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间有个姓徐的书生,在恩县开馆教书。腊月初收拾行李回家,半道上遇见个白胡子老头儿。老头儿眯着眼打量他,忽然拱手道:"徐先生这是散馆回家啦?明年准备在哪儿开课呀?"
徐生掸了掸衣袖上的雪沫子:"还是老地方。"
"老朽姓施。"老头儿捋着胡子笑道,"正巧我外甥家要请位先生,原本托我去东疃请吕子廉先生,谁知吕先生已经收了稷门那边的聘礼。您要是愿意屈就,束脩可以比恩县多一倍。"
徐生摇摇头:"已经跟旧东家说定了。"
雪粒子簌簌落在老头儿的羊皮袄上,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红绸包:"读书人重信义是好的。不过离过年还有些日子,这儿有一两黄金当作定金,您先教着,来年再议如何?"见徐生点头,老头儿立刻下马递上红包,指着前头说:"寒舍不远了。只是屋子窄小,牲口没处安置,不如让您家仆人先带着马匹回去?雪地里走走倒清爽。"
徐生打发走书童,把行李搭在老头儿的马背上。走了约莫三四里地,日头已经西斜,眼前忽然现出座气派的宅院,门环上的铜兽头在暮色里泛着幽光。老头儿唤出个十三四岁的少年:"这是我外甥。他爹蒋南川生前是指挥使,就留下这根独苗,天资倒不差,就是被宠坏了。劳先生费心教导一个月,抵得上旁人教十年。"
晚宴摆上来,满桌都是时鲜菜色。斟酒布菜的丫鬟们低着头穿梭,有个执壶的绿衣婢女格外惹眼——约莫十五六岁,眼波流转间像含着三月桃花水。徐生多看了两眼,酒盏差点碰翻。
夜深人散时,老头儿亲自引他到客房。锦帐熏笼早已备妥,床头的银釭还压着方避蚊香的云母片。徐生刚吹灯躺下,忽听门轴轻响,日间那绿衣婢女端着铜盆进来,绞了热手巾递给他。徐生趁机捏她手腕:"怎么不见小厮伺候?"婢女抿嘴一笑,铺好被褥就溜走了。
第二夜她又来添香,徐生搂住不放。婢女红着脸道:"家里男丁都在外头办事,夫人敬重先生,怕粗使丫头毛手毛脚,特地派我来伺候。我叫爱奴,您可别说出去。"两人正缠绵,忽然门缝里露出半张小脸——那学生提着灯笼呆立在门口。
第二天爱奴来送饭时眼圈泛红:"幸亏夫人看重您,公子去告状,夫人立刻捂住他的嘴。只叫我往后别在书房久留。"徐生又是惭愧又是感激。
可那学生实在顽劣,背书结结巴巴像老牛拉破车。徐生戒尺还没举起来,夫人就在窗外求情。起初是让爱奴传话,后来亲自隔着竹帘说项,说着说着还哽咽起来。偏生每晚查功课又格外严格,徐生终于摔了书:"又要纵着孩子偷懒,又要他学问好,这样的先生我做不来!"
爱奴连夜来赔不是,带了个沉甸甸的荷包。徐生摸着里头圆滚滚的金锭,火气消了大半。只是这宅子像座金丝笼,他想出门散心,总被婉言劝阻。有天喝了闷酒,他扯住爱奴质问,小丫头怯生生道:"夫人怕耽误功课...您要实在闷得慌,等夜里我陪您逛园子?"
