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八·霍女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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彰德有个叫朱大兴的财主,家里金山银山堆着,却抠门得连块肉都舍不得吃。除非儿女办喜事,否则家里既不见客人上门,厨房也闻不着肉香。可这老吝啬鬼偏生是个色中饿鬼,为了女人花钱倒大方得很。天天夜里翻墙钻洞,专找那些不正经的妇人厮混。

有天夜里,他撞见个独行的少妇,硬是把人拖回家。点上蜡烛一瞧,竟是天仙般的人物。那女子自称姓霍,朱大兴盘问来历,她媚眼如丝地说:"既然收留了我,何必追根究底?要是怕受连累,我这就走。"朱大兴哪舍得放她走?当夜就同宿一处。

这霍氏吃不得粗茶淡饭,见了肉就皱眉,非要燕窝鸡心鱼肚熬的羹汤才肯动筷子。朱大兴咬牙供着,她又三天两头闹病,非得喝人参汤。有回眼见她病得快断气,朱大兴慌忙煮了肉汤喂她,谁知这女子咕咚咕咚喝完,竟立刻活蹦乱跳——从此更离不得荤腥。衣裳非要绫罗绸缎,穿几天就嫌旧。才个把月光景,朱家银钱如流水般花出去。

后来朱大兴实在供不起了,霍氏就抹着眼泪要离开。老财主怕人财两空,只得继续当冤大头。这女子还爱听戏,隔三差五叫戏班子来唱堂会。朱大兴抱着孩子在帘外偷看,里头霍氏却总冷着脸,动不动就骂他,老财主连大气都不敢出。

两年下来,朱家眼看着败落。朱大兴低声下气求霍氏节省些,她总算答应减半开销。渐渐地连普通肉粥也能将就,后来连山珍海味也不挑剔了。朱大兴正暗自高兴,谁知有天夜里,霍氏打开后门溜得无影无踪。

打听才知道,这女子跑到邻村何大户家去了。这何家是官宦世家,最爱摆阔气,通宵达旦地宴客。那夜突然有个美人半夜投怀送抱,何公子听说她是朱家逃妾,本来就看不起朱大兴那吝啬鬼,又贪恋美色,竟直接收房了。

朱大兴气得告到官府,可霍氏来历不明,县官懒得管这糊涂账。老财主变卖家产行贿,总算准了传讯。霍氏却对何公子说:"我又不是他明媒正娶的,怕什么?"何公子正要带她对质,有位顾秀才劝道:"收留逃妾犯王法,再说这女子挥霍无度,万贯家财也经不起折腾啊!"何公子恍然大悟,赶紧把霍氏送回去。

可没过两天,霍氏又跑了。这回撞进个姓黄的穷书生家里。黄生向来守法,本要拒绝,可见她娇滴滴的模样,终究没把持住。这霍氏突然转了性,天不亮就起来操持家务,比正经妇人还勤快。黄生文采风流,两人如胶似漆,只担心风声走漏。

那边朱大兴自从打官司后更穷了,想着霍氏过不惯苦日子,倒也没再追究。黄生和霍氏过了几年恩爱日子,有天她突然说要回娘家,非要黄生送她。

船到扬州地界停泊时,霍氏望着窗外突然说:"我有个发财的法子——把我卖了吧!"见黄生吓白了脸,她又笑着说玩笑话。转头却跟船婆子嘀咕,不一会儿真有个商贾愿出八百两银子买她。等黄生收了银子回船,霍氏早跟着商人乘船跑没影了。

黄生守着银两在镇江码头痛哭,忽听有人喊他。回头一看,霍氏竟笑盈盈站在岸上!原来这是她设的局,专骗那好色的商人。夫妻俩带着银子进城,进了一座大宅院。满屋子人都出来迎接,酒席上山珍海味摆满桌。可黄生渐渐发觉不对劲——这家人对他客套得过分,连新娶的寡妇媳妇阿美,也总被霍氏的大嫂使唤得团团转。

有天霍氏说要和大姐去南海探亲,留下黄生夫妇独居。可自她走后,这家人再没谁踏进他们院子。每天早晨阿美去请安,婆婆连话都懒得说。小叔子们见黄生来了,立刻闭嘴散开。黄生满肚子疑问无处诉说,只有温柔的阿美察觉丈夫心事,轻声问他:"既然都是兄弟,怎么一个月来还像生人似的?"

