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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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元普双生贵子

从前有首诗这么说的:裴度成全婚姻传为佳话,范仲淹资助丧葬千古流芳。可这样慷慨的奇人实在少见,咱们哪能指望那些当官的老爷们仗义疏财呢!

这诗说的就是世态炎凉。锦上添花的人多,雪中送炭的人少。有钱有势的门前,总像赶集似的热闹。老百姓说得更直白,这叫"顺风船",又叫"鸽子专往旺处飞"。说到钱财往来倒也罢了,就连儿女婚事,也有嫌贫爱富的。有些王公贵族,为着钱财竟肯和乞丐结亲家;有些世家大族,却连里长家的亲事都嫌寒碜。但凡兜里有几个钱,眼里就容不下人了。像那种身居高位,却肯拉拔穷苦人,自掏腰包成全姻缘的,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。老天爷可都看在眼里呢——婚姻大事最是紧要,报应也来得最快。有时一句话能成就百年好合,有时一纸文书就拆散美满姻缘。就算当时糊里糊涂,到头来因果报应半点不差。

话说苏州长洲县有个孙老汉,五十来岁续弦娶了个年轻媳妇。前妻留下的儿子儿媳都孝顺得很,爹娘说啥就信啥。老汉带着儿子天天在地里刨食,婆媳俩在家纺线织布。可怪的是,这后娘三十出头却不安分,想着"女人到死才算完",见老汉只顾养家糊口,就暗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。媳妇是个老实人,只顾孝顺公婆,哪会盯着婆婆的短处?可无心的偏遇上有心的,婆婆做贼心虚,反倒怕媳妇说出去,就在老汉跟前挑拨。枕边风最是厉害,老汉信了婆娘的话,三番五次把儿子骂得狗血淋头。小两口被折腾得整天吵架,没个安生日子。

各位看官,这世上原配夫妻总还存着几分正气,学不来那些下作手段。唯独晚娘最是狠毒狡猾,不是二婚三婚的,就是小门小户的剩货,再不然就是被前夫休弃的泼妇。这些妇人最会拿捏人,哄得你心花怒放,气得你七窍生烟,把男人治得服服帖帖。男人到了中年精力不济,娶晚娘的大多是中年汉子,往往老夫少妻。你想啊,一个糟老头子娶个水灵灵的小媳妇,就算家财万贯,身子骨也不顶用,心里发虚,自然处处顺着媳妇。好好的家业,常被这种人搅得乌烟瘴气。

闲话少说,再说吴江县有个秀才叫萧王宾,满腹经纶却家境贫寒,在附近学馆教书,早出晚归。学馆隔壁是熊敬溪开的酒肆,店前供着五显灵官的小神龛。萧秀才常来常往,和熊店主混熟了。有天夜里,熊店主梦见五位神灵对他说:"萧状元天天在咱们跟前晃悠,叫咱们坐立不安,快砌堵墙挡一挡。"店主醒来直纳闷:"萧状元?莫非是隔壁那个穷秀才?看他那寒酸相,哪像能中状元的?"转念又想:"除了他也没别的姓萧的。人不可貌相,神仙的话宁可信其有。"第二天真在神龛前砌了堵矮墙,心里却一直犯嘀咕。

过了些日子,萧秀才去长洲走亲戚。路过个村子,看见一群人吵吵嚷嚷。他挤进去一瞧,有人指着他喊:"这位相公来得正好!"忙请他就座,端来纸笔说:"劳烦相公写个字,定有酬谢。"萧秀才问写什么,有个老头带着年轻人过来说:"我们是本村孙家,爷俩带着后娘和媳妇过日子。可恨媳妇不守妇道,整天和婆婆吵架。我们爷俩常年在外干活,留这祸害在家终究是患。今天要休她回娘家,请相公写封休书。"萧秀才一听,提笔唰唰写好休书。那父子俩要给他五钱银子当润笔费,他笑道:"几个字值什么钱?"死活不收,甩甩袖子就走了。

话说那萧秀才提笔一挥,当场就把休书塞到妇人手里。那妇人平日里勤勤恳恳伺候公婆三四年,突然遭这无妄之灾,喉咙里像堵着块烧红的炭,死死拽住丈夫衣袖,哭得嗓子都哑了。她指甲掐进丈夫的衣料里,捶胸顿足地喊:"我要是存了半点歪心,叫雷劈了我!你听信旁人挑唆就要休妻,我活着说不清楚,做鬼也要讨个公道!"这话说得连看热闹的邻居都抹眼泪,她丈夫听着心里发酸,也跟着掉泪。

可那老婆子眼珠子滴溜溜转,生怕儿子心软反悔,赶紧拽着老头子冲上来,硬生生掰开两人紧握的手。那妇人被推搡到门外时,还回头望了一眼,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。

各位看官,您道这事蹊跷不?就在同一天夜里,熊店主梦见五位金甲神人立在床前。为首那位拍着供桌道:"明日速速拆了门前那堵矮墙!"店主梦里还迷糊着:"上回不是您几位让我砌的墙吗?"神人叹气道:"先前萧秀才常在此走动,他本有状元命格,我们见了他要避让。可今日他替人写休书拆散姻缘,玉帝削了他功名,如今位份还在我们之下呢!"

店主惊醒时冷汗涔涔,天刚蒙蒙亮就抡起铁镐拆墙。巧的是萧秀才正好路过,被拉进店里吃茶。等店主把梦境说完,萧秀才手里的茶盏"咣当"摔在地上——您想啊,好好的前程,就因一纸休书断送了!后来他果然只当到知州,夜里想起这事就捶床懊悔。所以说啊,人生起心动念时,哪知祸福早已埋下根苗?

闲话少说,咱再把时光倒回宋真宗年间。洛阳城里有位刘弘敬老爷,六十岁辞官回乡,万贯家财就缺个继承香火的。这年清明扫墓,刘老爷抚着墓碑老泪纵横:"等我百年之后,谁来坟前烧纸啊?"王夫人拿着帕子给他拭泪:"相公不如纳个妾......"

正说着,忽见个算命先生举着"神相"幡子路过。刘老爷连忙请到府上,那相士盯着他脸看了半晌,竟说:"您不但无子,阳寿也将尽了。"刘老爷苦笑:"我平日修桥铺路,怎会......"相士捋须道:"您家管事人克扣佃户,大斗进小斗出,怨气都算在您头上了!"

这话像盆冷水浇醒刘老爷。他连夜查账本,把中饱私囊的妻侄王文用骂得狗血淋头。从此亲自开仓放粮,在街口支起粥棚。而此刻汴京城里,新科进士李克让正躺在病榻上咳血——这位穷书生刚当上钱塘县令,就被阎王爷下了帖子。妻子张氏带着十七岁的春郎跪在医馆前磕头,额头上都渗出血珠子......

那日天色阴沉,李克让躺在病榻上,脸色蜡黄。他吃力地唤来妻子张氏和儿子春郎,声音虚弱得像秋风中飘落的树叶:"我这一生寒窗苦读,总算考中进士,死也无憾了。只是...只是你们孤儿寡母,无家可归,叫我如何放心得下啊!"说着,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。

张氏和春郎连忙上前劝慰。李克让突然想起什么,眼睛一亮:"我听说洛阳有个刘元普,最是仗义疏财,天下闻名。但凡有人相求,没有不答应的。"他挣扎着要起身,"娘子,扶我坐起来。"又让春郎取来笔墨纸砚。

可提起笔,他又犹豫了,心里直打鼓:"我与他素不相识,这信该怎么写才好?"忽然灵机一动,支开妻儿去取茶水。等他们回来时,信已经封得严严实实,上面写着"辱弟李逊书呈洛阳恩兄刘元普亲拆"十五个大字。

他把信郑重交给妻子,喘着气说:"我在洛阳有个结拜兄弟刘元普,此人义薄云天,定会收留你们。见了刘伯父,就说我来不及当面道别了。"转头又嘱咐张氏:"咱们二十年的夫妻情分,今日就到头了。若得刘伯父收留,你要好生相待。定要教孩子成才,完成我未竟的心愿。你腹中已有两月身孕,若生男孩,让他继承父志;若是女孩,将来许个好人家。这样我死也瞑目了。"

又拉过春郎的手:"你要待刘伯父如父,待刘伯母如母,更要孝顺母亲,刻苦读书,光耀门楣。若不听为父的话,我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啊!"母子俩哭成了泪人。

李克让又交代后事:"我死后,先把棺木暂寄浮丘寺,等见了刘伯父再安排下葬。"说到这里,他突然仰天大喊:"老天爷啊!我李逊一生清贫,难道连个县令都做不满吗?"话音未落,就倒在床上断了气。

张氏和春郎哭得死去活来。张氏抽泣着说:"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?要是刘老爷不肯收留..."春郎抹着眼泪说:"如今只能按爹爹的吩咐办了。爹爹看人最准,那刘伯父想必真是个好人。"

清点家当时才发现,李克让为官清廉,家里竟没剩下几个钱。多亏同僚帮忙,才买了口薄棺停在衙门里。母子俩守灵四十九天,按遗言把灵柩寄放在浮丘寺,带着那封神秘的信,一路风餐露宿往洛阳赶去。

再说那刘元普,这日正在书房看书,忽听下人来报:"门外有母子二人,说是老爷在西粤的亲戚,带着书信求见。"刘元普满心疑惑:"我哪来这么远的亲戚?"还是让人请了进来。

见面行礼后,刘元普问道:"老夫与贤母子可曾见过?实在记不起来了。"春郎恭敬地说:"家母与小侄确实未曾谋面。先父却是伯父的至交。"刘元普更糊涂了,忙问姓名。春郎一一道来,说到父亲临终嘱托时,双手呈上那封信。

刘元普看到信封上那十五个字,心里直犯嘀咕。拆开一看更傻了眼——竟是张白纸!他沉吟片刻,突然恍然大悟,却不动声色地把信收好,和颜悦色地说:"李兄确实是我的结拜兄弟,没想到竟已作古。从今往后,你们母子就是我的亲人,安心住下吧。"

当即叫来夫人王氏,认张氏做妯娌,让春郎以子侄相称。酒席间听说李君灵柩还在任所,刘元普一口答应帮忙安葬。王夫人与张氏闲谈,得知她已有两月身孕。

从此张氏母子在南楼住下,吃穿用度一应俱全,还有仆人伺候。他们对刘家的厚待感激不尽。日子久了,刘元普见张氏贤惠,春郎聪慧懂事,越发喜爱。

一日,刘元普与夫人闲坐,忽然落泪。夫人忙问缘故,他叹道:"我看李家这孩子气度不凡,将来必成大器。我要是有这样的儿子,死也瞑目了。如今年纪大了,膝下无子,想想就伤心。"

夫人劝道:"我早说要给你纳妾,你总不答应。这次定要给你找个好姑娘。"刘元普摆手道:"别说这话。你还年轻,若是老天有眼,自然会有子嗣。若是命里无子,娶再多妾室也是枉然。"说完就出去了。

王夫人这次铁了心要给丈夫纳妾,知道商量肯定不成,就私下找来媒婆薛妈妈,嘱咐她务必找个才貌双全的姑娘,还特意交代:"等事成了再告诉老爷。"薛妈妈满口答应。

可连着相看了几个都不合意。薛妈妈说:"本地姑娘就这样了,除非去汴梁那样的大地方。"正巧管家王文用要去京城办事,王夫人悄悄给了他一百两银子,让薛妈妈跟着一起去寻访。薛妈妈正好京城也有媒事,两下便宜,当即收拾行李启程。

咱们接着讲一段姻缘故事。话说汴京城开封府祥符县有位进士老爷,姓裴名习,字安卿,五十岁年纪,夫人郑氏走得早,只留下个闺女叫兰孙,刚满十六岁,生得跟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似的。

这裴老爷在京城当了几任郎官,如今升了襄阳刺史。临行前有人凑趣道:"老爷这些年清贫,如今得了这肥缺,往后可就只愁富贵不愁穷喽!"裴安卿捋着胡子直摇头:"富贵打哪儿来?那些个贪官污吏,逼得百姓卖儿卖女填他们腰包,简直是豺狼心肠!皇上派我去当父母官,难道是叫我祸害百姓的?此番上任,我裴安卿只喝襄阳一口清水足矣!"

