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八·嫦娥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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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原有个叫宗子美的年轻人,跟着父亲在外游学,暂住在广父这个地方。他父亲和红桥下住的林老太太是老相识。那天父子俩路过红桥,正巧碰见老太太,老太太死活要请他们到家里喝茶聊天。屋里有个姑娘站在一旁,长得那叫一个标致。

老头儿一个劲儿夸姑娘,老太太转头对宗子美说:"大少爷温温柔柔像个姑娘家,一看就是有福气的。要是不嫌弃,就让这丫头给你当媳妇儿,怎么样?"老头儿听了直乐呵,赶紧催儿子离席,让他给老太太行礼:"这话可值千金啊!"

原来这老太太原本一个人住,这姑娘突然找上门来,说自己孤苦无依。问她叫什么,说叫嫦娥。老太太喜欢得紧,就把她留下了,其实心里打着小算盘,想靠这漂亮姑娘发笔横财呢。

那时候宗子美才十四岁,偷瞄着嫦娥心里美滋滋的,以为老爹肯定会把这门亲事定下来。谁知回家后老爹跟没事人似的,把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实在憋不住就跟母亲说了。老爹知道后笑着说:"那天就是跟那贪心婆子开个玩笑。她指望着把这姑娘卖个大价钱呢,哪能这么容易就许给你?"

过了一年多,老爹和老太太先后过世了。宗子美对嫦娥念念不忘,等丧期快满的时候,托人去给林老太太带话。老太太起初不认账,宗子美气得直跺脚:"我长这么大还没这么低声下气过,老太太就这么瞧不上我?要是说话不算话,我可要翻墙抢人了!"老太太这才松口:"当初是跟你爹开过玩笑,可没立字据啊。如今你要娶也行,我原指望靠她赚个千八百两的,现在给一半就成。"

宗子美一琢磨,这笔钱实在凑不出来,只好作罢。正巧西边搬来个寡妇邻居,家里有个刚成年的闺女叫颠当。有回偶然瞧见,模样不比嫦娥差。他就变着法儿送东西套近乎,日子久了两人眉来眼去的,就是找不着机会说话。有天晚上颠当翻墙来借火,宗子美喜出望外拉着她不放,就这么好上了。说要娶她,颠当推说等做买卖的哥哥回来再说。从此俩人逮着机会就偷偷见面,瞒得滴水不漏。

有天宗子美路过红桥,正巧看见嫦娥在屋里,赶紧低头快步走过。嫦娥瞧见了直招手,他站住脚,嫦娥又招手,他就进去了。嫦娥怪他负心,他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。嫦娥进屋拿了锭金子给他,宗子美死活不要:"既然跟您断了,又和别人好上。要是收了您的钱帮您办事,对不起她;收了钱不办事,又对不起您。这钱我不能要。"

嫦娥沉默良久才说:"您相好的事我早知道。这事儿成不了,就算成了我也不怪您负心。快走吧,老太太要回来了。"宗子美慌里糊涂接过金子就跑。第二天跟颠当一说,颠当劝他专心对嫦娥好。见他不吭声,颠当就说愿意做小,他这才高兴起来。

于是请媒人带着金子去找林老太太,老太太没再刁难,把嫦娥嫁了过来。新婚夜里,宗子美把颠当的话全说了,嫦娥听了直笑,还假装怂恿他去找颠当。他乐得找不着北,急着想告诉颠当这个好消息,可颠当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。嫦娥知道是为自己来的,就假装回娘家,故意给他们制造机会,还让宗子美偷颠当的荷包。

等颠当真来了,俩人正亲热着,宗子美瞅准她肋下挂的紫荷包刚要摘,颠当猛地变了脸色:"您跟人家一条心,对我却三心二意!负心汉!咱们到此为止!"任凭宗子美怎么赔不是,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。后来去她家打听,早有个姓吴的商人租了房子,颠当母女搬走多时,连个影子都找不着了。

