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州西边有个叫董遐思的读书人。那年冬天日头刚偏西,他正铺好被褥,把炭火烧得旺旺的,刚要点灯呢,正巧朋友喊他去喝酒,就锁上门走了。
到了朋友家,席间坐着个会摸脉的大夫,挨个给客人诊脉。轮到王九思和董遐思时,大夫眉头一皱:"我行医这么多年,从没见过这么怪的脉象。明明该是大富大贵的脉,偏带着穷苦相;本该长命的脉,又藏着短命征兆。特别是董先生,这脉象更蹊跷。"众人都吓一跳,忙问怎么回事。大夫直摇头:"我也拿不准,二位还是自己多当心吧。"俩人刚听时心里发毛,后来觉得大夫说话模棱两可,也就没往心里去。
半夜董遐思醉醺醺回家,发现书房门虚掩着,心里咯噔一下。转念一想,准是刚才出门太急忘锁了。进屋也顾不上点灯,先伸手往被窝里摸——想试试炭火的余温还在不在。这一摸可不得了,被窝里竟躺着个滑溜溜的人!他吓得缩回手,赶紧点灯一看,竟是个天仙似的姑娘,嫩得能掐出水来。董遐思色心一起,伸手往下一摸,突然碰到条毛茸茸的尾巴,顿时魂飞魄散,扭头就要跑。
那姑娘却醒了,一把拽住他胳膊:"跑什么呀?"董遐思腿都软了,哆嗦着求饶。姑娘噗嗤笑了:"你怕我什么?"董遐思结结巴巴:"我、我不怕上头...怕下头..."姑娘笑得花枝乱颤,拉着他手往自己身上按:"你醉糊涂了吧?哪儿来的尾巴?"董遐思再一摸,果然光溜溜的,反倒怪自己眼花。可心里还是犯嘀咕:"姑娘打哪儿来的?"
"东邻黄毛丫头记得不?搬家都十年啦!那会儿我还没留头发,你也扎着童子髻呢。"见董遐思发愣,姑娘跺脚:"我是周家阿琐呀!"董遐思一拍脑门:"长这么俊了!可你怎么..."姑娘眼圈一红:"嫁了个短命鬼,公婆都走了,剩我孤零零的。想起小时候就跟你熟,特地来投奔..."说着往被窝里缩了缩:"等你半宿,脚都冻冰了,借被子暖暖嘛。"
董遐思骨头都酥了,脱了衣裳就钻被窝。过了一个多月,他眼窝发青,瘦得脱了形。家人问起来,他支支吾吾说不清。后来连模样都变了,这才慌慌张张去找那大夫。大夫一搭脉就摇头:"妖气缠身啊!上回的凶兆应验了,没救啦!"董遐思瘫在地上哭求,大夫勉强给他扎了几针,临走叮嘱:"再碰上那东西,千万躲远点!"
回家路上越想越怕,那姑娘却笑盈盈迎上来。董遐思猛地甩开她:"你要害死我啊!"扭头就跑。姑娘脸色唰地变了:"你还想活?"当夜董遐思喝了药独自睡下,刚合眼就梦见和姑娘缠绵,惊醒时床单都湿了。他吓得搬去和妻儿同住,半夜还是做梦,睁眼一看姑娘又不见了。没过几天,董遐思吐了满盆血,一命呜呼。
再说王九思,这日在书房见个美人飘进来,搂着就亲。问来历,美人叹气:"我是董遐思邻居,他叫狐狸精害死了。这些妖精专骗读书人..."王九思更怜惜了,夜夜春宵。没过几天也病得形销骨立,梦见董遐思满脸是血来告状:"那狐狸杀了我又来害你!七天后你在门外点炷香,我在地府替你申冤!"
