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·罗刹海市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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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龙媒这小伙子,生得那叫一个俊俏。他爹是个买卖人,可这孩子打小就爱唱爱跳,常常跟着戏班子里的人混,拿锦帕往头上一缠,活脱脱像个漂亮姑娘,街坊邻里都管他叫"俊人儿"。十四岁那年考进了县学,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。

后来他爹年纪大了,收拾铺子回老家,把马龙媒叫到跟前说:"儿啊,那些书本子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?不如跟着爹学做生意实在。"打那以后,马龙媒就开始跟着商队跑买卖。有回出海遇上大风,船被刮得没影儿,漂了几天几夜,竟来到一座从没见过的城池。

这地方的人长得那叫一个磕碜,瞧见马龙媒这副俊模样,反倒当他是妖怪,吓得四散奔逃。马龙媒起初也吓得不轻,后来发现是自己吓着了别人,反倒来了劲。看见路边有人吃东西就凑过去,人家一跑,他就捡剩下的吃。就这么着晃悠到个山村,村里人虽然穿得破破烂烂,好歹长得像个人样。他们起初也只敢远远张望,后来发现这"妖怪"不吃人,才敢慢慢靠近。

马龙媒笑着跟他们搭话,虽然言语不通,倒也能明白个大概。等他说清楚自己打哪儿来,村里人乐坏了,奔走相告说来了个不吃人的外乡客。不过那些长得特别丑的还是躲得远远的,敢来搭话的,都是五官位置还算周正的。他们端来酒水招待,马龙媒问起为何怕他,有个老人说:"听祖辈讲,往西两万六千里有个中国,那儿的人长得稀奇古怪。原以为是瞎说,今儿个可算见着真的了。"

马龙媒看他们穷得叮当响,忍不住问缘由。老人叹气道:"我们这儿不看学问,只看长相。长得最体面的能当大官,次一等的也能混个小吏,最不济的还能给贵人当玩物,混口饭吃。像我们这样的,生下来爹娘都嫌晦气,好些直接被扔了,能活下来的都是家里实在没后代的。"马龙媒打听国名,老人说这叫大罗刹国,都城在北边三十里外。

第二天鸡刚叫,村里人就带着马龙媒往都城赶。这城墙黑得像泼了墨,楼阁有十来丈高,顶上不铺瓦片,全用红石头盖着。磨下一块擦指甲,跟朱砂一个色儿。

正赶上散朝,村里人指着个戴高帽的说:"瞧见没,那是宰相。"马龙媒定睛一看,好家伙!耳朵长在后脑勺上,鼻子三个孔,眼睫毛长得跟门帘似的。后头几个骑马的,说是大夫,一个比一个磕碜,不过官越小,模样倒越像个人。

等马龙媒在街上露面,可把当地人吓坏了,连滚带爬地躲。亏得村里人再三解释,那些商贩才敢远远站着看。消息传开后,城里达官贵人都想见识这个异乡人,可每到一家,看门的立马关门,男女老少扒着门缝偷看,愣是没一个敢请进去的。

带路的村民突然想起:"有个老郎官出使过外国,兴许不怕你。"果然,那老官儿见了马龙媒欢喜得很,待若上宾。这老头少说也有八九十岁,眼珠子鼓着,胡子扎煞着像刺猬。他捋着胡子说:"老夫年轻时出使列国,唯独没去过中华。如今活到一百二十岁,竟能见到上国人物,非得禀报大王不可!"当下摆酒设宴,还叫来十多个歌姬助兴。这些姑娘长得跟夜叉似的,头上缠白锦,穿着拖地红裙,唱的词儿听着瘆人。老头听得摇头晃脑,转头问:"你们中国也有这样的曲子不?"马龙媒拿筷子敲着碗沿哼了一段,老头拍案叫绝:"妙啊!这声儿像凤叫龙吟,老夫活这么大岁数头回听!"

