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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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这世间啊,富贵就像五更天做的春梦,功名不过是一片浮云。就连眼前的骨肉至亲,到头来也未必是真,多少恩爱转眼就成了仇恨。所以啊,千万别让金枷锁套住脖子,别被玉锁链缠住身子。只有清心寡欲脱离凡尘,那才是真正的快乐本分。

这首《西江月》词儿,原是个劝世的理儿。说的是要人看破红尘,活得逍遥自在。您想啊,父子天性、兄弟手足,这本是血脉相连割不断的。儒释道三教虽说各有不同,可都离不了"孝悌"二字。至于生儿育女传宗接代,那都是后辈的事儿,哪能事事都操心周全呢?老话说得好:儿孙自有儿孙福,莫为儿孙做马牛。

说到夫妻之情,虽说月老牵红线、系赤绳,可到底像剜肉补疮,能合也能分。常言又道: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临头各自飞。如今这世道人心凉薄,父子兄弟都看得平常,虽说疼爱儿孙,可都比不上夫妻恩爱。多少人沉迷闺房之乐,只听枕边蜜语,被妇人迷得神魂颠倒,连孝悌之道都忘了,这可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。

今儿要说的这庄周鼓盆的故事,倒不是教人夫妻反目,只是要人看清贤愚,参透真假,从最痴迷处把念头放下。慢慢地六根清净,道心自然生长,那才叫受用不尽。古人看农夫插秧时,写过四句诗,说得极是透彻:

手把青秧插野田,低头便见水中天。 六根清净方为稻,退步原来是向前。

话说周朝末年,有位高人姓庄名周,字子休,是宋国蒙邑人。曾在周朝当过漆园小吏。他拜的老师可是了不得,是道教的祖师爷,姓李名耳,字伯阳。这位李伯阳生来就满头白发,世人都称他老子。庄周常常大白天睡觉,梦见自己变成蝴蝶,在花丛中翩翩起舞,快活得很。醒来时还觉得胳膊像翅膀一样轻飘飘的,心里好生奇怪。后来这梦还经常做。

有一天庄周在老子跟前讲完《易经》,就把这梦说给师父听。老子可是大圣人,通晓前世今生,当下就给庄周点破了前因后果。原来庄周是开天辟地时的一只白蝴蝶,吸百花精华,夺日月灵气,修炼得长生不死,翅膀大得像车轮。后来在瑶池偷采蟠桃花蕊,被王母娘娘座下的青鸾啄死了。魂魄不散,投胎转世成了庄周。因他根基不凡,道心坚定,跟着老子学清净无为的道法。今日被老子点破前生,顿时如梦初醒,只觉得腋下生风,又有了化蝶的念头。从此把世间荣辱得失看得像浮云流水,半点不挂心。老子见他大彻大悟,就把《道德经》五千字的精髓都传授给他。庄周日夜修炼,渐渐能分身隐形,出神入化。后来辞了漆园吏的官职,告别老子云游四方去了。

虽说修的是清净道法,可庄周也没断了夫妻人伦,前后娶过三房妻室。头一个得病死了,第二个犯了错被休了,如今要说的是第三个妻子田氏,是齐国田家的闺女。庄周游历到齐国时,田家看重他的人品,把女儿许配给他。这田氏比前两个更标致,肌肤似雪,貌若天仙。庄周虽不好色,却也十分敬重,夫妻俩如鱼得水。

楚威王听说庄周贤能,派使者带着黄金百镒、锦缎千匹、驷马安车来聘他做宰相。庄周叹道:"祭祀的牛披红挂彩,吃着精饲料,看见耕田的牛辛苦劳作,还觉得自己荣耀。等被牵进太庙,刀俎摆在面前,想当耕牛都来不及了。"于是推辞不受,带着妻子回宋国,在南华山隐居。

有一天庄周下山游玩,看见荒坟累累,不禁感叹:"老少不分,贤愚同归。人进了坟茔,坟里的死人还能复生吗?"正叹息着,忽然看见一座新坟,封土还没干透。有个穿孝服的少妇坐在坟边,拿着把白绢扇子不停地扇坟。庄周觉得奇怪,上前问道:"小娘子,坟里葬的是谁?为何要扇坟土?必定有缘故。"那妇人头也不抬,边扇边说出一番不像话的道理来。

