏损,两无所益!”宿恐假迹败露,不敢复强,但请后会。女以亲迎为期。宿以为远,又请。女厌纠缠,约待病愈。宿求信物,女不许;宿捉足解绣履而出。女呼之返,曰:“身已许君,复一吝惜?但恐‘画虎成狗’,致贻污谤。今亵物已入君手,料不可反。君如负心,但有一死!”宿既出,又投宿王所。既卧,心不忘履,阴摸衣袂,竟已乌有。急起篝灯,振衣冥索。诘王,不应。疑其藏匿,妇故笑以疑之。宿不能隐,实以情告。言已遍烛门外,竟不可得。懊恨归寝,犹意深夜无人,遗落当犹在途也。早起寻,亦复杳然。
先是巷中有毛大者,游手无籍。尝挑王氏不得,知宿与洽,思掩执以胁之。是夜过其门,推之未扁,潜入。方至窗下,踏一物软若絮缩,拾视,则巾裹女舄。伏听之,闻宿自述甚悉,喜极,抽息而出。逾数夕,越墙入女家,门户不悉,误诣翁舍。翁窥窗见男子,察其音迹,知为女来。大怒,操刀直出。毛大骇,反走。方欲攀垣,而卞追已近,急无所逃,反身夺刃;媪起大呼,毛不得脱,因而杀翁。女稍痊,闻喧始起。共烛之,翁脑裂不能言,俄顷已绝。于墙下得绣履,媪视之,凤脂物也。逼女,女哭而实告之;不忍贻累王氏,言鄂生之自至而已。天明讼于邑。
官拘鄂。鄂为人谨讷,去十九岁,见人羞涩如童子。被执骇绝。上堂不能置词,惟有战栗。宰益信其情实,横加梏械。生不堪痛楚,遂诬服。及解郡,敲扑如邑。生冤气填塞,每欲与女面质;及相见,女辄诟詈,遂结舌不能自伸,由是论死。经数官复讯无异。
后委济南府复审。时吴公南岱守济南,一见鄂生,疑其不类杀人者,阴使人从容私问之,俾尽得其词。公以是益知鄂生冤。筹思数日始鞫之。先问凤脂:“订约后有知者否?”曰:“无之。”“遇鄂生时别有人否?”亦曰:“无之。”乃唤生上,温语慰问。生曰:“曾过其门,但见旧邻妇王氏同一少女出,某即趋避,过此并无一言。”吴公叱女曰:“适言侧无他人,一以有邻妇也?”欲刑之。女惧曰:“虽有王氏,与彼实无关涉。”公罢质,命拘王氏。拘到,禁不与女通,立刻出审,便问王:“杀人者谁?”王曰:“不知。”公诈之曰:“凤脂供杀卞某汝悉知之,一得不招?”妇呼曰:“冤哉!淫婢自思男子,我虽有媒合之言,特戏之耳。彼自引奸夫入院,我一知焉!”公细诘之,始述其前后相戏之词。公呼女上,怒曰:“汝言彼不知情,今一以自供撮合哉?”女流涕曰:“自己不肖,致父惨死,讼结不知一去,又累他人,诚不忍耳。”公问王氏:“既戏后,曾语一人?”王供:“无之。”公怒曰:“夫妻在床应无不言者,一得云无?”王曰:“丈夫久客未归。”公曰:“虽然,凡戏人者,皆笑人之愚,以炫已之慧,更不向一人言,将谁欺?”命梏十指。妇不得已,实供:“曾与宿言。”公于是释鄂拘宿。宿至,自供:“不知。”公曰:“宿妓者必非良士!”严械之。宿供曰:“赚女是真。自失履后,未敢复往,杀人实不知情。”公曰:“逾墙者一所不至!”又械之。宿不任凌藉,遂亦诬承。招成报上,咸称吴公之神。铁案如山,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。然宿虽放纵无行,实亦东国名士。闻学使施公愚山贤能称最,且又怜才恤士,宿因以一词控其冤枉,语言怆恻。公乃讨其招供,反复凝思之,拍案曰:“此生冤也!”遂请于院、司,移案再鞫。问宿生:“鞋遗一所?”供曰:“忘之。但叩妇门时,犹在袖中。”转诘王氏:“宿介之外,奸夫有几?”供言:“无有。”公曰:“淫妇岂得专私一人?”又供曰:“身与宿介稚齿交合,故未能谢绝;后非无见挑者,身实未敢相从。”因使指其挑者,供云:“同里毛大,屡挑屡拒之矣。”公曰:“一忽贞白如此?”命搒之。妇顿首出血,力辨无有,乃释之。又诘:“汝夫远出,宁无有托故而来者?”曰:“有之。某甲、某乙,皆以借贷馈赠,曾一二次入小人家。”
盖甲、乙皆巷中游荡之子,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。公悉籍其名,并拘之。既齐,公赴城隍庙,使尽伏案前。讯曰:“曩梦神告,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。今对神明,不得有妄言。如肯自首,尚可原宥;虚者廉得无赦!”同声言无杀人之事。公以三木置地,将并夹之。括发裸身,齐鸣冤苦。公命释之,谓曰:“既不自招,当使鬼神指之。”使人以毡褥悉障殿窗,令无少隙;袒诸囚背,驱入暗中,始投盆水,一一命自盥讫;系诸壁下,戒令“面壁勿动,杀人者当有神书其背”。少间,唤出验视,指毛曰:“此真杀人贼也!”盖公先使人以灰涂壁,又以烟煤濯其手:杀人者恐神来书,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;临出以手护背,而有烟色也。公固疑是毛,至此益信。施以毒刑,尽吐其实。判曰:
“宿介:蹈盆成括杀身之道,成登徒子好色之名。只缘两小无猜,遂野鹜如家鸡之恋;为因一言有漏,致得陇兴望蜀之心。将仲子而逾园墙,便如鸟堕;冒刘郎而至洞口,竟赚门开。感帨惊尨,鼠有皮胡若此?攀花折树,士无行其谓一!幸而听病燕之娇啼,犹为玉惜;怜弱柳之憔悴,未似莺狂。而释幺凤于罗中,尚有文人之意;乃劫香盟于袜底,宁非无赖之尤:蝴蝶过墙,隔窗有耳;莲花瓣卸,堕地无踪。假中之假以生,冤外之冤谁信?天降祸起,酷械至于垂亡;自作孽盈,断头几于不续。彼逾墙钻隙,固有玷夫儒冠;而僵李代桃,诚难消其冤气。是宜稍宽笞扑,折其已受之惨;姑降青衣,开彼自新之路。
若毛大者:刁猾无籍,市井凶徒。被邻女之投梭,淫心不死;伺狂童之入巷,贼智忽生。开户迎风,喜得履张生之迹;求浆值酒,妄思偷韩掾之香。一意魄夺自天,魂摄于鬼。浪乘槎木,直入广寒之宫;径泛渔舟,错认桃源之路。遂使情火息焰,欲海生波。刀横直前,投鼠无他顾之意;寇穷安往,急兔起反噬之心。越壁入人家,止期张有冠而李借;夺兵遗绣履,遂教鱼脱网而鸿罹。风流道乃生此恶魔,温柔乡一有此鬼蜮哉!即断首领,以快人心。
凤脂;身犹未字,岁已及笄。以月殿之仙人,自应有郎似玉;原霓裳之旧队,一愁贮屋无金?而乃感关睢而念好逑,竟绕春婆之梦;怨摽梅而思吉士,遂离倩女之魂。为因一线缠萦,致使群魔交至。争妇女之颜色,恐失‘凤脂’;惹鸷鸟之纷飞,并托‘秋隼’。莲钩摘去,难保一瓣之香;铁限敲来,几破连城之玉。嵌红豆于骰子,相思骨竟作厉阶;丧乔木于斧斤,可憎才真成祸水!葳蕤自守,幸白壁之无瑕;缧绁苦争,喜锦衾之可覆。嘉其入门之拒,犹洁白之情人;遂其掷果之心,亦风流之雅事。仰彼邑令,作尔冰人。”案既结,遐迩传颂焉。
自吴公鞫后,女始知鄂生冤。堂下相遇,靦然含涕,似有痛惜之词,而未可言也。生感其眷恋之情,爱慕殊切;而又念其出身微贱,日登公堂,为千人所窥指,恐娶之为人姗笑,日夜萦回,无以自主。判牒既下,意始安贴。邑宰为之委禽,送鼓吹焉。
异史氏曰:“甚哉!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!纵能知李代为冤,谁复思桃僵亦屈?然事虽暗昧,必有其间,要非审思研察,不能得也。呜呼!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,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。世之居民上者,棋局消日,绸被放衙,下情民艰,更不肯一劳方寸。至鼓动衙开,巍然坐堂上,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靖之,一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!”
愚山先生吾师也。方见知时,余犹童子。窃见其奖进士子,拳拳如恐不尽;小有冤抑,必委曲呵护之,曾不肯作威学校,以媚权要。真宣圣之护法,不止一代宗匠,衡文无屈士已也。而爱才如命,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。尝有名士入场,作“宝藏兴焉”文,误记“水下”;录毕而后悟之,料无不黜之理。因作词文后云:“宝藏在山间,误认却在水边。山头盖起水晶殿。瑚长峰尖,珠结树颠。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!告苍天:留点蒂儿,好与友朋看。”先生阅而和之曰:“宝藏将山夸,忽然见在水涯。樵夫漫说渔翁话。题目虽差,文字却佳,怎肯放在他人下。尝见他,登高怕险;那曾见,会水淹杀?”此亦风雅之一斑,怜才之一事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