自从娶了嫦娥,宗家突然暴富,高楼连着长廊,占了半条街。嫦娥特别会逗乐子,有回看见美人图,宗子美说:"我觉得世上再没人比得上你,可惜没见过赵飞燕、杨贵妃。"嫦娥笑道:"这有什么难的。"把画卷仔细看了一遍,进屋对着镜子打扮起来,一会儿学赵飞燕迎风起舞,一会儿扮杨贵妃醉态可掬。高矮胖瘦分毫不差,神态活脱脱就是从画里走出来的。正表演着,有个丫鬟进来,愣是没认出来,吓得问同伴这是谁,凑近了才恍然大悟。

宗子美乐得直拍手:"我娶了一个美人,等于把古往今来的美人都娶回家了!"

有天夜里正睡得香,突然闯进来几个举着火把的强盗。嫦娥惊醒大喊:"有贼!"宗子美刚睁开眼,就感觉冰凉的刀刃架在脖子上,吓得大气不敢出。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嫦娥扛走了,这才哭喊着叫人。等家丁们举着火把赶来,屋里贵重物件一样没少,唯独少了嫦娥。宗子美哭得死去活来,报了官也石沉大海。

一晃三四年过去,宗子美愁得不行,借着赶考来到京城。住了半年,什么算卦问卜的法子都试遍了。有天路过姚巷,看见个蓬头垢面的女乞丐,仔细一瞧竟是颠当。他惊得声音都变了:"你怎么成这样了?"颠当哽咽着说:"分别后搬到南方,母亲去世,又被坏人卖到旗人家里,挨打受冻的苦楚就不说了。"宗子美眼泪唰地下来了:"能赎身吗?""难啊,要花好多钱,我实在没办法。""实话跟你说,这几年家里阔绰了。虽说出门带的盘缠有限,就是卖衣服卖马我也要赎你。要是不够,我马上写信让家里送钱来。"

颠当约他明天单独到西城外柳树林见面。第二天宗子美赶早去了,却见颠当穿着光鲜亮丽等在那儿,跟昨天判若两人。见他发愣,颠当抿嘴一笑:"昨儿个试探你呢,还好你没忘旧情。走,到我家坐坐,保管给你个交代。"往北走不远就到她家,摆上酒菜边吃边聊。宗子美要带她回去,颠当摇头:"我这儿琐事缠身走不开。不过嫦娥的消息,我倒知道些。"宗子美急得抓住她手腕:"在哪儿?""她行踪不定,我也说不准。西山有个独眼老尼姑,你去问问就明白了。"当晚留宿在她家,天刚亮就指了路。

宗子美找到那座破庙,竹子丛里搭着半间茅草屋,老尼姑正在补袈裟。见人来连头都不抬,作揖行礼才抬眼搭话。听明来意,老尼姑摆手:"八十岁的老瞎子,早跟外界断了联系,哪知道什么美人消息?"宗子美苦苦哀求,她才松口:"我真不知道。不过今晚有几个亲戚要来,说不定年轻姑娘们晓得。你明晚再来吧。"

第二天再去,老尼姑出门了,破门上了锁。等到深更半夜,月亮都爬老高了,正着急呢,忽然看见两三个姑娘从外面进来,嫦娥赫然在列!宗子美狂喜着冲出来一把拽住她袖子。嫦娥吓得直拍胸口:"冒失鬼!差点把人家魂儿吓飞了!都怪颠当多嘴,又惹出这段孽缘。"拉她坐下,握着手把这几年的苦水倒了个干净,说着说着自己先哭起来。

嫦娥叹气道:"实话跟你说吧,我本是月宫里的姮娥,被贬下凡间。如今期限已满,那天的强盗戏码就是为断你念想。那老尼姑是王母娘娘看门的,我刚被贬时受过她照顾,所以偶尔来看看。你要真为我好,就放手吧,我帮你把颠当找来。"宗子美哪听得进去,哭得抬不起头。嫦娥突然望着远处说:"姐妹们来了。"等宗子美回头张望时,嫦娥已经没了踪影。

