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大用本是中州大户人家的公子,娶了尤太守家的千金庚娘。这庚娘生得花容月貌,性情又贤淑,夫妻俩恩爱非常。可那年头兵荒马乱,流寇作乱,一家人被迫南逃。
路上遇见个自称王十八的年轻人,带着妻子也要逃难,说是广陵人。王十八主动要给他们带路,金大用见他殷勤就答应了。走到河边时,庚娘悄悄扯丈夫袖子:"这人眼神不正,总偷瞄我,怕是不安好心。"金大用嘴上应着,可架不住王十八跑前跑后帮忙找船搬行李,又想着对方带着家眷,也就放松了警惕。
那王十八的妻子倒是温顺,和庚娘同住一舱。王十八自己在船头跟船工嘀嘀咕咕,熟络得像多年老友。
日头西沉时,船行到芦苇荡里。泊船后王十八邀金家父子出舱透气,冷不防就把金大用推下了河。金老爷刚要喊,船工一竹篙把他也捅进水里。老太太闻声出来看,同样遭了毒手。王十八这才假惺惺喊救人。其实庚娘在舱里把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,却不动声色,只哭着说:"公婆都不在了,我可怎么办啊!"王十八赶紧哄她:"跟我回金陵吧,我家大业大,保你享福。"庚娘抹着泪说:"要真这样,我也知足了。"乐得王十八当晚就要动手动脚,庚娘推说身上不便,他只好去找自己妻子。
半夜里忽然听见那对夫妻吵起来。王妻骂:"你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,雷公都要劈碎你脑袋!"接着就是殴打声和落水声。天亮到金陵后,王十八带着庚娘回家,老太太见不是原配儿媳,王十八随口扯谎说旧妻落水死了。
晚上王十八又要用强,庚娘却笑了:"三十多岁的人怎么这般猴急?寻常人家新婚还要喝交杯酒呢。"王十八连忙备酒。庚娘一杯接一杯劝,等他醉得不省人事,便抽刀摸黑找准脖子就是一刀。王十八吃痛惊醒,庚娘又补一刀结果了他。老太太闻声赶来,也被一并解决。王十八的弟弟王十九察觉不对,庚娘知道逃不掉,索性投了院里的池塘。
乡亲们捞起庚娘时,见她面色如生,又发现窗台上留的血书,这才知道是个烈女。大家凑钱厚葬她,下葬那天来看热闹的有好几千人。
再说金大用落水后抱块木板漂到淮河,被专门救人的尹老汉搭救。正愁不知父母下落,忽然听说捞上来老两口尸体。金大用哭得死去活来时,又救上来个自称金家媳妇的女子——竟是王十八的妻子唐氏!这女子哭求收留,尹老汉也劝他认下。金大用推说要守孝报仇,唐氏反问:"要是庚娘还在,你也这样推三阻四吗?"说得金大用只好暂时安顿下她。
后来金大用跟着尹老汉的朋友袁将军立了战功,当上游击将军,这才正式娶了唐氏。有次夫妻俩去金山寺游玩,江上遇见条小船,船里少妇竟像极了庚娘。金大用急中生智喊了句当年闺房暗语,那少妇果然对上了切口!
原来庚娘下葬后竟被盗墓贼挖出来,见她还有气,吓得要命。庚娘反倒把首饰都送给他们,求他们送自己去镇江耿夫人家。这耿夫人无儿无女,待她如亲生。今日正是从金山寺回来,这才江上重逢。
后来两家常来常往。庚娘和唐氏姐妹相称,唐氏小她一岁,心甘情愿当妹妹。耿夫人待金大用如同女婿,这段奇缘才算圆满。
金大用,中州旧家子也。聘尤太守女,字庚娘,丽而贤,逑好甚敦。以流寇之乱,家人离逖,金携家南窜。途遇少年,亦偕妻以逃者,自言广陵王十八,愿为前驱。金喜,行止与俱。至河上,女隐告金曰:“勿与少年同舟,彼屡顾我,目动而色变,中叵测也。”金诺之。王殷勤觅巨舟,代金运装,劬劳臻至,金不忍却。又念其携有少妇,应亦无他。妇与庚娘同居,意度亦颇温婉。王坐舡头上与橹人倾语,似甚熟识戚好。
未几日落,水程迢递,漫漫不辨南北。金四顾幽险,颇涉疑怪。顷之,皎月初升,见弥望皆芦苇。既泊,王邀金父子出户一豁,乃乘间挤金入水;金有老父,见之欲号,舟人以篙筑之,亦溺;生母闻声出窥,又筑溺之。王始喊救。母出时,庚娘在后,已微窥之。既闻一家尽溺,即亦不惊,但哭曰:“翁姑俱没,我安适归!”王入劝:“娘子勿忧,请从我至金陵,家中田庐颇足赡给,保无虞也。”女收涕曰:“得如此,愿亦足矣。”王大悦,给奉良殷。既暮,曳女求欢,女托体姅,王乃就妇宿。