只听那妇人娇声道:"坟里是奴家死鬼丈夫,不幸亡故埋在这里。生前与奴家恩爱,死后也舍不得。临终时说奴家若要改嫁,须等坟土干了才行。奴家想着新筑的土哪能那么快干,就拿扇子扇它。"庄周听了暗笑,心想这妇人性子也太急了,亏她还说生前恩爱。要是不恩爱,还不知怎样呢?于是说道:"娘子要让新土干透容易得很。看娘子手腕娇弱,扇起来费力,不如让我代劳。"妇人这才起身道个万福:"多谢官人!"双手递过白绢扇。庄周运起道法,对着坟头连扇几下,水汽尽散,坟土顿时干了。妇人眉开眼笑,拔下鬓边银钗连扇子一起相赠。庄周只收了扇子,谢绝银钗。那妇人欢天喜地走了。

庄周心里不是滋味,回到家坐在堂上,看着绢扇叹道: 不是冤家不聚头,冤家相聚几时休? 早知死后无情义,不如生前恩爱休。

田氏在里屋听见叹息,出来询问。庄周是修道之人,夫妻间也以先生相称。田氏问:"先生为何叹气?这扇子从哪儿来的?"庄周就把妇人扇坟求改嫁的事说了。田氏听完勃然大怒,把那妇人骂得狗血淋头,对庄周说:"这样薄情寡义的妇人,世上少有!"庄周又吟道: 生前个个说恩深,死后人人欲扇坟。 画虎画皮难画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

田氏一听这话,气得脸都青了。老话说得好,人在气头上,什么狠话都说得出口。她也不顾什么体面了,冲着庄生脸上就啐了一口:"呸!虽说都是人,可贤良的和愚笨的能一样吗?你凭什么说这种话,把天下妇道人家都看成一个样?这不是让坏人连累了好人吗?你就不怕遭报应?"

庄生也不恼,慢悠悠地说:"别光说漂亮话。要是我庄周真有个三长两短,就凭你这如花似玉的模样,能守得住三年五载?"

田氏一听更来气了,挺直腰杆道:"忠臣不侍二主,烈女不嫁二夫!你见过正经人家的媳妇喝两家茶、睡两家床的?要真轮到我头上,这种没脸没皮的事,莫说三年五载,就是一辈子也做不出来!梦里都还留着三分骨气呢!"

庄生摇摇头:"难说,难说啊。"

田氏气得直跺脚:"有志气的女人比男人还强!像你这样没良心的,死了一个又娶一个,休了一个又纳一个,就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?我们妇道人家讲究从一而终,站得稳脚跟,哪会像你这样惹人笑话!你现在又没死,平白无故说这些混账话!"说着抢过庄生手里的扇子,撕了个粉碎。

庄生反倒笑了:"别生气,你要真这么有志气,那再好不过。"两人这才消停下来。

没过几天,庄生突然病倒了,一天比一天重。田氏守在床边哭得梨花带雨。庄生气若游丝地说:"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,早晚要跟你永别。可惜前些日子那把扇子被你撕了,要不然留着给你扇坟用倒合适。"

田氏抹着眼泪说:"相公别说这些戳心窝子的话!妾身也是读过书的,懂得从一而终的道理。相公要是不信,妾身情愿死在相公前头,以表心迹!"

庄生点点头:"娘子有这般志气,我死也瞑目了。"说完就断了气。田氏扑在尸体上嚎啕大哭,少不得请左邻右舍帮忙置办寿衣棺材。她一身素缟,整日以泪洗面,想起庄生生前的恩爱,茶饭不思,人都瘦了一圈。这山前山后的庄户人家,也有知道庄生是位隐士的,都来吊唁,可到底比不上城里热闹。

到了头七这天,忽然来了个俊俏后生,生得唇红齿白,穿一身紫衣玄冠,系着绣花腰带,脚踩朱红靴子,还带着个老仆人。自称是楚国的王孙,说早年跟庄先生有约要拜师,特地来拜访。听说庄生已死,连说"可惜",赶紧脱下华服,让老仆取出素衣换上,在灵前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:"庄先生,弟子没福气,不能当面受教。愿为先生守孝百日,略表心意。"说完又拜了四拜,这才擦着眼泪起身,求见田氏。

田氏起初推辞不见。王孙道:"按古礼,通家之好的妻妾都不避嫌,何况我与庄先生有师徒之约?"田氏只好从孝堂出来相见。这一见可不得了,田氏见王孙生得风流倜傥,心里就跟猫抓似的,只恨找不到机会亲近。