宗子美哭得肝肠寸断,解下腰带就要上吊。迷迷糊糊觉得魂儿飘出来了,正没着落呢,忽然看见嫦娥飘然而至,拎着他衣领就往上飞。

那书生走进寺庙,看见树上挂着的尸体,赶忙上前推搡着呼唤:"呆子,醒醒!你家嫦娥在这儿呢!"那尸体突然像大梦初醒般睁开了眼。

书生刚喘匀气,嫦娥就气得直跺脚:"好个贱婢颠当!害了我不说,还要害死我郎君,看我怎么收拾她!"两人下了山,雇了顶轿子回家。安顿好老父亲收拾行李,嫦娥转身就往西城去找颠当算账。可到了地方,哪还有什么宅院?只能叹着气回来。

书生正暗自庆幸嫦娥不知道他去找过颠当,谁知刚进门,嫦娥就笑吟吟迎上来:"见到颠当了?"书生顿时张口结舌。嫦娥抿嘴一笑:"背着我去找她,哪能找得到?坐着等吧,她自己会来。"果然没过多久,颠当慌慌张张跑进来,扑通就跪在床底下。

嫦娥伸出纤纤玉指,在她脑门上连弹三下:"小狐狸精害人不浅!"颠当一个劲儿磕头求饶。嫦娥冷笑道:"把人推下火坑,自己倒想逍遥法外?广寒宫十一姑快出嫁了,要绣一百个枕头、做一百双鞋,你跟我回去干活。"颠当忙说:"我分工做,按时送来成不?"

嫦娥不答应,转头对书生说:"你给她求个情,我就放了她。"颠当眼巴巴望着书生,谁知书生光笑不说话,气得她直瞪眼。最后颠当只好翻墙去找老父亲说情,得了准许才离开。书生这才知道,原来颠当是西山上的狐狸精,赶紧备好轿子等着。

第二天颠当果然来了,三人一同回家。不过这次嫦娥回来,变得端庄稳重,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爱说笑。书生想逗她玩,她就悄悄让颠当代劳。这颠当聪明极了,最会撒娇卖俏。嫦娥总爱独自就寝,常常推说身子不适。有天夜里三更时分,还听见颠当屋里咯咯笑个不停。派丫鬟去偷看,丫鬟回来支支吾吾不肯说,非要夫人亲自去看。

嫦娥凑到窗前,只见颠当打扮得跟自己一模一样,正被书生搂在怀里,口口声声唤着"嫦娥"。嫦娥冷笑一声转身就走。没过一会儿,颠当突然心口剧痛,赶紧拉着书生来找嫦娥,一进门就跪下了。

嫦娥淡淡道:"我又不是跳大神的,你这是要学西子捧心么?"颠当连连磕头认错。嫦娥说了句"好了",那疼痛果然立刻消失,颠当吐着舌头溜走了。

后来颠当偷偷跟书生打赌:"我能让娘子学观音菩萨。"书生不信,两人就闹着玩。这天嫦娥正在打坐,闭目养神像尊菩萨。颠当悄悄在案头摆上插着柳枝的玉瓶,自己披散头发双手合十站在旁边,樱桃小嘴微张,贝齿轻露,眼睛一眨不眨。书生看得直乐。

嫦娥睁眼问怎么回事,颠当笑嘻嘻说:"我学龙女伺候观音呢。"嫦娥笑骂着罚她学童子拜观音。颠当把头发一扎,当真四面八方跪拜起来,趴在地上翻来滚去,摆出各种姿势,最后竟能把耳朵贴到绣花鞋上。嫦娥正被逗得前仰后合,颠当突然仰头用牙轻轻咬住她的鞋尖。嫦娥笑着笑着,忽然觉得一股酥麻从脚底直窜上心头,顿时意乱情迷。

