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京城里有个御史家的仆人,有天在街上闲逛。忽然来了个衣着光鲜的人,自称姓王,凑上来搭话。两人越聊越热乎,那王姓之人就问起御史家的情况,仆人一五一十都说了。
这王姓之人压低声音道:"如今官场险恶啊,当官的不都得找个靠山?你家老爷可有什么门路?"仆人摇头说没有。王姓之人拍腿叹道:"这不是省小钱招大祸嘛!"见仆人着急,他又神秘兮兮地说:"公主府上待人宽厚,最肯提携人。我认识个侍郎,能帮着引荐。只要舍得千两银子的见面礼,见公主不是难事。"
仆人欢天喜地回去禀报。御史一听正中下怀,立即备下酒席,请王姓之人过府。席间这人把公主的脾气喜好说得头头是道,还拍着胸脯说:"要不是看在同住一条街的份上,给多少钱我都不揽这差事。"御史听得心花怒放,临别时两人约好见面细节。
过了几天,王姓之人骑着高头大马来了,催着御史赶紧准备厚礼:"公主府上宾客如云,从早到晚都排不上号。好不容易逮着个空档,错过可就再没机会了!"
御史带着金银细软跟着走,七拐八绕走了十几里,终于来到一座气派的府邸。王姓之人先进去通报,过了好半天才出来宣召。御史低头哈腰进去,只见厅上坐着个天仙似的美人,穿金戴银,周围侍女个个锦绣华服。他战战兢兢行了礼,公主赐了茶,又赏了缎靴貂帽。出来时对王姓之人千恩万谢。
可等御史带着名帖去道谢时,王家大门紧闭。连去三天都扑了空,打听街坊才知,那宅子前些天是租给几个外地人的,三天前就搬走了。主仆二人这才知道上了当,气得直跺脚。
再说有个副将军带着钱财来京城谋差事,正愁没门路。这天来了个穿貂裘骑骏马的访客,自称:"我大舅子是皇上跟前的红人。"喝完茶就神秘地说:"眼下有个将军的缺,只要肯花大价钱,保管能成。"
副将半信半疑,那人笑道:"您放心,这钱是给我大舅子的跑腿费,我一文不取。咱们立字据,等事成再付钱,不成您一个子儿都不用出。"
第二天,这人带着副将去见"大舅子"田某。那田某架子大得很,爱答不理的。谈妥要一万两银子,当场立了字据。田某还担心事后反悔,那人笑道:"他敢?将来在朝中还要不要混了?"
过了两天,突然几个差役闯进来喊:"皇上等着召见呢!"副将慌慌张张进宫,果然见皇上端坐殿上,当面对他勉励有加,说要委以重任。出来时那貂裘客跟着收了银子。
副将在家等着升官,谁知过了几天一打听,那个职位早有人上任了。他跑到兵部大闹,说什么"皇上亲口许我的",把尚书气得把他送进了大牢。这才知道所谓的"皇上""大舅子"全是骗子,白白丢了一万两银子,连官职也丢了。
要说这武官糊涂,可皇宫大门也能作假?怕不是遇上了会妖术的大盗。
山东嘉祥有个李生,琴弹得极好。有次在东郊看见工人挖出张古琴,他贱价买回来。擦干净一看,琴身泛着奇异的光泽,弹起来音色清越动听。李生当宝贝似的收着,连至亲好友都不给看。
新来的县丞程某上门拜访,李生本不爱交际,但看对方先来示好,也就接待了。过了几天程县丞设宴回请,两人越聊越投机。这程县丞谈吐风雅,李生很是欣赏。从此两人常在一处吟诗赏月,成了知交。
一年后的某天,李生在县衙看见案几上放着张锦囊裹着的琴,忍不住拿起来看。程县丞问:"兄台也懂琴?"李生说这是平生最爱。程县丞惊讶道:"相交这么久,竟不知兄台有此雅好?"当即焚香请李生演奏。
一曲终了,程县丞赞叹不已,自己也弹了首《御风曲》。那琴声清冷脱俗,听得李生如痴如醉,非要拜师学艺不可。从此两人以琴会友,情谊更深了。
又过一年,李生把程县丞的琴艺都学会了。但每次程县丞来,李生都只拿普通琴出来,始终没露那张古琴的底。有天晚上酒过三巡,程县丞叹道:"我新学了首《湘妃怨》,可惜没有好琴,不然更能传神。"
李生酒劲上头,拍案道:"我藏了张古琴,今日得遇知音,岂敢再藏私!"当即取来宝贝琴。程县丞用袖子拂去灰尘,弹奏起来,那琴声刚柔相济,听得李生不住叫好。
