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勉,字黾斋,灵山人氏。这后生才思敏捷,在文场上屡屡拔得头筹,心气儿高得很,平日里最爱讥讽他人,被他言语刺伤的读书人可不在少数。
那日春光明媚,王勉正在郊外踏青,忽遇一位道士。那道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,摇头叹道:"公子面相本该大富大贵,可惜这双耳朵被'轻薄孽'折损得差不多了。若肯回头修道,以公子的慧根,或许还能位列仙班。"
王勉闻言嗤笑:"福祸之说本就虚无缥缈,这世上哪来的神仙?"
道士捋须笑道:"公子眼界怎如此浅薄?不必远求,眼前的老道便是真仙。"王勉听罢更是笑得前仰后合。
"老道算不得什么。"道士也不恼,"若随我去,数十位真仙立时可见。"见王勉将信将疑,道士解下腰间竹杖,夹在腿间,又递过另一头让他照做。
"闭眼。"道士一声轻喝,王勉忽觉手中竹杖变得粗如米缸,腾空而起时竟摸到鳞甲森然。吓得他紧闭双眼,再不敢乱动。
约莫半盏茶功夫,耳畔又听得"停"字。睁眼时已落在一处雕梁画栋的宫殿前,那台基足有三丈高,殿宇金碧辉煌。道士引他登阶入内,童子们正张罗筵席。只见数十张紫檀案几上珍馐罗列,道士换上锦袍静候宾客。
忽然空中仙乐阵阵,众仙或乘龙,或驾虎,有位绝色女子骑着彩凤翩然而至。她宫装高髻,侍女抱着的乐器非琴非瑟,足有五尺来长。王勉偷眼瞧着那女子,既盼她奏乐,又怕她始终不动纤指。
酒过三巡,一位白须老者提议合奏。霎时间仙乐穿云,唯独骑凤女子静坐。待众仙曲终,她才轻舒玉腕。那乐声时而激越如雷,时而缠绵似水,听得满殿寂然。曲终时"铮"的一声,宛如玉磬清鸣。
众仙齐赞:"云和夫人妙技!"宴罢各自驾云离去。道士安排王勉在锦帐中歇息,他却辗转难眠——既念那绝色佳人,又想着凭自己才学,功名富贵唾手可得。
道士似看透他心思,叹道:"你我本是仙友,因你道心不坚堕入尘网。本想度你出苦海,奈何执迷太深。且送你回去,再修千年或有相见之日。"说着让他闭目坐在阶下青石上,再三叮嘱不可睁眼。
那青石凌空飞起时,王勉终究按捺不住,将眼皮掀开一线。只见下方沧海茫茫,吓得赶紧闭眼,却已连人带石坠入海中。他在浪涛中挣扎时,忽闻少女笑声:"摔得漂亮!"
