晋宁有个叫金生色的年轻人,娶了同村木家的姑娘。小两口刚添了个大胖小子,孩子才满周岁呢,谁知天有不测风云,金生色突然染上重病,眼看就不行了。
这天他强撑着把妻子叫到床前,气若游丝地说:"我要是走了,你别守着,带着孩子改嫁吧。"妻子一听这话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,趴在床边赌咒发誓:"我要是改嫁,天打雷劈!"金生色却摇摇头,颤巍巍地朝门外喊母亲。老太太抹着眼泪进来,他攥着母亲的手说:"娘啊,我走后您帮着照看孙子,千万别让媳妇守寡。"老太太哭着点头应下。没过几日,金生色果然咽了气。
头七那天,木家老太太来吊丧,哭完就拉着亲家母说:"亲家母啊,这晴天霹雳的,女婿说走就走了。可我闺女年纪轻轻,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?"金母正伤心着,一听这话火气直往上窜,硬邦邦地顶回去:"必须给我儿子守节!"木老太太碰了一鼻子灰,讪讪地住了口。
夜里木老太太陪女儿睡,趁着四下无人,凑到女儿耳边嘀咕:"傻闺女,天底下男人多的是。就凭你这模样身段,还怕找不到好人家?年纪轻轻守着个奶娃娃,不是犯糊涂吗?要是非逼你守寡,面上应付着就行。"这话偏巧被路过的金母听了个真切,气得浑身发抖。
第二天一早,金母当着木老太太的面拍桌子:"我儿子临终有交代,本就没打算让媳妇守节。既然你们这么着急,偏要她守到底!"木老太太恼羞成怒,甩袖子就走了。
当天夜里金母做了个怪梦,梦见儿子满脸是泪地劝她别为难媳妇。醒来心里直犯嘀咕,第二天就托人给木家捎话,说等丧事办完随媳妇改嫁。可算命先生说今年不宜动土,下葬的日子还得往后拖。
那木氏媳妇自打知道能改嫁,心思就活泛起来。守孝期间还偷偷抹胭脂,在家穿素服,一回娘家就换上鲜亮衣裳。金母看在眼里,虽然窝火,但想着反正要成别家人,也就忍了。这下木氏越发肆无忌惮。
村里有个叫董贵的混混,早就盯上这小寡妇。他买通金家邻居老嬷嬷牵线搭桥,半夜翻墙摸进木氏房里。两人勾搭成奸,来往了十来天,闹得满村风言风语,只瞒着金母一人。
这天深夜,董贵正和木氏缠绵,忽然听见棺材板"砰"地炸响,像放爆竹似的。在外间守夜的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,只见死去的老爷子提着剑从灵帐后走出来,径直往卧房去。紧接着就听见屋里鬼哭狼嚎,董贵光着屁股窜出来;转眼金生色揪着媳妇头发也跟了出来。木氏杀猪似的嚎叫,惊醒了金母。老太太刚披衣起身,就见个白花花的人影从眼前闪过,开门追出去却不见踪影。
回屋点灯一看,媳妇房里还亮着烛火。地上扔着男人鞋子,叫来丫鬟一问,小丫头哆嗦着把见鬼的事说了,主仆俩吓得抱作一团。
再说那董贵,光着身子翻墙躲到邻居家,缩在墙角直打摆子。等四周安静下来,他冻得实在受不了,摸黑溜进间虚掩的屋子。床上躺着邻居家媳妇,这色胆包天的家伙竟趁机把人玷污了。偏巧这晚邻居去北村办事,嘱咐妻子留门。回来听见屋里动静不对,抄起柴刀冲进去。董贵吓得钻床底,被揪出来砍了好几刀。邻居又要杀妻子,妻子哭诉说认错了人,这才逃过一劫。可床底下那位已经血流如注,没等问明白就断了气。老太太慌得直跺脚:"捉奸捉双,你只杀一个可怎么交代?"儿子一咬牙,把媳妇也结果了。
就在这晚,木老汉刚睡下,忽听院里噼啪作响。推窗一看,屋檐下火苗直窜,有个黑影正在院里转悠。他大喊救火,等家人七手八脚把火扑灭,那纵火贼竟翻墙跑了。墙外是木家桃园,四面高墙围着。家丁们搭梯子一看,墙根底下有团黑影,放箭射中才发现是自家闺女——金家媳妇光溜溜躺在那儿,箭从后脑贯到前胸。拔箭时得用脚踩着头才拽出来,人当场就没了。
木老汉吓得魂飞魄散,天一亮就跪着去金家报丧。谁知金母不但没怪罪,反而把前因后果说了个明白,让他们自己收尸。金家堂兄生光气不过,上门把木老汉骂得狗血淋头,最后还是收了银子才罢休。
后来邻居儿子自首,衙门从轻发落。可木氏娘家哥哥马彪是个讼棍,一纸状子告到官府。衙役抓来牵线的老嬷嬷,这老婆子吓得全招了。金母装病让生光去对质,把木氏偷情的事抖落个干净。最后木老汉夫妇被判教女不严,挨了板子又赔光家产;那拉皮条的老嬷嬷当场杖毙。一桩奇案这才了结。
要说这金生色,可真是神了!临终那些嘱咐,句句都应验。自己没动手,该报的仇一个没落下。那拉皮条的老货,害别人媳妇偷人,结果自家媳妇遭了殃;木老太太疼闺女,反倒把闺女害死了。这真是现世现报,比来生还快啊!
