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七·青娥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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霍匡九这孩子,生在晋地,打小就没了爹。他爹生前是个县尉,走得早,留下这老幺儿子最是聪明伶俐,十一岁就考中了秀才,成了人人夸赞的神童。可他那娘亲啊,疼孩子疼得过了头,整天把他关在家里不让出门,结果都十三岁了,这孩子连亲戚辈分都分不清。

他们街坊有个姓武的评事老爷,痴迷修道,后来干脆躲进山里再不回来。武家有个闺女叫青娥,十四岁的年纪,生得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。这丫头从小偷看父亲的道书,一心想学何仙姑那样当个女道士。她爹进山后,她就铁了心不嫁人,她娘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
那天霍生在门口远远瞧见青娥,虽说还是个半大孩子,可心里就跟猫抓似的喜欢,又说不出口。回家就缠着娘亲要去提亲。他娘知道这事成不了,故意推三阻四,急得霍生整天唉声叹气。当娘的到底心疼儿子,只好托人去武家说合,果然碰了一鼻子灰。

霍生愁得吃不下睡不着,正巧门口来了个道士,手里拿着把小铲子,才一尺来长。霍生接过来摆弄,问道:"这玩意儿干啥用的?"道士笑着说:"挖草药的家什,别看它小,再硬的石头也凿得开。"霍生将信将疑,那道士随手往墙上一铲,石头就跟豆腐似的掉下一块来。

霍生看得眼都直了,抓着铲子舍不得撒手。道士乐了:"小公子要是喜欢,就送给你吧。"霍生欢天喜地要给钱,道士摆摆手就走了。他回家拿铲子试了试,砖头石块应手而碎,突然灵机一动——要是凿穿院墙,不就能见着心上人了?哪还管什么礼法不礼法。

等到更深夜静,他揣着铲子溜出家门,摸到武家宅院外头。连凿穿两道墙,才进到内院。见西厢房还亮着灯,扒着窗缝一瞧,青娥正在卸妆呢。等屋里灯灭了,他轻手轻脚凿穿墙壁钻进去,姑娘已经睡熟了。他脱了鞋悄悄爬上床,又怕惊醒人家挨骂,就蜷在绣被边上,闻着阵阵幽香,心里美滋滋的。折腾半宿实在困得不行,眼皮一合就睡过去了。

青娥半夜听见呼噜声,睁眼看见墙上的大窟窿,吓得魂飞魄散。她摸黑溜出去叫醒老妈子,举着火把提着棍子冲进来,只见个扎着小辫的书生睡得正香。仔细一瞧竟是霍家小子,推醒他时,这娃儿两眼亮晶晶的,倒也不怎么害怕,就是红着脸不吭声。大伙儿骂他是贼,他这才哭着说:"我不是贼,实在是喜欢小姐,想亲近亲近。"

众人看他凿穿的几道墙,都不信是个孩子能干的事。霍生掏出铲子演示,把大家惊得直咂舌,都说准是神仙给的宝贝。正要禀报夫人,青娥低着头若有所思,看样子不太赞同。下人们瞧出小姐的心思,就说:"霍家也是体面人家,不如放他回去,让他正经请媒人来。明儿咱们就说是进了贼,您看如何?"青娥没吱声,大伙儿就催霍生快走。

霍生问他们要铲子,惹得众人直笑:"傻小子!还惦记着凶器呢?"他偷瞄枕边有支金凤钗,顺手揣进袖子,却被丫鬟瞧见了。青娥知道了既不言语也不生气,有个老婆子拍着他后脑勺说:"别看他傻,心眼儿可活泛着呢。"拽着他从墙洞送了出去。

回家后霍生不敢跟娘说实话,只催着再去提亲。他娘不忍心明着拒绝,就到处托媒人给儿子另说亲事。青娥听说后急得不行,暗中让心腹婆子递话。这婆子兴冲冲地去说媒,谁知小丫鬟嘴快漏了夜里的丑事,武夫人气得拿拐杖戳地,把霍家母子骂得狗血淋头。媒人抱头鼠窜回来一说,霍母也火了:"我儿子干糊涂事,是我管教不严。可生米都煮成熟饭了,当时怎么不把那对狗男女一块打死?"从此见着武家亲戚就要数落,青娥羞得要寻死,武夫人后悔也晚了。