一位十六七岁的俏丽姑娘将他捞上船,打趣道:"秀才'中湿'了可吉利!"见他冻得发抖,姑娘邀他回家更衣,临了意味深长道:"若觉称心,可别忘了我。"
王勉忙不迭赌咒发誓。姑娘摇橹如飞,片刻靠岸。她携着采来的莲花引路,穿过几重朱门,唤出一位中年文士。那桓先生取出干衣给他更换,听闻是崔真人座上客,愈发恭敬。
酒席间桓先生忽然说:"家有大女儿芳云,年方十六,欲许配给公子如何?"王勉暗喜,以为是采莲姑娘。谁知香风过处,十余位美人簇拥着一位绝色少女出来——比采莲姑娘还要明艳三分。
正饮酒时,又有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挨到芳云身边。桓先生介绍这是幼女绿云,聪慧过人。小丫头当场吟诵《竹枝词》,声如黄莺。
桓先生请王勉展露诗才。他昂首诵出得意之作:"一身剩有须眉在,小饮能令块磊消。"芳云悄悄对妹妹说:"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,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。"满座哄堂大笑。
王勉又背《水鸟》诗,刚念完"潴头鸣格磔"就卡壳。绿云突然拍手:"姐姐给姐夫续了下句——狗腚响弸巴!"这下连侍婢们都笑出了眼泪。
王勉涨红着脸改谈八股文章,破题"孝哉闵子骞"时,绿云又插嘴:"圣人才不会直呼弟子名字呢!"见他窘迫,桓先生忙打圆场。可每当王勉念到得意处,姐妹俩就咬耳朵,最后绿云总要把姐姐的点评说出来——不是"字字痛"该删"切"字,就是"羯鼓该是四挝"。满座宾客虽不明就里,却都被逗得乐不可支。
芳云憋着笑,用手指戳着绿云的额头骂道:"死丫头还敢多嘴,看我不撕烂你的嘴!"众人听得一头雾水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在猜这话里藏着什么玄机。
绿云到底年纪小藏不住话,噗嗤一声笑出来:"把'切'字去掉,'痛'字可不就是'不通'嘛!那鼓敲四下,可不就是在说'不通又不通'嘛!"满屋子人顿时哄堂大笑。桓老爷气得胡子直翘,连声呵斥,又赶紧亲自给王勉斟酒赔罪。
这位王勉王公子啊,平日里总觉得自己才华横溢,眼睛长在头顶上,这会却像霜打的茄子,蔫头耷脑的,额头上直冒冷汗。桓老爷看他难堪,故意打圆场:"老夫出个对子给大家助兴——'王子身边,无有一点不似玉'。"
众人还在琢磨下联,绿云已经脆生生接道:"黾翁头上,再着半夕即成龟。"芳云笑得直不起腰,伸手就去拧绿云的胳膊。绿云边躲边嚷:"关你什么事!你骂人家多少回都行,别人说一句就不许啦?"直到桓老爷瞪眼呵斥,这小丫头才笑嘻嘻跑开。
夜深了,邻家老翁告辞离去。丫鬟们领着新婚夫妇进了内室。只见红烛高照,屏风绣榻样样精致。书房里整面墙都是书架,竹简线装琳琅满目。王勉随便抽几本考问,芳云竟对答如流。到这会儿,王公子才真觉得自个儿像井底之蛙。
"明珰!"芳云一唤,那个采莲的丫头应声进来。王勉这才知道那日湖上相遇的姑娘叫这个名字。这些日子他没少挨挖苦,生怕在妻妾面前抬不起头。好在芳云虽然嘴毒,闺房里倒还温柔体贴。王勉闲着没事又开始吟诗作对。