王孙说道:"先生虽逝,弟子难忘教诲。想借贵府暂住百日,一来为先生守丧,二来想拜读先生留下的著作。"田氏忙说:"既然是通家之好,住多久都行。"当下备了酒饭款待。饭后,田氏把庄生著的《南华真经》和《老子道德经》都搬出来献给王孙。王孙千恩万谢,在灵堂左边厢房住下了。

从此田氏天天借着哭灵的机会,往左边厢房跑,跟王孙搭话。一来二去,两人眉来眼去,渐渐把持不住。王孙还端着五分架子,田氏倒有十分热情。好在深山老林没人看见,就是做出些出格的事也没人知道。可恨的是相处日子短,又是女方主动,实在不好开口。

又过了半个月,田氏实在按捺不住,悄悄把老仆人叫进房里,又是斟酒又是说好话。装作不经意地问:"你家主人可曾娶亲?"

老仆人抿着酒说:"还没呢。"

田氏眼睛一亮:"那他要找什么样的姑娘?"

老仆人喝得有点上头,脱口而出:"我家王孙说过,要是能娶到像夫人这样标致的,他就心满意足了。"

田氏心头一跳:"当真?你可别哄我。"

老仆人拍着胸脯:"老汉这把年纪,还能说瞎话?"

田氏红着脸说:"那就劳烦您老做个媒。要是不嫌弃,我情愿伺候你家主人。"

老仆人犹豫道:"我家主人也提过这茬,只是碍着师徒名分,怕人说闲话。"

田氏急忙说:"你主人跟我先夫不过是口头约定,又没正经行过拜师礼,算什么师徒?再说这深山老林的,哪有人嚼舌根?您老千万要促成这桩好事,到时候喜酒管够。"

老仆人答应着要走,田氏又拉住他叮嘱:"要是说成了,不管多晚都来告诉我一声,我在这儿等着信儿。"等老仆人一走,田氏坐立不安,在灵堂边转悠了几十趟,恨不得变根绳子把那俊后生捆来搂在怀里。

眼看天都黑了,田氏等得心焦,摸黑溜进灵堂听动静。忽然灵位"哐当"一响,吓得她魂飞魄散,以为是庄生显灵了。赶紧回屋取来灯笼一照,原来是老仆人喝醉了,四仰八叉躺在供桌上。田氏又不敢骂他,又不敢叫醒他,只得回房干等着。这一夜啊,真是度日如年。

第二天,那婆娘眼巴巴等着,却见老管家在院子里来回踱步,就是不来回话。她心里像猫抓似的,又把老管家叫进屋里问个究竟。老管家搓着手直摇头:"不成!这事真不成!"

"怎么就不成了?"婆娘急得直跺脚,"莫非昨夜那些体己话你没传到位?"

"老汉一字不落都说了,"老管家叹气道,"可我家公子说得在理。他说娘子容貌自是没得挑,拜师礼数也能免则免。只是有三桩事不妥当,实在不好答应娘子。"

婆娘忙问是哪三桩,老管家掰着手指头数:"头一件,堂上停着棺材,公子说这时候行喜事,心里过不去,也不成体统;二来庄先生与娘子本是恩爱夫妻,又是德高望重的名士,公子自问才学不及万分之一,怕被娘子看轻;这三来嘛..."老管家声音低了下去,"行李还在路上,眼下两手空空,连聘礼酒席的钱都..."

"这些都不是事儿!"婆娘拍着桌子打断,"棺材又不是长根的,后院有间空屋,叫几个庄户人抬过去便是。第二件更可笑——"她突然冷笑起来,"我那死鬼算什么名贤?连自家媳妇都管不住,落得个休妻的名声。楚威王被虚名哄了,重金聘他当丞相,他自知没本事,逃到这儿躲着。上月还在山脚下调戏个寡妇,抢了人家的扇子给新坟煽土,把那柄纨扇当宝贝带回来,被我撕得粉碎!临死前还为这事怄气,哪来的恩爱?"

她越说越激动,忽然又放柔声音:"你家公子年轻有为,前途不可限量。再说他是王孙贵胄,我亦是田家宗女,门当户对。今日天赐良缘..."说着从袖中摸出二十两银子,"聘礼酒席都免了,这些给公子置办新衣裳。若应允了,今晚就是黄道吉日。"

老管家捧着银子回去复命,楚王孙只得应下。消息传来,婆娘喜得直拍手,忙不迭脱下丧服,对镜重施脂粉,换上新裁的衣裳。招呼庄户人把棺材抬到后院破屋,自己张灯结彩布置喜堂。

当晚烛影摇红,楚王孙头戴玉冠身着锦袍,田氏凤冠霞帔,两人立在花烛前真似金童玉女。交拜完毕正要入洞房,忽见王孙脸色煞白,捂着心口栽倒在地。田氏顾不得羞,搂着他连声追问。老管家急得团团转:"公子这心疼病三两年就犯,太医说过,非得活人脑髓配热酒..."