后来青娥悄悄派人向霍母赔罪,发誓非霍生不嫁,话说得可怜巴巴的。霍母心软不再闹腾,可两家结亲的事也就此搁下了。

正赶上陕西来的欧大人到本县当官,看了霍生的文章十分赏识,经常叫到后衙说话。有天问起婚事,霍生红着脸说:"早先和武家小姐有过婚约,后来闹了点误会..."欧大人笑道:"这事包在我身上。"当即派县尉和教谕带着聘礼去武家说亲。这回武夫人眉开眼笑,婚事就这么定了。过了一年,新娘子进了门。

青娥一进门就把铲子扔在地上:"这贼赃还给你!"霍生笑嘻嘻地捡起来:"可不能忘了这个大媒人。"从此贴身带着寸步不离。新媳妇性情温和话不多,每天给婆婆请三次安,其余时间就关着门静坐,家务事不太上心。可只要婆婆出门走亲戚,她就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。过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孟仙,她却全丢给奶妈带,好像不怎么上心。

又过了四五年,有天青娥突然对霍生说:"咱们夫妻缘分八年,如今要长久分别了。"霍生正要追问,她已经换上盛装给婆婆磕了头,转身进屋躺在床上断了气。母子俩哭得死去活来,买了上等棺材厚葬。霍母年纪大了,整天抱着孙子想儿媳,哭得肝肠寸断,一来二去就病倒了。

老太太病中就想吃口鲜鱼羹,可附近买不着,得跑到百里外才有。偏巧家里的马夫都派出去了,霍生是个孝子,揣上银子就徒步出发,日夜兼程赶回来。走到山里天都黑了,脚底磨得全是血泡,一步一挪实在走不动了。

这时来了个白胡子老头,问他:"脚上起泡了吧?"霍生点点头。老头拉他在路边坐下,敲火石点着纸媒子,拿药末熏他脚底板。说也奇怪,熏完不光不疼了,走路还特别轻快。霍生千恩万谢,老头问他急着去哪,他就把母亲生病想吃鱼的事说了。老头突然问:"怎么不再娶个媳妇?"霍生摇头:"再没遇上合适的。"

老头指着远处山村说:"那儿有个好姑娘,跟我去给你说媒?"霍生急着送鱼回家婉拒了。老头也不勉强,只说改日来村里找老王就行,说完就走了。霍生回家煮好鱼羹,老太太吃了几口,没几天病就好了。

后来霍生带着仆人去找那老头,走到当初遇见的地方却找不着村子。转悠到太阳西斜,山谷里雾气弥漫,主仆俩爬上山头张望。山路陡得没法骑马,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往上爬,等爬到山顶,暮色里哪有什么村庄?正要下山又迷了路,霍生急得火烧火燎,乱跑乱撞竟摔下悬崖。幸亏崖壁中间突出一块石板接住了他,往下看黑咕隆咚深不见底,吓得他死死抓住崖边的小树,动都不敢动。

这时他发现身边有个山洞,赶紧背着石壁慢慢挪进去,心想熬到天亮就能喊人救命。爬着爬着,忽然看见深处有星光似的光亮。又爬了三四里地,眼前豁然开朗——竟是雕梁画栋的屋舍,明明没点灯却亮如白昼。这时房里走出个美人,定睛一看,竟是去世多年的青娥!

青娥见到他也惊呆了:"郎君怎么到这儿来了?"霍生顾不上多说,一把抱住妻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青娥轻轻拍着他的背,问起婆婆和儿子,听他说完这些年的苦处,也不禁落下泪来。

那霍生痴痴望着眼前人,手指都在发抖:"你...你不是过世一年多了吗?这莫不是阴曹地府?"

女子掩嘴轻笑,衣袖带起一阵幽香:"傻郎君,这儿是仙家洞府。当年埋下的不过是根竹杖罢啦。"她说着牵起霍生衣袖,"你既寻到这儿,便是仙缘到了。"引着他去见父亲。

堂上坐着个长须飘飘的仙人,霍生赶忙下拜。女子脆生生道:"爹,霍郎来了。"老仙人猛地站起,一把攥住霍生手腕,掌心热得发烫:"好女婿来得正好!"