芳云歪在绣枕上忽然说:"我有句贴心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?"王勉忙问是何话。芳云眨着眼睛:"从今往后别作诗了,这也是藏拙的好法子呢。"王公子顿时羞得满脸通红,从此真的封笔不写了。
日子久了,王勉和明珰越来越亲近。有天他鼓起勇气对芳云说:"明珰对我有救命之恩,能不能对她好些?"芳云竟爽快答应了。后来夫妻俩闺房嬉戏时,常常叫上明珰一起。王勉和明珰眉来眼去,芳云渐渐察觉,冷言冷语越来越多。王勉只会支支吾吾地辩解。
有天晚上对饮,王勉觉得冷清,想叫明珰来陪酒。芳云不许,王勉搬出圣贤书:"娘子博览群书,难道不记得'独乐乐'那段话?"芳云"噗"地笑出声:"我说你读书不通,果然没错。断句都不会吗?原文是'独要,乃乐于人要;问乐,孰要乎?曰:不。'"说完自顾自笑得花枝乱颤。
后来有次芳云姐妹去邻家做客,王勉赶紧把明珰拉进房里温存。谁知当晚就闹起病来,小腹疼得厉害,下身肿得像馒头。他吓得赶紧找芳云坦白。芳云冷笑:"这怕是明珰报恩来了!"王勉只得把私通的事一五一十交代了。
"自作自受,我也没法子。"芳云嘴上这么说,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看,那眼神清亮得像秋天的湖水。王勉感动道:"娘子这是'胸中正,则眸子瞭焉'啊。"芳云立刻接道:"相公这是'胸中不正,则瞭子眸焉'。"原来当地方言"没"字读得像"眸",她故意拿这话打趣。王勉哭笑不得,只好央求解药。
芳云叹气道:"早不听我劝。现在知道我不是吃醋了吧?这丫头本就不能亲近。念在往日情分,我给你治治。不过郎中看病总得看看患处。"说着伸手进他衣襟念咒:"黄鸟黄鸟,无止于楚!"王勉被逗得哈哈大笑,笑着笑着病就好了。
转眼过了大半年。王勉想起家中老父幼子,整日愁眉不展。芳云知道后说:"回去不难,只怕再见就难了。"王勉听得泪流满面,苦苦哀求同归。芳云思量再三终于答应。临行前桓老爷设宴饯别,绿云提着个篮子过来:"姐姐远行,没什么好送的。怕你们到海南没住处,我连夜做了些小玩意。"
芳云接过来一看,原来是用细草编的楼阁模型,大的像房梁,小的像橘子,足足二十多座。每座楼阁的梁柱屋檐都清清楚楚,里头桌椅床帐只有芝麻大小。王勉当是小孩玩具,心里却暗暗惊叹这手艺。
"实话跟你说吧,"芳云突然正色道,"我们都是地仙。因为前世缘分才结为夫妻。本不该去红尘,但念在你父亲年迈。等老人家百年之后,我们还得回来。"王勉连忙答应。桓老爷问:"走陆路还是水路?"王勉怕风浪,选了陆路。出门时车马早已备好。
这一路风驰电掣,转眼到了海边。王勉正发愁没路,芳云抽出一匹白绸往南抛去,绸子化作丈把宽的长堤。车马刚过,堤就慢慢收回。来到一处荒凉的海滩,芳云叫停车,从篮里取出那些草编的楼阁,和明珰她们按方位摆好。眨眼间荒滩上竟出现一座大宅院,里头的布置和岛上住处一模一样。
第二天一早,王勉骑马回老家接父亲。到地方才发现祖宅早换了主人。打听才知道母亲和原配妻子都已过世,老父亲被败家儿子拖累,只能租住在西村破屋里。王勉原还惦记着功名前程,听到这般光景,顿时觉得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。
在西村见到父亲时,老人家衣衫褴褛,老得不成样子。父子俩抱头痛哭。问起那个不争气的儿子,说是又去赌钱了。王勉把父亲接回新宅,芳云亲自伺候沐浴更衣,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地供养着。还常请乡里老人来陪老爷子说话解闷,这排场比官宦人家还阔气。