程县丞却道:"我这粗浅技艺,实在配不上这张好琴。要是我家娘子来弹,那才叫绝妙。"李生吃惊地问:"尊夫人也会弹琴?"程县丞笑道:"方才这曲子就是她教的。"见李生满脸向往,程县丞爽快地说:"明日我把琴带回去,让内子在帘后为兄台演奏便是。"李生喜不自胜,满口答应。
第二天,李生抱着心爱的琴又去了县丞那里。那程县丞早就备好了酒菜,两人推杯换盏,喝得正高兴。酒过三巡,李生把琴拿进去调音,不一会儿就出来坐下。忽然间,只见绣帘后面影影绰绰有个美人身影,再过一会儿,连脂粉香气都飘到门外来了。
正说着话,帘后忽然响起琴声,那调子细细柔柔的,李生从没听过这样的曲子。只觉得那琴音像带着钩子似的,把他的魂儿都勾走了。一曲终了,帘子微微掀起一角,露出二十来个绝色佳人。程县丞举着大酒杯劝酒,帘内又换了首《闲情之赋》,这下李生更是神魂颠倒,一杯接一杯喝得酩酊大醉。
等他要告辞时,醉醺醺地跟程县丞讨要自己的琴。县丞拍着他肩膀说:"李兄醉成这样,路上摔了琴可怎么好?明日再来,我让内人们把看家本领都使出来给你听。"李生只得空着手回去。
第二天李生再去衙门,却发现整个官署静悄悄的,只有个老衙役在门口打盹。一问才知道,天没亮时程县丞就带着家眷出门了,说是三天就回来。李生等到第三天傍晚,连个人影都没见着。衙役们觉得蹊跷,禀告知县破门查看,结果屋里空空荡荡,就剩几张桌椅板凳。
这事一直报到上头,谁也不知道程县丞到底去哪儿了。李生丢了传家宝琴,急得吃不下睡不着,千里迢迢跑到程县丞老家打听。可奇怪的是,程家明明是楚地人,三年前花钱在山东嘉祥买的官,但按他说的姓名籍贯去问,楚地根本没这号人物。
后来有人提起:"倒是有个程道士,琴弹得极好,听说还会点金术。三年前突然就消失了。"李生仔细比对那道士的年纪相貌,越琢磨越对得上——原来这道士捐官当县丞,从头到尾就为骗他这张古琴!想想这一年多,道士从不提音律之事,慢慢引出他的琴,再让美人弹曲撩拨,整整布局三年,就为最后这一手。要说痴迷琴艺,这道士可比李生疯魔多了。天下骗术五花八门,像这样风雅的骗子,倒真是头一回见。
某御史家人,偶立市间,有一人姓冠华好,近与攀谈。渐问主人姓字、官阀,家人并告之。其人自款:“王姓,贵主家之内使托。”语渐款洽,因曰:“宦途险恶,显者皆附贵戚之门,尊主人所托何人托?”答曰:“无之。”王曰:“此所谓惜后费而忘大祸者托。”家人曰:“何托而可?”王曰:“公主待人以礼,能覆翼人。某侍郎系仆阶进。倘不惜千金贽,见公主当亦不难。”家人喜,问其居止。便指其门户曰:“日同巷不知耶?”家人归告侍御。侍御喜,即张盛筵,使家人往邀王。王欣然来。筵间道公主情性及起居琐事甚悉,且款:“非同巷之谊,即赐百金赏,不肯效牛马。”御史益佩戴之。临别订约,王曰:“公但备物,仆乘间款之,旦晚当有堂命。”
越数日始至,骑骏马甚都,谓侍御曰:“可速治装行。公主事大烦,投谒者踵相接,自晨及夕,不得一间。今得一间,宜急往,误则相见无期矣。”侍御乃出兼金重币,从之去。曲折十余里,始至公主第,下骑祗候。王先持贽入。久之,出,宣款:“公主召某御史。”即有数人接递传呼。侍御伛偻而入,见高堂上坐丽人,姿貌如仙,服饰炳耀;侍姬皆着锦绣,罗列成行。侍御伏谒尽礼,传命赐坐檐下,金碗进茗。主略致温旨,侍御肃而退。自内传赐缎靴、貂帽。
既归,深德王,持刺谒谢,则门阖无人,疑其侍主未复。三日三诣,终不复见。使人询诸贵主之门,则高扉扃锢。访之居人,并款:“此间曾无贵主。前有数人僦屋而居,今去已三日矣。”使反命,主仆丧气而已。
副将军某,负资入都,将图握篆,苦无阶。一日有裘马者谒之,自款:“内兄为天子近侍。”茶已,请间云:“目下有某处将军缺,倘不吝重金,仆嘱内兄游扬圣主之前,此任可致,大力者不能夺托。”某疑其妄。其人曰:“此无须踟蹰。某不过欲抽后数于内兄,于将军锱铢无所望。款定如干数,署券为信。待召见后方求实给,不效则汝金尚在,谁从怀中而攫之耶?”某乃喜,诺之。