醒来跟美人一说,美人撇嘴:"生死有命,睡不睡我都得死。"王九思又把持不住了。到第七天夜里,他偷偷让家人在门外点香。美人突然从床上弹起来:"谁又点香?"冲出去把香掐灭,回来揪着王九思衣领:"谁教你的?"正说着,家人又把香点上了。美人突然泪如雨下:"你命不该绝...我不该害了遐思又来害你..."说着栽倒在地,现出原形——竟是只狐狸!家人怕它装死,当场剥了皮挂在梁上。
王九思病得只剩一口气时,梦见狐狸来哭诉:"地府判官说董遐思贪色该死,只罚我交还金丹复活。我的皮呢?"听说皮被剥了,狐狸咬牙切齿:"我害人太多,死不足惜...可你也太狠了!"后来王九思躺了半年,才捡回条命。
董生字遐思,青州之西鄙人。冬月薄暮,展被于榻而炽炭焉。方将篝灯,适友人招饮,遂扃户去。至友人所,坐有医人,善太素脉,遍诊诸客。末顾王生九思及董曰:“余阅人多矣,脉之奇无如两君者,贵脉而有贱兆,寿脉而有促征,此非鄙人所敢知也。然而董君实甚。”共惊问之。曰:“某至此亦穷于术,未敢臆决,愿两君自慎之。”二人初闻甚骇,既以模棱语,置不为意。
半夜董归,见斋门虚掩,大疑。醺中自忆,必去时忙促,故忘扃键。入室未遑爇火,先以手入衾中探其温否。才一探入,腻有卧人,大惊,敛手。急火之,竟为姝丽,韶颜稚齿,神仙不殊。狂喜,戏探下体,则毛尾修然。大惧,欲遁。女已醒,出手捉生臂,问:“君何往?”董益惧,战栗哀求,愿乞怜恕。女笑曰:“何所见而畏我?”董曰:“我不畏首而畏尾。”女又笑曰:“君误矣。尾于何有?”引董手,强使复探则髀肉如脂,尻骨童童。笑曰:“何如?醉态蒙瞳,不知伊何,遂诬人若此。”董固喜其丽,至此益惑,反自咎适然之错,然疑其所来无因。女曰:“君不忆东邻之黄发女乎?屈指移居者已十年矣。尔时我未笄:君垂髫也。”董恍然曰:“卿周氏之阿琐耶?”女曰:“是矣。”董曰:“卿言之,我仿佛忆之。十年不见。遂苗条如此。然何遽能来?”女曰:“妾适痴郎四五年,翁姑相继逝,又不幸为文君。剩妾一身,茕无所依。忆孩时相识者惟君,故来相见就。入门已暮,邀饮者适至,遂潜隐以待君归。待之既久,足冰肌粟,故借被以自温耳,幸勿见疑。”董喜,解衣共寝,意殊自得。月余渐羸瘦,家人怪问,辄言不自知。久之,面目益支离,乃惧,复造善脉者诊之。医曰:“此妖脉也。前日之死征验矣,疾不可为也。”董大哭不去,医不得已,为之针手灸脐,而赠以药。嘱曰:“如有所遇,力绝之。”董亦自危。既归,女笑要之。怫然曰:“勿复相纠缠,我行且死!”走不顾。女大惭,亦怒曰:“汝尚欲生耶!”至夜,董服药独寝,甫交睫,梦与女交,醒已遗矣。益恐,移寝于内,妻、子夹守之。梦如故,窥女子已失所在。积数日,董吐血斗余而死。
王九思在斋中,见一女子来,悦其美而私之。诘所自,曰:“妾遐思之邻也。渠旧与妾善,不意为狐惑而死。此辈妖气可畏,读书人宜慎相防。”王益佩之,遂相欢待。居数日,迷罔病瘠,忽梦董曰:“与君好者狐也。杀我矣,又欲杀我友。我已诉之冥府泄此幽愤。七日之夜,当炷香室外,勿忘却。”醒而异之。谓女曰:“我病甚,恐委沟壑,或劝勿室也。”女曰:“命当寿,室亦生,不寿,勿室亦死也。”坐与调笑,王心不能自持,又乱之,已而悔之,而不能绝。及暮插香户上,女来拔弃之。夜又梦董来让其违嘱。次夜暗嘱家人,俟寝后潜炷香室外。女在榻上忽惊曰:“又置香也。”王言不知。女急起得香,又折灭之。入曰:“谁教君为此者?”王曰:“或室人忧病,听巫家厌禳耳。”女彷徨不乐。家人潜窥香灭,又炷之。女忽叹曰:“君福泽良厚。我误害遐思而奔子,诚我之过,我将与彼就质于冥曹。君如不忘夙好,勿坏我皮囊也。”逡巡下榻,仆地而死。烛之,狐也。犹恐其活,遽呼家人,剥其革而悬焉。王病甚,见狐来曰:“我诉诸法曹。法曹谓董君见色而动,死当其罪;但咎我不当惑人,追金丹去,复令还生。皮囊何在?”曰:“家人不知,已脱之矣。”狐惨然曰:“余杀人多矣。今死已晚,然忍哉君乎!”恨恨而去。王病几危,半年乃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