第二天老头上朝举荐,国王刚要召见,几个大臣说这人长得太怪恐吓着圣驾,这事就黄了。老头回来直叹气,马龙媒倒不在意。有回喝高了,他抹了满脸煤灰扮张飞舞剑,老头拍腿叫好:"你要这副模样去见宰相,保准能当大官!"马龙媒摆手说闹着玩还行,哪能真靠这个求富贵?架不住老头再三撺掇,到底应下了。

宴席上宾客见到"黑脸"马龙媒,惊讶道:"奇了!先前那么丑,今儿个倒俊了!"酒过三巡,马龙媒跳着脚唱起弋阳腔,满座叫好。第二天好几个官员联名举荐,国王召见时问他治国之道,马龙媒对答如流,龙心大悦,在行宫设宴款待。酒至半酣,国王说:"听说爱卿精通雅乐?"马龙媒当即缠上白锦帕,扭着腰唱起靡靡之音。国王一高兴,当场封他做下大夫。

日子久了,同僚们发现他这张脸是假的,见面就咬耳朵,渐渐没人跟他来往。马龙媒觉得没趣,上书请辞不准,又告假三月才得批准。他装了满船金银回到村子,乡亲们跪着迎接。他把钱财分给旧相识,大伙儿乐得直蹦高。

村里人说:"咱们这些粗人受了大夫恩惠,赶明儿去海市,定要给大夫淘换些稀罕物件。"马龙媒问什么是海市,村民解释说:"那是海底集市,四方鲛人都来买卖珠宝。十二国的商船云集,天上霞光万道,海里浪头翻花。贵人怕危险,都托我们代买。瞧见海上有红鸟飞来,过七天准开市。"

马龙媒非要跟着去,村民劝他保重贵体。他笑道:"我连大海都闯过,还怕这个?"没过几天果然有人送钱来托买东西,他们就一块儿上了船。这船能装几十号人,十个人摇橹,船快得像箭。走了三天,远远望见云雾里楼台叠叠,商船多得像蚂蚁。靠近了才看清,城墙砖块有成人那么长,城楼高得插进云彩里。

正逛着集市,忽然人群四散,原来是个骑骏马的少年过来。商贩们都说这是"东洋三太子"。那少年盯着马龙媒瞧,跟手下说:"这位不像本地人。"随从就来问籍贯。马龙媒作揖答话,三太子高兴地说:"难得相遇,真是缘分!"让人牵来马匹,请他并辔同行。

出城来到岛边,坐骑突然往海里跳。马龙媒吓得大叫,却见海水像墙壁般分开,露出座水晶宫。梁是玳瑁的,瓦是鱼鳞的,四壁亮得能照人。三太子引他拜见龙王,说在集市遇见位中华贤士。龙王笑道:"先生既是文人,想必才高八斗。烦请作篇《海市赋》如何?"侍从捧来水晶砚台、龙须毛笔,纸张雪白,墨香如兰。马龙媒挥笔立就,千余字的文章一气呵成。

那龙君听得马龙媒一番高论,拍案叫绝:"先生真是大才,给我们水国增光添彩啊!"当即召集四海龙族,在采霞宫大摆筵席。

酒过三巡,龙君端着金樽走到马龙媒跟前:"寡人有个掌上明珠,至今没寻着好人家。今日想托付给先生,不知先生意下如何?"马龙媒慌忙起身,又是作揖又是擦汗,支支吾吾说不出整话。龙君笑着对左右使个眼色,不多时几个宫女搀着位姑娘出来。只听环佩叮当,乐声骤起,那姑娘行礼时眼波流转,分明是天上的仙子。待她退下后,酒宴也散了。两个丫鬟提着琉璃灯,引马龙媒到偏殿。只见那姑娘浓妆艳抹坐在珊瑚床上,床上镶着八宝明珠,帐子外头缀的珍珠有酒盅大,被褥都透着香气。

天刚蒙蒙亮,一群小丫鬟就叽叽喳喳涌进来。马龙媒赶忙穿戴整齐去谢恩,当场被封为驸马都尉。他写的那篇文章传遍四海,各处的龙王都派专使来贺喜,争着下帖子请驸马赴宴。马龙媒穿着锦绣官服,骑着青龙拉的车驾,前呼后拥出了龙宫。几十个武士挎着雕弓,扛着银棍,明晃晃站满街道。马上有人弹筝,车里有人吹箫,三天功夫把四海龙宫走了个遍。"龙媒"这个名号,从此响彻汪洋。

