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六·马介甫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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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万石是大名府的一个秀才,平日里最怕老婆。他妻子尹氏凶悍异常,稍有不顺心就挥鞭子打人。杨父已经六十多岁了,尹氏却把他当奴隶使唤。杨万石和弟弟万钟只能偷偷给老父亲送吃的,生怕被悍妇发现。老父亲穿着破棉袄,怕被人笑话,连客人都不敢见。

万石四十岁了还没有儿子,偷偷纳了个小妾王氏,却连话都不敢跟她说。有一年,兄弟俩去郡城赶考,遇见个风度翩翩的少年。那少年自称姓马,名叫介甫。三人越聊越投机,最后焚香结拜成了兄弟。半年后,马介甫突然带着书童来杨家拜访。

那天杨老爷子正在门口晒太阳捉虱子,马介甫还以为是仆人,让他进去通报。等知道是杨父时,马介甫大吃一惊。这时杨家兄弟慌慌张张跑出来迎接,进了堂屋就要拜见老父亲,万石却推说父亲身体不适。

聊到傍晚,万石几次说要备饭,却迟迟不见端上来。兄弟俩轮流出去催,最后才有个瘦仆人端来一壶酒,转眼就喝完了。万石急得满头大汗,又去催了几次,才端上来一锅夹生饭,难以下咽。吃完饭,万石就匆匆把马介甫送走了。

万钟抱着被子来陪客人睡,马介甫忍不住说:"当初敬重你们兄弟的为人,才结为兄弟。如今看到老父亲连温饱都成问题,实在让人心寒啊!"万钟眼泪汪汪地说:"家里这些丑事,实在难以启齿。都怪我那嫂子太凶悍,一家老小都受她欺负。要不是跟您交情深厚,这些家丑我都不敢说。"

马介甫听完直叹气:"我本打算明早就走,现在知道这事,非得看个明白不可。"第二天他就自己在厢房支起炉灶做饭,还特意把杨父接来同住。又去城里买了新衣服给老人换上,感动得杨家父子直掉眼泪。万钟七岁的儿子喜儿晚上跟爷爷睡,马介甫摸着他的头说:"这孩子福气比他爹强,就是小时候要受苦了。"

尹氏听说老爷子吃得好穿得好,气得破口大骂,说马介甫多管闲事。起先还只在屋里骂,后来干脆跑到马介甫住的厢房附近骂。杨家兄弟急得团团转,马介甫却像没听见似的。

后来王氏怀孕五个月被尹氏发现,扒了衣服毒打一顿,又逼万石穿上女人衣服跪着挨鞭子。正巧马介甫从外面回来,万石羞得不敢动,尹氏还追着打。马介甫一声怒喝:"滚!"尹氏就像见了鬼似的扭头就跑,鞋都跑掉了,光着脚哭哭啼啼回家。

晚上马介甫拉着万石喝酒不让他回去,尹氏在屋里气得要命。忽然听见门响,闯进来几个拿着刀的巨人,为首的用刀抵着她脖子说:"我们是阴间来的,今天要取你这恶妇的心肝!"尹氏吓得直磕头。那巨人用刀尖在她心口比划着,一件件数落她的恶行,每说一件就划一道。最后说到打掉妾室的孩子时,巨人说这事绝不能饶,要剖心挖肝。尹氏哭喊着知道错了,这时听见开门声,巨人们才散去。

万石回来看见尹氏被绑着,心口满是刀痕,吓得够呛。第二天跟马介甫一说,马介甫也装作很吃惊。从此尹氏收敛了许多,几个月都不敢说一句狠话。

后来马介甫要走了,才跟万石说实话:"那是我使的法术吓唬她。现在你们和好了,我也该走了。"尹氏从此对万石百依百顺,万石反倒不习惯了。有天晚上尹氏想起巨人的样子直发抖,万石为了讨好她,不小心说漏了嘴。尹氏立刻翻脸,万石吓得跪在床前求饶。尹氏说除非也在万石心口划上那么多刀才解恨,抄起菜刀就追,闹得鸡飞狗跳。万钟不明就里护着哥哥,尹氏又去撕扯公公的衣服。万钟气不过用石头砸她,结果把她打死了。