选了个黄道吉日,裴老爷带着闺女走马上任。到任才半年,就把襄阳治理得路不拾遗。老百姓编了顺口溜传唱:"襄阳府前一条街,一朝到了裴天台。衙门吏役闲打盹,差役都去砍柴卖。"

转眼到了六月酷暑天。这天晌午饭后,父女俩热得汗流浃背。裴老爷叫人打来井水消暑,自己先咕咚咕咚灌了两碗。兰孙抿了几口就皱眉:"爹,这白水淡出鸟来,您怎么喝得下去?"裴老爷正色道:"傻丫头,有这口水喝就是神仙日子了!你瞧瞧边关将士顶着烈日披甲执矛,再看看大牢里那些犯人,连泥水都喝不上......"说着突然拍案:"对了!司狱司还关着百来号犯人,这么热的天,该让他们也喝口凉水。"

兰孙急得直拽父亲袖子:"使不得!那些都是歹人,松了绑还得了?"裴老爷却笑道:"我以诚待人,人必不负我。"第二天真就把犯人们松了绑,每日供应凉水。起初狱卒们还看得紧,过了十来天就松懈了。

七月初一这天,按例狱卒们要祭神吃酒。这帮人从晌午喝到天黑,个个烂醉如泥。那帮囚犯早就暗藏利器,趁此机会一声呐喊,先杀了狱卒,又冲进衙门砍了几个官员。当时城门还没关,百来号人呼啦啦全逃出城去。

裴老爷半夜被吵醒,听说囚犯越狱,顿时面如土色,跺脚悔道:"早听兰孙的话就好了!"连忙派兵追捕,可哪还找得着人影?这事很快惊动朝廷,那些平日看不惯裴老爷清正的官员趁机上奏:"独独留下刺史不杀,其中必有蹊跷!"

圣旨下来那日,裴老爷苦笑着对女儿说:"爹这辈子行得正坐得直,到京城总能说清楚。"谁知到了汴京,旧宅早被查封,多亏当年夫人与道观有交情,兰孙才在清真观借了间厢房落脚。可怜裴老爷又惊又怕,在牢里水米不进。兰孙变卖首饰打点狱卒送饭,可老爷子连筷子都拿不稳了。

那天,兰孙正走到监狱门口,忽然听见父亲在牢里唤她。裴安卿扶着栅栏,脸色灰白得像张纸,喘着气说:"闺女啊,爹这口气快接不上来了。我这一生行善积德,没想到反招来横祸,连累了你。虽说罪不及子女,可我死后,你无依无靠,免不了要给人当牛做马啊!"

老刺史说到这里,突然像被万箭穿心似的,仰天嚎哭几声就断了气。幸亏还没过堂审问,倒免了戴枷锁的苦楚。兰孙听得里头没了动静,扑通跪倒在地,捶胸顿足哭得昏天黑地。她想领回父亲尸首,可狱卒说朝廷钦犯哪能随便收殓?

这姑娘把心一横,竟闯进大理寺正堂。她跪在青石板上边哭边诉,把父亲冤情说得字字带血,连衙役们都红了眼眶。也是老天开眼,那大理寺卿倒是个明白人,当下写了奏折呈给皇上:

"臣查襄阳刺史裴习,为官勤政爱民,虽法令偶有疏漏,却无谋反实据。今已病死狱中,恳请陛下开恩,准其女收尸安葬,显我朝宽厚待臣之道。"

真宗皇帝本就心软,见人死了也就批了奏章。兰孙得了这道恩旨,好比黄连树下弹琴——苦中作乐罢了。她掏空钱袋买了口薄棺,把父亲停在清真观里,摆些粗茶淡饭祭奠,又哭得死去活来。

可这姑娘从襄阳带来的盘缠早用光了,棺材有了,下葬的钱却没了着落。她咬着嘴唇思来想去:"舅舅郑公在四川当节度使,可山高水远的,哪来得及求救?"实在没法子,这官家小姐只得写了"卖身葬父"的纸牌,插根草标在发髻上。

她在灵前连磕四个响头:"爹爹在天有灵,保佑女儿遇上好心人。"说罢抹着泪走上街头,每喊一声"卖身"都像刀子割在脸上。想她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见个生人都要脸红,如今却要抛头露面,怎不肝肠寸断?

正哭着,忽然有个老婆子拉住她:"姑娘为何卖身?"细看之下惊道:"这不是裴小姐吗?"原来这薛婆从前常去裴府走动。兰孙像抓住救命稻草,把冤情一五一十说了。薛婆听得直抹眼泪:"官家小姐怎能做下人?就算卖身,你这品貌至少也是当姨娘的命。"

"只要能葬父,做妾我也认了。"兰孙眼泪扑簌簌往下掉。薛婆一拍大腿:"巧了!洛阳刘刺史正托我找姨娘呢。"原来刘夫人要替丈夫物色偏房,派侄子王文用带着银两来京城寻人。

薛婆领着兰孙去见王文用。这王公子远远一瞧,心里就乐开了花——这般天仙似的人儿,姑母定然满意。当下也不还价,直接封了百两雪花银。兰孙攥着银子说:"总得先安葬父亲。"薛婆劝道:"你孤身女子怎么操办?不如先到洛阳,再请刘老爷派人来风光大葬。"

兰孙只得答应。王文用办事老练,特意让薛婆陪着同行,自己在前头引路。从东京到洛阳不过四百里,没几日就到了刘府。薛婆悄悄带兰孙去见王夫人,那夫人抬眼细看——好个姑娘!不施粉黛也掩不住天生丽质,虽愁眉紧锁,反倒更添风韵。王夫人越看越爱,当即收拾厢房安顿,还派了丫鬟伺候。

第二天,老夫人就把刘元普请到内室,慢条斯理地说:"老身有句话,相公可别见怪啊!"刘元普捋着胡子笑道:"夫人有话直说便是,何必吞吞吐吐?"

老夫人叹了口气:"相公啊,常言道'人生七十古来稀'。您眼看就要七十了,膝下却连个承欢的孩子都没有。老身早就想给您纳个妾室,一来怕您嫌我多事,二来也没遇上合适的人选。如今汴京来的裴家姑娘正当妙龄,才貌双全,不如收作偏房。若能生个一男半女,也好延续刘家香火。"

刘元普摇摇头:"我这把年纪,只怕命中无子,何必耽误人家姑娘青春?不过既然夫人提起,且唤她出来见见。"

不多时,兰孙小姐轻移莲步从内室出来,盈盈下拜。刘元普定睛一看,心里咯噔一下:这姑娘举止端庄,眉宇间透着股子贵气,哪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?便问道:"姑娘姓甚名谁?为何沦落到卖身葬父的地步?"

兰孙低着头,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:"小女子姓裴,名兰孙,汴京人士。父亲亡故,无钱安葬,只得卖身......"说着说着,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,扑簌簌往下掉。

刘元普越看越觉得不对劲,拍着桌子道:"你莫要哄我!这般气度,怎会是平民之女?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来,老夫为你做主!"

兰孙起初还支支吾吾,经不住刘元普再三追问,终于把父亲因释放囚犯获罪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明白。说到伤心处,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河水。刘元普听得脸色大变,也不禁老泪纵横:"我说呢!差点儿委屈了官家小姐。裴使君这样的好官,竟遭此横祸!"

他连忙向兰孙赔不是,又吩咐下人:"快去汴京迎回裴大人的灵柩!好生伺候裴小姐,若有怠慢,仔细你们的皮!"没过几日,裴使君的棺木到了,恰巧钱塘李县令的灵柩也运到了。刘元普将两副棺木停在一处,设了祭坛。张氏带着儿子拜祭亡夫,刘元普也领着兰孙祭奠父亲。还特意请了风水先生,选了两块宝地,只等腊月吉日下葬。

这天王夫人又劝丈夫:"裴小姐虽是官家小姐,可如今落难。若不是遇上您,还不知要流落到什么腌臜地方去。您又帮她安葬父亲,这份恩情,她必定心甘情愿做妾。若是能生个孩子......"

话没说完,刘元普突然变了脸色,拍案而起:"夫人说的什么话!我刘弘敬要是存这等心思,天打雷劈!"王夫人自知失言,再不敢多说。

刘元普越想越不是滋味,忽然灵光一闪:"我何不认她作义女?"当即唤来兰孙说道:"我与你父亲同朝为官,如今年迈无子。你若愿意,就认作我的女儿如何?"

兰孙慌忙跪下:"奴婢怎敢高攀?"刘元普扶起她笑道:"这是什么话!官家小姐岂能委屈做下人?"兰孙感动得泪流满面,当下就恭恭敬敬磕了八个响头,改口叫起"爹爹""母亲"来。

王夫人见丈夫认了义女,又打起别的主意:"既然认了女儿,总该许配人家。我那侄儿王文用年轻能干,不如......"刘元普却神秘一笑:"婚事我自有主张,夫人只管准备嫁妆便是。"

转眼到了良辰吉日,刘家张灯结彩,大摆筵席。乡亲们都以为刘老爷要纳妾,王夫人还当是侄儿要成亲。谁知酒过三巡,刘元普突然命人捧出新郎官的衣裳,当众宣布:"李某人之子彦青年少有为,与我家兰孙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!"

