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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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这世上啊,交情最深的要数管仲和鲍叔牙。管仲家里穷,做生意时总多拿些钱,鲍叔牙从不计较。后来管仲落难,还是鲍叔牙救他出来,举荐他当了齐国宰相。这才是真朋友!

今儿个给各位说段俞伯牙的故事。爱听的您就细细听,不爱听的随您便。老话说得好:"知音说与知音听,不是知音不与谈。"

春秋时候,楚国郢都有位俞伯牙,在晋国当了大官。这年奉晋王之命回楚国办事,正好顺路探望家乡。公事办完辞别楚王时,他借口说晕车,要改坐船回去。楚王便拨了两艘大船,装饰得那叫一个气派。

八月十五这天,船行到汉阳江口。忽然狂风暴雨,只得停在山崖下避风。雨过天晴后,月光格外明亮。伯牙在船里闷得慌,让书童摆好琴,想弹一曲解闷。谁知刚弹到一半,"啪"的一声琴弦断了。

伯牙心里咯噔一下,忙问船夫:"这荒山野岭的,可有人家?"听说没人,他更纳闷了:"莫非有刺客?还是强盗?"正要派人搜查,忽听岸上有人搭话:"大人别慌,我是个打柴的,躲雨时听见琴声,忍不住多听了一会儿。"

伯牙哈哈大笑:"砍柴的也懂琴?"那人却不卑不亢:"大人这话差了。山野里怎就不能有知音?方才您弹的是孔子悼念颜回的曲子,第四句该是'留得贤名万古扬'。"

伯牙一听,赶紧命人搭跳板。上船的是个樵夫打扮的汉子,头戴斗笠身披蓑衣。随从们狗眼看人低,吆喝道:"还不快磕头!"那樵夫却不慌不忙脱了雨具,整理好衣衫,进来只作了个揖。

伯牙身为高官,见他不跪,心里不痛快,勉强抬抬手:"坐吧。"连个"请"字都懒得说。那樵夫倒也不客气,大喇喇就坐下了。您猜怎么着?这一坐,可就要引出一段千古佳话喽。

伯牙正抚琴时,忽见个樵夫不请自来,大喇喇往船上一坐。他心里有些不痛快,连姓名都懒得问,更别提叫人上茶了。两人干坐着好一会儿,伯牙到底忍不住开口:"方才在崖上听琴的,可是你?"

那樵夫连忙摆手:"不敢当不敢当。"

伯牙存心考他:"你既来听琴,想必懂些门道。我倒要问问,这琴是何人所造?有什么讲究?"正说着,船头水手来报:"风向正好,月色明亮,可以开船了。"

伯牙摆摆手:"且慢!"转头却见樵夫犹豫道:"大人要问琴理,只怕说来话长,耽误了顺风行船..."

伯牙闻言大笑:"只要你真懂琴,莫说耽误行船,就是丢了官位又如何?"说着把琴往前一推。

樵夫这才放心道:"既如此,小人斗胆说说。这琴本是上古伏羲氏所制。当年天降异象,有梧桐树引来凤凰栖息——您知道,凤凰非竹实不食,非醴泉不饮,能引得凤凰栖息的梧桐,定是天地灵气所钟..."

他说得头头是道:那梧桐树高三丈三尺,应和三十三天之数。截作三段后,唯有中段清浊相宜。又在流水中浸泡七十二日,选良辰吉日由能工巧匠制成。琴长三尺六寸一分,暗合周天度数;前宽八寸应八节,后宽四寸应四时...

伯牙越听越惊,暗想:"就算他是死记硬背,能记下这些也不简单。"眼珠一转又道:"当年孔子在屋中弹琴,颜回听见琴声隐含杀意。原来孔子看见猫捉老鼠,既盼它得手又怕它失手,这心思竟从琴音里透出来——足下既能知琴理,可能听出我此刻心中所想?"

樵夫谦逊道:"《诗经》有云'他人有心,予忖度之'。请大人弹奏一曲,容小人试着猜猜。"

伯牙凝神静气,十指轻拂琴弦,心中想着巍巍高山。琴声方歇,樵夫便赞叹:"妙哉!大人志在高山啊!"伯牙不动声色,转而又弹,这次心念滔滔流水。樵夫击掌道:"壮哉!大人意在流水!"

只这两句,直戳伯牙心窝。他猛地推开琴站起来,对着樵夫深施一礼:"失敬失敬!险些以貌取人,错过知音!请教先生高姓大名?"

