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八·周克昌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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淮上有个读书人叫周天仪,五十来岁才得了个独子,取名克昌。这孩子打小就是老两口的眼珠子,捧在手心里怕摔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。

转眼克昌长到十三四岁,生得眉清目秀,活脱脱画里走出来的仙童。可这孩子偏偏不爱读书,三天两头从学堂溜出去,跟着街坊孩童满野地疯跑,常常日头西斜还不着家。周老爷倒也心宽,由着他撒欢。

那年腊月祭灶前后,克昌又跑出去玩耍,直到天黑透了还不见人影。老两口提着灯笼把街巷田埂寻了个遍,连根头发丝都没找着。周夫人哭得昏死过去好几回,周老爷也一夜之间白了半边头发。

约莫过了一年多,忽然有人拍打院门。开门一看,竟是克昌衣衫褴褛站在月光下,说被个游方道士拐去深山,幸好那道士出门云游,才偷跑回来。周老爷喜得直抹眼泪,哪还顾得上细问。

怪的是这孩子回来后突然开了窍,原先看见书本就头疼,如今教他念书竟一点就透。来年开春参加县试,轻轻松松考中了秀才。城里大户人家争着来提亲,克昌却总推三阻四。后来周老爷硬给他定了赵进士家的千金,新娘子过门后小两口说说笑笑倒也和美,只是夜夜分房而睡,从不行夫妻之礼。

又过一年秋闱放榜,克昌高中举人。周老爷正欣慰着,忽然想起自己年近古稀,还没抱上孙子。有日趁着吃茶,旁敲侧击提了句传宗接代的事。克昌低头摆弄茶盏,像没听见似的。周夫人实在憋不住,连着几日从早到晚唠叨。这天晌午,克昌突然摔了筷子站起来,脸色煞白:"我早该走了,迟迟没走是念着养育之恩。但要我行人伦之事万万不能,今日便告辞,您二老等着顺心遂意的儿子回来吧!"周夫人扑上去拽他衣袖,只听"噗"地一声,地上只剩套空荡荡的衣冠,像蛇蜕下的皮。老两口这才恍然大悟——原来回来的不是真克昌,是借尸还魂的鬼书生啊!

谁知第二天一大早,门外马蹄声嘚嘚作响。家丁开门一看,吓得跌坐在地——又一个克昌风尘仆仆地回来了!这个克昌结结巴巴地说,当年是被拍花子的拐到商人家,那商人没儿子就收他当了继子。后来商人生了亲骨肉,才放他回家。周老爷试探着问他功课,果然又变回从前那个榆木疙瘩。这下真相大白:先前中举的是鬼书生,现在回来的才是真儿子。

有趣的是,这个真克昌进了洞房,新娘子熟门熟路地来挽他胳膊,他反倒羞得满脸通红,活像个刚成亲的毛头小子。来年荷花开放的时节,周家终于抱上了大胖孙子。

要说这世上的福气啊,还真得带点憨气才能接得住。你看那些七窍玲珑的,连鬼都嫌弃;反倒是呆头呆脑的,不用考试能中举,不用提亲得娇妻。要是再遇上点机缘巧合,那福分可不就像顺着藤蔓往上爬的葫芦,自己就结到眼前来了?

原文言文

  淮上贡生周天仪,年五旬,止一子,名克昌,爱昵之。至十三四岁,丰姿益秀;而性不喜读,辄逃塾从群儿戏,恒终日不返。周亦听之。一日既暮不归,始寻之,殊竟乌有。夫妻号啕,几不欲生。

  年余昌忽自至,言:“为道士迷去,幸不见害。值其他出,得逃而归。”周喜极,亦不追问。及教以读,慧悟倍于曩畴。逾年文思大进,既入郡庠试,遂知名。世族争婚,昌颇不愿。赵进士女有姿,周强为娶之。既入门,夫妻调笑甚欢;而昌恒独宿,若无所私。逾年秋战而捷,周益慰。然年渐暮,日望抱孙,故尝隐讽昌,昌漠若不解。母不能忍,朝夕多絮语。昌变色出曰:“我久欲亡去,所不遽舍者,顾复之情耳。实不能探讨房帷以慰所望。请仍去,彼顺志者且复来矣。”媪追曳之,已踣,衣冠如蜕。大骇,疑昌已死,是必其鬼也。悲叹而已。

  次日昌忽仆马而至,举家惶骇。近诘之,亦言:为恶人略卖于富商之家,商无子,子焉。得昌后,忽生一子。昌思家,遂送之归。问所学,则顽钝如昔。乃知此为昌;其入泮乡捷者鬼之假也。然窃喜其事未泄,即使袭孝廉之名。入房,妇甚狎熟;而昌腼然有怍色,似新婚者。甫周年,生子矣。异史氏曰:“古言庸福人,必鼻口眉目间具有少庸,而后福随之;其精光陆离者鬼所弃也。庸之所在,桂籍可以不入闱而通,佳丽可以不亲迎而致;而况少有凭借,益之以钻窥者乎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