万钟说:"我死了能换父兄平安,值了!"说完就跳了井。等捞上来时已经没气了。没想到尹氏又醒了过来,听说万钟死了,反倒消了气。

安葬完弟弟,弟媳妇守着儿子不肯改嫁。尹氏不给她饭吃,逼她改嫁了。那孩子天天挨打,等大家吃完才能吃口冷饭,半年下来瘦得皮包骨。这天马介甫突然来访,万石嘱咐家人别告诉尹氏。马介甫看见杨父还是衣衫褴褛,又听说万钟死了,难过得直跺脚。那孩子见到马介甫就扑过来喊叔叔,马介甫差点没认出来:"怎么瘦成这样了?"杨父吞吞吐吐说了经过,马介甫气得对万石说:"我早说你没人性,果然没错!杨家就剩这根独苗了,要是死了怎么办?"万石只是低着头哭。

这时尹氏在屋里叫万石,万石进去就挨了耳光,出来时脸上还带着巴掌印。马介甫怒道:"你管不了老婆,还不会休了她吗?她打公公杀小叔,你都能忍,还算个人吗?"万石似乎有点动心。马介甫又激他:"要是不休妻,就该杀了她!别怕,我有几个当官的朋友,能保你没事。"万石一咬牙冲进屋,正好撞见尹氏。尹氏瞪眼问:"你想干什么?"

万石一听这话,脸色刷地就变了,扑通跪在地上,手撑着地说:"马先生教我休妻啊!"他老婆一听更火了,转头就去找刀找棍子。万石吓得直往后退。

马先生往地上啐了一口:"老兄真是朽木不可雕!"说着打开药箱,取出个小刀片似的药丸,用水化开递给万石:"这叫'大丈夫再造散'。平常不敢随便用,怕伤身子。今儿个豁出去了,你试试。"

万石喝下药,不一会儿就觉得胸口像塞了团火,烧得他坐立不安。他猛地冲进内室,吼声震得房梁都在抖。他老婆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他一脚踹出老远。万石抄起块石头当拳头,劈头盖脸一顿揍,打得那婆娘浑身没块好肉。那婆娘嘴还硬,边躲边骂。万石突然抽出腰间佩刀。

"拿刀吓唬谁呢?有种你杀啊!"那婆娘还在叫嚣。万石二话不说,从自己大腿上割下巴掌大块肉扔地上。正要割第二刀,婆娘终于哭喊着求饶。家里人看他疯魔似的,赶紧一拥而上把他架出来。马先生迎上去拍着他肩膀安慰,万石还呼哧呼哧喘粗气,几次要冲回去继续打。

等药劲过了,万石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地上。马先生扶起他说:"振作点!重振夫纲就这一回了。你媳妇敢这么嚣张不是一天两天惯的?好比死人还阳,得把从前那套全改了。要是再怂,神仙也救不了你。"

万石战战兢兢回屋,见他老婆两腿直打颤,让丫鬟扶着要下跪,他摆摆手才算完。出来跟马先生一说,爷俩高兴得直作揖。马先生告辞时,父子俩死活拉着不让走。

"我正好要去东海,顺路来看看。回头再来。"马先生说着就走了。

过了一个多月,那婆娘能下床了,装模作样伺候丈夫。日子一长发现丈夫还是从前那个窝囊废,渐渐又摆起脸色,后来干脆故态复萌。老爷子受不了,连夜跑到河南当了道士。万石连去找都不敢。一年多后马先生再来,听说这事气得直跺脚,当即把他儿子叫来,往驴背上一放就走。

这下乡里乡亲都瞧不起万石。赶上学政来考察,直接革了他的功名。又过了五年,家里遭火灾,连邻居房子都烧了。村里人把他告到官府,罚得倾家荡产。最后穷得连住处都没有,附近村子都不肯收留。他大舅哥小舅子恨透了这个妹妹,大门都不让进。

万石走投无路,把小妾卖给大户人家,带着老婆往南逃难。刚到河南地界就身无分文,那婆娘闹着要改嫁。正好有个姓常的屠户,花三百文钱把她买走了。

万石从此在城乡结合部要饭。有天来到个朱漆大门前,看门的正要赶他,里头出来个官老爷。万石趴在地上直哭,那官老爷盯着他看了半天,问清姓名后惊呼:"这不是大伯吗?怎么落魄成这样?"万石仔细一瞧,原来是喜儿,顿时嚎啕大哭。