樵夫连忙还礼:"小人姓钟名徽,字子期。"

两人重新见礼,伯牙命童子看茶备酒。酒过三巡,伯牙得知子期家住马安山集贤村,以打柴为生,不禁惋惜:"以先生才学,何不出仕为官?"

子期摇头:"家中二老年迈,需人奉养。纵然封侯拜相,也不及晨昏定省来得实在。"

伯牙闻言更生敬意,见子期宠辱不惊,索性提议结为兄弟。子期起初推辞,伯牙执意道:"天下人易得,知音难求!"当下命童子焚香设案,在船中八拜结交。伯牙年长十岁为兄,子期为弟。两人把酒言欢,越说越投机。正是知音相遇,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出来说个痛快。

夜色渐淡,东方泛起鱼肚白。船上的水手们打着哈欠起身,忙着收拾帆索准备启航。钟子期拍拍衣襟站起来告辞,俞伯牙连忙斟满一杯酒,双手颤抖着递过去,一把攥住子期的衣袖:"好兄弟啊,老天爷怎么让咱们相见这么晚,分别又这么早!"子期听得眼眶发红,泪珠子啪嗒掉进酒杯里,仰头一饮而尽,又给伯牙回敬一杯。两人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里。

伯牙搓着手说:"我这心里头实在舍不得,要不贤弟再陪我走几天水路?"子期摇头叹气:"不是小弟不愿跟着兄长,只是家里二老年事已高,古话说'父母在,不远游'啊。"伯牙急得直拍船舷:"那这样,你回去禀明双亲,改日到晋阳来找我,这不就是'游必有方'了么?"子期却更愁了:"我若贸然答应又做不到,让兄长在千里之外空等,岂不是更大的罪过?"

"贤弟真是实诚人!"伯牙抹了把脸,"那这样,明年还是我来寻你。"子期眼睛一亮:"兄长打算何时来?小弟好提前准备。"伯牙掐指一算:"昨夜刚过中秋,今日是八月十六。明年我还赶中秋前后五六天来,若是拖到九月,那便是失信小人了!"转头吩咐书童:"把钟贤弟的住址和约期记在册子上。"子期郑重地拱手:"来年中秋,小弟定在江边恭候。"说着就要下船,伯牙突然喊住他,让童子捧出两条金锭,连红纸都没包:"这点心意给二老买些吃食,咱们知音兄弟,可别推辞。"子期含着泪收下,挑起柴担三步一回头地上了岸。伯牙站在船头目送,直到那蓑衣斗笠的身影消失在晨雾里。

开船后,两岸青山绿水从眼前掠过,伯牙却像丢了魂似的,整天念叨着知音人。几日后换乘车马回到晋阳,连向晋王复命都心不在焉。转眼冬去春来,夏尽秋至,伯牙掐着指头算日子,终于向晋王告假返乡。还是走水路,他特意叮嘱船工每到码头都要报地名。说来也巧,八月十五这天夜里,船工高喊前面就是马安山。伯牙心头一跳——这不正是去年遇见子期的地方么?

明月如霜,江面泛着银光。伯牙卷起朱帘站在船头,望着北斗七星倒映在水中。去年也是这般好月色,可今夜江岸静悄悄的,连个人影都没有。"莫非他忘了约定?"伯牙转念一想,"定是认不出我的新船了!"忙叫人摆琴案焚香,刚拨动商弦就心里咯噔一下——这调子怎么透着悲切?他猛地按住琴弦:"坏了!定是他家中父母有人过世。我那贤弟最是孝顺,宁肯失信也不肯失礼啊!"这一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,天刚蒙蒙亮就带着琴和十锭金子上了岸。

山道岔路口,伯牙正发愁该往哪边走,忽见个白发老翁拄着藤杖慢悠悠走来。老人听完问路,捋着胡子笑道:"这儿有两个集贤村,东边十五里,西边也十五里。老朽在山里住久了,村里人不是亲戚就是朋友,您找谁家啊?"伯牙忙说:"钟家庄的钟子期。"老翁手里的藤杖突然"当啷"掉在地上。

那老者一听"钟家庄"三个字,浑浊的老眼顿时泪如雨下,颤声道:"先生啊,您去哪儿都行,唯独这钟家庄,还是别去了。"伯牙心头一惊,忙问:"老人家,这是为何?"