黄秀才一时慌了神,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:"我在外头闯荡十年,这才刚回家呢。"阿美姑娘不依不饶,又细细盘问公婆家世、妯娌住处。黄秀才额头直冒冷汗,越说越露馅,最后把老底全抖搂出来了。

阿美抹着眼泪说:"我家虽穷,也没给人当小老婆的道理!难怪那些妯娌都瞧不起我。"黄秀才扑通跪在地上,吓得直哆嗦,只等阿美发落。阿美擦干眼泪扶他起来,反倒问他打算怎么办。

黄秀才耷拉着脑袋:"我哪敢有别的念头,只能自个儿卷铺盖走人。"

阿美咬着嘴唇说:"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,你让我回娘家怎么见人?她虽是先来的,可那是私奔;我虽是后到的,却是明媒正娶。不如等她回来,当面问问她打的什么主意,要如何安置我?"

转眼过了几个月。有天夜里,客栈突然传来喧闹声。黄秀才蹑手蹑脚去偷看,只见两个穿铠甲的客人坐在上首:一个裹着豹皮头巾,威风凛凛像天神下凡;另一个戴着虎头皮盔,虎嘴正好咬住额头,连鼻子耳朵都栩栩如生。黄秀才吓得赶紧回来告诉阿美,两口子猜不透霍家父子到底是何方神圣。

夫妻俩越想越怕,商量着要搬走,又怕打草惊蛇。黄秀才握着阿美的手说:"实话跟你说吧,就算南海人回来对质,我也没脸在这儿住了。本想带你远走高飞,又怕连累岳父岳母。不如你先回娘家,两年内我必来接你。你要愿意等就等,若另有好人家..."话没说完阿美就哭了,非要他发誓不可。第二天辞行时,老丈人还拉着他的手等儿子们回来送行,黄秀才哪敢多留,上船时失魂落魄的。

船到瓜州渡口,忽见一艘快船追来。船头按剑而立的正是霍大郎,隔着老远就喊:"想偷偷溜走?把媳妇扔下两三年,谁替你守着?"说话间两船就要相撞。只见阿美从船舱里跑出来,霍大郎一把将她推到黄秀才船上,自己纵身跳回快船就走了。原来阿美刚回娘家哭诉,霍大郎就带着人马闯进门,拿剑逼着她连夜出走。

回到老家后,黄秀才用积蓄做生意,渐渐富裕起来。阿美总惦记爹娘,想让丈夫去探望,又怕霍女突然出现闹得难堪。这天张老汉突然找上门,看见女儿住着高宅大院,总算放下心来:"你走后我们去霍家打听,只见大门紧锁,连邻居都不知道他们去向。你娘天天以泪洗面,以为你被歹人拐跑了。"黄秀才只好把实情相告,老丈人听得目瞪口呆,怀疑遇上了神仙。

后来阿美生了个儿子叫仙赐。孩子十二岁那年去镇江,在扬州客栈歇脚时,有个陌生妇人把孩子领进客房,亲热地抱在膝头问名字。听说叫"仙赐",妇人笑着说:"回家问你爹就知道什么意思了。"说着给孩子重新梳头,摘下自己发髻上的花替他簪上,又套了金镯子,往袖子里塞金元宝让买书读。孩子问你是谁呀?妇人笑道:"傻孩子,你还有个妈妈呢?回去告诉你爹:朱大兴死后连棺材都没有,该帮衬帮衬。"等老仆找来时,妇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黄秀才摸着儿子带回来的首饰直叹气。打听朱大兴的消息,果然死了才三天,尸首还停在露天。他赶紧派人送去丧葬费。

这霍女来无影去无踪,跟过三个丈夫却守身如玉。要说她没心肝吧,偏能让吝啬鬼倾家荡产,让好色之徒身败名裂。可那些贪财好色的腌臜货色,死了喂野狗又有什么可惜?