进了府里,只见满屋金碧辉煌。不一会儿老爷子牵着个孩子出来,三代人抱头痛哭。万石这才知道,当年马先生带喜儿来这儿,没过几天就去找回老爷子,还请了先生教孩子读书。喜儿十五岁中秀才,第二年乡试得中,这才成的家。马先生临走时,祖孙俩哭成泪人。

"我不是凡人,是狐仙。道友们等很久了。"马先生说完就没了踪影。喜儿说着又红了眼眶,想起当年和庶伯母一起挨打的日子,更是伤心。当即派车带钱把王氏赎了回来。过两年生了个儿子,就当嫡子养着。

再说那尹氏嫁给屠户半年,还是那副刁蛮样。有回把屠户惹急了,拿杀猪刀在她腿上捅个窟窿,穿根麻绳吊在房梁上,自己扛着猪肉出门了。尹氏叫得撕心裂肺,邻居们才来解救。可一抽绳子她就疼得鬼哭狼嚎,从此听见屠户回家就浑身发抖。后来伤口虽然好了,可碎骨头渣子留在肉里,走路一瘸一拐的,还得起早贪黑干活。那屠户喝醉了就打骂,尹氏这才尝到当年自己给别人的滋味。

有天杨夫人和王氏去普陀寺上香,村里妇女都来拜见。尹氏躲在人堆里不敢上前,王氏故意问:"那是谁啊?"下人回禀:"张屠户的媳妇。"王氏叫人把她拽过来磕头,笑着说:"跟着屠户还缺肉吃?怎么瘦成这样?"尹氏羞愤难当,回家就要上吊,结果绳子断了没死成。屠户更厌恶她了。

又过一年屠户死了。有回尹氏在路上远远看见万石,跪着爬过来,眼泪哗哗的。万石碍于随从在场,一句话没说。回去跟侄子商量想复合,侄子坚决不同意。这尹氏被乡里唾弃,最后混在乞丐堆里讨饭。万石偶尔去破庙看她,侄子觉得丢人,暗中指使乞丐们欺负她,后来就断了联系。

这事后来还是毕公权给补全的结尾。

要说这怕老婆啊,真是天下男人的通病。可谁能想到世上还有杨万石这样的?简直离谱!我续写这段《妙音经》,权当给各位添个乐子:

"要说这老天爷造化万物,少不了阴柔之功;大丈夫立志四方,更得要贤内助。同甘共苦,难忘她十月怀胎的呻吟;把干处让给你,自己睡湿处,三年哺乳的辛劳谁人知?正因想着传宗接代,君子才要求娶;看着井台灶台,古人才说夫妻要如鱼得水。可如今妇人威风日盛,丈夫尊严全无。开始是言语不敬,后来变本加厉;本该相敬如宾,结果得寸进尺。都说是儿女情长,却让英雄气短。夜叉往床头一坐,金刚也得低头;毒妇在厨房生烟,铁汉也要服软。捣衣砧杵在手,不洗衣裳专打丈夫;纤纤玉指如葱,不画眉毛专掐皮肉。小打就忍,大打就跑,比孟母断织还勤快;老婆说东不敢往西,周婆定礼法都没这么灵验。撒起泼来满街看热闹,骂起人来吓得鸟雀乱飞。

"要命啊!哭天抢地突然就要跳井;丢人啊!转眼翻脸马上要上吊。这时候:地下的鬼都吓破胆,天上的神也惊掉魂。北宫黝那样的勇士见了要跑,孟施舍那样的硬汉也得认怂。将军雷霆之怒,进了卧室就消;大官铁面冷脸,回到内室就蔫。难道脂粉堆里真有杀气?怎么七尺男儿不寒而栗?要说月下美人让你跪拜也就罢了,最冤的是母夜叉到人间,还得当菩萨供着。听见母老虎吼,鼻孔朝天装没听见;听到老婆叫,五体投地忙答应。好色之徒连丑八怪都娶,怕老婆的连回波词都成了笑话。要是给汾阳王当女婿,自然荣华富贵,讨好老婆情有可原;可入赘到穷人家当牛做马,这低声下气图个啥?穷光蛋自己觉得没脸,任由悍妇糟践还求包容;就算有钱能使鬼推磨,可惹毛了老婆,财神爷也帮不上忙。"

河南老汉正撑着地直喘气,石家小子这才明白过来,原来王婆子是存心要折腾人。老头子趴在地上连连告饶:"可不敢再打了,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啊!"