老人抹着泪反问:"先生去钟家庄,是要寻什么人?"伯牙答道:"我要寻子期兄弟。"话音未落,老人突然嚎啕大哭:"子期钟徽,正是我那苦命的孩儿啊!去年中秋夜,他砍柴回来得晚,遇见了晋国上大夫俞伯牙先生。两人谈得投契,临别时还得了两锭黄金。我那痴儿用这钱买了书日夜苦读,老汉我不识字,也没拦着他。白天砍柴挑担,夜里点灯读书,生生把身子熬坏了,染上痨病,没几个月就......"

伯牙听到这儿,只觉得天旋地转,五脏六腑像被撕碎一般,泪水决堤似的往外涌。他大叫一声"贤弟",整个人往山崖边栽去,当场昏死过去。钟老汉慌忙搀扶,转头问书童:"这位先生是?"书童凑到耳边小声说:"就是俞伯牙老爷。"老人恍然大悟:"原来是我儿的知音啊!"

待伯牙悠悠转醒,瘫坐在地上直吐苦水,拳头捶得胸口咚咚响:"贤弟啊!昨夜停船时我还怪你不守信用,哪知道你早已......"哭到后来,伯牙整了整衣衫重新见礼,这回不敢再叫老丈,恭恭敬敬唤了声"老伯"。

"老伯,令郎的灵柩可还停在家中?还是已经......"伯牙哽咽着问。钟老汉长叹:"说来话长。这孩子临走前,我和老婆子守在榻前,他拉着我的手说:'生死有命,只求葬在马安山江边。孩儿与晋国俞大夫有约,要守这个约定啊......'"老人指着来时小路:"方才经过的那座新坟,就是徽儿的。今日正逢百日祭,老汉带着纸钱去上坟,不想竟遇上先生。"

伯牙闻言立即起身:"既如此,容我随老伯去坟前祭拜。"说着让书童接过竹篮。钟老汉拄着拐杖在前引路,伯牙踉踉跄跄跟着,转过山坳果然看见路边一座新坟。

伯牙整理衣冠郑重下拜:"贤弟在世时聪慧过人,死后必是神灵。愚兄这一拜,便是永诀了!"说罢又放声痛哭。哭声惊动了四里八乡的百姓,听说朝中大臣来祭扫,都围上来看热闹。

见坟前空空荡荡没有祭品,伯牙急令书童取来瑶琴。他盘坐在祭石前,泪落如雨,十指在琴弦上翻飞。谁知琴声刚起,围观百姓竟哄笑起来。伯牙不解:"老伯,我以琴音悼念贤弟,他们为何发笑?"钟老汉摇头:"乡下人不懂音律,只当是取乐的曲子。"

"那老伯可知我弹的什么?"伯牙又问。老人苦笑:"年轻时倒也学过,如今耳聋眼花的......"伯牙拭泪道:"这是我即兴所作的挽歌,且念给老伯听——"当下吟道:

去年春江初相逢,今日重来不见君。 只见黄土埋骨处,教我如何不断魂? 子期啊子期,千金易得,知音难寻。从今往后,这瑶琴再无人能懂!

吟罢突然从衣襟里抽出匕首,"铮"地割断琴弦,双手高举瑶琴狠狠砸向祭台。玉轸迸裂,金徽四散。钟老汉惊得倒退两步:"先生这是为何?"

伯牙仰天长叹: 瑶琴摔碎凤尾寒,知音已逝对谁弹? 满眼都是逢迎客,再觅知音难上难!

钟老汉闻言老泪纵横:"可怜啊可怜......"

"老伯家住上集贤村还是下集贤村?"伯牙突然问道。老人疑惑:"寒舍在上集贤村第八户。先生问这个做什么?"伯牙从书童手中接过包袱:"这里有两锭黄金,一半奉养二老,一半置办祭田。待我回朝辞官后,定来接二老同住。从今往后,您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......"说着已跪倒在地。钟老汉连忙搀扶,两人在坟前哭了又哭,直到日头西斜才依依惜别。

这段故事,后人称作《伯牙摔琴谢知音》。有诗叹道: 世人结交重黄金,黄金不多交不深。 谁知绝弦焦尾后,更无一个是知音。

原文言文

 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

  浪说曾分鲍叔金,谁人辨得伯牙琴!
  于今交道奸如鬼,湖海空悬一片心。

  古来论交情至厚莫如管鲍。管是管夷吾,鲍是鲍叔牙。他两个同为商贾,得利均分,时管夷吾多取其利,叔牙不以为贪,知其贫也。后来管夷吾被囚,叔牙脱之,荐为齐相。这样朋友,才是个真正相知。这相知有几样名色:恩德相结者,谓之知己;腹心相照者,谓之知心;声气相求者,谓之知音,总来叫做相知。今日听在下说一桩俞伯牙的故事。