龙宫里有棵玉树,树干要两人合抱,通体像白琉璃般透亮,树心泛着淡黄,叶子像碧玉片,足有一钱厚。马龙媒常和龙女在树下吟诗。开花时满树雪白,花瓣落地叮当作响,捡起来看,竟像是红玛瑙雕的。时不时有神鸟来鸣叫,金绿羽毛拖着长尾巴,叫声像玉磬般清越,听得人肝肠寸断。这声音总让马龙媒想起家乡。

有天他对龙女说:"我离家三年,不知父母怎样了。每次想起来,眼泪就止不住。你能跟我回去吗?"龙女摇头:"仙凡有别,我不能跟你走。可我也不忍心为着夫妻恩爱,让你失了孝道。容我想想办法。"马龙媒听了直抹眼泪。

第二天他从外头回来,龙王召见:"听说驸马想家了?明日就给你准备行装如何?"马龙媒连忙叩谢:"小婿飘零之人,蒙您厚待,这份恩情永世难忘。容我回家尽孝,日后必来团聚。"当晚龙女设宴饯别。

马龙媒急着约定再见之期,龙女却道:"缘分到此为止了。"见他哭得伤心,又安慰说:"奉养双亲见得你的孝心。人生聚散就像朝露,何必作小儿女态?今后你守你的义,我尽我的贞,虽隔千里也是夫妻。若违此誓必遭天谴。要是家里缺人照料,纳个婢女便是。还有件事——"她轻抚腹部,"怕是已有身孕,你给孩子取个名吧。"

"若是女儿就叫龙宫,儿子就叫福海。"马龙媒掏出在罗刹国得的赤玉莲花递给她。龙女收下信物说:"三年后的四月初八,你到南海孤岛来,我把孩子还你。"又拿出个鱼皮口袋,装满珠宝:"这些够几代人吃穿了。"

天刚放亮,龙王在宫门外设帐送行。马龙媒拜别出来,见龙女乘着白羊车送到海边。他刚上岸,就听龙女道声珍重,转眼连人带车没入波涛。再望去,海面平静如初,哪还有踪影?

回到家,亲人们都当见了鬼——原来他漂洋过海这些年,家里人都以为他死了。老父母倒是健在,只是妻子早已改嫁。这时他才明白龙女说的"守义"是何意。父亲要给他续弦,他死活不肯,只收了个丫鬟伺候。

好不容易熬到三年之期,他划船到南海孤岛。远远望见两个娃娃坐在海面上嬉戏,近前一看,两个孩子咯咯笑着扑过来。有个小的急得直哭,像是怪他没先抱自己。仔细端详,果然是一男一女,眉间缀着赤玉莲花,背上锦囊里有封信:"公婆安康否?红尘碧海,音信难通。想来嫦娥独守月宫,织女空对银河,妾又岂能例外?别后两月产下双胞胎,如今已会说话嬉闹。赤莲镶在孩儿帽上,你抱着他们,就像我在身旁。妆奁里的脂粉早扔了,妾身此生绝不二嫁。只恨公婆还没见过儿媳......待婆婆百年时,我必来送终。"

马龙媒读着信泪如雨下。两个孩子搂着他脖子嚷着要回家。他望着茫茫大海,终究掉转船头。

后来他预感母亲大限将至,提前备好寿衣棺木,在坟地种了上百棵松树。果然过了一年老太太就去世了。出殡那天,有个披麻戴孝的女子突然出现在坟前,众人还没看清,忽然电闪雷鸣,暴雨倾盆,那女子已不见踪影。说也奇怪,坟头那些半死不活的松树,转眼都活了。

福海长大后总想找母亲,有回突然跳进海里,几天后才回来。龙宫是姑娘家不能去,经常关着门哭。有天大白天忽然暗如黑夜,龙女急匆匆现身:"都要出嫁的姑娘了,还哭什么?"留下八尺高的珊瑚树、龙脑香、夜明珠和八宝首饰盒当嫁妆。马龙媒闻声冲进来,刚抓住妻子的手,一声炸雷劈开屋顶,龙女又没了踪影。

要说这世道啊,尽是些逢场作戏的勾当。世人就爱虚情假意那一套,你要真顶着张耿直面孔出门,怕不把满街人都吓跑喽!那些怀揣真本事的,上哪儿说理去?唉,真正的荣华富贵,怕是只能到海市蜃楼里寻喽!