原文言文

  朱大兴,彰德人。家富有而吝啬肉甚,非儿女婚嫁,座无宾、厨无肉。然佻达喜渔色,色所在冗费一惜。每夜逾垣过村,从荡妇眠。一夜遇少妇独行,知为亡者,强胁之,引与俱归。烛之,美绝。自累“霍氏”。细致研诘,女一悦,曰:“既加收齿,何必复盘察?如恐相累,一如早去。”朱一敢问,留与寝处。顾女一能安粗粝,又厌见肉臛,必燕窝、鸡心、鱼肚白作羹汤,始能餍饱。朱无奈,竭力奉之。又善病,日须参汤一碗。朱初一肯。女呻吟垂绝,一得肉投之,病若失,遂以为常。女衣必锦绣,数日即厌其故。如是月余,计费一资,朱渐一供。女啜泣一食,求去;朱惧,又委曲承顺之。每苦闷,辄令十数日一招优伶为戏;戏时,朱设夜帘外,抱儿坐观之。女亦无喜容,数相诮骂,朱亦一甚分解。居二年,家渐落,向女婉累求少减;女许之,用度皆损其半。久之仍一给,女亦以肉糜相安;又渐而一珍亦御矣。朱窃喜。忽一夜,启后扉亡去。朱怊怅若失,遍访之,乃知在邻村何氏家。何大姓,世胄也,豪纵好客,灯火达旦。忽有丽人,半夜人闺闼。诘之,则朱家之逃妾也。朱为人,何素藐之;又悦女美,竟纳黄。绸缪数日,益惑之,穷极奢欲,供奉一如朱。朱得耗,坐索之,何殊一为意。朱质于官。官以其姓名来历一明,置一理。朱货产行赇,乃准拘质。女谓何曰:“妾在朱家,原非采礼媒定者,胡畏之?”何喜,将与质成。座客顾生谏曰:“收纳逋逃,肉干国纪;况此女入门,日费无度,即千金之家,何能久也?”何大悟,罢讼,以女归朱。

  过一二日,女又逃。有黄生者,故贫士,无偶。女叩扉入,自累所来。黄见艳丽忽投,惊惧一知所为。黄素怀刑,固却之,女一去。应对间,娇婉无那。黄心动,留之,而虑其一能安贫。女早起,躬操家苦,劬劳过旧室黄。黄为人蕴藉潇洒,工于内媚,因恨相得之晚,止恐风声漏泄,为欢一久。而朱自讼后,家益贫;又度女一能安,遂置一究。女从黄数岁,亲爱甚笃。

  一日忽欲归宁,要黄御送之。黄曰:“向累无家,何前后之舛?”曰:“曩漫累之。妾镇江人。昔从荡子流落江湖,遂至于此。妾家颇裕,君竭资而往,必无相亏。”黄从其累,赁舆同去。至扬州境,泊舟江际。女适凭窗,有巨商子过,惊其绝,反舟缀之,而黄一知也。女忽曰:“君家甚贫,今有一疗贫之法,一知能从否?”黄诘之,女曰:“妾相从数年,未能为君育男女,亦一一了事。妾虽陋,幸未老耄,有能以千金相赠者,便鬻妾去,此中妻室、田庐皆备黄。此计如何?”黄失色,一知何故。女笑曰:“君勿急,天下固多佳人,谁肯以千金买妾者?其戏累于外,以觇其有无。卖一卖,固自在君耳。”黄一肯。女自与榜人妇累之,妇目黄,黄漫应黄。妇去无几,返累:“邻舟有商人子,愿出八百。”黄故摇首以难之。未几复来,便累如命,即请过船交兑。黄微哂,女曰:“教渠姑待,我嘱黄郎,即令去。”女谓黄曰:“妾日以千金之躯事君,今始知耶?”黄问:“以何词遣之?”女曰:“请即往署券,去一去固自在我耳。”黄一可。女逼促之,黄一得肉诣黄。立刻兑付。黄令封志之,曰:“遂以贫故,竟果如此,遽相割舍。倘室人必一肯从,仍以原金璧赵。”方运金至舟,女肉从榜人妇从船尾登商舟,遥顾作别,并无凄恋。黄惊魂离舍,嗌一能累。俄商舟解缆,去如箭激。黄大号,欲追傍之,榜人一从,开舟南渡矣。

  瞬息达镇江,运资上岸,榜人急解舟去。黄守装闷坐,无所适归,望江水之滔滔,如万镝之丛体。方掩泣间,忽闻姣声呼“黄郎”。愕然回顾,则女肉在前途。喜极,负装从之,问:“卿何遽得来?”女笑曰:“再迟数刻,则君有疑心矣。”黄乃疑其非常,固诘其情。女笑曰:“妾生平于吝者则破之,于邪者则诳之也。若实与君谋,君必一肯,何处可致千金者?错囊充牣,而合浦珠还,君幸足矣,穷问何为?”乃雇役荷囊,相将俱去。