  列位看官们,要听者,洗耳而听;不要听者,各随尊便。正是:“知音说与知音听,不是知音不与谈。”话说春秋战国时,有一名公,姓俞,名瑞,字伯牙,楚国郢都人氏,即今湖广荆州府之地也。那俞伯牙身虽楚人,官星却落于晋国,仕至上大夫之位。因奉晋主之命,来楚国修聘。俞伯牙讨这个差使,一来是个大才,不辱君命;二来就便省视乡里,一举两得。当时从陆路至于郢都,朝见了楚王,致了晋主之命。楚王设宴款待,十分相敬。那郢都乃是桑梓之地,少不得去看一看坟墓,会一会亲友。然虽如此,各事其主,君命在身,不敢迟留。公事已毕,拜辞楚王。楚王赠以黄金采缎,高车驷马。俞伯牙离楚一十二年,思想故国江山之胜,欲得恣情观览,要打从水路大宽转而回。乃假奏楚王道:“臣不幸有犬马之疾,不胜车马驰骤。乞假臣舟揖,以便医药。”楚王准奏,命水师拨大船二只,一正一副。正船单坐晋国来使,副船安顿仆从行李,都是兰桡画桨,锦帐高帆,甚是齐整。群臣直送至江头而别。

  只因览胜探奇,不顾山遥水远。俞伯牙是风流才子,那江山之胜,正投其怀。张一片风帆,凌千层碧浪,看不尽遥山叠翠,远水澄清。不一日,行至汉阳江口。时当八月十五日,中秋之夜,偶然风狂浪涌,大雨如注。舟楫不能前进,泊于山崖之下。不多时,风恬浪静,雨止云开,现出一轮明月。那雨后之月,其光倍常。俞伯牙在船舱中,独坐无聊,命童子焚香炉内:“待我抚琴一操,以遣情怀。”童子焚香罢,捧琴囊置于案间。俞伯牙开囊取琴,调弦转轸,弹出一曲。曲犹未终,指下“刮刺”的一声响,琴弦断了一根。伯牙大惊,叫童子去问船头:“这住船所在是甚么去处?”船头答道:“偶因风雨,停泊于山脚之下,虽然有些草树,并无人家。”俞伯牙惊讶,想道:“是荒山了。若是城郭村庄,或是聪明好学之人,盗听吾琴,所以琴声忽变,有弦断之异。这荒山下那得有听琴之人?哦,我知道了,想是有仇家差来刺客;不然,或是贼盗伺候更深,登舟劫我财物。”叫左右:“与我上崖搜检一番。不在柳阴深处,定在芦苇丛中。”

  左右领命,唤齐众人,正欲搭跳上崖,忽听岸上有人答应道:“舟中大人,不必见疑。小子并非奸盗之流,乃樵夫也。因打柴归晚,值骤雨狂风,雨具不能遮蔽,潜身岩畔。闻君雅操,少住听琴。”伯牙大笑道:“山中打柴之人,也敢称‘听琴’二字!此言未知真伪,我也不计较了。左右的,叫他去罢。”那人不去,在崖上高声说道:“大人出言谬矣!岂不闻‘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。”门内有君子,门外君子至。’大人若欺负山野中没有听琴之人,这夜静更深,荒崖下也不该有抚琴之客了。”

  伯牙见他出言不俗,或者真是个听琴的,亦未可知。止住左右不要罗唣,走近舱门,回嗔作喜的问道:“崖上那位君子,既是听琴,站立多时,可知道我适才所弹何曲?”那人道:“小人若不知,却也不来听琴了。方才大人所弹,乃孔仲尼叹颜回,谱入琴声。其词云:‘可惜颜回命早亡,教人思想鬓如霜。只因陋巷箪瓢乐??’到这一句,就绝了琴弦,不曾抚出第四句来,小子也还记得:‘留得贤名万古扬。’”伯牙闻言大笑道:“先生果非俗士,隔崖远,难以问答。”命左右:“掌跳,看扶手,请那位先生登舟细讲。”