"这荒山野岭哪找活人?"田氏急问。老管家支吾道:"其实...未满四十九天的死人脑髓也能用。"田氏眼睛一亮:"我丈夫才过世二十多天!"见老管家迟疑,她斩钉截铁道:"既嫁了王孙,这副身子都是他的,还在乎几根朽骨?"

她提了斧头直奔后院,灯往棺盖上一搁,抡起斧子就劈。庄周生前主张薄葬,三寸桐木棺材"咔嚓"一声裂开条缝。正要劈第二下,棺盖突然自己掀开——只见庄周叹着气坐起身来!

田氏吓得斧头落地,被庄周唤着扶出棺材。她战战兢兢跟着回房,却发现喜烛高照的屋里空无一人。正暗自惊疑,庄周已指着她绣裙问:"守丧未满,怎穿得这般喜庆?"见她又扯什么开棺见喜的鬼话,庄周冷笑:"那棺材搁在破屋里,也是吉兆?"

酒过三巡,田氏还想温存,庄周挥笔写下:"若重与你做夫妻,怕你巨斧劈棺材。"见她臊得满脸通红,又补四句:"可叹夫妻百日恩,新人入门忘旧人。"

棺材刚合上就挨了斧劈,这坟头哪还等得及晾干啊!

庄生忽然对那妇人说:"我让你见两个人。"说着抬手往门外一指。妇人一回头,只见楚王孙带着老管家正往屋里走,惊得她倒抽一口凉气。再转回来时,庄生已经不见踪影;等她慌慌张张又往门外看,哪还有什么楚王孙和管家?原来都是庄生使的障眼法。

妇人顿时面如死灰,双手直哆嗦。她踉踉跄跄退到梁柱边,解下腰间罗带往房梁上一抛,脚下一蹬就把脖子套了进去。这回可是真断气了。庄生见妇人悬在梁上,不慌不忙把她解下来,顺手就把那口劈坏的棺材当寿材,抄起个瓦盆当乐器,边敲边唱,倚着棺材打起拍子来。

他唱的是: 天地本无情啊,生我遇上你。我不是你夫啊,你非我妻。偶然凑一处啊,同住屋檐底。大限到来时啊,该散总要离。人心太凉薄啊,生死见真意。既然现原形啊,活着有啥趣?你活着挑三拣四,你死了万事皆虚。你祭我用斧头劈,我祭你唱这首曲。斧声响时我复生,歌声起时你可记?哎呀呀,瓦盆敲碎再不击,你是哪个我是谁?

唱完又念了四句诗: 你死我来埋,我死你改嫁。若我真咽气,简直闹笑话。

庄生突然放声大笑,抡起瓦盆摔得粉碎。转身点着火折子往茅草屋顶一扔,火苗呼啦啦窜起来,连棺材带屋子烧得干干净净。奇怪的是,《道德经》和《南华经》两卷竹简竟完好无损,被山里人捡去,一直传到如今。

后来庄生云游天下,再没娶妻。有人说在函谷关遇见他跟着老子走了,已经修成神仙。有诗为证: 吴起杀妻太糊涂,荀令伤春也迂腐。 要看真逍遥境界,还数庄生敲瓦鼓。

原文言文

 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

  富贵五更春梦,功名一片浮云。
  眼前骨肉亦非真,恩爱翻成仇恨。
  莫把金枷套颈,休将玉锁缠身。
  清心寡欲脱凡尘,快乐风光本分。

  这首《西江月》词,是个劝世之言。要人割断迷情,逍遥自在。且如父子天性、兄弟手足,这是一本连枝,割不断的。儒、释、道三教虽殊,总抹不得“孝”“悌”二字。至于生子生孙,就是下一辈事,十分周全不得了。常言道得好:

  儿孙自有儿孙福,莫与儿孙作马牛。

  若论到夫妇,虽说是红线缠腰,赤绳系足,到底是剜肉粘肤,可离可合。常言又说得好:

  夫妇本是同林鸟,巴到天明各自飞。

  近世人情恶薄,父子兄弟到也平常,儿孙虽是疼痛,总比不得夫妇之情。他溺的是闺中之爱,听的是枕上之言。多少人被妇人迷惑,做出不孝不悌的事来。这断不是高明之辈。

  如今说这庄生鼓盆的故事,不是唆人夫妻不睦,只要人辨出贤愚,参破真假,从第一着迷处,把这念头放淡下来。渐渐六根清净,道念滋生,自有受用。昔人看田夫插秧,咏诗四句,大有见解。诗曰:

  手把青秧插野田,低头便见水中天。
  六根清净方为稻,退步原来是向前。

  话说周末时,有一高贤,姓庄,名周,字子休,宋国蒙邑人也。曾仕周为漆园吏。师事一个大圣人,是道教之祖,姓李,名耳,字伯阳。伯阳生而白发,人都呼为老子。庄生常昼寝,梦为蝴蝶,栩栩然于园林花草之间,其意甚适。醒来时,尚觉臂膊如两翅飞动,心甚异之。以后不时有此梦。庄生一日在老子座间讲《易》之暇,将此梦诉之于师。却是个大圣人,晓得三生来历,向庄生指出夙世因由。

  那庄生原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蝴蝶。天一生水,二生木,木荣花茂,那白蝴蝶采百花之精,夺日月之秀,得了气候,长生不死,翅如车轮。后游于瑶池,偷采蟠桃花蕊,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鸾啄死。其神不散,托生于世,做了庄周。因他根器不凡,道心坚固,师事老子,学清净无为之教。今日被老子点破了前生,如梦初醒。自觉两腋风生,有栩栩然蝴蝶之意。把世情荣枯得丧看做行云流水,一丝不挂。老子知他心下大悟,把《道德》五千字的秘诀倾囊而授。庄生嘿嘿诵习修炼,遂能分身隐形,出神变化。从此弃了漆园吏的前程,辞别老子,周游访道。

  他虽宗清净之教,原不绝夫妇之伦,一连娶过三遍妻房。第一妻,得疾夭亡;第二妻,有过被出;如今说的是第三妻,姓田,乃田齐族中之女。庄生游于齐国,田宗重其人品,以女妻之。那田氏比先前二妻,更有姿色。肌肤若冰雪,绰约似神仙。庄生不是好色之徒,却也十分相敬,真个如鱼似水。楚威王闻庄生之贤,遣使持黄金百镒,文锦千端,安车驷马,聘为上相。庄生叹道:“牺牛身被文绣,口食刍菽,见耕牛力作辛苦,自夸其荣。及其迎入太庙,刀俎在前,欲为耕牛而不可得也。”遂却之不受。挈妻归宋,隐于曹州之南华山。

  一日,庄生出游山下,见荒冢累累,叹道:“‘老少俱无辨,贤愚同所归。’人归冢中,冢中岂能复为人乎?”嗟咨了一回。再行几步,忽见一新坟,封土未干。一个少妇人,浑身缟素,坐于此冢之傍,手运齐纨素扇,向冢连搧不已。庄生怪而问之:“娘子,冢中所葬何人?为何举扇搧土?必有其故。”那妇人并不起身,运扇如故。口中莺啼燕语,说出几句不通道理的话来。正是:

  听时笑破千人口,说出加添一段羞。

  那妇人道:“冢中乃妾之拙夫,不幸身亡,埋骨于此。生时与妾相爱,死不能舍。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,直待葬事毕后,坟土干了,方才可嫁。妾思新筑之土,如何得就干,因此扇搧之。”庄生含笑,想道:“这妇人好性急!亏他还说生前相爱。若不相爱的,还要怎么?”乃问道:“娘子,要这新土干燥极易。因娘子手腕娇软,举扇无力。不才愿替娘子代一臂之劳。”那妇人方才起身,深深道个万福:“多谢官人!”双手将素白纨扇递与庄生。庄生行起道法,举手照冢顶连搧数扇,水气都尽,其土顿干。妇人笑容可掬,谢道:“有劳官人用力。”将纤手向鬓傍拔下一股银钗,连那纨扇送庄生,权为相谢。庄生却其银钗,受其纨扇。妇人欣然而去。

  庄子心下不平,回到家中,坐于草堂,看了纨扇,口中叹出四句:

  不是冤家不聚头,冤家相聚几时休?
  早知死后无情义,索把生前恩爱勾。

  田氏在背后,闻得庄生嗟叹之语,上前相问。那庄生是个有道之士,夫妻之间亦称为先生。田氏道:“先生有何事感叹?此扇从何而得?”庄生将妇人搧冢,要土干改嫁之言述了一遍。”此扇即搧土之物。因我助力,以此相赠。”田氏听罢,忽发忿然之色,向空中把那妇人“千不贤,万不贤”骂了一顿,对庄生道:“如此薄情之妇,世间少有!”庄生又道出四句:

  生前个个说恩深,死后人人欲搧坟。
  画龙画虎难画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

  田氏闻言大怒。自古道:“怨废亲,怒废礼。”那田氏怒中之言,不顾体面,向庄生面上一啐,说道:“人类虽同,贤愚不等。你何得轻出此语,将天下妇道家看作一例?却不道歉人带累好人。你却也不怕罪过?”庄生道:“莫要弹空说嘴。假如不幸,我庄周死后,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,难道捱得过三年五载?”田氏道:“忠臣不事二君,烈女不更二夫。那见好人家妇女吃两家茶,睡两家床?若不幸轮到我身上,这样没廉耻的事,莫说三年五载,就是一世也成不得,梦儿里也还有三分的志气!”庄生道:“难说!难说!”田氏口出詈语道:“有志妇人胜如男子。似你这般没仁没义的,死了一个,又讨一个,出了一个,又纳一个,只道别人也是一般见识。我们妇道家一鞍一马,到是站得脚头定的,怎么肯把话与他人说,惹后世耻笑!你如今又不死,直恁枉杀了人!”就庄生手中夺过纨扇,扯得粉碎。庄生道:“不必发怒,只愿得如此争气甚好!”自此无话。

  过了几日,庄生忽然得病,日加沉重。田氏在床头,哭哭啼啼。庄生道:“我病势如此,永别只在早晚。可惜前日纨扇扯碎了,留得在此,好把与你搧坟。”田氏道:“先生休要多心!妾读书知礼,从一而终,誓无二志。先生若不见信,妾愿死于先生之前,以明心迹。”庄生道:“足见娘子高志,我庄某死亦瞑目。”说罢,气就绝了。田氏抚尸大哭。少不得央及东邻西舍,制备衣衾棺椁殡殓。田氏穿了一身素缟,真个朝朝忧闷,夜夜悲啼。每想着庄生生前恩爱,如痴如醉,寝食俱废。山前山后庄户,也有晓得庄生是个逃名的隐士,来吊孝的,到底不比城市热闹。

  到了第七日,忽有一少年秀士,生得面如傅粉,唇若涂朱,俊俏无双,风流第一。穿扮的紫衣玄冠,绣带朱履,带着一个老苍头,自称楚国王孙,向年曾与庄子休先生有约,欲拜在门下,今日特来相访。见庄生已死,口称:“可惜。”慌忙脱下色衣,叫苍头于行囊内取出素服穿了,向灵前四拜道:“庄先生,弟子无缘,不得面会侍教。愿为先生执百日之丧,以尽私淑之情。”说罢,又拜了四拜,洒泪而起,便请田氏相见。田氏初次推辞。王孙道:“古礼,通家朋友,妻妾都不相避,何况小子与庄先生有师弟之约?”田氏只得步出孝堂,与楚王孙相见,叙了寒温。田氏一见楚王孙人才标致,就动了怜爱之心,只恨无由厮近。楚王孙道:“先生虽死,弟子难忘思慕。欲借尊居,暂住百日。一来守先师之丧,二者先师留下有什么著述,小子告借一观,以领遗训。”田氏道:“通家之谊,久住何妨。”当下治饭相款。饭罢,田氏将庄子所著《南华真经》及《老子道德》五千言,和盘托出,献与王孙。王孙殷勤感谢。草堂中间占了灵位,楚王孙在左边厢安顿。田氏每日假以哭灵为由,就左边厢与王孙攀话。日渐情熟,眉来眼去,情不能已。楚王孙只有五分,那田氏到有十分。所喜者深山隐僻,就做差了些事,没人传说。所恨者亲妾未久,况且女求于男,难以启齿。