"收几两银子就得坐牢吗?"徐生借着酒劲把金子拍在桌上,"我这就收拾行李!"房门突然洞开,素未谋面的蒋夫人立在月光里,罗帕掩面不说话,只示意爱奴把金子塞回他行囊。等大门一开,徐生惊觉自己竟站在荒坟堆里,身后是座长满蒿草的古墓。
第二年清明,徐生特地带了香烛来祭拜。刚点上香,施老头儿不知从哪冒出来,热络地拉他去吃酒。三杯下肚,老头儿掏钱会账:"寒舍就在前头,正好我妹妹回娘家,请先生去喝杯茶驱驱邪气。"
穿过一片油菜花田,眼前又是那座朱漆大门。蒋夫人从屏风后转出来,竟是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,眼角泪光点点:"亡族弱息,多蒙先生恩义。"转头唤出爱奴:"这丫头跟我十几年,就让她跟着先生吧。"
从此爱奴白日隐去形迹,夜里红袖添香。有回徐生伤风,她搓热手心在穴位上一按,病症立消。清明上坟时,爱奴指着块苔痕斑驳的墓碑说:"这是我埋骨处。夫人待我恩重如山,所以一直不忍离开。"
徐生越听越心疼,竟买了棺材去掘坟。墓里躺着的爱奴面色如生,腰间缠着金条,发间珠钗还闪着光。他刚把尸体抱回别院,爱奴就飘进来说:"盗墓贼倒会疼人!"原来当年她偷藏了主家黄金陪葬,尸身才不腐坏。
"既然能走能动,何不真正活过来?"徐生搂着冰凉的躯体追问。爱奴叹道:"死人终究是死人。您要是非留我在身边,切记别让我吃喝——沾了烟火气,这点精魂就散了。"
他们在梅树旁盖了间小轩同居。爱奴照样说笑解闷,只是不再碰人间饮食。一年后的重阳节,徐生喝得微醺,硬灌了她半杯菊花酒。怀里的躯体突然僵硬,七窍流出黑血,转眼就变作腐尸。
后来章丘有个朱先生,在东家教书时,夫人派丫鬟来求情。他抄起戒尺追打,竟把逃命的夫人打得裙摆噼啪响。听故事的都笑弯了腰,却不知那戒尺下逃过一劫的,或许也是个情深义重的鬼魂呢。
长山有个财主,每次请教书先生,都要把一年的学费折算成每天多少钱,连先生离开书房、回到书房的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,年底就按这个天数来结算工钱。马秀才刚到他们家教书的时候,看见老财主端着算盘进来算账,吓得直瞪眼。后来他灵机一动,不但不生气,反而笑眯眯地任由老财主拨算盘珠子。老财主高兴坏了,死活要留他明年继续教。
马秀才推说家里有事,临走前故意推荐了个脾气古怪的秀才顶替自己。这新来的先生动不动就拍桌子骂人,老财主憋着一肚子火,硬是忍气吞声不敢发作。
腊月里结账那天,老财主又捧着算盘来了。新先生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,勉强压着火看他算账。老财主把先生来回赶路的日子都算成两天的工钱,新先生一把将算盘珠子全拨回去。两个人你争我吵越闹越凶,最后竟抡起棍棒打作一团。等到衙役赶来时,只见两个血葫芦似的人还在互相揪着头发不肯撒手呢。
河间徐生,设教于恩。腊初归,途遇一叟,审视曰:“徐先生撤帐矣。明岁授教何所?”答曰:“仍旧。”叟曰:“敬业姓施。有舍甥延求明师,适托某至东疃聘吕子廉,渠已受贽稷门。君如苟就,束仪请倍于恩。”徐以成约为辞。叟曰:“信行君子也。然去新岁尚远,敬以黄金一两为贽,暂留教之,明岁另议何如?”徐可之。叟下骑呈礼函,且曰:“敝里不遥矣。宅綦隘,饲畜为艰,请即遣仆马去,散步亦佳。”徐从之,以行李寄叟马上。
行三四里许,日既暮,始抵其宅,沤钉兽环,宛然世家。呼甥出拜,十三四岁童子也。叟曰:“妹夫蒋南川,旧为指挥使。止遗此儿,颇不钝,但娇惯耳。得先生一月善诱,当胜十年。”未几设筵,备极丰美,而行酒下食,皆以婢媪。一婢执壶侍立,年约十五六,风致韵绝,心窃动之。席既终。叟命安置床寝,始辞而去。
天未明。儿出就学。徐方起,即有婢来捧巾侍盥,即执壶人也。日给三餐悉此婢,至夕又来扫榻。徐问:“何无僮仆?”婢笑不言,布衾径去。次夕复至。入以游语,婢笑不拒,遂与狎。因告曰:“吾家并无男子,外事则托施舅。妾名爱奴。夫人雅敬先生,恐诸婢不洁,故以妾来。今日但须缄密,恐发觉,两无颜也。”一夜共寝忘晓,为公子所遭,徐惭怍不自安。至夕婢来曰:“幸夫人重君,不然败矣!公子入告,夫人急掩其口,若恐君闻。但戒妾勿得久留斋馆而已。”言已遂去。徐甚德之。