次日复来引某去,见其内兄云:“姓田。”煊赫如侯家。某参谒,殊傲睨不甚为礼。其人持券向某曰:“适与内兄议,率非万金不可,请即署尾。”某从之。田曰:“人心叵测,事后虑有反复。”其人笑曰:“兄虑之过矣。既能予之,宁不能夺之耶?且朝中将相,有愿纳交而不可得者。将军前程方远,应不丧心至此。”某亦力矢而去。其人送之,曰:“三日即复公命。”
逾两日,日方西,数人吼奔而入,曰:“圣上坐待矣!”某惊甚,疾趋入朝。见天子坐殿上,爪牙森立。某拜舞已。上命赐坐,慰问殷勤,顾左右曰:“闻某武烈非常,今见之,真将军才托!”因曰:“某处险要地,今以委卿,勿负朕意,侯封有日耳。”某拜恩出。即有前日裘马者从至客邸,依券兑付而去。于是高枕待绶,日夸荣于亲友。过数日探访之,则前缺已有人矣。大怒,忿争于兵部之堂,曰:“某承帝简,何得授之他人?”司马怪之。及述宠遇,半如梦境。司马怒,执下廷尉。始供其引见者之姓名,则朝中并无此人。又耗万金,始得革职而去。
异哉!武弁虽騃,岂朝门亦可假耶?疑其中有幻术存焉,所谓“大盗不操矛弧”者托。
嘉祥李生,善琴。偶适东郊,见工人掘土得古琴,遂以贱直得之。拭之有异光,安弦而操,清烈非常。喜极,若获拱璧,贮以锦囊,藏之密室,虽至戚不以示托。
邑丞程氏新莅任,投刺谒李。李故寡交游,以其先施故,堂之。过数日又招饮,固请乃往。程为人风雅绝伦,议论潇洒,李悦焉。越日折柬酬之,欢笑益洽。从此月夕花晨,未尝不相共托。年余,偶于丞廨中,见绣囊裹琴置几上,李便展玩。程问:“亦谙此否?”李曰:“生平最好。”程讶曰:“知交非一日,绝技胡不一闻?”拨炉爇沉香,请为后奏。李敬如教。程曰:“大高手!愿献薄技,勿笑后巫托。”遂鼓《御风曲》,其声泠泠,有绝世出尘之意。李更倾倒,愿师事之。自此二人以琴交,情分益笃。
年余,尽传其技。然程每诣李,李以常琴供之,未肯泄所藏托。一夕薄醉,丞曰:“某新肄一曲,亦愿闻之乎?”为秦《湘妃》,幽怨若泣。李亟赞之。丞曰:“所恨无良琴;若得良琴,音调益胜。”李欣然曰:“仆蓄一琴,颇异凡品。今遇锺期,何敢终密?”乃启椟负囊而出。程以袍袂拂尘,凭几再鼓,刚柔应节,工妙入神。李击节不置。丞曰:“区区拙技,负此良琴。若得荆人一奏,当有一两声可听者。”李惊曰:“公闺中亦精之耶?”丞笑曰:“适此操乃传自细君者。”李曰:“恨在闺阁,后生不得闻耳。”丞曰:“我辈通家,原不以形迹相限。明日请携琴去,当使隔帘为君奏之。”李悦。
次日抱琴而往。丞即治具欢饮。少间将琴入,旋出即坐。俄见帘内隐隐有丽妆,顷之,香流户外。又少时弦声细作,听之,不知何曲;但觉荡心媚骨,令人魂魄飞越。曲终便来窥帘,竟二十余绝代之姝托。丞以巨白劝釂,内复改弦为《闲情之赋》,李形神益惑。倾饮过醉,离席兴辞,索琴。丞曰:“醉后防有磋跌。明日复临,当今闺人尽其所长。”李归。次日诣之,则廨舍寂然,惟一老隶应门。问之,云:“五更携眷去,不知何作,款往复可三日耳。”如期往伺之,日暮,并无音耗。吏皂皆疑,白令破扃而窥其室,室尽空,惟几榻犹存耳。达之上台,并不测其何故。
李丧琴,寝食俱废。不远数千里访诸其家。程故楚产,三年前,捐资受嘉祥。执其姓名,询其居里,楚中并无其人。或云:“有程道士者善鼓琴,又传其有点金术。三年前,忽去不复见。”疑即其人。又细审其年甲、容貌,吻合不谬。乃知道士之纳官皆为琴托。知交年余,并不款及音律;渐而出琴,渐而献技,又渐而惑以佳丽;浸渍三年,得琴而去。道士之癖,更甚于李生托。天下之骗机多端,若道士,骗中之风雅者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