在众人惊叹声中,李公子被硬拉着换上新郎官的衣服。这时鼓乐齐鸣,兰孙凤冠霞帔地被喜娘搀出来。两位新人拜过天地,满堂宾客喝彩声不断。那排场啊,真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——丫鬟们举着描金团扇,小厮们提着琉璃宫灯,连廊下挂的彩绸都在夜风里飘得像天上的虹。

话说那张氏和春郎母子俩,做梦都没想到能有这般造化,真真是喜从天降。兰孙小姐在红烛映照下,偷眼瞧见新郎官生得仪表堂堂,心里头也是暗暗欢喜。原以为要嫁个白发老翁,谁承想竟嫁了个才貌双全的俊俏郎君!拜堂成亲的礼数一完,众人便伺候着新人上轿。刘元普亲自送到南楼,看着小两口喝了交杯酒,又把那价值千金的嫁妆一箱箱都抬了过来。刘老爷自己回去陪宾客,酒席上锣鼓喧天,直喝到五更天才散。

这边洞房里,真真是才子配佳人。小夫妻俩如胶似漆,鱼水和谐。枕边私语时说起刘公的大恩大德,两人都是感激得刻骨铭心。

第二天天刚亮,春郎带着新媳妇来见母亲张氏。张氏又领着他们去给刘元普磕头谢恩,那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。接着张氏备下香烛纸马,带着儿子媳妇到灵柩前祭拜。她让媳妇拜过公公,儿子拜过岳父,自己抚着棺材哭道:"我那当家的生前正直,死后必有灵验。刘伯父周济我们孤儿寡母,又给咱家娶来名门闺秀,这恩情比天还大!求你在九泉之下保佑刘伯父早生贵子,长命百岁!"春郎夫妻也各自默默祷告。从此这一家和和美美,夫妻恩爱,日夜烧香祈求刘公福寿绵长。

转眼间腊月过半,到了安葬的吉日。刘元普召集工匠,在庄上抬着两口灵柩来到坟地。张氏和春郎夫妻都披麻戴孝送葬。下葬封土之后,立起两块石碑:一块刻着"宋故襄阳刺史安卿裴公之墓",另一块刻着"宋故钱塘县尹克让李公之墓"。但见松柏环绕,山水相依,两座坟茔紧紧相连。刘元普摆上三牲祭品,亲自哭祭。张氏三人放声痛哭,哭完齐刷刷跪在荒草地上给刘元普磕头。刘老爷连忙还礼,脸上没有半点居功自傲的神色。祭奠完毕,众人各自回家。

这天夜里三更时分,刘元普正睡着,忽见两个头戴官帽、腰系金带的紫袍官员扑通跪在床前,口称"大恩人"。刘老爷惊得连忙起身搀扶:"二位尊神这是折煞老夫啊!"左边那位说道:"我乃襄阳刺史裴习,这位是钱塘县令李克让。玉帝念我二人为官清正,封我做天下都城隍,李公为天曹府判官。我死后女儿无依无靠,多亏恩公许配佳婿,又赐风水宝地,让我俩在阴间结为亲家。这恩情比天高比地厚,我们已联名上奏天庭。玉帝念恩公德行,特为您加官一品,添寿三十年,还要赐您两个贵子呢!"右边那位接着说:"我生前与恩公素不相识,只好用空函试探。不想恩公一见就明白,认下义子,养老送终已是天大的恩情,更让令爱继承我家香火。如今我有个遗腹女凤鸣,明日就要出生,愿许配给您未来的长子,略表报答之心。"说完拱手告辞。刘元普急忙相送,被二人一推,猛然惊醒。原来还和王夫人躺在床上,便把梦中情形细细说了。夫人道:"相公这般德行,古今少有,神明说的定然不假。"刘元普却将信将疑:"裴李二公生前正直,死后为神是应当的。说我添寿三十,世上哪有百岁老人?还说赐我二子,我都七十岁了..."

第二天一早,刘元普整好衣冠往南楼去,想告诉他们这个梦。刚到门口就遇见春郎夫妇,春郎喜气洋洋地说:"母亲昨夜生下小妹,我们三人也都做了奇梦,正要去找伯父报喜呢!"刘元普听说张氏生女,想起梦中李公之言,心中称奇。问了产妇安好,便问他们梦见什么。春郎说梦见父亲和岳父都成了神,说伯父的德行感动上天,要为您延寿添子。三人梦境竟一模一样!刘元普暗暗吃惊,也把自己的梦说了。春郎笑道:"这都是伯父积德行善的福报啊!"

刘元普回家告诉夫人,两人又惊又叹,连忙派人去李家贺喜。转眼满月,张氏抱着小女儿来见伯父伯母。刘元普问:"孩子取名没有?"张氏说:"小名凤鸣,是她爹托梦取的。"刘老爷一听与自己的梦对上了,更是惊讶。

再说王夫人这时年已四十,忽然变得爱吃酸咸,时常恶心呕吐。刘元普只当时中年人的毛病,请来大夫诊脉,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。有个精明的郎中嘀咕像是喜脉,可想到刘老爷七十岁、夫人四十岁从未生育,谁也不敢开药,只说调养就好。刘元普也以为是小病,不再请医。谁知过了些时日,王夫人腰身渐粗,眉低眼慢,竟真显出怀孕的迹象。刘元普心里打鼓:"难道梦中说的要应验?"

光阴似箭,转眼到了产期。刘元普这才确信夫人真有身孕,赶忙请来接生婆和奶娘。这天夜里,夫人忽闻异香扑鼻,仙乐飘飘,随即腹痛临盆。不到半个时辰,生下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。夫妻俩喜出望外,刘元普对夫人说:"一梦竟如此灵验,果真是上天恩赐啊!"给孩子取名刘天佑,字梦祯。

这事很快传遍洛阳城,百姓们还编了顺口溜:"刺史生来有奇骨,为人专好积阴德..."

话说那裴家女儿嫁给了刘家,换来了刘家儿子,这头胎孩子养得白白胖胖,转眼就办起了七十天的庆贺宴。满月那天,热闹非凡,乡绅亲友挤破了门,连着吃了三五天的酒席。春郎和兰孙小两口自然也要私下设宴庆祝,这都不必细说。

且说李春郎自从成婚安葬父亲后,越发埋头苦读经史,一心想着考取功名报答恩情。多亏刘元普提携,让他进了国子监读书。这日正和伯父伯母、妻子商量着进京赶考的事,忽然汴京来了个公差,说是郑枢密府上派来的。原来兰孙的舅舅郑公这几个月刚从西川节度使调任枢密院副使,回京后得知姐夫遇难,急忙到清真观打听外甥女下落,听说被卖到洛阳,又派人来寻访。得知刘公仗义成全婚事,郑公感叹不已,思念外甥女心切,特意派人来接他们一家进京团聚。

春郎听到这消息,真是喜出望外。兰孙听说舅舅回京,更是欢喜得不得了。当下禀明刘公夫妇,选了个黄道吉日,准备带着母亲张氏和妹妹凤鸣启程。临行前刘元普设宴饯行,席间说起当年梦中奇事,刘元普对张氏说道:"去年老夫梦见令先夫,说令爱与犬子有姻缘之份。那时犬子尚未出生,不敢开口。如今若蒙不嫌弃,愿结为亲家。"张氏连忙欠身答道:"先夫梦中确有此言,又蒙伯父不弃。只是我们孤儿寡母家道贫寒,不敢高攀。待犬子功成名就,定将小女许配令郎。"酒宴散后,刘公又嘱咐兰孙:"你丈夫此去前程似锦,我们二老在家安乐,你不必挂念。"众人依依惜别,临行时再三叩谢刘公夫妇大恩,这才含泪登程。洛阳离京城不远,常有书信往来,这都不在话下。

再说刘天佑小公子,从出生到现在,转眼已过周岁。这天奶妈抱着小公子,带着十八岁的丫鬟朝云到外面玩耍。玩了一会儿,奶妈说:"朝云姐,你帮我抱会儿,我去拿件衣服来,怕风吹着少爷。"朝云接过孩子,奶妈刚进去不久,就听见孩子哇哇大哭。奶妈慌忙跑出来,只见朝云一手抱着孩子,一手在孩子头上揉着。近前一看,孩子头上鼓起个大包,顿时火冒三丈:"我才转身一会儿,你就把孩子摔了!你不知道这是老爷夫人的命根子吗?要是让老爷夫人知道,连我也要受罚!我这就去告诉老爷夫人,看你这小蹄子怎么逃过这顿打!"说完抱起孩子气冲冲走了。

朝云见势不妙,一时也来了脾气:"你这老猪狗!仗着带小少爷就欺负人!别说你是奶妈,就是小少爷,我也从没见过七十岁才生头胎的!谁知道这孩子是亲生的还是抱养的?摔一下就这样作践我!"话虽这么说,朝云心里也发慌,不敢马上回去。谁知奶妈竟把这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刘元普。刘老爷听了反而笑道:"这也怪不得她。七十得子本是稀罕事,她一时口快,何必计较?"奶妈本以为告这一状,朝云少说也要被打个半死,没想到老爷这般宽宏大量,一肚子火气顿时消了大半,抱着孩子悻悻地走了。

当晚刘元普和夫人用过晚饭,独自到书房歇息,吩咐丫鬟:"叫朝云到我书房来!"丫鬟们都以为是为白天的事要责罚她,个个替她捏把汗,慌慌张张把朝云押了过来。朝云战战兢兢站在刘老爷面前,准备领罚。谁知刘元普挥退众人,只留下朝云一人,还让她关上门。朝云正纳闷老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只听刘老爷叫她近前,说道:"人之所以不能生育,多半是因为精气不足。若是精气旺盛,虽老犹少。你既然怀疑老夫不能生育,今夜就让你亲自试试老夫的精力,也好打消你的疑虑。"

原来刘元普以前总以为自己不能生育,所以不敢纳年轻女子为妾。如今得了头胎儿子,胆子也大了,又想起梦中说"尚有一子",心思就活络起来。朝云虽然不情愿,但也不敢违抗,只得伺候老爷宽衣就寝。这一夜:

一个像八百岁的彭祖老翁,一个似三十岁的颜回少女。翻云覆雨间,好似洛神宓妃浇灌寿星头;如鱼得水时,又像姜太公持竿拨动杨妃舌。老君骑牛搂龙女,张果老倒骑驴搭着何仙姑。枯藤缠牡丹,绿龟戏芙蓉。太白金星动了凡心,青玉女起了俗念。

刘元普虽年迈,却精神矍铄。朝云只得忍着疼痛承受,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罢休。天亮后,朝云悄悄退回内室。刘元普起身后把这事告诉了夫人,夫人听了只是笑。丫鬟婆子们私下议论:"老爷一向正经,如今倒这般老不正经。"谁知这一夜春风,朝云竟有了身孕。刘元普本只想证明自己,没想到这么快见效。夫人便收拾了间厢房,劝老爷正式纳朝云为妾。刘元普欣然应允,给朝云戴上发簪,收为侧室,从此时常在朝云房中过夜。

话说刘元普想起当年一句玩笑话,如今竟得了这般好报应。那日他逗弄朝云道:"如今你可信了,咱们家公子可不是路边捡来的吧?"朝云听得耳根子通红,羞得说不出话来。转眼间又是十月怀胎期满,这日朝云忽然腹痛如绞,屋里飘起一阵异香,竟生下个大胖小子。孩子刚落地,外头就传来喧闹声。

刘元普出门一看,原来是报喜的差人来了——李春郎高中状元啦!刘老员外心里那个乐啊,想着侄儿出息了,没辜负自己当年一片善心,偏巧又赶上自家添丁,这可是双喜临门。报喜人呈上李状元的家书,刘元普拆开一看,只见上面写道:

"侄儿与母亲孤儿寡母,能活到今天已是万幸。全赖伯父始终照拂,如今才能金榜题名,这都是伯父的恩德。不知二老近来身体可好?本想请假回乡探望,只因在东宫侍讲,实在脱不开身。特地带了两瓶御酒给伯父养生,两朵宫花预祝弟弟将来也能高中。临风遥望,不胜思念。"

刘元普收好御酒宫花,正要进屋告诉夫人,正撞见大儿子天佑蹦蹦跳跳过来。他叫住孩子,把宫花递过去:"你春郎哥哥在京城中了状元,特意给你捎来宫花,盼着你将来也能琼林赴宴呢!"天佑欢天喜地接过花就往头上插,还像模像样给爹娘作揖,逗得老两口笑开了花。

刘元普当即写了回信报喜,顺便告知次子出生的消息。打发走京里来人后,他先用御酒祭奠了裴、李二位故人,这才与夫人对饮。给新生的二儿子取名天锡,表字梦符。两个娃娃一天天长大,聪明伶俐得很。刘元普请来先生教导,自己更是修桥铺路广积阴德,连年不忘祭扫裴李二公的坟墓。

再说那李状元在京城的事。郑枢密院家的魏夫人膝下只有个襁褓中的女儿叫素娟,因心疼早逝的姐姐留下的外甥女,对李家格外照顾。李状元自从当上东宫侍讲,很得太子欢心。转眼十来年过去,真宗皇帝驾崩,仁宗继位后念及师傅恩情,直接把李彦青提拔为礼部尚书。这李尚书早把刘元普的义举多次禀告太子,如今立即上奏请求回乡祭祖。仁宗当即下旨:追赠李逊为礼部尚书,恢复裴习原职,各赐御祭;刘弘敬官升三级;准李彦青半年假期。

李尚书带着张老夫人、裴夫人和凤鸣小姐辞别郑枢密,浩浩荡荡回洛阳。车队旌旗招展,沿途州县官员都出城相迎。当年离乡时还是个弱冠少年,如今归来已是朝廷重臣,却才三十出头。洛阳百姓挤在路边看热闹,都说刘老爷不但有德行,还会识人。

李尚书家眷先到刘府下马。刘元普夫妇赶忙摆香案接旨,山呼万岁后,只见张老夫人、李尚书、裴夫人个个身着红袍玉带,领着凤鸣小姐齐刷刷跪倒谢恩。刘元普扶起李尚书,王夫人搀起女眷们,又叫两个儿子出来拜见婶婶兄嫂。众人见两个孩子虎头虎脑活脱脱像刘元普,都夸这是积德行善修来的福气。

祭扫过裴李二公的坟墓后,刘家设宴接风。酒过三巡,刘元普起身对尚书母子说道:"有句心里话憋了十多年——其实老夫与令尊素未谋面。当年贤母子来投奔时,老夫拆开那封信,里头竟是一片空白。"

满座哗然。刘元普继续道:"后来才想明白,令尊定是听说老夫虚名,想托付妻儿又怕唐突,才用这无字天书试探。老夫将错就错认下这门亲,连内人跟前都不敢说破。如今贤侄功成名就,老夫再不说,就辜负令尊苦心了。"说罢取出当年那封空白信。

尚书母子抱头痛哭,众人这才知道"空函认义"的真相,个个感叹不已。正是:托孤之事古来有,认个空信真稀奇。世人要学刘元普,何须当初就相识?

这时刘元普又提起天佑与凤鸣小姐的婚事,张老夫人满口答应。裴夫人起身说:"我舅舅郑枢密家有个表妹叫素娟,与天赐同年,不如我来做媒?"刘元普连连道谢。

很快,天佑聘下凤鸣小姐,李尚书一边上奏朝廷说明空函认义之事,一边写信给郑公说亲。仁宗见奏章后龙颜大悦,下旨为刘家建牌坊表彰,还把李尚书的官爵转封给刘元普。郑公素来敬重刘公,婚事一说即成。后来天佑中了状元,天锡考上进士,兄弟俩同榜题名。刘元普看着两个儿子成家立业,各自生子,直到某夜梦见裴使君来辞行:"我任期已满,上帝命您来接任了。"第二日无疾而终,享年整百岁。王夫人也活到八十高龄。

李尚书夫妇哭得比亲儿子还伤心,执意守孝六年。虽然刘家自有子孙,李尚书仍年年祭扫。裴公虽无后嗣,也有李家世代祭拜。从此李家就在洛阳扎根,再没回广西。裴夫人生的儿子后来也做了大官。那天佑官至宰相,天锡当上御史大夫。刘元普屡受皇封,子孙满堂——这都是积德行善的报应啊!这段故事出自《空缄记》,编成话本劝人为善。有诗为证:

祸福从来自己求,举头三尺有神明。 若问阴德何处见,且看洛阳刘刺史。

原文言文

  刘元普双生贵子

  全婚昔日称裴相,助殡千秋慕范君;
  慷慨奇人难屡见,休将仗义望朝绅!

  这一首诗,单道世间人周急者少,继富者多。为此,达者便说:“只有锦上添花,那得雪中送炭?”只这两句话,道尽世人情态。比如一边有财有势,那趋财慕势的多只向一边去。这便是俗语叫做“一帆风”,又叫做”鹁鸽子旺边飞”。若是财利交关,自不必说。至于婚姻大事、儿女亲情,有贪得富的,便是王公贵戚自甘与团头作对。有嫌着贫的,便是世家巨族不得与甲长联亲。自道有了一分势要、两贯浮财,便不把人看在眼里。况有那身在青云之上,拔人于淤泥之中,重捐己资,曲全婚配。恁般样人,实是从前寡见,这世罕闻。冥冥之中,天公自然照察。元来那”夫妻”二字极是郑重,权宜斟酌,报应极是昭彰,世人决不可戏而不戏,胡作乱为。或者因一句话上成就了一家儿夫妇,或者因一纸字中拆散了一世的姻缘。就是陷于不知,因果到底不爽。

  且说南直长洲有一村农姓孙,年五十岁,娶下一个后生继妻。前妻留下一个儿子、一房媳妇,且是孝顺。但是爹娘的说话,不论好歹真假,多应在骨里的信从。那老儿和儿子每日只是锄田钯地,出去养家过活。婆媳两个在家绩麻拈苎,自做生理。却有一件奇怪:元来那婆子虽数上了三十多个年头,十分的不长进,又道是”妇人家入土方休”,见那老子是个养家经纪之人,不恁地理会这些勾当,所以闲常也与人做了些不伶俐的身分,几番几次漏在媳妇眼里。那媳妇自是个老实勤谨的,只以孝情为上,小心奉事翁姑,那里有甚心去捉他破绽?谁知道无心人对着有心人,那婆子自做了这些话把,被媳妇每每冲着,虚心病了,自没意思;却恐怕有甚风声吹在老子和儿子耳朵里头,颠倒在老子面前搬斗。又道是:“枕边告状,一说便准。”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语,带水带浆的羞辱毁骂了儿子几次。那儿子是个孝心的人,听了这些话头,没个来历,直摆布得夫妻两口终日合嘴合舌,甚不相安。

  看官听说:世上只有一夫一妻,一竹竿到底的,始终有些正气,自不甘学那小家腔派。独有最狠毒、最狡猾、最短见的是那晚婆,大概不是一婚两婚人,便是那低门小户、减剩货与那不学好为夫所弃的这几项人,极是”老唧溜”,也会得使人喜,也会得使人怒,弄得人死心塌地不敢不从。元为世上妇人除了那十分贞烈的,说着那话儿,无不着紧。男子汉到中年筋力渐衰,那娶晚婆的大半是中年人做的事,往往男大女小,假如一个老苍男子娶了水也似一个娇嫩妇人,纵是千箱万斛尽你受用,却是那话儿有些支吾不过,自觉得过意不去。随你有万分不是处,也只得依顺了他。所以那家庭间每每被这等人炒得十清九浊。

  这闲话且放过,如今再接前因。话说吴江有个秀才萧王宾,胸藏锦绣,笔走龙蛇,因家贫,在近处人家处馆,早出晚归。主家间壁是一座酒肆,店主唤做熊敬溪。店前一个小小堂子供着五显灵官。那王宾因在主家出入,与熊店主厮熟。忽一夜,熊店主得其一梦,梦见那五位尊神对他说道:“萧状元终日在此来往,吾等见了坐立不安,可为吾等筑一堵短壁儿,在堂子前遮蔽遮蔽。”店主醒来,想道:“这梦甚是蹊跷。说甚么萧状元,难道便是在间壁处馆的那个萧秀才?我想恁般一个寒酸措大,如何便得做状元?”心下疑惑,却又道:“除了那个姓萧的,却又不曾与第二个姓萧的识熟。’凡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’。况是神道的言语,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”次日起来,当真在堂子前面堆起一堵短墙,遮了神圣,却自放在心里不题。

  隔了几日,萧秀才往长洲探亲。经过一个村落人家,只见一伙人聚在一块在那里喧嚷。萧秀才挨在人丛里看一看,只见众人指着道:“这不是一位官人?来得凑巧,是必央及这官人则个。省得我们村里人去寻门馆先生。”连忙请萧秀才坐着,将过纸笔道:“有烦官人写一写,自当相谢。”萧秀才道:“写个甚么?且说个缘故。”只见一个老儿与一个小后生走过来道:“官人听说:我们是这村里人,姓孙,爷儿两个,一个阿婆,一房媳妇。叵耐媳妇十分不学好,到终日与阿婆斗气,我两个又是养家经纪人,一年到头没几时住在家里。这样妇人,若留着他,到底是个是非堆。为此,今日将他发还娘家,任从别嫁。他每众位多是地方中见。为是要写一纸休书,这村里人没一个通得文墨。见官人经过,想必是个有才学的,因此相烦官人替写一写。”萧秀才道:“原来如此,有甚难处?”便逞着一时见识,举笔一挥,写了一纸休书交与他两个。他两个便将五钱银子送秀才作润笔之资。秀才笑道:“这几行字值得甚么?我却受你银子!”再三不接,拂着袖子,撇开众人,径自去了。

  这里自将休书付与妇人。那妇人可怜勤勤谨谨做了三四年媳妇,没缘没故的休了他,咽着这一口怨气,扯住了丈夫,哭了又哭,号天拍地的不肯放手。口里说道:“我委实不曾有甚歹心负了你,你听着一面之词离异了我。我生前无分辨处,做鬼也要明白此事!今世不能和你相见了,便死也不忘记你。”这几句话说得旁人俱各掩泪。他丈夫也觉得伤心,忍不住哭起来。却只有那婆子看着,恐怕儿子有甚变卦,流水和老儿两个拆开了手,推出门外。那妇人只得含泪去了,不题。