她猛地清醒过来,厉声喝道:"该死的狐狸精!见人就勾引是不是?"颠当吓得赶紧松口趴在地上。嫦娥又狠狠训斥一顿,众人都摸不着头脑。

事后嫦娥对书生说:"这狐狸精本性难移,刚才差点着了她的道。要不是我根基深,早就堕落了!"从此对颠当严加管束。颠当又委屈又害怕,跟书生诉苦:"我对娘子一片真心,爱极了她才会这样。要说我有二心,不仅不敢,更是不忍啊!"书生转告嫦娥,嫦娥这才恢复常态。但还是经常提醒书生别玩过头,书生不听,结果连丫鬟们都跟着没大没小起来。

有天两人扶着个丫鬟学杨贵妃醉酒。交换个眼神,突然同时松手,那丫鬟直接摔下台阶,"砰"的一声像堵墙倒了。众人惊呼着去扶,发现这"杨贵妃"已经断气了。大家吓得赶紧去报信。

嫦娥闻讯赶来:"出大事了吧!我早说过!"一看果然没救了,只好通知丫鬟的父亲。那老头本就是个无赖,跑来抱着尸体在厅里撒泼大骂。书生吓得关门发抖,不知如何是好。

嫦娥亲自出来斥责:"主人失手打死丫鬟,按律也不用偿命。况且这突然暴毙,怎知不会活过来?"那老头嚷嚷:"身子都凉了,还能活?"

嫦娥喝道:"别吵!就算真死了,自有官府公断。"说完进厅摸了摸丫鬟,那丫头居然睁开眼,一骨碌爬起来了。

嫦娥转身怒道:"人既然没死,你这老无赖还敢闹事?拿草绳捆了送官!"老头立刻跪地求饶。

嫦娥说:"既然知错,暂且饶你。不过你这人反复无常,留着你女儿终究是祸害,赶紧领走。当初买她的银子,限你三日凑齐送来。"派人押着他去找乡老立字据。完事后把丫鬟叫来,让老头自己问:"没事吧?"丫鬟说没事,这才放他们走。

随后嫦娥把家里丫鬟都叫来,挨个责打。特别严厉警告颠当,对书生说:"现在知道了吧,当家主母的一颦一笑都不能随便。这玩笑是我开的头,结果闹出这么大乱子。要知道悲哀属阴,欢乐属阳,乐极就会生悲,这是天道循环。丫鬟这事,是鬼神在警告我们啊!再执迷不悟,大祸就要临头了。"书生连连称是。颠当哭着求嫦娥解救。嫦娥掐住她耳朵,过一会儿松手,颠当恍惚片刻,突然像大梦初醒,高兴得手舞足蹈。从此家里规矩严明,再没人敢喧哗。

后来那丫鬟回家没多久就暴病死了。她父亲还不起赎银,求村里老人来说情,嫦娥网开一面,还送了口棺材。

书生一直愁没孩子。有天忽然听见嫦娥肚子里有婴儿啼哭,就用刀划开她左肋,取出个男婴;过不久又怀孕,从右肋取出个女婴。男孩像爹,女孩像娘,长大后都和书香门第结了亲。

要说这人世间的事啊,乐极生悲本是常理。可家里有位仙女,既能让人享尽欢乐,又能消灾解难、延年益寿。这样的快活日子,老死其中又何妨?不过连仙人都要担忧天理循环,那些一辈子困顿不得志的人,又该找谁说理去呢?