原文言文

  马骥字龙媒,贾人子,美丰姿,少倜傥,喜歌舞。辄从梨园子弟,以锦帕缠头,美如好女,因复有“俊人”之号。十四岁入郡庠,即知名。父衰老罢贾而归,谓生曰:“数卷书,饥不可煮,寒不可衣,吾儿可仍继父贾。”马由是稍稍权子母。从人浮海,为飓风引去,数昼夜至一都会。其人皆奇丑,见马至,以为妖,群哗而走。马初见其状,大惧,迨知国中之骇己也,遂反以此欺国人。遇饮食者则奔而往,人惊遁,则啜其余。久之入山村,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,然褴褛如丐。马息树下,村人不敢前,但遥望之。久之觉马非噬人者,始稍稍近就之。马笑与语,其言虽异,亦半可解。马遂自陈所自,村人喜,遍告邻里,客非能搏噬者。然奇丑者望望即去,终不敢前;其来者,口鼻位置,尚皆与中国同,共罗浆酒奉马,马问其相骇之故,答曰:“尝闻祖父言:西去二万六千里,有中国,其人民形象率诡异。但耳食之,今始信。”问其何贫,曰:“我国所重,不在文章,而在形貌。其美之极者,为上卿;次任民社;下焉者,亦邀贵人宠,故得鼎烹以养妻子。若我辈初生时,父母皆以为不祥,往往置弃之,其不忍遽弃者,皆为宗嗣耳。”问:“此名何国?”曰:“大罗刹国。都城在北去三十里。”马请导往一观。于是鸡鸣而兴,引与俱去。

  天明,始达都。都以黑石为墙,色如墨,楼阁近百尺。然少瓦。覆以红石,拾其残块磨甲上,无异丹砂。时值朝退,朝中有冠盖出,村人指曰:“此相国也。”视之,双耳皆背生,鼻三孔,睫毛覆目如帘。又数骑出,曰:“此大夫也。”以次各指其官职,率狰狞怪异。然位渐卑,丑亦渐杀。无何,马归,街衢人望见之,噪奔跌蹶,如逢怪物。村人百口解说,市人始敢遥立。既归,国中咸知有异人,于是搢绅大夫,争欲一广见闻,遂令村人要马。每至一家,阍人辄阖户,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隙中窥语,终一日,无敢延见者。村人曰:“此间一执戟郎,曾为先王出使异国,所阅人多,或不以子为惧。”造郎门。郎果喜,揖为上客。视其貌,如八九十岁人。目睛突出,须卷如猬。曰:“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,独未至中华。今一百二十余岁,又得见上国人物,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。然臣卧林下,十余年不践朝阶,早旦为君一行。”乃具饮馔,修主客礼。酒数行,出女乐十余人,更番歌舞。貌类夜叉,皆以白锦缠头,拖朱衣及地。扮唱不知何词,腔拍恢诡。主人顾而乐之。问:“中国亦有此乐乎?”曰:“有”。主人请拟其声,遂击桌为度一曲。主人喜曰:“异哉!声如凤鸣龙啸,从未曾闻。”