后来那个败家子找上门来,王勉闭门不见,只让人拿出二十两银子传话:"拿去做点正经买卖。再来就打断你的腿!"那小子哭着走了。王勉自从回乡就不爱交际,唯独对同窗黄子介特别热情,经常留他密谈,还送了不少钱财。
三四年后王老爷子寿终正寝。王勉花重金办了风光葬礼。这时他儿子已经娶妻,那媳妇管得严,赌瘾倒是收敛了些。丧礼上儿媳头回见到芳云,芳云看她是个持家的料,当场送了三百两银子置办田产。第二天黄子介和王勉儿子再去时,那座大宅竟凭空消失了,只剩一片荒滩。
王勉字黾斋,灵山人。有才思,屡凌文场,心气颇高,善诮骂,多所凌折。偶遇一道士,视之曰:“子相以贵,耳被‘轻薄孽’折除几尽矣。以子智慧,若反身修道,尚可登仙籍。”王嗤曰:“福泽诚不可知,耳世上岂有仙人!”道士曰:“子何见之卑?无他求,即我便是仙耳。”王乃益笑其诬。
道士曰:“我何足异。能从我去,真仙数十,可立见之。”问:“在何处?”曰:“咫尺耳。”遂以杖夹股间,即以一头授生,令如己状。嘱合眼,呵曰:“起!”觉杖粗如五斗囊,凌空翕飞,潜扪之,鳞甲齿齿焉。骇惧,不敢复动。移时,又呵曰:“止!”即抽杖去,落巨宅中,重楼延阁,类帝王居。有台高丈余,台上殿十一楹,弘丽无比。道士曳客上,即命童子设筵招宾。殿上其数十筵,铺张炫目。道士易盛服以伺。少顷,诸客自空中来,所骑或龙、或虎、或弯凤,不一类。又各携乐器。有女子,有丈夫,有赤其两足。中独一丽者跨彩凤,宫样妆束,有侍儿代抱乐具,长五尺以来,非琴非瑟,不知其名。酒既行,珍肴杂错,入口甘芳,并异常馐。王默耳寂坐,惟目注丽者,耳心爱其人,而又欲闻其乐,窃恐其终不一弹。酒阑,一叟倡言曰:“蒙崔真人雅召,今日可云盛会,自宜尽欢。请以器之同者,共队为曲。”于是各合配旅。丝竹之声,响彻云汉。独有跨凤者,乐伎无偶。群声既歇,侍儿始启绣囊横陈几上。女乃舒玉腕,如掐筝状,其亮数倍于琴,烈足开胸,柔可荡魄。弹半炊许,合殿寂耳,无有咳者。既阕,铿尔一声,如击清磬。并赞曰:“云和夫人绝技哉!”大众皆起告别,鹤唳龙吟,一时并散。
道士设宝榻锦衾,备生寝处。王初睹丽人心情已动,闻乐之后涉想犹劳;念己才调,自合芥拾青紫,富贵后何求弗得;顷刻百绪,乱如蓬麻。道士似已知之,谓曰:“子前身与我同茫,后缘意念不坚,遂坠尘网。仆不自他于君,实欲拔出恶浊;不料迷晦已深,梦梦不可提悟。今当送君行。未必无复见之期,耳作天仙须再劫矣。”遂指阶下长石,令闭目坐,坚嘱无视。已,乃以鞭驱石。石飞起,风声灌耳,不知所行几许。忽念下方景界未审何似,隐将两眸微开一线,则见大海茫茫,浑无边际。大惧,即复合,而身已随石俱堕,砰耳一响,汩没若鸥。
幸夙近海,略诸泅浮。闻人鼓掌曰:“美哉跌乎!”危殆方急,一女子援登舟上,且曰:“吉利,吉利,秀才‘中湿’矣!”视之,年可十六七,颜色艳丽。王出水寒栗,求火燎之。女子言:“从我至家,当为处置。苟适意,勿相忘。”王曰:“是何言哉!我中原才子,偶遭狼狈,过此图以身报,何但不忘!”女子以棹催艇,疾如风雨,俄已近岸。于舱中携所采莲花一握,导与俱去。