  左右掌跳,此人上船,果然是个樵人:头戴箬笠,身披蓑衣,手持尖担,腰插板斧,脚踏芒鞋。手下人那知言谈好歹,见是樵夫,下眼相看:“咄!那樵夫下舱去,见我老爷叩头,问你甚么言语,小心答应。官尊着哩!”樵夫却是个有意思的,道:“列位不须粗鲁,待我解衣相见。”除了斗笠,头上是青布包巾,脱了蓑衣,身上是蓝布衫儿;搭膊拴腰,露出布裤下截。那时不慌不忙,将蓑衣、斗笠、尖担、板斧,俱安放舱门之外。脱下芒鞋,确去泥水,重复穿上,步入舱来。官舱内公座上灯烛辉煌。樵夫长揖而不跪,道:“大人施礼了。”俞伯牙是晋国大臣,眼界中那有两接的布衣。下来还礼,恐失了官体,既请下船,又不好叱他回去。伯牙没奈何,微微举手道:“贤友免礼罢。”叫童子看座的。童子取一张杌坐儿置于下席。伯牙全无客礼,把嘴向樵夫一努,道:“你且坐了。”你我之称,怠慢可知。那樵夫亦不谦让,俨然坐下。

  伯牙见他不告而坐,微有嗔怪之意,因此不问姓名,亦不呼手下看茶。默坐多时,怪而问之:“适才崖上听琴的,就是你么?”樵夫答言:“不敢。”伯牙:“我且问你,既来听琴,必知琴之出处。此琴何人所造?扶他有甚好处?”正问之时,船头来禀话:“风色顺了,月明如昼,可以开船。”伯牙分付:“且慢些!”樵夫道:“承大人下问,小子若讲话絮烦,恐担误顺风和舟。”伯牙笑道:“惟恐你不知琴理。若讲得有理,就不做官,亦非大事,何况行路之迟速乎!”樵夫道:“既如此,小子方敢僭谈。此琴乃伏羲氏所琢,见五星之精,飞坠梧桐,凤皇来仪。凤乃百鸟之王,非竹实不食,非梧桐不栖,非醴泉不饮。优羲氏知梧桐乃树中之良材,夺造化之精气,堪为雅乐,令人伐之。其树高三丈三尺,按三十三天之数,截为三段,分天、地、人三才。取上一段叩之,其声太清,以其过轻而废之。取下一段叩之,其声太浊,以其过重而废之。取中一段叩之,其声清浊相济,轻重相兼。送长流水中,浸七十二日,按七十二候之数,取起阴干,选良时吉日,用高手匠人刘子奇斫成乐器。此乃瑶池之乐,故名瑶琴。长三尺六寸一分,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。前阔八寸,按八节;后阔四寸,按四时;厚二寸,按两仪。有金童头,玉女腰,仙人背,龙池,凤沼,玉轸,金徽。那徽有十二,按十二月。又有一中微,按闰月。先是五条弦在上,外按五行: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;内按五音:宫、商、角、徽、羽。尧舜时操五弦琴,歌‘南风’诗,天下大治。后因周文王被囚于羑里,吊子伯邑考,添弦一根,清幽哀怨,谓之文弦。后武王伐纣,前歌后舞,添弦一根,激烈发扬,谓之武弦。先是宫、商、角、徽、羽五弦,后加二弦,称为文武七弦琴。此琴有六忌,七不弹,八绝。何为六忌?一忌大寒,二忌大暑,三忌大风,四忌大雨,五忌迅雷,六忌大雪。何为七不弹?闻丧者不弹,奏乐不弹,事冗不弹,不净身不弹,衣冠不整不弹,不焚香不弹,不遇知音者不弹。何为八绝?总之,清奇幽雅,悲壮悠长。此琴抚到尽美尽善之处,啸虎闻而不吼,哀猿听而不啼。乃雅乐之好处也。”