霍生却惦记家中老母,推说要回去。老仙人捋着胡子笑:"住个三五日碍什么事?"当即吩咐摆酒设宴,又让婢女在西厢铺了锦绣床榻。

夜深人静时,霍生扯着女子衣袖要同寝。女子急得直跺脚:"仙家清净地,怎容得这般胡闹!"正拉扯间,窗外突然传来婢女窃笑。女子羞得耳根通红,霍生却死活不松手。

"孽障!"老仙人踹门而入,须发皆张,"凡胎俗骨也敢污我洞府!"霍生哪受得这般羞辱,梗着脖子顶撞:"男女欢爱天经地义!您要赶我走可以,得让您闺女跟我一道!"

老仙人竟没反驳,阴沉着脸拉开后门。等霍生刚跨出门槛,身后"砰"地合上门户。再回头哪还有什么仙府,只见刀削般的峭壁矗立眼前。天上残月斜挂,霍生发了狠,抽出腰间短镵就往石壁上凿。

石屑纷飞中,隐约听见里头骂声。霍生凿得更急,忽然石壁裂开道缝,女子被推了出来:"快走!"石壁随即合拢。女子气得直捶他:"哪有女婿对岳父动刀子的?哪个杀千刀的道士教你这样抢亲?"

霍生也不辩解,折了树枝变作骏马。女子跨上马背时,衣袖还沾着石壁上的青苔。到家才知已过去七日,霍母正哭得昏天黑地,见儿子带着个仙女回来,差点吓晕过去。

后来他们搬去别处隐居,生了女儿嫁到李家。霍母过世时,女子指着山坳说:"那儿有野鸡孵蛋的风水宝地。"葬毕那夜,月光格外亮。女子突然对霍生说:"孩子已成家,你留下守墓吧。"等儿子孟仙来寻时,父母早已无影无踪。

多年后孟仙在考场遇见个俊秀少年,卷子上写着"霍仲仙"。两人一对家谱才惊觉是亲兄弟。仲仙说:"爹娘昨夜还在喝酒,说等大哥来就放心了。"可等他们赶回家,只见桌上残酒尚温,仙人夫妇却再没回来。

(说书人拍醒木)这霍生啊,凿壁抢亲时像头倔驴,可仙人偏偏看中他这片痴心。只是既在人间生儿育女,为何又要一次次抛下骨肉?怕是仙凡终究殊途,那洞门一闭,就再寻不着归路喽。

原文言文

  霍桓字匡九,晋人也。父官县尉,早卒。遗生最幼,聪惠绝人,十一岁以神童入泮。而母过于爱惜,禁不令出庭户,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焉。

  同里有武评事者,好道,入山不返。有女青娥,年十四,美异常伦。幼时窃读父书,慕何仙姑之为人,父既隐,立志不嫁,母无奈之。一日,生于门外瞥见之。童子虽无知,只觉爱之极,而不能言;直告母,使委禽焉。母知其不可故难之,生郁郁不自得。母恐拂儿意,遂托往来者致意武,果不谐。

  生行思坐筹,无以为计。会有一道士在门,手握小镵长裁尺许,生借阅一过,问:“将何用?”答云:“此劚药之具,物虽微,坚石可入。”生未深信。道士即以斫墙上石,应手落如腐。生大异之,把玩不释于手,道士笑曰:“公子爱之,即以奉赠。”生大喜,酬之以钱,不受而去。持归,历试砖石,略无隔阂。顿念穴墙则美人可见,而不知其非法也。更定逾垣而出,直至武第,凡穴两重垣,始达中庭。见小厢中尚有灯火,伏窥之,则青娥卸晚装矣。少顷烛灭寂无声,穿墉入,女已熟眠。轻解双履,悄然登榻,又恐女郎惊觉,必遭呵逐,遂潜伏绣褶之侧,略闻香息,心愿窃慰。而半夜经营,疲殆颇甚,少一合眸,不觉睡去。女醒,闻鼻气休休,开目见穴隙亮入。大骇,暗中拔关轻出,敲窗唤家人妇,共爇火操杖以往。则见一总角书生酣眠绣榻,细审识为霍生。推之始觉,遽起,目灼灼如流星,似亦不大畏惧,但腼然不作一语。众指为贼,恐呵之。始出涕曰:“我非贼,实以爱娘子故,愿以近芳泽耳。”众又疑穴数重垣,非童子所能者。生出镵以言异,共试之,骇绝,讶为神授。将共告诸夫人,女俯首沉思,意似不以为可。众窥知女意,因曰:“此子声名门第,殊不辱玷。不如纵之使去,俾复求媒焉。诘旦,假盗以告夫人,如何也?”女不答。众乃促生行。生索镵,共笑曰:“騃儿童!犹不忘凶器耶?”生觑枕边,有凤钗一股。阴纳袖中。已为婢子所窥,急白之,女不言亦不怒。一媪拍颈曰:“莫道他騃,若意念乖绝也。”乃曳之,仍自窦中出。