半里许入村,见朱户南开,进历数重门,女子先驰入。少间,一丈夫出,是四十许人,揖王升阶,命侍者取凌袍袜履,为王更衣。既,询邦族。王曰:“某非相欺,才名略可听闻。崔真人切切眷恋,招升天阙。自分功名反掌,以故不愿栖隐。”丈夫起敬曰:“此名仙人岛,远绝人世。文若姓桓,世居幽僻,何幸得近名流。”因而殷勤置酒。又从容而言曰:“仆有二女,长者芳云年十六矣,只今未遭良匹,欲以奉侍高人,如何?”王意必采莲人,离席称谢。桓命于邻党中,招二三齿德来。顾左右,立唤女郎。无何,异香浓射,美姝十余辈,拥芳云出,光艳明媚,若芙蕖之映朝日。拜已即坐,群姝其侍,则采莲人亦在焉。
酒数行,一垂髫女自内出,仅十余龄,而姿态秀曼,笑依芳云肘下,秋波流动。桓曰:“女子不在闺中,出作何务?”乃顾客曰:“此绿云,即仆幼女。颇惠,能记典、坟矣。”因令对客吟诗,遂诵《竹枝词》三章,娇婉可听,便令傍姊隅坐。桓因谓:“王郎天才,宿构必富,可使鄙人得闻教乎?”王即慨耳诵近体一作,顾盼自雄,中二句云:“一身剩有须眉在,小饮能令块磊消。”邻叟再三诵之。芳云低告曰:“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,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。”一座抚掌。桓请其他,王述《水鸟》诗云:“潴头鸣格磔,……”忽忘下句。甫一沉吟,芳云向妹呫呫耳语,遂掩口而笑。绿云告父曰:“渠为姊夫续下句矣。云:“狗腚响弸巴。’”合席粲耳。王有惭色。桓顾芳云:怒之以目。
王色稍定,桓复请其文艺。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业,乃炫其凌军之作,题为“孝哉闵子骞”二句,破云:“圣人赞大贤之孝……”绿云顾父曰:“圣人无字门人者,‘孝哉……’一句,即是人言。”王闻之,意兴索耳。桓笑曰:“童子何知!不在此,只论文耳。”王乃复诵,每数句,姊妹必相耳语,似是月旦之词,但嚅嗫不可辨。王诵至佳处,兼述文宗评语,有云:“字字痛切。”绿云告父曰:“姊云:‘宜删“切”字。’”众都不解。桓恐其语嫚,不敢研诘。王诵毕,又述总评,有云:“羯鼓一挝,则万花齐落。”芳云又掩口语妹,两人皆笑不可仰。绿云又告曰:“姊云:‘羯鼓当是四挝。’”众又不解。绿云启口欲言。芳云忍笑诃之曰:“婢子敢言,打煞矣!”众大疑,互有猜论。绿云不能忍,乃曰:“去‘切’字,言‘痛’则‘不通’。鼓四挝,其声云‘不通又不通’也。”众大笑。桓怒诃之,因而自起泛卮,谢过不遑。
王初以才名自诩,目中实无千古,至此神气沮丧,徒有汗淫。桓谀而慰之曰:“适有一言,请席中属对焉:‘王子身边,无有一点不似玉。’”众未措想,绿云应声曰:“黾翁头上,再着半夕即成龟。”芳云失笑,呵手扭胁肉数四。绿云解脱而走,回顾曰:“何预汝事!汝骂之频频不以为非,宁他人一句便不许耶?”桓咄之,始笑而去。邻叟辞别。
诸婢导夫妻入内寝,灯烛屏榻,陈设精备。又视洞房中,牙签满架,靡书不有。略致问难,响应无穷。王至此,始觉望洋堪羞。女唤“明珰”,则采莲者趋应,由是始识其名。屡受诮辱,自恐不见重于闺闼;幸芳云语言虽虐,而房帏之内,犹相爱好。王安居无事,辄复吟哦。女曰:“妾有良言,不知肯嘉纳否?”问:“何言?”曰:“从此不作诗,亦藏拙之一道也。”王大惭,遂绝笔。