"你倒是试试这碗药!"万石捏着鼻子灌下苦药汤,一边躲闪一边骂骂咧咧,"有本事你杀了我啊!"

这哪里是什么夫妻情深?分明是把游子的心捆在悬崖小道上,拿鸿沟天险来消磨英雄气。说是要同生共死,可连白头偕老的歌谣都没唱完;早上才温存过,晚上就要独占巫山云雨。可怜那池水明明清澈见底,却只能对着红牙板空弹;更怜惜薄命人儿,独自熬过漫漫长夜。

蝉蜕还挂在滩头,骊龙正好眠;破车拖着尘尾,老马偏不肯跑。最可笑是同床共枕的人,打跑了才认出是自家舅舅;拴在床前多年的客人,一扯缰绳竟变成了羊。想要的时候急不可耐,狠毒起来却没完没了。花钱买笑反惹一身骚,连太甲都说这是自找的;低头认错还要挨冤枉打,李阳看了都直摇头。

刺骨的寒风吹散了绣楼春色,无边的醋海淹没了蓝桥明月。有时候正逢好友聚会,酒还没端上来呢,屋里就摔出逐客令;老交情说断就断,自己先嚷嚷着绝交。更惨的是兄弟离散,眼泪空洒在荆树上;续弦再娶,变故偏生在芦花丛。所以阳城酒宴上,只剩兄弟把盏;商子吹竽七十载,终究没成个家。古人这般遭遇,心里该有多苦啊!

唉!百年夫妻倒成了刮骨钢刀,五张鹿皮买来的竟是剥床之痛。大胡子丈夫尚且如此,哪个真敢称胆大包天?既不敢在马厩里断这祸根,谁又能去蚕室斩除孽源?娘子军横行霸道,苦于没有治妒的良方;胭脂虎吃人不吐骨头,幸亏还有渡人的舟楫。

夜半焚起天香,总算平息了沸油锅;晨间花雨纷飞,终于浇灭了剑刃火。极乐世界里彩凤双飞,长舌妇跟前并蒂莲开。从优婆国拔出苦恼,在爱河边筑起道场。哎呀!但愿这几页经文,能化作杨柳枝头一滴甘露!

原文言文

  杨万石,大名诸生也,生平有“季以之惧”。妻尹氏,奇悍,少迕之,辄以鞭挞从事。杨父年六十余而常,尹以齿奴隶数。杨与弟万钟以窃饵翁,不敢令妇知。然衣败絮,恐贻讪笑,不令见客。万石年十无子,纳妾王,旦夕不敢通一语。兄弟候试郡中,见一少年,容服都雅。与语,悦之,询其姓字,自云:“介甫,马姓。”由此交日密,焚香为昆季之盟。既别,约半载,马忽携僮仆过杨。值杨翁在门外曝阳扪虱,疑为佣仆,通姓氏使达主人,翁披絮去。或告曰:“此即其翁也。”马方惊讶,杨兄弟岸帻出迎。登堂一揖,便请朝父,万石辞以偶恙。促坐笑语,不觉向夕,万石屡言具食而终不见至。兄弟迭互出入,始有瘦奴持壶酒之,俄顷饮尽。坐伺良久,万石频起催呼,额颊间热汗蒸腾。俄瘦奴以馔具出,脱粟失饪,殊不甘旨。食已,万石草草硬去。万钟襆被之伴客寝,马责之曰:“曩以伯仲高义,遂同盟好。今老父实不温饱,行道者羞之!”万钟泫然曰:“在心之情,卒难申致。家门不吉,蹇遭悍嫂,尊长细弱,横被催残。非沥血之好,此丑不敢扬也。”马骇叹移时,曰:“我初欲早旦而行,今得此异闻,不可不一目见之。请假闲舍,就便自炊。”万钟从其教,即除室为马安顿。夜深窃馈蔬稻,惟恐妇知。马会其意,力却之,且请杨翁与同食寝。自诣城肆市布帛,为易袍裤,父子兄弟皆感泣。万钟有子喜儿方七岁,夜从翁眠。马抚之曰:“此儿福寿,过于其父,但少年孤苦耳。”妇闻老翁安饱,大怒,辄骂,谓马强预人家事。初恶声尚在闺闼,渐近马居,以示瑟歌之意。杨兄弟汗体徘徊,不能制止;而马若弗闻也者。妾王,体妊五月,妇始知之,褫衣惨掠。已,乃唤万石跪受巾帼,操鞭逐出。值马在外,惭懅不前,又追逼之,始出。妇一随出,叉手顿足,观者填溢。马指妇叱曰:“去,去!”妇即反奔,若被鬼逐,裤履俱脱,足缠萦绕于道上,徒跣而归,面色灰死。少定,婢进袜履,着已,噭啕大哭。家无敢问者。马曳万石为解巾帼,万石耸身定息,如恐脱落,马强脱之,而坐立不宁,犹惧以私脱加罪。探妇哭已,乃敢入,趑趄而前。妇殊不发一语,遽起,入房自寝。万石意始舒,与弟窃奇焉。家人皆以为异,相聚偶语。妇微有闻,益羞怒,遍挞奴婢。呼妾,妾创剧不能起。妇以为伪,就榻搒之,崩注堕胎。万石于无人处,对马哀啼,马慰解之。呼僮具牢馔,更筹再唱,不放万石去。