  再说那熊店主重梦见五显灵官对他说道:“快与我等拆了面前短壁,拦着十分郁闷。”店主梦中道:“神圣前日分付小人起造,如何又要拆毁?”灵官道:“前日为萧秀才时常此间来往,他后日当中状元,我等见了他坐立不便,所以教你筑墙遮蔽。今他于某月某日替某人写了一纸休书,拆散了一家夫妇,上天鉴知,减其爵禄。今取在吾等之下,相见无碍,以此可拆。”那店主正要再问时,一跳惊醒。想道:“好生奇异!难道有这等事?明日待我问萧秀才,果有写休书一事否,便知端的。”明日当真先拆去了壁,却好那萧秀才踱将来,店主邀住道:“官人,有句说话。请店里坐地。”入到里面坐定吃茶,店主动问道:“官人曾于某月某日与别人代写休书么?”秀才想了一会道:“是曾写来,你怎地晓得?”店主遂将前后梦中灵官的说话一一告诉了一遍。秀才听罢目瞪口呆,懊悔不迭。后来果然举了孝廉,只做到一个知州地位。那萧秀才因一时无心失误上,白送了一个状元。世人做事决不可不检点!曾有诗道得好:

  人生常好事,作者不自知。
  起念埋根际,须思决局时。
  动止虽微渺,干连已弥滋。
  昏昏罹天网,方知悔是迟。

  试看那拆人夫妇的,受祸不浅,便晓得那完人夫妇的,获福非轻。如今单说前代一个公卿,把几个他州外族之人认做至亲骨肉,撮合了才子佳人,保全了孤儿寡妇,又安葬了朽骨枯骸,如此阴德,又不止是完人夫妇了。所以后来受天之报,非同小可。

  这话文出在宋真宗时,西京洛阳县有一官人姓刘,名弘敬,字元普,曾任过青州刺史,六十岁上告老还乡。继娶夫人王氏,年尚未满四十。广有家财,并无子女。一应田园、典铺俱托内侄王文用管理。自己只是在家中广行善事,仗义疏财,挥金如土。从前至后,已不知济过多少人了,四方无人不闻其名。只是并无子息,日夜忧心。时遇清明节届,刘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备了牲救酒醴,往坟茔祭扫。与夫人各乘小轿,仆从在后相随。不逾时,到了坟上,浇奠已毕,元普拜伏坟前,口中说着几句道:

  堪怜弘敬年垂迈,不孝有三无后大。
  七十人称自古稀,残生不久留尘界。
  今朝夫妇拜坟茔,他年谁向坟茔拜?
  膝下萧条未足悲,从前血食何容艾?
  天高听远实难凭,一脉宗亲须悯爱。
  诉罢中心泪欲枯,先灵不爽知何在?

  当下刘元普说到此处,放声大哭。旁人俱各悲凄。那王夫人极是贤德的,拭着泪上前劝道:“相公请免愁烦,虽是年纪将暮,筋力未衰,妾身纵不能生育,当别娶少年为妾,子嗣尚有可望,徒悲无益。”刘元普见说,只得勉强收泪,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轿先回,自己留一个家僮相随,闲行散闷,徐步回来。将及到家之际,遇见一个全真先生手执招牌,上写着“风鉴通神”。元普见是相士,正要卜问子嗣,便延他到家中来坐。吃茶已毕,元普端坐,求先生细相。先生仔细相了一回,略无忌讳,说道:“观使君气色,非但无嗣,寿亦在旦夕矣。”元普道:“学生年近古稀,死亦非夭。子嗣之事,至此暮年亦是水中捞月了。但学生自想,生平虽无大德;济弱扶倾,矢心已久。不知如何罪业,遂至殄绝祖宗之祀?”先生微笑道:“使君差矣!自古道:‘富者怨之丛。’使君广有家私,岂能一一综理?彼任事者只顾肥家,不存公道,大斗小秤,侵剥百端,以致小民愁怨。使君纵然行善,只好功过相酬耳,恐不能获福也。使君但当悉社其弊,益广仁慈;多福多寿多男,特易易耳。”元普闻言,默然听受。先生起身作别,不受谢金,飘然去了。元普知是异人,深信其言,遂取田园、典铺帐目一一稽查,又潜往街市、乡间各处探听,尽知其实,遂将众管事人一一申饬,并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叱。自此益修善事,不题。

  却说汴京有个举子李逊,字克让,年三十六岁;亲妻张氏;生子李彦青,小字春郎,年方十七。本是西粤人氏,只为与京师遥远,十分孤贫,不便赴试,数年前挈妻携子流寓京师。却喜中了新科进士,除授钱塘县尹。择个吉日,一同到了任所。李克让看见湖山佳胜,宛然神仙境界,不觉心中爽然。谁想贫儒命薄,到任未及一月,犯了个不起之症。正是:

  浓霜偏打无根草,祸来只奔福轻人。

  那张氏与春郎请医调治,百般无效,看看待死。

  一日,李克让唤妻子到床前,说道:“我苦志一生,得登黄甲,死亦无恨。但只是无家可奔,无族可依,教我撇下寡妇孤儿,如何是了?可痛!可怜!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张氏与春郎在旁劝住。克让想道:“久闻洛阳刘元普仗义疏财,名传天下,不论识认不识认,但是以情相求,无有不应。除是此人,可以托妻寄子。”便叫:“娘子,扶我起来坐了。”又叫儿子春郎取过文房四宝,正待举笔,忽又停止。心中好生踌躇道:“我与他从来无交,难叙寒温。这书如何写得?”疾忙心生一计,分付妻儿取汤取水,把两个人都遣开了。及至取得汤水来时,已自把书重重封固,上面写十五字,乃是”辱弟李逊书呈洛阳恩兄刘元普亲拆”。把来递与妻儿收好,说道:“我有个八拜为交的故人,乃青州刺史刘元普,本贯洛阳人氏。此人义气干霄,必能济汝母子。将我书前去投他,料无阻拒。可多多拜上刘伯父,说我生前不及相见了。”随分付张氏道:“二十载恩情,今长别矣。倘蒙伯父收留,全赖小心相处。必须教子成名,补我未逮之志。你已有遗腹两月,倘得生子,使其仍读父书;若生女时,将来许配良人。我虽死亦瞑目。”又分付春郎道:“汝当事刘伯父如父,事刘伯母如母,又当孝敬母亲,励精学业,以图荣显,我死犹生。如违我言,九泉之下亦不安也!”两人垂泪受教。

  又嘱付道:“身死之后,权寄棺木浮丘寺中,俟投过刘伯父,徐图殡葬。但得安土埋藏,不须重到西粤。”说罢,心中哽咽,大叫道:“老天!老天!我李逊如此清贫,难道要做满一个县令也不能勾!”当时蓦然倒在床上,已自叫唤不醒了。正是:

  君恩新荷喜相随,谁料天年已莫追!
  休为李君伤夭逝,四龄已可傲颜回。

  张氏、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复苏。张氏道:“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!倘刘君不肯相容,如何处置?”春郎道:“如今无计可施,只得依从遗命。我爹爹最是识人,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见得。”张氏即将囊橐检点,那曾还剩得分文?元来李克让本是极孤极贫的,做人甚是清方。到任又不上一月,虽有些少,已为医药废尽了。还亏得同僚相助,将来买具棺木盛殓,停在衙中。母子二人朝夕哭奠,过了七七之期,依着遗言寄柩浮丘寺内。收拾些少行李盘缠,带了遗书,饥餐渴饮,夜宿晓行,取路投洛阳县来。

  却说刘元普一日正在书斋闲玩古典,只见门上人报道:“外有母子二人口称西粤人氏,是老爷至交亲戚,有书拜谒。”元普心下着疑,想道:“我那里来这样远亲?”便且教请进。母子二人走到眼前,施礼已毕。元普道:“老夫与贤母子在何处识面?实有遗忘,伏乞详示。”李春郎笑道:“家母、小侄其实不曾得会。先君却是伯父至交。”元普便请姓名。春郎道:“先君李逊,字克让;母亲张氏;小侄名彦青,字春郎,本贯西粤人氏。先君因赴试,流落京师,以后得第,除授钱塘县尹,一月身亡。临终时怜我母子无依,说有洛阳刘伯父是幼年八拜至交,特命亡后赍了手书,自任所前来拜恳。故此母子造宅,多有惊动。”元普闻言,茫然不知就里。春郎便将书呈上,元普看了封签上面十五字,好生诧异。及至拆封看时,却是一张白纸。吃了一惊,默然不语,左右想了一回,猛可里心中省悟道:“必是这个缘故无疑,我如今不要说破,只叫他母子得所便了。”张氏母子见他沉吟,只道不肯容纳,岂知他却是天大一场美意!

  元普收过了书,便对二人说道:“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,指望再得相会。谁知已作古人?可怜!可怜!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,在此居住便了。”便叫请出王夫人来说知来历,认为妯娌;春郎以子侄之礼自居,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。酒间说起李君灵柩在任所寺中,元普一力应承殡葬之事。王夫人又与张氏细谈,已知他有遗腹两月了。酒散后,送他母子到南楼安歇。家伙器皿无一不备,又拨几个僮仆服侍。每日三餐十分丰美。张氏母子得他收留,已自过望,谁知如此殷勤,心中感激不尽,过了几时,元普见张氏德性温存。春郎才华英敏,更兼谦谨老成,愈加敬重。又一面打发人往钱塘扶柩了。忽一日,正与王夫人闲坐,不觉掉下泪来。夫人忙问其故,元普道:“我观李氏子,仪容志气,后来必然大成。我若得这般一个儿子,真可死而无恨。今年华已去,子息查然,为此不觉伤感。”夫人道:“我屡次劝相公娶妾,只是不允。如今定为相公觅一侧室,管取宜男。”元普道:“夫人休说这话,我虽垂暮,你却尚是中年。若是天不绝我刘门,难道你不能生育?若是命中该绝,纵使姬妾盈前,也是无干。”说罢,自出去了。夫人这番却主意要与丈夫娶妾,晓得与他商量定然推阻。便私下叫家人唤将做媒的薛婆来,说知就里,又嘱付道:“直待事成之后,方可与老爷得知。必用心访个德容兼备的,或者老爷才肯相爱。”薛婆一一应诺而去。过不多日,薛婆寻了几头来说,领来看了,没一个中夫人的意。薛婆道:“此间女子只好恁样。除非汴梁帝京五方杂聚去处,才有出色女子。”恰好王文用有别事要进京,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,央薛婆与他同去寻觅。薛婆也有一头媒事要进京,两得其便,就此起程不题。

  如今再表一段缘姻。话说汴京开封府祥符县有一进士姓裴名习,字安卿,年登五十,夫人郑氏早亡。单生一女,名唤兰孙,年方二八,仪容绝世。裴安卿做了郎官几年,升任襄阳刺史。有人对他说道:“官人向来清苦,今得此美任,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。”安卿笑道:“富自何来?每见贪酷小人,惟利是图,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地贴妇充其囊橐。此真狼心狗行之徒!天子教我为民父母,岂是教我残害于民!我今此去,惟吃襄阳一杯淡水而已。贫者人之常,叨朝廷之禄,不至冻馁足矣,何求富为!”裴安卿立心要作个好官,选了吉日,带了女儿起程赴任。不则一日,到了襄阳。莅任半年,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,词清讼简。民间造成几句谣词,说道:

  襄阳府前一条街,一朝到了裴天台。
  六房吏书去打盹,门子皂隶去砍柴。

  光阴荏苒,又早六月炎天。一日,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,暴暑难当。安卿命汲井水解热,霎时井水将到。安卿吃了两蛊,随后叫女儿吃。兰孙饮了数口,说道:“爹爹,恁样淡水,亏爹爹怎生吃下偌多!”安卿道:“休说这般折福的话!你我有得这水吃时,也便是神仙了,岂可嫌淡!”兰孙道:“爹爹,如何便见得折福?这样时候,多少王孙公子雪藕调冰,浮瓜沉李,也不为过。爹爹身为郡侯,饮此一杯淡水,还道受用,也太迂阔了!”安卿道:“我儿不谙事务,听我道来。假如那王孙公子倚傍着祖宗的势耀,顶戴着先人积攒下的钱财,不知稼穑,又无甚事业,只图快乐,落得受用。却不知乐极悲生,也终有马死黄金尽的时节。纵不然,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。你爹爹贫寒出身,又叨朝廷民社之责,须不能勾比他。还是那一等人,假如当此天道,为将边庭,身披重铠,手执戈矛,日夜不能安息,又且死生朝不保暮。更有那荷垂锸农夫,经商工役,辛勤陇陌,奔走泥涂,雨汗通流,还禁不住那当空日晒。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?又有那下一等人,一时过误,问成罪案,困在囹圄,受尽鞭棰,还要肘手镣足,这般时节,拘于那不见天日之处,休说冷水,便是泥汁也不能匀。求生不得生,求死不得死,父娘皮肉痛痒一般,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?你爹爹比他岂不是神仙?今司狱司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,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狱,日给冷水一次,待交秋再作理会。”兰孙道:“爹爹未可造次。狱中罪人皆不良之辈,若轻松了他,倘有不测,受累不浅。”安卿道:“我以好心待人,人岂负我?我但分付牢子紧守监门便了。”也是合当有事,只因这一节,有分教:

  应死囚徒俱脱网,施仁郡守反遭殃。

  次日,安卿升堂,分付狱吏将囚人散禁在牢,日给凉水与他,须要小心看守。狱卒应诺了,当日便去牢里松放了众囚,各给凉水。牢子们紧紧看守,不致疏虞。过了十来日,牢子们就懈怠了。忽又是七月初一日,狱中旧例:每逢月朔便献一番利市。那日烧过了纸,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。从下午吃起,直吃到黄昏时候,一个个酪酊烂醉。那一干囚犯,初时见狱中宽纵,已自起心越牢。内中有几个有见识的,密地教对付些利器暗藏在身边。当日见众人已醉,就便乘机发作。约莫到二更时分,狱中一片声喊起,一二百罪人一齐协手。先将那当牢的禁子杀了,打出牢门,将那狱吏牢于一个个砍翻,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。有的躲在黑暗里听时,只听得喊道:“太爷平时仁德,我每不要杀他!”直反到各衙门,杀了几个佐贰官。那时正是清平时节,城门还未曾闭,众人呐声喊,一哄逃走出城。正是:

  鳌鱼脱却金钩去,摆尾摇头再不来。

  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,在睡梦中惊觉,连忙起来,早已有人报知。裴安卿听说,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,脚底下荡了七魄,连声只叫得苦,悔道:“不听兰孙之言,以至于此!谁知道将仁待人,被人不仁!”一面点起民壮分头追捕。多应是海底捞针,那寻一个?次日这桩事早报与上司知道,少不得动了一本。不上半月已到汴京,奏章早达天听,天子与群臣议处。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、阿谀谄佞的,朝中也还有人喜他。只为平素心性刚直,不肯趋奉权贵;况且一清如水,俸资之外毫不苟取,那有钱财夤缘势要?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。多道:“纵囚越狱,典守者不得辞其责。又且杀了佐贰,独留刺史,事属可疑,合当拿问。”天子准奏,即便批下本来,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。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,再生来的杜母,也只得低头受缚。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,还有辨白之处,叫兰孙收拾了行李,父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。不则一日,来到东京。那裴安卿旧日住居已奉圣旨抄没了。僮仆数人分头逃散,无地可以安身。还亏得郑夫人在时,与清真观女道往来,只得借他一间房子与兰孙住下了。次日,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候旨。奉圣旨下大理狱鞫审,即刻便自进牢。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买上告下,去狱中传言寄语,担茶送饭。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,受了惊惶,又受了苦楚,日夜忧虞,饮食不进。兰孙设处送饭,枉自费了银子。

  一日,见兰孙正在狱门首来,便唤住女儿说道:“我气塞难当,今日大分必死。只为为人慈善,以致召祸,累了我儿。虽然罪不及孥,只是我死之后,无路可投,作婢为奴定然不免!”那安卿说到此处,好如万箭攒心,长号数声而绝。还喜未及会审,不受那三木囊头之苦。兰孙跌脚捶胸,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。欲要领取父亲尸首,又道是”朝廷罪人,不得擅便!”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,闯进大理寺衙门,哭诉越狱根由,哀感旁人。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,见了这般情状,恻然不忍。随即进一道表章,上写着:

  理寺卿臣某,勘得襄阳刺史裴习抚字心劳,提防政拙。虽法禁多疏,自干天谴,而反情无据,可表臣心。今已毙囹圄,宜从宽贷。伏乞速降天恩,赦其遗尸归葬,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。臣某惶恐上言。”

 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,见裴习已死,便自不欲苛求,即批准了表章。

  兰孙得了这个消息,算是黄连树下弹琴一苦中取乐了。将身边所剩余银,买口棺木,雇人抬出尸首,盛殓好了,停在清真观中,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,又哭得一佛出世。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,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。虽是已有棺木,殡葬之资毫无所出。兰孙左思右想道:“只有个舅舅郑公见任西川节度使,带了家眷在彼,却是路途险远,万万不能搭救。真正无计可施。”事到头来不自由,只得手中拿个草标,将一张纸写着”卖身葬父”四字,到灵柩前拜了四拜,祷告道:“爹爹阴灵不远,保奴前去得遇好人。”拜罢起身,噙着一把眼泪,抱着一腔冤恨,忍着一身羞耻,沿街喊叫。可怜裴兰孙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,见了一个蓦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,不想今日出头露面!思念父亲临死言词,不觉寸肠俱裂。正是:

  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
  生来运蹇时乖,只得含羞忍辱。
  父兮侄梏亡身,女兮街衢痛哭。
  纵教血染鹃红,彼苍不念茕独!

  又道是天无绝人之路,正在街上卖身,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,欠身施礼,问道:“小娘子为着甚事卖身?又恁般愁容可掬?”仔细认认,吃了一惊道:“这不是裴小姐?如何到此地位?”元来那妈妈正是洛阳的薛婆。郑夫人在时,薛婆有事到京,常在裴家往来的,故此认得。兰孙抬头见是薛婆,就同他走到一个僻静所在,含泪把上项事说了一遍。那婆子家最易眼泪出的,听到伤心之处,不觉也哭起来道:“元来尊府老爷遭此大难!你是个宦家之女,如何做得以下之人?若要卖身,虽然如此娇姿,不到得便为奴作婢,也免不得是个偏房了。”兰孙道:“今日为了父亲,就是杀身,也说不得,何惜其他?”薛婆道:“既如此,小姐请免愁烦,洛阳县刘一刺史老爷,年老无儿,夫人王氏要与他取个偏房,前日曾嘱付我,在本处寻了多时,并无一个中意的。如今因为洛阳一个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头亲事,夫人乘便嘱付亲侄王文用带了身价同我前来遍访。也是有缘,遇着小姐。王夫人原说要个德容两全的,今小姐之貌绝世无双,卖身葬父又是大孝之事。这十有九分了。那刘刺史仗义疏财,王夫人大贤大德,小姐到彼虽则权时落后,尽可快活终身。未知尊意何如?”兰孙道:“但凭妈妈主张,只是卖身为妾,玷辱门庭,千万莫说出真情,只认做民家之女罢了。”薛婆点头道是,随引了兰孙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来。薛婆就对他说知备细。王文用远远地瞟去,看那小姐已觉得倾国倾城,便道:“有如此绝色佳人,何怕不中姑娘之意!”正是:

  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

  当下一边是落难之际,一边是富厚之家,并不消争短论长,已自一说一中。整整兑足了一百两雪花银子,透与兰孙小姐收了,就要接他起程。兰孙道:“我本为葬父,故此卖身。须是完葬事过,才好去得。”薛婆道:“小娘子,你孑然一身,如何完得葬事?何不到洛阳成亲之后,那时浼刘老爷差人埋葬,何等容易!”兰孙只得依从。

  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才干的人,见是要与姑夫为妾的,不敢怠慢。教薛婆与他作伴同行,自己常在前后。东京到洛阳只有四百里之程,不上数日,早已到了刘家。王文用自往解库中去了。薛婆便悄悄地领他进去,叩见了王夫人。夫人抬头看兰孙时,果然是:

  脂粉不施,有天然姿格;梳妆略试,无半点尘氛。举止处,态度从容,语言时,声音凄婉。双蛾颦蹙,浑如西子入吴时;两颊含愁,正似王嫱辞汉日。可怜妩媚清闺女,权作追随宦室人!

  当时王夫人满心欢喜,问了姓名,便收拾一间房子,安顿兰孙,拨一个养娘服事他。

  次日,便请刘元普来,从容说道:“老身今有一言,相公幸勿嗔怪!”刘元普道:“夫人有话即说,何必讳言?”夫人道:“相公,你岂不闻人生七十古来稀?今你寿近七十,前路几何?并无子息。常言道:‘无病一身轻,有子万事足。’久欲与相公纳一侧室,一来为相公持正,不好妄言;二来未得其人,姑且隐忍。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龄,抑且才色两绝,愿相公立他做个偏房,或者生得一男半女,也是刘门后代。”刘元普道:“老夫只恐命里无嗣,不欲耽误人家幼女。谁知夫人如此用心,而今且唤他出来见我。”当下兰孙小姐移步出房,倒身拜了。刘元普看见,心中想道:“我观此女仪容动止决不是个以下之人。”便开口问道:“你姓甚名谁?是何等样人家之女?为甚事卖身?”兰孙道:“贱妾乃汴京小民之女,姓裴,小名兰孙。父死无资,故此卖身殡葬。”口中如此说,不觉暗地里偷弹泪珠。