  既归,不敢实告母,但嘱母复媒致之。母不忍显拒,惟遍托媒氏,急为别觅良姻。青娥知之,中情皇急,阴使腹心者风示媪。媪悦,托媒往。会小婢漏泄前事,武夫人辱之,不胜恚愤。媒至,益触其怒,以杖画地,骂生并及其母。媒惧窜归,具述其状。生母亦怒曰:“不肖儿所为,我都懜懜。何遂以无礼相加!当交股时,何不将荡儿淫女一并杀却?”由是见其亲属,辄便披诉。女闻愧欲死,武夫人大悔,而不能禁之使勿言也。女阴使人婉致生母,且矢之以不他,其词悲切。母感之乃不复言,而论亲之媒,亦遂辍矣。

  会秦中欧公宰是邑,见生文,深器之,时召入内署,极意优宠。一日问生:“婚乎?”答言:“未。”细诘之,对曰:“夙与故武评事女小有盟约,后以微嫌,遂致中寝。”问:“犹愿之否?”生腼然不言。公笑曰:“我当为子成之。”即委县尉教谕,纳币于武。夫人喜,婚乃定,逾岁娶女归。女入门,乃以镵掷地曰:“此寇盗物,可将去!”生笑曰:“勿忘媒约。”珍佩之,恒不去身。女为人温良寡默,一日三朝其母,余惟闭门寂坐,不甚留心家务。母或以吊庆他往,则事事经纪,罔不井井。年余生一子孟仙,一切委之乳保,似亦不甚顾惜。又四五年,忽谓生曰:“欢爱之缘,于兹八载。今离长会短,可将奈何!”生惊问之,即已默默,盛妆拜母,返身入室。追而诘之,则仰眠榻上而气绝矣。母子痛悼,购良材而葬之。母已衰迈,每每抱子思母,如摧肺肝,由是遘病,遂惫不起。逆害饮食,但思鱼羹,而近地则无,百里外始可购致。时厮骑皆被差遣,生性纯孝,急不可待,怀资独往,昼夜无停趾。返至山中,日已沉冥,两足跋骑,步不能咫。后一叟至,问曰:“足得毋泡乎?”生唯唯。叟便曳坐路隅,敲石取火,以纸裹药末熏生两足讫。试使行,不惟痛止,兼益矫健。感极申谢,叟问:“何事汲汲?”答以母病,因历道所由。叟问:“何不另娶?”答云:“未得佳者。”叟遥指山村曰:“此处有一佳人,倘能从我去,仆当为君作伐。”生辞以母病待鱼,姑不遑暇。叟乃拱手,约以异日入村但问老王,乃别而去。生归烹鱼献母,母略进,数日寻瘳。乃命仆马往寻叟,至旧处迷村所在。周章逾时,夕暾渐坠,山谷甚杂,又不可以极望。乃与仆上山头,以瞻里落;而山径崎岖,苦不可复骑,跋履而上,昧色笼烟矣。蹀躞四望,更无村落。方将下山,而归路已迷,心中燥火如烧。荒窜间,冥堕绝壁,幸数尺下有一线荒台,坠卧其上,阔仅容身,下视黑不见底。惧极不敢少动。又幸崖边皆生小树,约体如栏。