  伯牙见他对答如流,犹恐是记问之学,又想道:“就是记问之学,也亏他了。我再试他一试。”此时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称了,又问道:“足下既知乐理,当时孔仲尼鼓琴于室中,颜回自外入,闻琴中有幽沉之声,疑有贪杀之意,怪而问之,仲尼曰:‘吾适鼓琴,见猫方捕鼠,欲其得之,又恐其失之。此贪杀之意,遂露于丝桐。’始知圣门音乐之理,入于微妙。假如下官扶琴。心中有所思念,足下能闻而知之否?”樵夫道:“《毛诗》云:‘他人有心,予忖度之。’大人抚弄一过,小子任心猜度。若猜不着时,大人休得见罪。”伯牙将弦重整,沉思半晌。其意在于高山,抚琴一弄。樵夫赞道:“美哉洋洋乎,大人之意,在高山也!”伯牙不答。又凝神一会,将琴再鼓,其意在于流水。樵夫又赞道:“美哉汤汤乎,志在流水!”只两句,道着了伯牙的心事。伯牙大惊,推琴而起,与子期施宾主之礼,连呼:“失敬!失敬!石中有美玉之藏,若以衣貌取人,岂不误了天下贤士?先生高名雅姓?”樵夫欠身而答:“小子姓钟,名徽,贱字子期。”伯牙拱手道:“是钟子期先生。”子期转问:“大人高姓?荣任何所?”伯牙道:“下官俞瑞,仕于晋朝,因修聘上国而来。”子期道:“原来是伯牙大人。”伯牙推子期坐于客位,自己主席相陪,命童子点茶。茶罢,又命童子取酒共酌。伯牙道:“借此攀话,休嫌简亵。”子期称:“不敢。”

  童子取过瑶琴,二人入席饮酒。伯牙开言又问:“先生声口是楚人了,但不知尊居何处?”子期道:“离此不远,地名马安山集贤村,便是荒居。”伯牙点头道:“好个集贤村!”又问:“道艺何为?”子期道:“也就是打柴为生。”伯牙微笑道:“子期先生,下官也不该僭言,似先生这等抱负,何不求取功名,立身于廊庙,垂名于竹帛;却乃赍志林泉,混迹樵牧,与草木同朽?窃为先生不取也。”子期道:“实不相瞒,舍间上有年迈二亲,下无手足相辅,采樵度日,以尽父母之余年。虽位为三公之尊,不忍易我一日之养也。”伯牙道:“如此大孝,一发难得。”二人杯酒酬酢了一会。子期宠辱无惊,伯牙愈加爱重。又问子期:“青春多少?”子期道:“虚度二十有七。”伯牙道:“下官年长一旬。子期若不见弃,结为兄弟相称,不负知音契友。”子期笑道:“大人差矣!大人乃上国名公,钟徽乃穷乡贱子,怎敢仰扳,有辱俯就。”伯牙道:“相识满天下,知心能几人?下官碌碌风尘,得与高贤结契,实乃生平之万幸。若以富贵贫贱为嫌,觑俞瑞为何等人乎!”遂命童子重添炉火,再苜名香,就船舱中与子期顶礼八拜。伯牙年长为兄,子期为弟。今后兄弟相称,生死不负。拜罢,复命取暖酒再酌。子期让伯牙上坐,伯牙从其言。换了杯箸,子期下席,兄弟相称,彼此谈心叙话。正是:合意客来心不厌,知音人听话偏长。”

  谈论正浓,不觉月谈星稀,东方发白。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,整备开船。子期起身告辞,伯牙捧一杯酒递与子期,把子期之手,叹道:“贤弟,我与你相见何太迟,相别何太早!”子期闻言,不觉泪珠滴于杯中。子期一饮而尽,斟酒回敬伯牙。二人各有眷恋不舍之意。伯牙道:“愚兄余情不尽,意欲曲延贤弟同行数日,未知可否?”子期道:“小弟非不欲相从。怎奈二亲年老,’父母在,不远游。”‘伯牙道:“既是二位尊人在堂,回去告过二亲,到晋阳来看愚兄一看,这就是‘游必有方’了。”子期道:“小弟不敢轻诺而寡信,许了贤兄,就当践约。万一禀命于二亲,二亲不允,使仁兄悬望于数千里之外,小弟之罪更大矣。”伯牙道:“贤弟真所谓至诚君子。也罢,明年还是我来看贤弟。”子期道:“仁兄明岁何时到此?小弟好伺候尊驾。”伯牙屈指道:“昨夜是中秋节,今日天明,是八月十六日了。贤弟,我来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访。若过了中旬,迟到季秋月分,就是爽信,不为君子。”叫童子:“分付记室,将钟贤弟所居地名及相会的日期,登写在日记簿上。”子期道:“既如此,小弟来年仲秋中五六日,准在江边侍立拱候,不敢有误。天色已明,小弟告辞了。”伯牙道:“贤弟且住。”命童子取黄金二笏,不用封帖,双手捧定道:“贤弟,些须薄礼,权为二位尊人甘旨之费。斯文骨肉,勿得嫌轻。”子期不敢谦让,即时收下。再拜告别,含泪出舱,取尖担挑了蓑衣、斗笠,插板斧于腰间,掌跳搭扶手上崖。伯牙直送到船头,各各洒泪而别。