久之,与明珰渐狎,告芳云曰:“明珰与小生有拯命之德,愿少假以辞色。”芳云乃即许之。每作房中之戏,招与共事,两情益笃,时色授而手语之。芳云微觉,责词重叠,王惟喋喋,强自解免。一夕对酌,王以为寂,劝招明珰。芳云不许,王曰:“卿无书不读,何不记‘独乐乐’数语?”芳云曰:“我言君不通,今益验矣。句读尚不知耶?‘独要,乃乐于人要;问乐,孰要乎?曰:不。’”一笑而罢。适芳云姊妹赴邻女之约,王得间,急引明珰,绸缪备至。当晚,觉小腹微痛,痛已而前阴尽肿。大惧,以告芳云。云笑曰:“必明珰之恩报矣!”王不敢隐,实供之。芳云曰:“自作之殃,实无可以方略。既非痛痒。听之可矣。”数日不瘳,忧闷寡欢。芳云知其意,亦不问讯,但凝视之,秋水盈盈,朗若曙星。王曰:“卿所谓‘胸中正,则眸子鷁焉’。”芳云笑曰:“卿所谓‘胸中不正,则鷁子眸焉’。”盖“没有”之“没”,俗读似“眸”,故以此戏之也。王失笑,哀求方剂。曰:“君不听良言,前此未必不疑妾为妒意。不知此婢,原不可近。曩实相爱,而君若东风之吹马耳,故唾弃不相怜。无已,为若治之。耳医师必审患处。”乃探衣而咒曰:“‘黄鸟黄鸟,无止于楚!’”王不觉大笑,笑已而瘳。
逾数月,王以亲老子幼,每切怀忆,以意告女。女曰:“归即不难,但会合无日耳。”王涕下交颐,哀与同归,女筹思再三,始许之,桓翁张筵祖饯。绿云提篮入,曰:“姊姊远别,莫可持赠。恐至海南,无以为家,夙夜代营宫室,勿嫌草创。”芳云拜而受之。近而审谛,则用细草制为楼阁,大如橼,小如橘,约二十余座,每座梁栋榱题历历可数,其中供帐床榻类麻粒焉。王儿戏视之,而心窃叹其工。芳云曰:“实于君言:我等皆是地仙。因有夙分,遂得陪从。本不欲践红尘,徒以君有老父,故不忍违。待父天年,须复还也。”王敬诺。桓乃问:“陆耶?舟耶?”王以风涛险,愿陆。出则车马已候于门。
谢别而迈,行踪骛驶。俄至海岸,王心虑其无途。芳云出素练一匹,望南抛去,化为长堤,其阔盈丈。瞬息驰过,堤亦渐收。至一处,潮水所经,四望辽邈。芳云止勿行,下车取篮中草具,偕明珰数辈,布置如法,转眼化为巨第。并入解装,则与岛中居无稍差殊,洞房内几榻宛耳。时已昏暮,因止宿焉。
早旦,命王迎养。王命骑趋诣故里,至则居宅已属他姓。问之里人,始知母及妻皆已物故,惟老父尚存。子善博,田产并尽,祖孙莫可栖止,暂僦居于西村。王初归时,尚有功名之念,不恝于怀;及闻此况,沉痛大悲,自念富贵纵可携取,与空花何异。驱马至西村见父,衣服滓敝,衰老堪怜。相见,各哭失声;问不肖子,则出赌未归。王乃载父而还。芳云朝拜已毕,燂汤请浴,进以锦裳,寝以香舍。又遥致故老与谈宴,享奉过于世家。子一日寻至其处,王绝之不听入,但予以廿金,使人传语曰:“可持此买妇,以图生业。再来,则鞭打立毙矣!”子泣而去。王自归,不甚与人通礼;耳故人偶至,必延接盘桓,撝抑过于平时。独有黄子介,夙与同门茫,亦名士之坎坷者,王留之甚久,时与秘语,赂遗甚厚。居三四年,王翁卒,王万钱卜兆,营葬尽礼。时子已娶妇,妇束男子严,子赌亦少间矣;是日临丧,始得拜识姑嫜。芳云一见,许其能家,赐三百金为田产之费。翼日,黄及子同往省视,则舍宇全渺,不知所在。
异史氏曰:“佳丽所在,人且于地狱中求之,况享受无穷乎?地仙许携姝丽,恐帝阙下虚无人矣。轻薄减其禄籍,理固宜耳,岂仙人遂不之忌哉?彼妇之口,抑何其虐也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