  移时,见足傍有小洞口,心窃喜,以背着石,螬行而入。意稍稳,冀天明可以呼救。少顷,深处有光如星点。渐近之,约三四里许,忽睹廊舍,并无釭烛,而光明若昼。一丽人自房中出,视之则青娥也。见生,惊曰:“郎何能来?”生不暇陈,抱祛呜恻。女劝止之,问母及儿,生悉述苦况,女亦惨然。生曰:“卿死年余,此得无冥间耶?”女曰:“非也,此乃仙府。曩时非死,所瘗一竹杖耳。郎今来,仙缘有分也。”因导令朝父,则一修髯丈夫坐堂上,生趋拜。女曰:“霍郎来。”翁惊起,握手略道平素。曰:“婿来大好,分当留此。”生辞以母望,不能久留。翁曰:“我亦知之。但迟三数日,即亦何伤。”乃饵以肴酒,即令婢设榻于西堂,施锦裀焉。生既退,约女同榻寝,女却之曰:“此何处,可容狎亵?”生捉臂不舍。窗外婢子笑声嗤然,女益惭。方争拒间,翁入叱曰:“俗骨污吾洞府!宜即去!”生素负气,愧不能忍,作色曰:“儿女之情,人所不免,长者何当伺我?无难即去,但令女须便将去。”翁无辞,招女随之,启后户送之,赚生离门,父子阖扉去。回首峭壁镵岩,无少隙缝,只影茕茕,罔所归适。视天上斜月高揭,星斗已稀。怅怅良久,悲已而恨,面壁叫号,迄无应者。愤极,腰中出镵,凿石攻进,瞬息洞入三四尺许。隐隐闻人语曰:“孽障哉!”生奋力凿益急。忽洞底豁开二扉,推娥出曰:“可去,可去!”壁即复合。女怨曰:“既爱我为妇,岂有待丈人如此者?是何处老道士授汝凶器,将人缠混欲死?”生得女,意愿已慰,不复置辩,但忧路险难归。女折两枝,各跨其一即化为马,行且驶,俄顷至家。时失生已七日矣。初,生之与仆相失也,觅之不得,归而告母。母遣人穷搜山谷,并无踪绪。正忧惶所,闻子自归,欢喜承迎。举首见妇,几骇绝。生略述之,母益忻慰。女以形迹诡异,虑骇物听,求即播迁,母从之。异郡有别业,刻期徙往,人莫之知。

  偕居十八年,生一女,适同邑李氏。后母寿终。女谓生曰:“吾家茅田中有雉抱八卵,其地可葬,汝父子扶榇归窆。儿已成立,宜即留守庐墓,无庸复来。”生从其言,葬后自返。月余孟仙往省之,而父母俱杳。问之老奴,则云:“赴葬未还。”心知其异,浩叹而已。

  孟仙文名甚噪,而困于场屋,四旬不售。后以拔贡入北闱,遇同号生,年可十七八,神采俊逸,爱之。视其卷,注顺天廪生霍仲仙。瞪目大骇,因自道姓名。仲仙亦异之,便问乡贯,孟悉告之。仲仙喜曰:“弟赴都时,父嘱文场中如逢山右霍姓者,吾族也,宜与款接,今果然矣。顾何以名字相同如此?”孟仙因诘高、曾,并严、慈姓讳,已而惊曰:“是我父母也!”仲仙疑年齿之不类。孟仙曰:“我父母皆仙人,何可以貌信其年岁乎?”因述往迹,仲仙始信。

  场后不暇休息,命驾同归。才到门,家人迎告,是夜失太翁及夫人所在。两人大惊。仲仙入而询诸妇,妇言:“昨夕尚共杯酒,母谓:‘汝夫妇少不更事。明日大哥来,吾无虑矣。’早旦入室,则阒无人类。”兄弟闻之,顿足悲哀。仲仙犹欲追觅,孟仙以为无益,乃止。是科仲领乡荐。以晋中祖墓所在,从兄而归。犹冀父母尚在人间,随在探访,而终无踪迹矣。异史氏曰:“钻穴眠榻,其意则痴;凿壁骂翁,其行则狂;仙人之撮合之者,惟欲以长生报其孝耳。然既混迹人间,狎生子女,则居而终焉,亦何不可?乃三十年而屡弃其子,抑独何哉?异已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