  又捱了几日,约莫有半月了。那婆娘心猿意马,按捺不住,悄地唤老苍头进房,赏以美酒,将好言抚慰。从容问:“你家主人曾婚配否?”老苍头道:“未曾婚配。”婆娘又问道:“你家主人要拣什么样的人物才肯婚配?”老苍头带醉道:“我家王孙曾有言,若得像娘子一般丰韵的,他就心满意足。”婆娘道:“果有此话?莫非你说谎?”老苍头道:“老汉一把年纪,怎么说谎?”婆娘道:“我央你老人家为媒说合,若不弃嫌,奴家情愿服事你主人。”老苍头道:“我家主人也曾与老汉说来,道一段好姻缘,只碍师弟二字,恐惹人议论。”婆娘道:“你主人与先夫原是生前空约,没有北面听教的事,算不得师弟。又且山僻荒居,邻舍罕有,谁人议论?你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,教你吃杯喜酒。”老苍头应允。临去时,婆娘又唤转来嘱付道:“若是说得允时,不论早晚,便来房中回复奴家一声。奴家在此专等。”老苍头去后,婆娘悬悬而望。孝堂边张了数十遍,恨不能一条细绳,缚了那俏后生俊脚,扯将入来,搂做一处。将及黄昏,那婆娘等得个不耐烦,黑暗里走入孝堂,听左边厢声息。忽然灵座上作响,婆娘吓了一跳,只道亡灵出现。急急走转内室,取灯火来照,愿来是老苍头吃醉了,直挺挺的卧于灵座桌上。婆娘又不敢嗔责他,又不敢声唤他,只得回房。捱更捱点,又过了一夜。

  次日,见老苍头行来步去,并不来回复那话儿。婆娘心下发痒,再唤他进房,问其前事。老苍头道:“不成!不成!”婆娘道:“为何不成?莫非不曾将昨夜这些话剖豁明白?”老苍头道:“老汉都说了,我家王孙也说得有理。他道:“娘子容貌,自不必言。未拜师徒,亦可不论。但有三件事未妥,不好回复得娘子。’”婆娘道:“那三件事?”老苍头道:“我家王孙道:‘堂中见摆着个凶器,我却与娘子行吉礼,心中何忍,且不雅相;二来庄先生与娘子是恩爱夫妻,况且他是个有道德的名贤,我的才学万分不及,恐被娘子轻薄;三来我家行李尚在后边未到,空手来此,聘礼筵席之费,一无所措。为此三件,所以不成。’”婆娘道:“这三件都不必虑。凶器不是生根的,屋后还有一间破空房,唤几个庄客抬他出去就是,这是一件了。第二件:我先夫那里就是个有道德的名贤?当初不能正家,致有出妻之事,人称其薄德。楚威王慕其虚名,以厚礼聘为相。他自知才力不胜,逃走在此。前月独行山下,遇一寡妇,将扇搧坟,待坟土干燥,方才嫁人。拙夫就与他调戏,夺他纨扇,替他搧土,将那把纨扇带回,是我扯碎了。临死时几日还为他淘了一场气,又什么恩爱!你家主人青年好学,进不可量。况他乃是王孙之贵,奴家亦是田宗之女,门地相当。今日到此,姻缘天合。第三件,聘礼筵席之费,奴家做主,谁人要得聘礼?筵席也是小事。奴家更积得私房白金二十两,赠与你主人,做一套新衣服。你再去道达,若成就时,今夜是合婚吉日,便要成亲。”老苍头收了二十两银子,回复楚王孙。楚王孙只得顺从。老苍头回复了婆娘。

  那婆娘当时欢天喜地,把孝服除下,重匀粉面,再点朱唇,穿了一套新鲜衣。叫苍头顾唤近山庄客,扛抬庄生尸柩,停于后面破屋之内。打扫草堂,准备做合婚筵席。有诗为证:

  俊俏孤孀别样娇,王孙有意更相挑。
  一鞍一马谁人语?今夜思将快婿招。

  是夜,那婆娘收拾香房,草堂内摆得灯烛辉煌。楚王孙簪缨袍服,田氏锦袄绣裙,双双立于花烛之下。一对男女,如玉琢金装,美不可说。交拜已毕,千恩万爱的,携手入于洞房,吃了合卺杯。正欲上床解衣就寝。忽然,楚王孙眉头双皱,寸步难移,登时倒于地下,双手磨胸,只叫心疼难忍。田氏心爱王孙,顾不得新婚廉耻,近前抱住,替他抚摩,问其所以。王孙痛极不语,口吐涎沫,奄奄欲绝。老苍头慌做一堆。田氏道:“王孙平日曾有此症否?”老苍头代言:“此症平日常有。或一二年发一次,无药可治。只有一物,用之立效。”田氏急问:“所用何物?”老苍头道:“太医传一奇方,必得生人脑髓热酒吞之,其痛立止。平日此病举发,老殿下奏过楚王,拨一名死囚来,缚而杀之,取其脑髓。今山中如何可得?其命合休矣!”田氏道:“生人脑髓,必不可致。第不知死人的可用得么?”老苍头:“太医说,凡死未满四十九日者,其脑尚未干枯,亦可取用。”田氏道:“吾夫死方二十余日,何不斫棺而取之?”老苍头道:“只怕娘子不肯。”田氏道:“我与王孙成其夫妇,妇人以身事夫,自身尚且不惜,何有于将朽之骨乎?”