  刘元普相了又相道:“你定不是民家之女,不要哄我!我看你愁容可掬,必有隐情。可对我一一直言,与你作主分忧便了。”兰孙初时隐讳,怎当得刘元普再三盘问,只得将那放囚得罪缘由从前至后细细说了一遍,不觉泪如涌泉。刘元普大惊失色,也不觉泪下道:“我说不像民家之女,夫人几乎误了老夫!可惜一个好官遭此屈祸!”忙向兰孙小姐连称:“得罪!”又道:“小姐身既无依,便住在我这里,待老夫选择地基,殡葬尊翁便了。”兰孙道:“若得如此周全,此恩惟天可表!相公先受贱妾一拜。”刘元普慌忙扶起,分付养娘:“好生服事裴家小姐,不得有违!”当时走到厅堂,即刻差人往汴京迎裴使君灵柩。不多日,扶柩到了,却好钱塘李县令灵柩一齐到了。刘元普将来共停在一个庄厅之上,备了两个祭筵拜奠。张氏自领了儿子,拜了亡夫;元普也领兰孙拜了亡父。又延一个有名的地理师拣寻了两块好地基,等待腊月吉日安葬。

  一日,王夫人又对元普说道:“那裴氏女虽然贵家出身,却是落难之中,得相公救援他的。若是流落他方,不知如何下贱去了。相公又与他择地葬亲,此恩非小,他必甘心与相公为妾的。既是名门之女,或者有些福气,诞育子嗣,也不见得。若得如此,非但相公有后,他也终身有靠,未为不可。望相公思之。”无人不说犹可,说罢,只见刘元普勃然作色道:“夫人说那里话!天下多美妇人,我欲娶妾,自可别图,岂敢污裴使君之女!刘弘敬若有此心,神天鉴察!”夫人听说,自道失言,顿口不语。

  刘元普心里不乐,想了一回道:“我也太呆了。我既无子嗣,何不索性认他为女,断了夫人这点念头?”便叫丫环请出裴小姐来,道:“我叨长尊翁多年,又同为刺史之职,年华高迈,子息全无,小姐若不弃嫌,欲待螟蛉为女。意下何如?”兰孙道:“妾蒙相公、夫人收养,愿为奴婢,早晚服事。如此厚待,如何敢当?”刘元普道:“岂有此理!你乃宦家之女,偶遭挫折,焉可贱居下流?老夫自有主意,不必过谦。”兰孙道:“相公、夫人正是重生父母,虽粉骨碎身,无可报答。既不鄙微贱,认为亲女,焉敢有违!今日就拜了爹妈。”刘元普欢喜不胜,便对夫人道:“今日我以兰孙为女,可受他全礼。”当下兰孙插烛也似的拜了八拜。自此便叫刘相公、夫人为爹爹;母亲,十分孝敬,倍加亲热。夫人又说与刘元普道:“相公既认兰孙为女,须当与他择婚。侄儿王文用青年丧偶,管理多年,才干精敏,也不辱莫了女儿。相公何不与他成就了这头亲事?”刘元普微微笑道:“内侄继娶之事,少不得在老夫身上。今日自有主意,你只管打点妆奁便了。”夫人依言。元普当时便拣下了一个亲吉日,到期初杀猪羊,大排筵会,遍请乡绅亲友,并李氏母子,内侯王文用一同来赴庆喜华筵。众人还只道是刘公纳宠,王夫人也还只道是与侄儿成婚。正是:

  万丈广寒难得到,姐娥今夜落谁家?

  看看吉时将及,只见刘元普教人捧出一套新郎衣饰,摆在堂中。刘元普拱手向众人说道:“列位高亲在此,听弘敬一言:敬闻‘利人之色不仁,乘人之危不义’。襄阳裴使君以王事系狱身死,有女兰孙,年方及等。荆妻欲纳为妾,弘敬宁乏子嗣,决不敢污使君之清德。内侄王文用虽有综理之才,却非仕宦之人,亦难以配公侯之女。惟我故人李县令之子彦青者,既出望族,又值青年,貌比潘安,才过子建,诚所谓’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’者也,今日特为两人成其佳偶。诸公以为何如?”众人异口同声,赞叹刘公盛德。李春郎出其不意,却待推逊,刘远普那里肯从?便亲手将新衣襟与他穿带了。次后笙歌鼎沸,灯火辉煌,远远听得环佩之声,却是薛婆做喜娘,几个丫环一同簇拥着兰孙小姐出来。二位新人,立在花毡之上,交拜成礼。真是说不尽那奢华富贵,但见:

  “粉孩儿”对对挑灯,“七娘子”双双执扇。观看的是“风傻才”、“麻婆子”,夸称道“鹊桥仙”并进“小蓬莱”;伏侍的是“好姐姐”“柳青娘”,帮衬道“贺新郎”同入“销金帐”。做娇客的磨枪备箭,岂宜重问“后庭花”?做新妇的半喜还忧,此夜定然“川拨棹”。“脱布衫”时欢未艾,“花心动”处喜非常。

  当时张氏和春郎魂梦之中,也不想得到此,真正喜自天来。兰孙小姐灯烛之下,觑见新郎容貌不凡,也自暗暗地欢喜。只道嫁个老人星,谁知却嫁了个文曲星!行礼已毕,便伏侍新人上轿。刘元普亲自送到南楼,结烛合卺,又把那千金妆奁,一齐送将过来。刘元普自回去陪宾,大吹大擂,直饮至五更而散。这里洞房中一对新人,真正佳人遇着才子,那一宵欢爱,端的是如胶似漆,似水如鱼。枕边说到刘公大德,两下里感激深入骨髓。

  次日天明起来,见了张氏,张氏又同他夫妇拜见刘公十万分称谢。随后张氏就办些祭物,到灵柩前,叫媳妇拜了公公,儿子拜了岳父。张氏抚棺哭道:“丈夫生前为人正直,死后必有英灵。刘伯父周济了寡妇孤儿,又把名门贵女你做媳妇,恩德如天,非同小可!幽冥之中,乞保佑刘伯父早生贵子,寿过百龄!”春郎夫妻也各自默默地祷祝,自此上和下睦,夫唱妇随,日夜焚香保刘公冥福。

  不觉光阴荏苒,又是腊月中旬,茔葬吉期到了。刘元普便自聚起匠役人工,在庄厅上抬取一对灵柩,到坟茔上来。张氏与春郎夫妻,各各带了重孝相送。当下埋棺封土已毕,各立一个神道碑:一书“宋故襄阳刺史安卿裴公之墓”。一书“宋故钱塘县尹克让李公之墓”。只见松柏参差,山水环绕,宛然二冢相连。刘元普设三牲礼仪,亲自举哀拜奠。张氏三人放声大哭,哭罢,一齐望着刘元普拜倒在荒草地上不起。刘元普连忙答拜,只是谦让无能略无一毫自矜之色。随即回来,各自散讫。

  是夜,刘元普睡到三更,只见两个人幞头象简,金带紫袍,向刘元普扑地倒身拜下,口称“大恩人”。刘元普吃了一惊,慌忙起身扶住道:“二位尊神何故降临?折杀老夫也!”那左手的一位,说道:“某乃襄阳刺史裴习,此位即钱塘县令李克让也。上帝怜我两人清忠,封某为天下都城隍,李公为天曹府判官之职。某系狱身死之后,幼女无投,承公大恩,赐之佳婿,又赐佳城,使我两人冥冥之中,遂为儿女姻眷。恩同天地,难效涓埃。已曾合表上奏天庭,上帝鉴公盛德,特为官加一品,寿益三旬,子生双贵,幽胆虽隔,敢不报知?”那右手的一位,又说道:“某只为与公无交,难诉衷曲。故此空函寓意,不想公一见即明,慨然认义。养生送死,已出殊恩。淑女承祧,尤为望外。虽益寿添嗣,未足报洪恩之万一。今有遗腹小女凤鸣,明早已当出世,敢以此女奉长郎君箕帚。公与我媳,我亦与公媳,略尽报效之私。”言讫,拱手而别。刘元普慌忙出送,被两人用手一推,瞥然惊觉。却正与王夫人睡在床上,便将梦中所见所闻,一一说了。夫人道:“妾身亦慕相公大德,古今罕有,自然得福非轻,神明之言,谅非虚寥。”刘元普道:“裴、李二公,生前正直,死后为神。他感我嫁女婚男,故来托梦,理之所有。但说我‘寿增三十’,世间那有百岁之人?又说赐我二子,我今年已七十,虽然精力不减少时,那七十岁生子,却也难得,恐未必然了。”

  次日早晨,刘元普思忆梦中言语,整了衣冠,步到南楼。正要说与他三人知道,只见李春郎夫妇出来相迎,春郎道:“母亲生下小妹,方在坐草之际,昨夜我母子三人各有异梦,正要到伯父处报知贺喜,岂知伯父已先来了。”刘元普见说张氏生女,思想梦中李君之言,好生有验,只是自己不曾有子,说得。当下问了张氏平安,就问:“梦中所见如何?”李春郎道:“梦见父亲岳父俱已为神,口称伯父大德,感动天庭,已为延寿添子。”三人所梦,总是一样。刘元普暗暗称奇,便将自己梦中光景,一一对两人说了。春郎道:“此皆伯父积德所致,天理自然,非虚幻也。”刘元普随即回家,与夫人说知,各各骇叹,又差人到李家贺喜。不逾时,又及满月。张氏抱了幼女来见伯父伯母。元普便问:“令爱何名?”张氏道:“小名凤鸣,是亡夫梦中所嘱。”刘元普见与己梦相符,愈加惊异。

  话休絮烦。且说王夫人当时年已四十岁了,只觉得喜食咸酸,时常作呕。刘元普只道中年人病发,延医看脉,没一个解说得出。就有个把有手段的忖道:“象是有喜的脉气。”却晓得刘元普年已七十,王夫人年已四十,从不曾生育的,为此都不敢下药。只说道:“夫人此病不消服药,不久自瘳。”刘元普也道这样小病,料是不妨,自此也不延医,放下了心。只见王夫人又过了几时,当真病好。但觉得腰肢日重,裙带渐短,眉低眼慢,乳胀腹高。刘元普半信半疑道:“梦中之言果然不虚么?”日月易过,不觉已及产期。刘元普此时不由你不信是有孕,提防分娩,一面唤了收生婆进来,又雇了一个奶子。忽一夜,夫人方睡,只闻得异香扑鼻,仙音嘹亮。夫人便觉腹痛,众人齐来服侍分娩。不上半个时辰,生下一个孩儿。香汤沐浴过了。看时,只见眉清目秀,鼻直口方,十分魁伟,夫妻两人欢喜无限。元普对夫人道:“一梦之灵验如此,若如裴、李二公之言,皆上天之赐也。”就取名刘天佑,字梦祯。此事便传遍洛阳一城,把做新闻传说。百姓们编出四句口号道:

  刺史生来有奇骨,为人专好积阴骘。
  嫁了裴女换刘儿,养得头生做七十。

  转眼间,又是满月,少不得做汤饼会。众乡绅亲友齐来庆贺,真是宾客填门。吃了三五日筵席。春郎与兰孙自梯己设宴贺喜,自不必说。

  且说李春郎自从成婚葬父之后,一发潜心经史,希图上进,以报大恩。又得刘元普扶持,入了国子学,正与伯父、母、妻商量到京赴学,以待试期。只见汴京有个公差到来,说是郑枢密府中所差,前来接取裴小姐一家的。元来那兰孙的舅舅郑公数月之内,已自西川节度内召为枢密院副使。还京之日,已知姊夫被难而亡。遂到清真观回取甥女消息。说是卖在洛阳。又遣人到洛阳探问,晓得刘公仗义全婚,称叹不尽。因为思念甥女,故此欲接取他姑嫜夫婿,一同赴京相会。春郎得知此信,正是两便。兰孙见说舅舅回京,也自十分欢喜。当下禀过刘公无妇,就要择个吉日,同张氏和凤鸣起程。到期刘元普治酒饯别,中间说起梦中之事,刘元普便对张氏说道:“旧岁,老夫梦中得见令先君,说令爱与小儿有婚姻之分。前日小儿未生,不敢启齿。如今倘蒙不鄙,愿结葭莩。”张氏欠身答道:“先夫梦中曾言,又蒙伯父不弃,大恩未报,敢惜一女?只是母子孤寒如故,未敢仰攀。倘得犬子成名,当以小女奉郎君箕帚。”当下酒散,刘公又嘱付兰孙道:“你丈夫此去,前程万里。我两人在家安乐,孩儿不必挂怀。”诸人各各流涕,恋恋不舍。临行,又自再三下拜,感谢刘公夫妇盛德,然后垂泪登程去了。洛阳与京师却不甚远,不时常有音信往来,不必细说。

  再表公子刘天佑,自从生育,日往月来,又早周岁过头。一日,奶子抱了小官人,同了养娘朝云往外边耍子。那朝云年十八岁,颇有姿色,随了奶子出来玩了一晌,奶子道:“姐姐,你与我略抱一抱,怕风大,我去将衣服来与他穿。”朝云接过抱了,奶子进去了一回出来,只听得公子啼哭之声;着了忙,两步当一步走到面前,只见朝云一手抱了,一手伸在公子头上揉着。奶子疾忙近前看时,只见跌起老大一个疙瘩。便大怒发话道:“我略转得一转背,便把他跌了。你岂不晓得他是老爷、夫人的性命?若是知道,须连累我吃苦!我便去告诉老爷、夫人,看你这小贱人逃得过这一顿责罚也不!”说罢抱了公子,气愤愤的便走。朝云见他势头不好,一时性发,也接应道:“你这样老猪狗!倚仗公子势利,便欺负人,破口骂我!不要使尽了英雄!莫说你是奶子,便是公子,我也从不曾见有七十岁的养头生。知他是拖来也是抱来的人?却为这一跌便凌辱我!”朝云虽是口强,却也心慌,不敢便走进来。不想那奶子一五一十竟将朝云说话对刘元普说了。元普听罢,忻然说道:“这也怪他不得。七十生子,原是罕有,他一时妄言,何足计较?”当时奶子只道搬斗朝云一场,少也敲个半死,不想元普如此宽容,把一片火性化做半杯冰水,抱了公子自进去了。

  却说元普当夜与夫人吃夜饭罢,自到书房里去安歇。分付女婢道:“唤朝云到我书房里来!”众女婢只道为日里事发,要难为他,到替他担着一把干系,疾忙鹰拿燕雀的把朝云拿到。可怜朝云怀着鬼胎,战兢兢的立在刘元普面前,只打点领责。元普分付众人道:“你们多退去,只留朝云在此。”众人领命,一齐都散,不留一人。元普便叫朝云闭上了门,朝云正不知刘元普葫芦内卖出甚么药来。只见刘元普叫他近前,说道:“人之不能生育,多因交会之际精力衰微,浮而不实,故艰于种子。若精力健旺,虽老犹少。你却道老年人不能生产,便把那抱别姓、借异种这样邪说疑我。我今夜留你在此,正要与你试一试精力,消你这点疑心。”

  原来刘元普初时只道自己不能生儿,所以不肯轻纳少年女子,如今已得过头生,便自放胆大了。又见梦中说“尚有一子”,一时间不觉通融起来。那朝云也是偶然失言,不想到此分际却也不敢违拗,只得伏侍元普解衣同寝。但只见:

  一个似八百年彭祖的长兄,一个似三十岁颜回的少女。翻云带雨,宓妃倾洛水,浇着寿星头;似水如鱼,吕望持钓竿,拨动杨妃舌。乘牛老君,搂住捧珠盘的龙女;骑驴果老,搭着执笊篱的仙姑。胥靡藤缠定牡丹花,绿毛龟采取芙蕖蕊。太白金星淫性发,上青玉女欲情来。

  刘元普虽则年老,精神强悍。朝云只得忍着痛苦承受,约莫弄了一个更次,阳泄而止。是夜刘元普便与朝云同睡,天明,朝云自进去了。刘元普起身对夫人说知此事,夫人只是笑。众女婢和奶子多道:“老爷一向极有正经,而今到恁般老没志气。”谁想刘元普和朝云只此一宵,便受了娠。刘元普也是一时要他不疑,卖弄本事,也不道如此快杀。夫人便铺个下房,劝相公册立朝云为妾。刘元普应允了,便与朝云戴笄,纳为后房,不时往朝云处歇宿。朝云想起当初一时失言,到得这个好地位了。那刘元普与朝云戏语道:“你如今方信公子,不是拖来抱来的了么?”朝云耳红面赤,不敢言语。转眼之间,又已十月满了。一日,朝云腹痛难禁,也觉得异香满室,生下一个儿子,方才落地,只听得外面喧嚷。刘元普出来看时,却是报李春郎状元及第的。刘元普见侄儿登第,不辜负了从前仁义之心,又且正值生子之时,也是个大大吉兆,心下不胜快乐。当时报喜人就呈上李状元家书。刘元普拆开看道:

  侄子母孤编,得延残息足矣。赖伯父保全终始,遂得成名,皆伯父之赐也。迩来二尊人起居,想当佳胜。本欲给假,一候尊颜,缘侍讲东宫,不离朝夕,未得如心。姑寄御酒二瓶,为伯父颐老之资;宫花二朵,为贤郎鼎元之兆。临风神往,不尽鄙忱。

  刘元普看毕,收了御酒宫花,正进来与夫人说知。只见公子天佑走将过来,刘元普唤住,递宫花与他道:“哥哥在京得第,特寄宫花与你,愿我儿他年琼林赐宴,与哥哥今日一般。”公子欣然接了,向头上乱插,望着爹娘唱了两个深喏,引得那两人老人家欢喜无限。刘元普随即修书贺喜,并说生次子之事。打发京中人去讫,便把皇封御酒祭献裴、李二公,然后与夫人同饮,从此又将次子取名天锡,表字梦符。兄弟日渐长成,十分乖巧。刘元普延师训海,以待成人。又感上天佑庇,一发修桥砌路,广行阴德。裴、李二墓每年春秋祭扫不题。

  再表这李状元在京之事,那郑枢密院夫人魏氏止生一幼女,名曰素娟,尚在裙褓。也是为姐姐、姐夫早亡,甚是爱重甥女,故此李氏一家在他府中十分相得。李状元自成名之后,授了东宫侍讲之职,深得皇太子之心,自此十年有余,真宗皇帝崩了,仁宗皇帝登位,优礼师傅,便超升李彦青为礼部尚书,进阶一品。刘元普仗义之事情,自仁宗为太子时,春郎早已几次奏知。当日便进上一本,恳赐还乡祭扫,并乞褒封。仁宗颁下诏旨:“钱塘县尹李逊追赠礼部尚书;襄阳刺史裴习追复原官,各赐御祭一筵;青州刺史刘弘敬以原官加升三级;礼部尚书李彦青给假半年,还朝复职。”李尚书得了圣旨,便同张老夫人、裴夫人、凤鸣小姐,谢别了郑枢密,驰驿回洛阳来。一路上车马旌旗,炫耀数里,府县官员出郭迎接。那李尚书去时尚是弱冠,来时已作大臣,却又年止三十。洛阳父老观者如堵,都称叹刘公不但有德,抑且能识好人。当下李尚书家眷先到刘家下马。刘元普夫妇闻知,忙排香案迎接圣旨,山呼已毕,张老夫人、李尚书、裴夫人俱各红袍玉带,率领了凤鸣小姐,齐齐拜倒在地,称谢洪恩。刘元普扶起李尚书,王夫人扶起夫人、小姐,就唤两位公子出来相见婶婶、兄嫂。众人看见兄弟二人相貌魁梧,又酷似刘元普模样,无不欢喜。都称叹道:“大恩人生此双璧,无非积德所招。”随即排着御祭,到裴李二公坟莹,焚香奠酒。张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场,撤祭而回。刘元普开筵贺喜。食供三套,酒行三巡。刘元普起身对尚书母子说道:“老夫有一衷肠之话,含藏十余年矣,今日不敢不说。令先君与老夫生平实无一面之交。当贤母子来投,老夫茫然不知就里,及至拆书看时,并无半字。初时不解其意,仔细想将起来,必是闻得老夫虚名,欲待托妻寄子,却是从无一面,难叙衷情,故把空书藏着哑迷。老夫当日认假为真,虽妻子跟前不敢说破,其实所称八拜为交皆虚言耳。今日喜得贤侄功成名遂,耀祖荣宗。老夫若再不言,是埋没令先君一段苦心也。”言毕,即将原书递与尚书母子展看。尚书母子号恸感谢,众人直至今日,才晓得空函认义之事,十分称叹不止。正是:

  故旧托孤天下有,虚空认义古来无。
  世人尽效刘元普,何必相交在始初?

  当下刘元普又说起长公子求亲之事,张老夫人欣然允诺。裴夫人起身说道:“奴受爹爹厚意,未报万一。今舅舅郑枢密生一表妹,名曰素娟,正与次弟同庚。奴家愿为作伐,成其配偶。刘元普称谢了,当日无话。

  刘元普随后就与天佑聘了李凤鸣小姐。李尚书一面写表转达朝廷,奏闻空函认义之事;一面修书与郑公说合。不逾时,仁宗看了表章,龙颜大喜,惊叹刘弘敬盛德,随颁恩诏,除建坊旌表外,特以李彦青之官封之,以彰殊典。那郑公素慕刘公高义,求婚之事无有不从。李尚书既做了天佑舅舅,又做了天赐中表联襟,亲上加亲,十分美满。以后天佑状元及第,天锡进士出身,兄弟两人青年同榜。刘元普直看二子成婚,各各生子,然后忽一夜梦见裴使君来拜道:“某任都城隍已满,乞公早赴瓜期,上帝已有旨矣。”次日无疾而终。恰好百岁。王夫人也自寿过八十。李尚书夫妇痛哭倍常,认作亲生父母,心丧六年。虽然刘氏自有子孙,李尚书却自年年致祭,这叫做知恩报恩。唯有裴公无后,也是李氏子孙世世拜扫。自此世居洛阳,看守先茔,不回西粤。裴夫人生子,后来也出仕贵显。那刘天佑直做到同平章事,刘天锡直做到御史大夫。刘元普屡受褒封,子孙蕃衍不绝。此阴德之报也。这本话文,出在《空缄记》,如今依传编成演义一回,所以奉劝世人为善,有诗为证:

  阴阳总一理,祸福唯自求;
  莫道天公远,须看刺史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