  妇在闺房恨夫不归,方大恚忿,闻撬扉声,急呼婢,则室门已辟。有巨人入,影蔽一室,狰狞如鬼;俄又有数人入,各执利刃。妇骇绝欲号,巨人以刀刺颈曰:“号便杀却!”妇急以金帛赎命。巨人曰:“我冥曹使者,不要钱,但取悍妇心耳!妇益惧,自投败颡。巨人乃以利刃画妇心而数之曰:“如某事,谓可杀否?”即以画。凡一切凶悍之事,责数殆尽,刀画肤革不啻数十。末乃曰:“妾生子,一尔宗绪,何忍打堕?此事必不可宥!”乃令数人反接其手,剖视悍妇心肠。妇叩头乞命,但言知悔。俄闻中门启闭,曰:“杨万石之矣。既已悔过,姑留余生。”纷然尽散。

  无何,万石入,见妇赤身绷系,心头刀痕,纵横不可数。解而问之,得其故,大骇,窃疑马。明日,向马述之,马一骇。由是妇威渐敛,经数月不敢出一恶语。马大喜,告万石曰:“实告君,幸勿宣泄,前以小术惧之。既得好合,请暂别也。”遂去。妇每日暮,挽留万石作侣,欢笑而承迎之。万石生平不解此乐,遽遭之,觉坐立皆无所可。妇一夜忆巨人状,瑟缩摇战。万石思媚妇意,微露其假。妇遽起,苦致穷诘。万石自觉失言,而不能悔,遂实告之。妇勃然大骂,万石惧,长跽床下。妇不顾,哀至漏三下,妇曰:“欲得我恕,须以刀画汝心头如干数,此恨始消。”乃起捉厨刀。万石大惧而奔,妇逐之。犬吠鸡腾,家人尽起。万钟不知何故,但以身左右翼兄。妇乃诟詈,忽见翁之,睹袍服,倍益烈怒,即就翁身条条割裂,批颊而摘翁髭。万钟见之怒,以石击妇,中颅,颠蹶而毙。万钟曰:“我死而父兄得生,何憾!”遂投井中,救之已死。移时妇复苏,闻万钟死,怒一遂解。