  不题子期回家之事。再说俞伯牙点鼓开船,一路江山之胜,无心观览,心心念念,只想着知音之人。又行了几日,舍舟登岸。经过之地,知是晋国上大夫,不敢轻慢,安排车马相送。直至晋阳,回复了晋王,不在话下。

  光阴迅速,过了秋冬,不觉春去夏来。伯牙心怀子期,无日忘之。想着中秋节近,奏过晋主,给假还乡。晋主依允。伯牙收拾行装,仍打大宽转,从水路而行。下船之后,分付水手,但是湾泊所在,就来通报地名。事有偶然,刚刚八月十五夜,水手禀复,此去马安山不远。伯牙依稀还认得去年泊船相会子期之处。分付水手,将船湾泊,水底抛锚,崖边钉橛。其夜晴明,船舱内一线月光,射进朱帘。

  伯牙命童子将帘卷起,步出舱门,立于船头之上,仰观斗柄。水底天心,万顷茫然,照如白昼。思想去岁与知己相逢,雨止月明。今夜重来,又值良夜。他约定江边相候,如何全无踪影,莫非爽信?又等了一会,想道:“我理会得了。江边来往船只颇多,我今日所驾的,不是去年之船了。吾弟急切如何认得?去岁我原为抚琴惊动知音。今夜仍将瑶琴抚弄一曲,吾弟闻之,必来相见。”命童子取琴桌安放船头,焚香设座。伯牙开囊,调弦转轸,才泛音律,商弦中有哀怨之声。伯牙停琴不操:“呀!商弦哀声凄切,吾弟必遭忧在家。去岁曾言父母年高。若非父丧,必是母亡。他为人至孝,事有轻重,宁失信于我,不肯失礼于亲,所以不来也。来日天明,我亲上崖探望。”叫童子收拾琴桌,下舱就寝。

  伯牙一夜不睡,真个巴明不明,盼晓不晓。看看月移帘影,日出山头。伯牙起来梳洗整衣,命童子携琴相随,又取黄金十镒带去:“傥吾弟居丧,可为赙礼。”踹跳登崖,行于樵径,约莫十数里,出一谷口,伯牙站住。童子禀道:“老爷为何不行?”伯牙道:“山分南北,路列东西。从山谷出来,两头都是大路,都去得。知道那一路往集贤村去?等个识路之人,问明了他,方才可行。”伯牙就石上少憩,童儿退立于后。不多时,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,髯垂玉线,发挽银丝,箬冠野服,左手举藤杖,右手携竹篮,徐步而来。伯牙起身整衣,向前施礼。那老者不慌不忙,将右手竹篮轻轻放下,双手举藤杖还礼,道:“先生有何见教?”伯牙道:“请问两头路,那一条路,往集贤村去的?”老者道:“那两头路,就是两个集贤村。左手是上集贤村,右手是下集贤村,通衢三十里官道。先生从谷出来,正当其半。东去十五里,西去也是十五里。不知先生要往那一个集贤村?”伯牙默默无言,暗想道:“吾弟是个聪明人,怎么说话这等糊涂。相会之日,你知道此间有两个集贤村,或上或下,就该说个明白了。”伯牙却才沈吟,那老者道:“先生这等吟想,一定那说路的,不曾分上下,总说了个集贤村,教先生没处抓寻了。”伯牙道:“便是。”老者道:“两个集贤村中,有一二十家庄户,大抵都是隐遁避世之辈。老夫在这山里,多住了几年,正是‘士居三十载,无有不亲人’。这些庄户,不是舍亲,就是敝友。先生到集贤村必是访友,只说先生所访之友姓甚名谁,老夫就知他住处了。”伯牙道:“学生要往钟家庄去。”