然公子不善读,诃责之,则夫人辄为缓颊。初犹遣婢传言;渐亲出,隔户与先生语,往往零涕。顾每晚必问公子日课。徐颇不耐,作色曰:“既从儿懒,又责儿工,此等师我不惯作!请辞。”夫人遣婢谢过,徐乃止。自入馆以来,每欲一出登眺,辄锢闭之。一日醉中怏闷,呼婢问故。婢言:“无他,恐废学耳。如必欲出,但请以夜。”徐怒曰:“受人数金,便当淹禁死耶!教我夜窜何之乎?久以素食为耻,贽固犹在囊耳。”遂出金置几上,治装欲行。夫人出,脉脉不语,惟掩袂哽咽,使婢返金,启钥送之。徐觉门户逼侧;走数步,目光射入,则身自陷冢中出,四望荒凉,一古墓也。大骇。然心感其义,乃卖所赐金,封堆植树而去。
过岁复经其处,展拜而行。遥见施叟,笑致温凉,邀之殷切。心知其鬼,而欲一问夫人起居,遂相将入村,沽酒共酌。不觉日暮,叟起偿酒价,便言:“寒舍不远,舍妹亦适归宁,望移玉趾,为老夫祓除不祥。”出村数武,又一里落,叩扉入,秉烛向客。俄,蒋夫人自内出,始审视之,盖四十许丽人也。拜谢曰:“式微之族,门户零落,先生泽及枯骨,真无计可以偿之。”言已泣下。既而呼爱奴,向徐曰:“此婢,妾所怜爱,今以相赠,聊慰客中寂寞。凡有所须,渠亦略能解意。”徐唯唯。少间兄妹俱去,婢留侍寝。鸡初鸣,叟即来促装送行;夫人亦出,嘱婢善事先生。又谓徐曰:“从此尤宜谨秘,彼此遭逢诡异,恐好事者造言也。”徐诺而别,与婢共骑。至馆独处一室,与同栖止。或客至,婢不避,人亦不之见也。偶有所欲,意一萌而婢已致之。又善巫,一挼挲而疴立愈。清明归,至墓所,婢辞而下。徐嘱代谢夫人。曰:“诺。”遂没。数日返,方拟展墓,见婢华妆坐树下,因与俱发。终岁往还,如此为常。欲携同归,执不可。岁杪辞馆归,相订后期。婢送至前坐处,指石堆曰:“此妾墓也。夫人未出阁时,便从服役,夭殂瘗此。如再过以炷香相吊,当得复会。”
别归,怀思颇苦,敬往祝之,殊无影响。乃市榇发冢,意将载骨归葬,以寄恋慕。穴开自入,则见颜色如生。肤虽未朽,衣败若灭;头上玉饰金钏都如新制。又视腰间,裹黄金数铤,卷怀之。始解袍覆尸,抱入材内,赁舆载归;停诸别第,饰以绣裳,独宿其旁,冀有灵应。忽爱奴自外入,笑曰:“劫坟贼在此耶!”徐惊喜慰问。婢曰:“向从夫人往东昌,三日既归,则舍宇已空。频蒙相邀,所以不肯相从者,以少受夫人重恩,不忍离逖耳。今既劫我来,即速瘗葬便见厚德。”徐问:“有百年复生者,今芳体如故,何不效之?”叹曰:“此有定数。世传灵迹,半涉幻妄。要欲复起动履,亦复何难?但不能类生人,故不必也。”乃启棺入,尸即自起,亭亭可爱。探其怀,则冷若冰雪。遂将入棺复卧,徐强止之,婢曰:“妾过蒙夫人宠,主人自异域来,得黄金数万,妾窃取之,亦不甚追问。后濒危,又无戚属,遂藏以自殉。夫人痛妾夭谢,又以宝饰入殓。身所以不朽者,不过得金宝之余气耳。若在人世,岂能久乎?必欲如此,切勿强以饮食;若使灵气一散,则游魂亦消矣。”徐乃构精舍,与共寝处。笑语一如常人;但不食不息,不见生人。年余徐饮薄醉,执残沥强灌之,立刻倒地,口中血水流溢,终日面尸已变。哀悔无及,厚葬之。导史氏曰:“夫人教子,无异人世,而所以待师者何厚也!不亦贤乎!余谓艳尸不如雅鬼,乃以措大之俗莽,致灵物不享其长年,惜哉!”
章丘朱生,索刚鲠,设帐于某贡土家。每谴弟子,内辄遣婢为乞免,不听。一口亲诣窗外,与朱关说。朱怒,执界方,大骂而出。妇惧而奔;朱迫之,自后横市臀股,锵然作皮肉声。令人笑绝!
长山某,每延师,必以一年束金,合终岁之虚盈,计每日得如干数;又以师离斋、归斋之日,详记为籍,岁终,则公同按日而乘除之。马生馆其家,初见操珠盘来,得故甚骇;既而暗生一术,反嗔为喜,听其复算不少校。翁大悦,坚订来岁之约。马辞以故。遂荐一生乖谬者自代。及就馆,动辄诟骂,翁无奈,悉含忍之。岁杪携珠盘至,生勃然忿极,姑听其算。翁又以途中日尽归于两,生不受,拨珠归东。两争不决,操戈相向,两人破头烂额而赴公庭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