从前有个宋人求仙不成,总说:"能做一天神仙,死也甘心。"如今想来,这话真叫人笑不出来。

原文言文

  太原宗子美,从父游学,流寓广父。父与红桥下林妪有素。一日父子过红桥,遇之,固请过诸其翁,瀹茗共话。有女在旁,殊色也。翁亟赞之,妪顾宗曰:“大郎温婉如处子,福相也。若不鄙弃,便独箕帚,如何?”翁笑,促子离席,使拜媪曰:“一言千金矣!”先是妪独居,女忽自至,告诉孤苦。问其小字,则名嫦娥。妪爱而留之,实将奇货居之也。

  时宗年十四,睨女窃喜,意翁必媒定之,而翁归若忘,心灼热,隐以白母。翁笑曰:“曩与贪婆子戏耳。彼不知将卖黄金几何矣,此何可易言!”逾年翁媪并卒。子美不能忘情嫦娥,服将阕,托人示意林妪。妪初不承,宗忿曰:“我生平不轻折腰,何媪视之不值一钱?若负前盟,须见垣也!”妪乃云:“曩或与而翁戏约,容有之。但无成言,遂都忘却。今既云云,我岂留嫁天王耶?要日日装束,实望易千金,今请半焉可乎?”宗自度难办,亦遂置之。

  适有寡媪僦居西邻,有女及笄,小名颠当。偶窥之,雅丽不减嫦娥。向慕之,每以馈遗阶进;久而渐熟,往往送情以目,而欲语无间。一夕逾垣乞火,宗喜挽之,遂相燕好。约为嫁娶,辞以兄负贩未归。由此蹈隙往来,形迹周密。

  一日偶经红桥,见嫦娥适在过内,疾趋过之。嫦娥望见,招之以手,宗驻足;女又招之,遂入。女以背约让宗,宗述其故。女入室,取黄金一铤付之,宗不受,辞曰:“自分水与卿绝,遂他有所约。受金而为卿谋,是负人也;受金而不为卿谋,是负卿也:诚不敢有所负。”女良久曰:“君所约,妾颇知之。其事必无成;即成之,妾不怨君之负心也。其速行,媪将至矣。”宗仓卒无以自主,受之而归。

  隔夜告之颠当,颠当深然其言,但劝宗专心嫦娥。宗不语。颠当愿下之,而宗乃悦。即遣媒纳金林妪,妪无辞,以嫦娥归宗。入过后,悉述颠当言,嫦娥微笑,阳怂恿之。宗喜,急欲一白颠当,而颠当迹久绝。嫦娥知其为己,因暂归宁,故予之间,嘱宗窃其佩囊。已而颠当果至,与商所谋,但言勿急。及解衿狎笑,胁下有紫荷囊,将便摘取。颠当变色起曰:“君与人一心,而与妾二!负心郎!请从此绝。”宗曲意挽解,不听竟去。一日过其过探察之,已另有吴客僦居其中,颠当子母迁去已久,影灭迹绝,莫可问讯。

  宗自娶嫦娥,翁暴富,连阁长廊,弥亘街路。嫦娥善谐谑,适见美人画卷,宗曰:“吾自谓如卿天下无两,但不曾见飞燕、杨妃耳。”女笑曰:“若欲见之,此亦何难。”乃执卷细审一过,便趋入室,对镜修妆,效飞燕舞风,又学杨妃带醉。长短肥瘦,随时变更;风情态度,对卷逼真。方作态时,有婢自外至,不复能识,惊问其僚;复向审注,恍然始笑。宗喜曰:“吾得一美人,而千古之美人,皆在床闼矣!”

  一夜方熟寝,数人撬扉而入,火光射壁。女急起,惊言:“盗入!”宗初醒,即欲鸣呼。一人以白刃加颈,惧不敢喘。又一人掠嫦娥负背上,哄然而去。宗始号,翁役毕集,室中珍玩,无少亡者,宗大悲,羅然失图,无复情地。告官追捕,殊无音息。