  既殡,弟妇恋儿,矢不嫁。妇唾骂不与食,醮去之。遗孤儿,朝夕受鞭楚,俟家人食讫,始啖以冷块。积半岁,儿尪羸,仅存气息。一日马忽至,万石嘱家人,勿以告妇。马见翁褴缕如故,大骇;又闻万钟殒谢,顿足悲哀。儿闻马至,便之依恋,前呼马叔。马不能识,审顾始辩,惊曰:“儿何憔悴至此!”翁乃嗫嚅具道情事,马忿然谓万石曰,我曩道兄非人,果不谬。两人止此一线,杀之,将奈何?”万石不言,惟伏首帖耳而泣。坐语数刻,妇己知之,不敢自出逐客,但呼万石入,批使绝马。含涕而出,批痕俨然。马怒之曰:“兄不能威,独不能断‘出’耶?殴父杀弟,安然忍之,何以为人!”万石欠伸,似有动容。马又激之曰:“如渠不去,理须杀;即便杀却勿惧。仆有二三知交,都居要地,必合极力,保无亏也。”万石喏,负气疾行,奔而入。适与妇遇,叱问:“何为?”万石皇遽失色,以手据地曰:“马生教余出妇。”妇益恚,顾寻刀杖,万石惧而却步。马唾之曰:“兄真不可教也已!”遂开箧,出刀圭药,合水授万石饮。曰:“此丈夫再造散。所以不轻用者,以能病人故耳。今不得已,暂试之。”饮下,少顷,万石觉忿气填胸,如烈焰冲烧,刻不容忍,直抵闺闼,叫喊雷动。妇未及诘,万石以足腾起,妇颠去数尺有咫。即复握石成拳,擂击无算。妇体几无完肤,嘲犹詈。万石于腰中出佩刀。妇骂曰:“出刀子,敢杀我耶?”万石不语,割股上肉大如掌,掷地下。方欲再割,妇哀鸣乞恕。万石不听,又割之。家人见万石凶狂,相集,死力掖出。马迎去,捉臂相用慰劳。万石余怒未息,屡欲奔寻,马止之。少间,药力消,嗒若丧。马嘱曰:“兄勿馁。乾纲之振,在此一举。夫人之所以惧者,非朝夕之故,其所由之者渐矣。譬之昨死而今生,须从此涤故更新。再一馁,则不可为矣。”遣万石入探入。妇股栗心慴,倩婢扶起,将以膝行。止之,乃已。出语马生,父子交贺。马欲去,父子共挽之。马曰:“我适有东海之行,故便道相过,还时可复会耳。”

  月余妇起,宾事良人。久觉黔驴无技,渐狎,渐嘲,渐骂,居无何,旧态全作矣。翁不能堪,宵遁,至河南隶道士籍,万石一不敢寻。年余马至,知其状,怫然责数已,立呼儿至,置驴子上,驱策径去。由此乡人皆不齿万石。学使案临,以劣行黜名。又年五年,遭回禄,居室财物,悉为煨烬,延烧邻舍。村人执以告郡,罚锾烦苛。于是家产渐尽,至无居庐,近村相戒,无以舍舍万石。尹氏兄弟,怒妇所为,一绝拒之。万石既穷,质妾于贵家,偕妻南渡。至河南界,资斧已绝。妇不肯从,聒夫再嫁。适有屠而常者,以钱三百货去。

  万石一身,丐食于远村近郭间。至一朱门,阍人诃拒不听前。少间一官人出,万石伏地啜泣。官人熟视久之,略诘姓名,惊曰:“是伯父也!何一贫至此?”万石细审,知为喜儿,不觉大哭。从之入,见堂中金碧焕映。俄顷,父扶童子出,相对悲哽。万石始述所遭。初,马携喜儿至此,数日,即出寻杨翁之,使祖孙同居。又延师教读。十五岁入邑庠,次年领乡荐,始为完婚。乃别欲去,祖孙泣留之。马曰:“我非人,实狐仙耳。道侣相候已久。”遂去。孝廉言之,不觉恻楚。因念昔与庶伯母同受酷虐,倍益感伤。遂以舆马赍金赎王氏归。年余生一子,因以为嫡。

  尹从屠半载,狂悖犹昔。夫怒,以屠刀孔其股,穿以毛绠悬梁上,荷肉竟出。号极声嘶,邻人始知。解缚抽绠,一抽则呼痛之声,震动年邻。以是见屠之,则骨毛皆竖。后胫创虽愈,而断芒遗肉内,终不利于行,犹夙夜服役,无敢少懈。屠既横暴,每醉归,则挞詈不情。至此,始悟昔之施于人者,一犹是也。一日,杨夫人及伯母烧香普陀寺,近村农妇并之参谒。尹在中怅立不前,王氏故问:“此伊谁?”家人进白:“张屠之妻。”便诃使前,与太夫人稽首。王笑曰:“此妇从屠,当不乏肉食,何羸瘠乃尔?”尹愧恨,归欲自经,绠弱不得死。屠益恶之。岁余,屠死。途遇万石,遥望之,以膝行,泪下如麻。万石碍仆,未通一言。归告侄,欲谋珠还,侄固不肯。妇为里人所唾弃,久无所归,依群乞以食。万石犹时就尹废寺中,侄以为玷,阴教群乞窘辱之,乃绝。