  即命老苍头伏侍王孙,自己寻了砍柴板斧,右手提斧,左手携灯,往后边破屋中。将灯檠放于棺盖之上,觑定棺头,双手举斧,用力劈去。妇人家气力单微,如何劈得棺开?有个缘故,那庄周是达生之人,不肯厚敛。桐棺三寸,一斧就劈去了一块木头。再一斧去,棺盖便裂开了,只见庄生从棺内叹口气,推开棺盖,挺身坐起。田氏虽然心狠,终是女流。吓得腿软筋麻,心头乱跳,斧头不觉坠地,庄生叫:“娘子扶起我来。”那婆娘不得已,只得扶庄生出棺。庄生携灯,婆娘随后同进房来。婆娘心知房中有楚王孙主仆二人,捏两把汗,行一步,反退两步。比及到房中看时,铺设依然灿烂,那主仆二人,阒然不见。婆娘心下虽然暗暗惊疑,却也放下了胆,巧言抵饰,向庄生道:“奴家自你死后,日夕思念。方才听得棺中有声响,想古人中多有还魂之事,望你复活,所以用斧开棺,谢天谢地,果然得生,实乃奴家之万幸也!”庄生道:“多谢娘子厚意。只是一件,娘子守孝未久,为何锦袄绣裙?”婆娘又解释道:“开棺见喜,不敢将凶服冲动,权用锦绣,以取吉兆。”庄生道:“罢了!还有一节,棺木何不放在正寝。却撇在破屋之内,难道也是吉兆?”婆娘无言可答。庄生又见杯盘罗列,也不问其故,教暖酒来饮。

  庄生放开大量,满饮数觥。那婆娘不达时务,指望煨热老公,重做夫妻,紧捱着酒壶,撒娇撒痴,甜言美语,要哄庄生上床同寝。庄生饮得酒大醉,索纸笔写出四句:

  从前了却冤家债,你爱之时我不爱。
  若重与你做夫妻,怕你巨斧劈棺材。

  那婆娘看了这四句诗,羞惭满面,顿口无言。庄生又写出四句:

  夫妻百夜有何恩?见了新人忘旧人。
  甫得盖棺遭斧劈,如何等待搧干坟!

  庄生又道:“我则教你看两个人。”庄生用手将外面一指,婆娘回头而看,只见楚王孙和老苍头踱将进来,婆娘吃了一惊。转身不见了庄生;再回头时,连楚王孙主仆都不见了。那里有什么楚王孙、老苍头!此皆庄生分身隐形之法也。那婆娘精神恍惚,自觉无颜。解腰间绣带,悬梁自缢。呜呼哀哉!这到是真死了。庄生见田氏已死,解将下来,就将劈破棺木盛放了他,把瓦盆为乐器,鼓之成韵,倚棺而作歌。歌曰:

  大块无心兮,生我与伊。我非伊夫兮,伊非我妻。偶然邂逅兮,一室同居。大限既终兮,有合有离。人之无良兮,生死情移。真情既见兮,不死何为!伊生兮拣择去取,伊死兮还返空虚。伊吊我兮,赠我以斧;我吊伊兮,慰伊以歌词。斧声起兮我复活,歌声发兮伊可知!噫嘻,敲碎瓦盆不再鼓,伊是何人我是谁?

  庄生歌罢,又吟诗四句:

  你死我必埋,我死你必嫁。我若真个死,一场大笑话。

  庄生大笑一声,将瓦盆打碎。取火从草堂放起,屋宇俱焚。连棺木化为灰烬。只有《道德经》、《南华经》不毁。山中有人检取,传流至今。

  庄生遨游四方,终身不娶。或云遇老子于函谷关,相随而去,已得大仙矣。诗云:

  杀妻吴起太无知,荀令伤神亦可嗤。
  请看庄生鼓盆事,逍遥无碍是吾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