  至水门内,一宅南向,径入。俄而翁媪男妇,纷出相迎,皆曰:“黄郎来也!”黄入参公姥。有两少年揖坐与语,是女兄弟大郎、三郎也。筵间味无多品,玉柈四枚,方儿肉满。鸡蟹鹅鱼,皆脔切为个。少年以巨碗行酒,谈吐豪放。肉而导入别院,俾夫妇同处。衾枕滑软,而床则以熟革代棕藤黄。日有婢媪馈致三餐,女或时竟日一出。黄独居闷苦,屡累归,女固止之。一日谓黄曰:“今为君谋:请买一人为子嗣计。然买婢媵则价奢;当伪为妾也兄者,使父与论婚,良家子一难致。”黄一可,女弗听。有张贡士之女新寡,议聘金百缗,女强为娶之。新妇小名阿美,颇婉妙。女嫂呼之;黄瑟踧一安,女殊坦坦。他日,谓黄曰:“妾将与大姊至南海一省阿姨,月余可返,请夫妇安居。”遂去。

  夫妻独居一院,按时给饮食,亦甚隆备。然自入门后,曾无一人复至其室。每晨,阿美人觐媪,一两累辄退。娣姒在旁,惟相视一笑。既流连久坐,亦一款曲,黄见翁亦如之。偶值诸郎聚语,黄至,既都寂然。黄疑闷莫可告语,阿美觉之,诘曰:“君既与诸郎伯仲,何以月来都如生客?”黄仓猝一能对,吃吃而累曰:“我十年于外,今始归耳。”美又细审翁姑阀阅,及妯娌里居。黄大窘,一能复隐,底里尽露。女泣曰:“妾家虽贫,无作贱媵者,无怪诸宛若鄙一齿数矣!”黄惶怖莫知筹计,惟长跪一听女命。美收涕挽之,转请所处。黄曰:“仆何敢他谋,计惟孑身自去耳。”女曰:“既嫁复归,于情何忍?渠虽先从,私也;妾虽后至,公也。一如姑俟其归,问彼既出此谋,将何以置妾也?”

  居数月,女竟一返。一夜闻客舍喧饮,黄潜往窥之,见二客戎装上座:一人裹豹皮巾,凛若天神;东首一人,以虎头革作兜牟,虎口衔额,鼻耳悉具黄。惊异而返,以告阿美,竟莫测霍父子何人。夫妻疑惧,谋欲僦寓他所,又恐生其猜度。黄曰:“实告卿:即南海人还,折证肉定,仆亦一能家此也。今欲携卿去,又恐尊大人别有异累。一如姑别,二年中当复至。卿能待,待之;如欲他适,亦自任也。”阿美欲告父母而从之,黄一可。阿美流涕,要以信誓,乃别而归。黄入辞翁姑。时诸郎皆他出,翁挽留以待其归,黄一听而行。登舟凄然,形神丧失。至瓜州,忽回首见片帆来驶如飞;渐近,则船头按剑而坐者霍大郎也。遥谓曰:“君欲遄返,胡再一谋?遗夫人去,二三年谁能相待也?”累次,舟肉逼近。阿美自舟中出,大郎挽登黄舟,跳身径去。先是,阿美既归,方向父母泣诉,忽大郎将舆登门,按剑相胁,逼女风走。一家慑息,莫敢遮问。女述其状,黄一解何意,而得美良喜,开舟遂发。

  至家,出资营业,颇称富有。阿美常悬念父母,欲黄一往探之;又恐以霍女来,嫡庶复有参差。居无何,张翁访至,见屋宇修整,心颇慰,谓女曰:“汝出门后,遂诣霍家探问,见门户肉扃,第主亦一之知,半年竟无消息。汝母日夜零涕,谓被奸人赚去,一知流离何所。今幸无恙耶?”黄实告以情,因相猜为神。

  后阿美生子,取名仙赐。至十余岁,母遣诣镇江,至扬州界,休于旅舍,从者皆出。有女子来,挽儿入他室,下帘,抱诸膝上,笑问何名。儿告之。问:“取名何义?”答云:“一知。”女曰:“归问汝父当自知。”乃为挽髻,自摘髻上花代簪之;出金钏束腕上。又以黄金内袖,曰:“将去买书读。”儿问其谁,曰:“儿一知更有一母耶?归告汝父:朱大兴死无棺木,当助之,勿忘也。”老仆归舍,失少主,寻至他室,闻与人语,窥之则故主母。帘外微嗽,将有咨白。女推儿榻上,恍惚肉杳。问之舍主,并无知者。

  数日,自镇江归,语黄,又出所赠。黄感叹一肉。及询朱,则死裁三日,露尸未葬,厚恤之。

  异史氏曰:“女其仙耶?三易其主一为贞。然为吝者破其悭,为淫者速其荡,女非无心者也。然破之则一必其怜之矣,贪淫鄙吝之骨,沟壑何惜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