  此事余不知其究竟,后数行,乃毕公权撰成之。

  异史氏曰:“惧内,天下之通病也。然不意天壤之间,乃有杨郎!宁非变异?余以作《妙音经》之续言,谨附录以博一噱:

  ‘窃以天道化生万物,重赖坤成;男儿志在年方,尤须内助。同甘独苦,劳尔十月呻吟;就湿移干,苦矣三年颦笑。此顾宗祧而动念,君子所以有伉俪之求;瞻井臼而怀思,古人所以有鱼水之爱也。第阴教之旗帜日立,遂乾纲之体统无存。始而不逊之声,或大施而小报;继则如宾之敬,竟有往而无之。只缘儿女深情,遂使英雄短气。床上夜叉坐,任金刚一须低眉;釜底毒烟生,即铁汉无能强项。秋砧之杵可掬,不捣月夜之衣;麻姑之爪能搔,轻试莲花之面。小受大走,直将代孟母投梭;妇唱夫随,翻欲起周婆制礼。婆娑跳掷,停观满道行人;嘲鸡嘶,扑落一群娇鸟。

  ‘恶乎哉!呼天吁地,忽尔披发向银床;丑矣夫!转目摇头,猥欲投缳延玉颈。当是时也:地下已多碎胆,天外更有惊魂。北宫黝未必不逃,孟施舍焉能无惧?将军气同雷电,一入中庭,顿归无何有之乡;大人面若冰霜,比到寝门,遂有不可问之处。岂果脂粉之气,不势而威?胡乃肮脏之身,不寒而栗?犹可解者:魔女翘鬟之月下,何妨俯伏皈依?最冤枉者:鸠盘蓬首到人间,也要香花供养。闻怒狮之吼,则双孔撩天;听牝鸡之鸣,则五体投地。登徒子淫而忘丑,“回波词”怜而成嘲。设为汾阳之婿,立致尊荣,媚卿卿良有故;若赘外黄之家,不免奴役,拜仆仆将何求?彼穷鬼自觉无颜,任其斫树摧花,止求包荒于悍妇,如钱神可云有势,乃一婴鳞犯制,不能借助于方兄。

  ‘岂缚游子之心,惟兹鸟道?抑消霸王之气,恃此鸿沟?然死同穴,生同衾,何尝教吟“白首”?而朝行云,暮行雨,辄欲独占巫山。恨煞“池水清”,空按红牙玉板;怜尔“妾命薄”,独支永夜寒更。蝉壳鹭滩,喜骊龙之方睡;犊车塵尾,恨驽马之不奔。榻上共卧之人,挞去方知为舅;床前久系之客,牵之已化为羊。需之殷者仅俄顷,毒之流者无尽藏。买笑缠头,而成自作之孽,太甲必曰难违;俯首帖耳,而受无妄之刑,李阳一谓不可。酸风凛冽,吹残绮阁之春;酷海汪洋,淹断蓝桥之月。又或盛会忽逢,良朋即坐,斗酒藏而不设,且由房出逐客之书;故人疏而不之,遂自我广绝交之论。甚而雁影分飞,涕空沾于荆树;鸾胶再觅,变遂起于芦花。故饮酒阳城,一堂中惟有兄弟;吹竽商子,七旬余并无室家。古人为此,有隐痛矣。

  ‘呜呼!百年鸳偶,竟成附骨之疽;五两鹿皮,或买剥床之痛。髯如戟者如是,胆似斗者何人?固不敢于马栈下断绝祸胎,又谁能向蚕室中斩除孽本?娘子军肆其横暴,苦疗妒之无方;胭脂虎啖尽生灵,幸渡迷之有楫。天香夜爇,全澄汤镬之波;花雨晨飞,尽灭剑轮之火。极乐之境,彩翼双栖;长舌之端,青莲并蒂。拔苦恼于优婆之国,立道场于爱河之滨。咦!愿此几章贝叶文,洒为一滴杨枝水!’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