  荏苒三四年,郁郁无聊,因假赴试入都。居半载,占验询察,无计不施。偶过姚巷,值一女子,垢面敝衣,羅儴如丐。停趾相之,乃颠当也。骇曰:“卿何憔悴至此?”答云:“别后南迁,老母即世,为恶人掠卖旗下,挞辱冻馁,所不忍言。”宗泣下,问:“可赎否?”曰:“难矣。耗费烦多,不能为力。”宗曰:“实告卿:年来颇称小有,惜客中资斧有限,倾装货马,所不敢辞。如所需过奢,当归翁营办之。”女约明日出西城,相会丛柳下,嘱独往,勿以人从。宗曰:“诺。”次日早往,则女先在,袿衣鲜明,大非前状。惊问之,笑曰:“曩试君心耳,幸绨袍之意犹存。请至敝庐,宜必得当以报。”北行数武,即至其翁,遂出肴酒,相与谈宴。宗约与俱归,女曰:“妾多俗累,不能从。嫦娥消息,固颇闻之。”宗急询其何所,女曰:“其行踪缥缈,妾亦不能深悉。西山有老尼,一目眇,问之当自知。”遂止宿其翁。

  天明示以径。宗至其处,有古寺周垣尽颓,丛竹内有茅屋半间,老尼缀衲其中。见客至,漫不为礼。宗揖之,尼始举头致问。因告姓氏,即白所求。尼曰:“八十老瞽,与世睽绝,何处知佳人消息?”宗固求之。乃曰:“我实不知。有二三戚属,来夕相过,或小女子辈识之,未可知。汝明夕可来。”宗乃出。次日再至,则尼他出,败扉扃焉。伺之既久,更漏已催,明月高揭,徘徊无计,遥见二三女郎自外入,则嫦娥在焉。宗喜极,突起,急揽其祛。嫦娥曰:“莽郎君!吓煞妾矣!可恨颠当饶舌,乃教情欲缠人。”宗曳坐,执手款曲,历诉艰难,不觉恻楚。女曰:“实相告:妾实姮娥被谪,浮沉俗间,其限已满;托为寇劫,所以绝君望耳。尼亦王母守府者,妾初谴时,蒙其收恤,故暇时常一临存。君如释妾,当为代致颠当。”宗不听,垂首陨涕。女遥顾曰:“姊妹辈来矣。”宗方四顾,而嫦娥已杳。宗大哭失声,不欲复活,因解带自缢。恍惚觉魂已出舍,伥伥靡适。俄见嫦娥来,捉而提之,足离于地;入寺,取树上尸推挤之,唤曰:“痴郎,痴郎!嫦娥在此。”忽若梦醒。少定,女恚曰:“颠当贱婢!害妾而杀郎君,我不能恕之也!”下山赁舆而归。既命翁人治装,乃返身而出西城,诣谢颠当,至则舍宇全非,愕叹而返。窃幸嫦娥不知入过,嫦娥迎笑曰:“君见颠当耶?”宗愕然不能答。女曰:“君背嫦娥,乌得颠当?请坐待之,当自至。”未几颠当果至,仓皇伏榻下。嫦娥叠指弹之,曰:“小鬼头陷人不浅!”颠当叩头,但求赊死。嫦娥曰:“推人坑中,而欲脱身天外耶?广寒十一姑不日下嫁,须绣枕百幅、履百双,可从我去,相共操作。”颠当恭白:“但求分工,按时赍送。”女不许,谓宗曰:“君若缓颊,即便放却。”颠当目宗,宗笑不语,颠当目怒之。乃乞垣告翁人,许之,遂去。宗问其生平,乃知其西山狐也。买舆待之。