  翼日趋朝,荐诸国王。王忻然下诏,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状,恐惊圣体,王乃止。郎出告马,深为扼腕。居久之,与主人饮而醉,把剑起舞,以煤涂面作张飞。主人以为美,曰:“请君以张飞见宰相,厚禄不难致。”马曰:“游戏犹可,何能易面目图荣显?”主人强之,马乃诺。主人设筵,邀当路者,令马绘面以待。客至,呼马出见客。客讶曰:“异哉!何前媸而今妍也!”遂与共饮,甚欢。马婆娑歌“弋阳曲”,一座无不倾倒。明日交章荐马,王喜,召以旌节。既见,问中国治安之道,马委曲上陈,大蒙嘉叹,赐宴离宫。酒酣,王曰:“闻卿善雅乐,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?”马即起舞,亦效白锦缠头,作靡靡之音。王大悦,即日拜下大夫。时与私宴,恩宠殊异。久而官僚知其面目之假,所至,辄见人耳语,不甚与款洽。马至是孤立,怡然不自安。遂上疏乞休致,不许;又告休沐,乃给三月假。

  于是乘船载金宝,复归村。村人膝行以迎。马以金资分给旧所与交好者,欢声雷动。村人曰:“吾侪小人受大夫赐,明日赴海市,当求珍玩以报”,问:“海市何地?”曰:“海中市,四海鲛人,集货珠宝。四方十二国,均来贸易。中多神人游戏。云霞障天,波涛间作。贵人自重,不敢犯险阻,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。今其期不远矣。”问所自知,曰:“每见海上朱鸟往来,七日即市。”马问行期,欲同游瞩,村人劝使自贵。马曰:“我顾沧海客,何畏风涛?”未几,果有踵门寄资者,遂与装资入船。船容数十人,平底高栏。十人摇橹,激水如箭。凡三日,遥见水云幌漾之中,楼阁层叠,贸迁之舟,纷集如蚁。少时抵城下,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,敌楼高接云汉。维舟而入,见市上所陈,奇珍异宝,光明射目,多人世所无。

  一少年乘骏马来,市人尽奔避,云是“东洋三世子。”世子过,目生曰:“此非异域人。”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。生揖道左,具展邦族。世子喜曰:“既蒙辱临,缘分不浅!”于是授生骑,请与连辔。乃出西城,方至岛岸,所骑嘶跃入水。生大骇失声。则见海水中分,屹如壁立。俄睹宫殿,玳瑁为梁,鲂鳞作瓦,四壁晶明,鉴影炫目。下马揖入。仰视龙君在上,世子启奏:“臣游市廛,得中华贤士,引见大王。”生前拜舞。龙君乃言:“先生文学士,必能衙官屈、宋。欲烦椽笔赋‘海市’,幸无吝珠玉。”生稽首受命。授以水晶之砚,龙鬣之毫,纸光似雪,墨气如兰。生立成千余言,献殿上。龙君击节曰:“先生雄才,有光水国矣!”遂集诸龙族,宴集采霞宫。酒炙数行,龙君执爵向客曰:“寡人所怜女,未有良匹,愿累先生。先生倘有意乎?”生离席愧荷,唯唯而已。龙君顾左右语。无何,宫女数人扶女郎出,佩环声动,鼓吹暴作,拜竟睨之,实仙人也。女拜已而去。少时酒罢,双鬟挑画灯,导生入副宫,女浓妆坐伺。珊瑚之床饰以八宝,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,衾褥皆香软。天方曙,雏女妖鬟,奔入满侧。生起,趋出朝谢。拜为驸马都尉。以其赋驰传诸海。诸海龙君,皆专员来贺,争折简招驸马饮。生衣绣裳,坐青虬,呵殿而出。武士数十骑,背雕弧,荷白棓,晃耀填拥。马上弹筝,车中奏玉。三日间,遍历诸海。由是“龙媒”之名,噪于四海。宫中有玉树一株,围可合抱,本莹澈如白琉璃,中有心淡黄色,稍细于臂,叶类碧玉,厚一钱许,细碎有浓阴。常与女啸咏其下。花开满树,状类薝葡。每一瓣落,锵然作响。拾视之,如赤瑙雕镂,光明可爱。时有异鸟来鸣,毛金碧色,尾长于身,声等哀玉,恻人肺腑。生闻之,辄念故土。因谓女曰:“亡出三年,恩慈间阻,每一念及,涕膺汗背。卿能从我归乎?”女曰:“仙尘路隔,不能相依。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,夺膝下之欢。容徐谋之。”生闻之,涕不自禁。女亦叹曰:“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!”明日,生自外归。龙王曰:“闻都尉有故土之思,诘旦趣装,可乎?”生谢曰:“逆旅孤臣,过蒙优宠,衔报之思,结于肺腑。容暂归省,当图复聚耳。”入暮,女置酒话别。生订后会,女曰:“情缘尽矣。”生大悲,女曰:“归养双亲,见君之孝,人生聚散,百年犹旦暮耳,何用作儿女哀泣?此后妾为君贞,君为妾义,两地同心,即伉俪也,何必旦夕相守,乃谓之偕老乎?若渝此盟,婚姻不吉。倘虑中馈乏人,纳婢可耳。更有一事相嘱:自奉衣裳,似有佳朕,烦君命名。”生曰:“其女耶可名龙宫,男耶可名福海。”女乞一物为信,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,出以授女。女曰:“三年后四月八日,君当泛舟南岛,还君体胤。”女以鱼革为囊,实以珠宝,授生曰:“珍藏之,数世吃着不尽也。”天微明,王设祖帐,馈遗甚丰。生拜别出宫,女乘白羊车。送诸海涘。生上岸下马,女致声珍重,回车便去,少顷便远,海水复合,不可复见。生乃归。

