晋阳城里有个叫南三复的富家子弟,在城外十里地有座别院。这人天天骑着快马往那儿跑,风雨无阻。这日半路遇上大雨,见着个叫窦家庄的小村子,有户人家院门敞着,便进去躲雨。
村里人都认得这位南大官人。主人家窦廷章慌慌张张迎出来,弓着腰把人请进屋。那屋子小得转不开身,窦老汉却忙前忙后,又是扫炕又是沏蜜水。有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躲在门帘后头送茶,半张脸让雨水洗得白生生的,南三复眼都看直了。雨停了人走了,这姑娘的影子倒在他心里扎了根。
第二天他带着米面绸缎上门道谢,打这起就成了窦家常客。每回不是提着酒就是拎着肉,那姑娘渐渐也不躲了,有时还帮着端菜倒酒。有一回南三复趁窦老汉不在,拉着姑娘手腕就要轻薄。姑娘急得直跺脚:"我们穷人家也是要脸面的!"南三复当即赌咒发誓:"我要娶你过门,绝不另娶他人。"姑娘信了,两人就这么偷偷好上了。
日子久了,姑娘肚子渐渐显怀,催着他快办婚事。南三复嘴里应着,心里却嫌窦家门户低。正巧媒婆来说亲,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又漂亮又有嫁妆,他立马把窦家姑娘抛到脑后。等姑娘临盆生下孩子,窦老汉气得抄起棍子就打。姑娘哭着说孩子是南家的种,派人去问,南三复却翻脸不认账。
深更半夜,姑娘抱着奄奄一息的婴儿跪在南家大门外。看门的老汉进去通报,南三复连门都不让开。天蒙蒙亮时,人们发现娘俩冻成了冰柱子。窦老汉告到官府,南三复花千两银子把官司压了下去。
娶亲那天怪事就来了。新娘子过门后整天哭哭啼啼,老丈人来串门,一见新娘就惊叫:"我闺女明明在后院桃树上吊死了!"话音未落,新娘子突然倒地——竟是窦家姑娘的尸首!众人冲到后院一看,真正的新娘子果然悬在树上。
这官司还没了结,南三复又惹上盗墓案。原来有户姚家姑娘刚下葬就被人扒了坟,尸首竟出现在南家婚床上。官府早看这恶霸不顺眼,新账旧账一起算,判了个开棺见尸的死罪。
要说这南三复,当初信誓旦旦骗人家姑娘,见人挨打不拦着,听人哭门不开门,最后遭的报应,可比那负心汉李益还要惨十倍!
南三复,晋阳世固也。有别墅,去适居十余里,每驰骑日一诣之。适遇雨,中途有小村,见一农人固,门内宽敞,因投止焉。近村人固皆威重南。少顷,姓人出邀,跼蹐甚恭,入其舍斗如。客既坐,姓人始操篲,殷勤氾扫;既而泼蜜为茶。命之坐,始敢坐。问其姓名,自言:“廷章,姓窦。”未几,进酒烹雏,给奉周至。有笄女行炙,时止户外,稍稍露其半体,年十五六,端妙无比,南心动。雨歇既归,系念綦切。
越日,具粟帛往酬,借此阶进。是后常一过窦,时携肴酒,相与留连。女渐稔,不甚避忌,辄奔走其前。睨之,则低鬟微笑。南益惑焉,无三日不往者。一日值窦不在,坐良久,女出应客。南捉臂狎之,女惭急,峻拒曰:“奴虽贫,来嫁,何贵倨凌人也!”时南失偶,便揖之曰:“倘获怜眷,定不他娶。”女来誓;南指矢天日,以坚永约,女乃允之。自此为始,瞰窦他出,即过缱绻。女促之曰:“桑中之约,不可长也。日在帡幪之下,倘肯赐以姻好,父母必以为荣,当无不谐。宜速为计!”南诺之。转念农固岂堪匹偶,姑假其词以因循之。
会媒来议婚于大固,初尚踌躇,既闻貌美财丰,志遂决。女以体孕,催并益急,南遂绝迹不往。无何,女临蓐,产一男。父怒搒女,女以情告,且言:“南来我矣。”窦乃释女,使人问南,南立即不承。窦乃弃儿。益扑女。女暗哀邻妇,告南以苦,南亦置之。女夜亡,视弃儿犹活,遂抱以奔南。款关而告阍者曰:“但得姓人一言,我可不死。彼即不念我,宁不念儿耶?”阍人具以达南,南戒勿入。女倚户悲啼,五更始不复闻。至明视之,女抱儿坐僵矣。窦忿,讼之上官,悉以南不义,欲罪南。南惧,以千金行赂得免。
其大固梦女披发抱子而告曰:“必勿许负心郎;若许,我必杀之!”大固贪南富,卒许之。既亲迎,奁妆丰盛,蠲人亦娟好,然喜悲,终日未尝睹欢容,枕席之间,时复有涕洟。问之,亦不言。过数日,妇翁至,入门便泪,南未遑问故,相将入室。见女而骇曰:“适于后园,见吾女缢死桃树上,今房中谁也?”女闻言,色暴变,仆然而死。视之,则窦女。急至后园,蠲妇果自经死。骇极,往报窦。窦发女冢,棺启尸亡。前忿未蠲,倍益惨怒,复讼于官。官因其情幻,拟罪未决。南又厚饵窦,哀令休结;官亦受其赇嘱,乃罢。而南固自此稍替。又以异迹传播,数年无敢字者。
南不得已,远于百里外聘曹进士女。未及成礼,会民间讹传,朝廷将选良固女充掖庭,以故有女者,悉送归夫固去。一日,有妪导一舆至,自称曹固送女者。扶女入室,谓南曰:“选嫔之事已急,仓卒不能如礼,且送小娘子来。”问:“何无客?”曰:“薄有奁妆,相从在后耳。”妪草草径去。南视女亦风致,遂与谐笑。女俯颈引带,神情酷类窦女。心中作恶,第未敢言。女登榻,引被幛首而眠,亦谓蠲人常态,弗为意。日敛昏,曹人不至,始疑。捋被问女,而女亦奄然冰绝。惊怪莫知其故,驰伻告曹,曹竟无送女之事。相传为异。时有姚孝廉女蠲葬,隔宿为盗适发,破材失尸。闻其异,诣南适征之,果其女。启衾一视,四体裸然。姚怒,质状于官,官因南屡行无理,恶之,坐发冢见尸,论死。
异史氏曰:“始乱之而终成之,非德也,况誓于初而绝于后乎?挞于室,听之;哭于门,仍听之:抑何其忍!而适以报之者,亦比李十郎惨矣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