初更既尽,夫妇喧竞,不知何由。但闻妇曰:“若所为,雷霆恐碎汝颅矣!”王乃挝妇。妇呼云:“便死休!诚不愿为杀人贼妇!”王吼怒,捽妇出。便闻骨董一声,遂哗言妇溺矣。未几抵金陵,导庚娘至家,登堂见媪,媪讶非故妇。王言:“妇堕水死,新娶此耳。”归房,又欲犯。庚娘笑曰:“三十许男子,尚未经人道耶?市儿初合卺亦须一杯薄浆酒,汝家沃饶,当即不难。清醒相对,是何体段?”王喜,具酒对酌。庚娘执爵,劝酬殷恳。王渐醉,辞不饮。庚娘引巨碗,强媚劝之,王不忍拒,又饮之。于是酣醉,裸脱促寝。庚娘撤器灭烛,托言溲溺,出房,以刀入,暗中以手索王项,王犹捉臂作昵声。庚娘力切之,不死,号而起;又挥之,始殪。媪仿佛有闻,趋问之,女亦杀之。王弟十九觉焉。庚娘知不免,急自刎,刀钝鈌不可入,启户而奔,十九逐之,已投池中矣。呼告居人,救之已死,色丽如生。共验王尸,见窗上一函,开视,则女备述其冤状。群以为烈,谋敛资作殡。天明集视者数千人,见其容皆朝拜之。终日间得金百,于是葬诸南郊。好事者为之珠冠袍服,瘗藏丰满焉。
初,金生之溺也,浮片板上,得不死。将晓至淮上,为小舟所救。舟盖富民尹翁,专设以拯溺者。金既苏,诣翁申谢。翁优厚之。留教其子。金以不知亲耗,将往探访,故不决。俄曰:“捞得死叟及媪。”金疑是父母,奔验果然。翁代营棺木。生方哀恸,又白:“拯一溺妇,自言金生其夫。”生挥涕惊出,女子已至,殊非庚娘,乃十八妇也。向金大哭,请勿相弃。金曰:“我方寸已乱,何暇谋人?”妇益悲。尹审其故,喜为天报,劝金纳妇。金以居丧为辞,且将复仇,惧细弱作累。妇曰:“如君言,脱庚娘犹在,将以报仇居丧去之耶?”翁以其言善,请暂代收养,金乃许之。卜葬翁媪,妇缞绖哭泣,如丧翁姑。
既葬,金怀刃托钵,将赴广陵,妇止之曰:“妾唐氏,祖居金陵,与豺子同乡,前言广陵者诈也。且江湖水寇,半伊同党,仇不能复,只取祸耳。”金徘徊不知所谋。忽传女子诛仇事,洋溢河渠,姓名甚悉。金闻之一快,然益悲,辞妇曰:“幸不污辱。家有烈妇如此,何忍负心再娶?”妇以业有成说,不肯中离,愿自居于媵妾。会有副将军袁公,与尹有旧,适将西发,过尹,见生,大相知爱,请为记室。无何,流寇犯顺,袁有大勋,金以参机务,叙劳,授游击以归。夫妇始成合卺之礼。
居数日,携妇诣金陵,将以展庚娘之墓。暂过镇江,欲登金山。漾舟中流,欻一艇过,中有一妪及少妇,怪少妇颇类庚娘。舟疾过,妇自窗中窥金,神情益肖。惊疑不敢追问,急呼曰:“看群鸭儿飞上天耶!”少妇闻之。亦呼云:“馋猧儿欲吃猫子腥耶!”盖当年闺中之隐谑也。金大惊,反棹近之,真庚娘。青衣扶过舟,相抱哀哭,伤感行旅。唐氏以嫡礼见庚娘。庚娘惊问,金始备述其由。庚娘执手曰:“同舟一话,心常不忘,不图吴越一家矣。蒙代葬翁姑,所当首谢,何以此礼相向?”乃以齿序,唐少庚娘一岁,妹之。
先是,庚娘既葬,自不知历几春秋。忽一人呼曰:“庚娘,汝夫不死,尚当重圆。”遂如梦醒。扪之四面皆壁,始悟身死已葬,只觉闷闷,亦无所苦。有恶少窥其葬具丰美,发冢破棺,方将搜括,见庚娘犹活,相共骇惧。庚娘恐其害己,哀之曰:“幸汝辈来,使我得睹天日。头上簪珥,悉将去,愿鬻我为尼,更可少得直。我亦不泄也。”盗稽首曰:“娘子贞烈,神人共钦。小人辈不过贫乏无计,作此不仁。但无漏言幸矣。何敢鬻作尼!”庚娘曰:“此我自乐之。”又一盗曰:“镇江耿夫人寡而无子,若见娘子必大喜。”庚娘谢之。自拔珠饰悉付盗,盗不敢受,固与之,乃共拜受。遂载去,至耿夫人家,托言舡风所迷。耿夫人,巨家,寡媪自度。见庚娘大喜,以为己出。适母子自金山归也,庚娘缅述其故。金乃登舟拜母,母款之若婿。邀至家,留数日始归。后往来不绝焉。
异史氏曰:“大变当前,淫者生之,贞者死焉。生者裂人眦,死者雪人涕耳。至如谈笑不惊,手刃仇雠,千古烈丈夫中岂多匹俦哉!谁谓女子,遂不可比踪彦云也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