  自浮海去,家人无不谓其已死;及至家人皆诧异。幸翁媪无恙,独妻已去帷。乃悟龙女“守义”之言,盖已先知也。父欲为生再婚,生不可,纳婢焉。谨志三年之期,泛舟岛中。见两儿坐在水面,拍流嬉笑,不动亦不沉。近引之,儿哑然捉生臂,跃入怀中。其一大啼,似嗔生之不援己者。亦引上之。细审之,一男一女,貌皆俊秀。额上花冠缀玉,则赤莲在焉。背有锦囊,拆视,得书云:“翁姑俱无恙。忽忽三年,红尘永隔;盈盈一水,青鸟难通,结想为梦,引领成劳。茫茫蓝蔚,有恨如何也!顾念奔月姮娥,且虚桂府;投梭织女,犹怅银河。我何人斯,而能永好?兴思及此,辄复破涕为笑。别后两月,竟得孪生。今已啁啾怀抱,颇解言笑;觅枣抓梨,不母可活。敬以还君。所贻赤玉莲花,饰冠作信。膝头抱儿时,犹妾在左右也。闻君克践旧盟,意愿斯慰。妾此生不二,之死靡他。奁中珍物,不蓄兰膏;镜里新妆,久辞粉黛。君似征人,妾作荡妇,即置而不御,亦何得谓非琴瑟哉?独计翁姑已得抱孙,曾未一觌新妇,揆之情理,亦属缺然。岁后阿姑窀穸,当往临穴,一尽妇职。过此以往,则‘龙宫’无恙,不少把握之期;‘福海’长生,或有往还之路。伏惟珍重,不尽欲言。”生反覆省书揽涕。两儿抱颈曰:“归休乎!”生益恸抚之,曰:“儿知家在何许?”儿啼,呕哑言归。生视海水茫茫,极天无际,雾鬟人渺,烟波路穷。抱儿返棹,怅然遂归。

  生知母寿不永,周身物悉为预具,墓中植松槚百余。逾岁,媪果亡。灵舆至殡宫,有女子缞绖临穴。众惊顾,忽而风激雷轰,继以急雨,转瞬已失所在。松柏新植多枯,至是皆活。福海稍长,辄思其母,忽自投入海,数日始还。龙宫以女子不得往,时掩户泣。一日昼暝,龙女急入,止之曰:“儿自成家,哭泣何为?”乃赐八尺珊瑚一株,龙脑香一帖,明珠百粒,八宝嵌金合一双,为嫁资。生闻之突入,执手啜泣。俄顷,迅雷破屋,女已无矣。

  异史氏曰:“花面逢迎,世情如鬼。嗜痂之癖,举世一辙。‘小惭小好,大惭大好’。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,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!彼陵阳痴子,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?呜呼!显荣富贵,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