金生色,晋宁人也。娶同村木姓女。生一子,方周岁。金忽病,自分必死,谓妻曰:“我死,子必嫁,勿守也!”妻闻之,甘词厚誓,期以必死。金摇手呼母曰:“我死,劳看阿保,勿令守也。”母哭应之。既而金果死。
木媪来吊,哭已,谓金母曰:“天降凶忧,婿遽遭命。女太幼弱,将何为计?”母悲悼中,闻媪言,不胜愤激,盛气对曰:“必以守!”媪惭而罢。夜伴女寝,私谓女曰:“人尽夫也。以儿好手足,何患无良匹?小儿女不早作人家,眈眈守此襁褓物,宁非痴子?倘必令守,不宜以面目好相向。”金母过,颇闻絮语,益恚。明日:谓媪曰:“亡人有遗嘱,本不教妇守也。今既急不能待,乃必以守!”媪怒而去。
母夜梦子来,涕泣相劝,心异之。使人言于木,约殡后听妇所适。而询诸术家,本年墓向不利。妇思自炫以售,缞绖之中,不忘涂泽。居家犹素妆,一归宁,则崭然新艳。母知之,心弗善也,以其将为他人妇,亦隐忍之。于是妇益肆。村中有无赖子董贵者,见而好之,以金啖金邻妪,求通殷勤于妇。夜分,由妪家逾墙以达妇所,因与会合。往来积有旬日,丑声四塞,所不知者惟母耳。
妇室夜惟一小婢,妇腹心也。一夕,两情方洽,闻棺木震响,声如爆竹。婢在外榻,见亡者自幛后出,带剑入寝室去。俄闻二人骇诧声,少顷,董裸奔出;无何,金捽妇发亦出。妇大嗥,母惊起,见妇赤体走去,方将启关,问之不答。出门追视,寂不闻声,竟迷所往。入妇室,灯火犹亮。见男子履,呼婢,婢始战惕而出,具言其异,相与骇怪而已。董窜过邻家,团伏墙隅,移时,闻人声渐息,始起。身无寸缕,苦寒战甚,将假衣于媪。视院中一室,双扉虚掩,因而暂入。暗摸榻上,触女子足,知为邻子妇。顿生淫心,乘其寝,潜就私之。妇醒,问:“汝来乎?”应曰:“诺。”妇竟不疑,狎亵备至。先是,邻子以故赴北村,嘱妻掩户以待其归。既返,闻室内有声,疑而审听,音态绝秽。大怒,操戈入室。董惧,窜于床下,子就戮之。又欲杀妻;妻泣而告以误,乃释之。但不解床下何人,呼母起,共火之,仅能辨认。视之,奄有气息。诘其所来,犹自供吐。而刃伤数处,血溢不止,少顷已绝。妪仓皇失措,谓子曰:“捉奸而单戮之,子且奈何?”子不得已,遂又杀妻。
是夜,木翁方寝,闻户外拉杂之声,出窥则火炽于檐,而纵火人犹彷徨未去。翁大呼,家人毕集,幸火初燃,尚易扑灭。命人操弓驽,逐搜纵火者,见一人趫捷如猿,竟越垣去。垣外乃翁家桃园,园中四缭周墉皆峻固。数人梯登以望,踪迹殊杳。惟墙下块然微动,问之不应,射之而软。启扉往验,则女子白身卧,矢贯胸脑。细烛之,则翁女而金妇也。骇告主人,翁媪惊惕欲绝,不解其故。女合眸,面色灰败,口气细于属丝。使人拔脑矢不可出,足踏顶而后出之。女嘤然一声,血暴注,气亦遂绝。
翁大惧,计无所出。既曙,以实情白金母,长跽哀祈。而金母殊不怨怒,但告以故,令自营葬。金有叔兄生光,怒登翁门,诟数前非。翁惭沮,赂令罢归。而终不知妇所私者何人。俄邻子以执奸自首,既薄责释讫。而妇兄马彪素健讼,具词控妹冤。官拘妪,妪惧,悉供颠末。又唤金母,母托疾,令生光代质,具陈底里。于是前状并发,牵木翁夫妇尽出,一切廉得其情。木以诲女嫁,坐纵淫,笞;使自赎,家产荡焉。邻妪导淫,杖之毙。案乃结。
异史氏曰:“金氏子其神乎!谆嘱醮妇,抑何明也!一人不杀,而诸恨并雪,可不谓神乎!邻媪诱人妇,而反淫己妇;木媪爱女,而卒以杀女。鸣呼!‘欲知后日因,当前作者是’,报更速于来生矣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