  老者闻“钟家庄”三字,一双昏花眼内,扑簌籁掉下泪来,道:“先生别家可去,若说钟家庄,不必去了。”伯牙惊问:“却是为何?”老者道:“先生到钟家庄,要访何人?”伯牙道:“要访子期。”老者闻言,放声大哭道:“子期钟徽,乃吾儿也。去年八月十五采樵归晚,遇晋国上大人俞伯牙先生。讲论之间,意气相投。临行赠黄金二笏。吾儿买书攻读,老拙无才,不曾禁止。旦则采樵负重,暮则诵读辛勤,心力耗废,染成怯疾,数月之间,已亡故了。”伯牙闻言,五内崩裂,泪如涌泉,大叫一声,傍山崖跌倒,昏绝于地。钟公用手搀扶。回顾小童道:“此位先生是谁?”小童低低附耳道:“就是俞伯牙老爷。”钟公道:“元来是吾儿好友。”扶起伯牙苏醒。伯牙坐于地下,口吐谈痰涎,双手捶胸,恸哭不已,道:“贤弟呵,我昨夜泊舟,还说你爽信,岂知已为泉下之鬼,你有才无寿了!”钟公拭泪相劝。伯牙哭罢起来,重与钟公施礼。不敢呼老丈,称为老伯,以见通家兄弟之意。伯牙道:“老伯,令郎还是停柩在家,还是出瘗郊外了?”钟公道:“一言难尽!亡儿临终,老夫与拙荆坐于卧榻之前。亡儿遗语嘱付道:‘修短由天,儿生前不能尽人子事亲之道,死后乞葬于马安山江边。与晋大夫俞伯牙有约,欲践前言耳。’老夫不负亡儿临终之言。适才先生来的小路之有,一丘新土,即吾儿钟徽之家。今日是百日之忌,老夫提一陌纸钱,往坟前烧化,何期与先生相遇!”伯牙道:“既如此,奉陪老伯,就坟前一拜。”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篮。

  钟公策杖引路,伯牙随后,小童跟定,复进谷口。果见一丘新土,在于路左。伯牙整衣下拜:“贤弟在世为人聪明,死后为神灵应。愚兄此一拜,诚永别矣!”拜罢,放声又哭。惊动山前山后,山左山有黎民百姓,不问行的住的,远的近的,闻得朝中大臣来祭钟子期,回绕坟前,争先观看。伯牙却不曾摆得祭礼,无以为情。命童子把瑶琴取出囊来,放于祭石台上,盘膝坐于坟前,挥泪两行,抚琴一操。那些看者,闻琴韵铿锵,鼓掌大笑而散。伯牙问:“老伯,下官抚琴,吊令郎贤弟,悲不能已,众人为何而笑?”钟公道:“乡野之人,不知音律。闻琴声以为取乐之具,故此长笑。”伯牙道:“原来如此。老伯可知所奏何曲?”钟公道:“老夫幼年也颇习。如今年迈,五官半废,模糊不懂久矣。”伯牙道:“这就是下官随心应手一曲短歌,以吊令郎者,口诵于老伯听之。”钟公道:“老夫愿闻。”伯牙诵云:

  忆昔去年春,江边曾会君。今日重来访,不见知音人。但见一抔土,惨然伤我心!伤心伤心复伤心,不忍泪珠纷。来欢去何苦,江畔起愁云。子期子期兮,你我千金义,历尽天涯无足语,此曲终兮不复弹,三尺瑶琴为君死!

  伯牙于衣夹间取出解手刀,割断琴弦,双手举琴,向祭石台上,用力一摔,摔得玉轸抛残,金徽零乱。钟公大惊,问道:“先生为何摔碎此琴?”伯牙道:

  摔碎瑶琴凤尾寒,子期不在对谁弹?
  春风满面皆朋友,欲觅知音难上难。

  钟公道:“原来如此,可怜,可怜!”

  伯牙道:“老伯高居,端的在上集贤村,还是下集贤村?”

  钟公道:“荒居在上集贤村第八家就是。先生如今又问他怎的?”伯牙道:“下官伤感在心,不敢随老伯登堂了。随身带得有黄金二镒,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,一半买亩祭田,为令郎春秋扫墓之费。待下官回本朝时,上表告归林下。那时却到上集贤村,迎接老伯与老伯母,同到寒家,以尽天年。吾即子期,子期即吾也。老伯勿以下官为外人相嫌。”说罢,命小童取出黄金,亲手递与钟公,哭拜于地。钟公答拜,盘桓半晌而别。

  这回书,题作《俞伯牙摔琴谢知音》。后人有诗赞云:

  势利交怀势利心,斯文谁复念知音。
  伯牙不作钟期逝,千古令人说破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