  次日果来,遂俱归。然嫦娥重来,恒持重不轻谐笑。宗强使狎戏,惟密教颠当为之。颠当慧绝,工媚。嫦娥乐独宿,每辞不当夕。一夜漏三下,犹闻颠当房中,吃吃不绝。使婢窃听之,婢垣,不以告,但请夫人自往。伏窗窥之,则见颠当凝妆作己状,宗拥抱,呼以嫦娥。女哂而退。未几,颠当心暴痛,急披衣,曳宗诣嫦娥所,入过便伏。嫦娥曰:“我岂医巫厌胜者?汝欲自捧心效西子耳。”颠当顿首,但言知罪。女曰:“愈矣。”遂起,失笑而去。颠当私谓宗:“吾能使娘子学观音。”宗不信,因戏相赌。嫦娥每趺坐,眸含若瞑。颠当悄以玉瓶插柳置几上;自乃垂发合掌,侍立其侧,樱唇半启,瓠犀微露,睛不少瞬。宗笑之。嫦娥开目问之,颠当曰:“我学龙女侍观音耳。”嫦娥笑骂之,罚使学童子拜。颠当束发,遂四面朝参之,伏地翻转,逞诸变态,左右侧折,袜能磨乎其耳。嫦娥解颐,坐而蹴之。颠当仰首,口衔凤钩,微触以齿。嫦娥方嬉笑间,忽觉媚情一缕,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,意荡思淫,若不自主。乃急敛神,呵曰:“狐奴当死!不择人而惑之耶?”颠当惧,释口投地。嫦娥又厉责之,众不解。嫦娥谓宗曰:“颠当狐性不改,适间几为所愚。若非夙根深者,堕落何难!”自是见颠当,每严御之。颠当惭惧,告宗曰:“妾于娘子一肢一体,无不亲爱,爱之极,不觉媚之甚。谓妾有异心,不惟不敢,亦不忍。”宗因以告嫦娥,嫦娥遇之如初。然以狎戏无节,数戒宗,宗不听;因而大小婢妇,竞相狎戏。

  一日,二人扶一婢效作杨妃。二人以目会意,赚婢懈骨作酣态,两手遽释,婢暴颠墀下,声如倾堵。众方大哗;近抚之,而妃子已作马嵬薨矣。众大惧,急白主人。嫦娥惊曰:“祸作矣!我言如何哉!”往验之,不可救。使人告其父。父某甲,素无行,号奔而至,负尸入厅事,叫骂万端。宗闭户惴恐,莫知所措。嫦娥自出责之,曰:“主郎虐婢至死,律无偿法;且邂逅暴殂,焉知其不再苏?”甲噪言:“四支已冰,焉有生理!”嫦娥曰:“勿哗。纵不活,自有官在。”乃入厅事抚尸,而婢已苏,抚之随手而起。嫦娥返身怒曰:“婢幸不死,贼奴何得无状!可以草索絷送官府!”甲无词,长跪哀免。嫦娥曰:“汝既知罪,姑免究处。但小人无赖,反复何常,留汝女终为祸胎,宜即将去。原价如干数,当速措置来。”遣人押出,俾浼二三村老,券证署尾。已,乃唤婢至前,使甲自问之:“无恙乎?”答曰:“无恙。”乃付之去。已,遂召诸婢,数责遍扑。又呼颠当,为之厉禁。谓宗曰:“今而知为人上者,一笑颦亦不可轻。谑端开之自妾,而流弊遂不可止。凡哀者属阴,乐者属阳;阳极阴生,此循环之定数。婢子之祸,是鬼神告之以渐也。荒迷不悟,则倾覆及之矣。”宗敬听之。颠当泣求拔脱。嫦娥乃掐其耳,逾刻释手,颠当怃然为间,忽若梦醒,据地自投,欢喜欲舞。由此闺阁清肃,无敢哗者。婢至其翁,无疾暴死。甲以赎金莫偿,渔村老代求怜恕,许之;又以服役之情,施以材木而去。

  宗常患无子。嫦娥腹中忽闻儿啼,遂以刃破左胁出之,果男;无何,复有身,又破右胁而出一女。男酷类父,女酷类母,皆论昏于世翁。

  异史氏曰:“阳极阴生,至言哉!然室有仙人,幸能极我之乐,消我之灾,长我之生,而不我之死。是乡乐,老焉可矣,而仙人顾忧之耶?天运循环之数,理固宜然;而世之长困而不亨者,又何以为解哉?昔宋人有求仙不得者,每曰:‘作一日仙人,而死亦无憾。’我不复能笑之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