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十五元宵夜,汴京城里灯火通明。皇宫里瑞烟缭绕,朱红的宫墙映着初春的暖意。圆月当空,银光洒满街市,芙蓉灯开遍了大街小巷。龙楼凤阁前,烛火如星,珠帘卷起处,尽是宝钗金钏的富贵人家女眷。这热闹景象,倒像是太平盛世又回来了。
说起这词,原是南渡后康伯可所作。这位才子本是北方人,跟着高宗皇帝逃到江南,因会写词曲得了赏识。词里说什么"旧日风光",不过是给偏安一隅的朝廷遮羞罢了。想当年柳永笔下那才叫真繁华——宫漏声声,绣帘低垂,元宵夜的汴京,连云复道直通九重。皇帝乘着龙凤烛光出游,万民山呼万岁,那才叫盛世气象。
可这元宵夜啊,人多事也多。李汉老就写过,满街才子佳人,东张西望的,趁着热闹不知有多少私会偷情的事儿。今儿要说的,正是神宗年间一桩奇事,闹得王公府邸鸡飞狗跳,连皇帝都惊动了。
话说这年元宵,宰相王韶府上热闹非凡。自打十三挂灯起,全家老小就盼着十五这晚。那夜月亮格外亮,照得花灯越发好看。王夫人带着女眷们,按规矩扯着锦缎步障上街——官宦人家的小姐太太,哪能跟平头百姓挤作一团?
王韶最小的儿子南陔才五岁,生得玉雪可爱,全家都当眼珠子疼。这孩子缠着要去看灯,王韶便让家仆王吉背着去。王吉是个懂规矩的,不敢进女眷的步障,只在外头跟着。
宣德门前更是热闹。神宗皇帝正在城楼上观灯,特许百姓瞻仰天颜。那鳌山灯有六丈高,香烟缭绕,鼓乐喧天。楼下百戏杂陈,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。翰林学士王禹玉还为此写了诗,说"万烛当楼宝扇开","六鳌海上驾山来",端的是一派升平景象。
可谁也没想到,就在这花团锦簇的夜里,要出一桩天大的乱子。
那晚月亮又大又圆,照得龙楼凤阁前亮堂堂的。王吉背着五岁的小衙内南陔挤在人群里看热闹,肩上驮着个娃娃,脖子都酸了。他正看得入神,忽然觉得背上轻快了些,一时忘了形,伸伸腰抬抬头,好不自在。忽然一个激灵:"哎呀,小衙内呢?"回头一瞧,背上空空如也,四下张望全是陌生面孔,孩子竟不见了!
王吉急得直冒汗,偏生被人群挤得动弹不得。他拼命往外挤,挤得骨头都快散架了,总算挪到人少处。正巧遇见府里几个家丁,他嗓子都喊哑了:"你们见着小衙内没?"家丁们瞪大眼睛:"不是一直你背着吗?"王吉急得直跺脚:"方才人多手杂,许是谁看我辛苦接过去了。我贪图松快没细看,这会儿竟找不着了!"
这一说可炸了锅,家丁们脸都白了:"要命啊!这人山人海的,你倒问起我们来了?"十来个人又挤回人堆里,扯着嗓子喊小衙内的名字。可这灯火如星的街市上,人声比蝉鸣还吵,喊破喉咙也没个回音。
众人聚在一处,你瞅我我瞅你,个个面如土色。有个老成些的管家一拍大腿:"定是歹人瞧见孩子头上珠光宝气,连人带帽拐跑了!得赶紧禀报老爷。"王吉一听要见襄敏公,腿肚子直打颤:"这...这话可怎么说啊..."
襄敏公正在书房批公文,见家人们慌慌张张闯进来,连茶盏都碰翻了。听完禀报,这位老爷却捻须一笑:"丢了自会回来,急什么?"夫人闻讯赶来时,眼泪把胭脂都冲花了:"我的十三郎才五岁啊!"养娘们更是哭作一团:"听说拐子会挖眼断脚的..."
只有襄敏公老神在在,像在说别人家的事:"包在我身上,过几日准还你个囫囵孩子。"急得夫人直跺脚:"魔合罗般可爱的孩子丢了,你倒说这风凉话!"
再说小南陔被贼人驮在背上,起初还当是王吉。待看清那人衣帽不对,心里咯噔一下:"遇上拐子了!"这孩子机灵,悄悄把镶满珍珠的帽子藏进袖子里,假装睡着。等看见几顶官轿经过东华门,他突然揪住轿帘大喊:"有贼啊!"那贼吓得手一松,孩子像条活鱼般滑落在地,贼人眨眼就钻进了人堆。
轿帘一掀,露出张不怒自威的脸——正是当朝宰相。小南陔整了整衣裳,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。月光照在这孩子脸上,哪有半点惊慌?倒像是来赴宴的小贵客。
话说那轿子里的人正坐着呢,忽然听见外头有娃娃在喊叫,心里好奇,掀开帘子这么一瞧——哎哟喂!好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,活脱脱像年画里捧着的瓷娃娃似的。这位贵人顿时眉开眼笑,连忙叫停轿子,伸手就把孩子搂过来:"小乖乖,打哪儿来的呀?"
南陔这孩子也是机灵,眨巴着大眼睛说:"是让贼人给拐来的!"贵人一听急了:"那贼人呢?"南陔指着人群:"刚才我一喊,他就钻进人堆里跑啦!"贵人见这孩子口齿伶俐,忍不住摸摸他的小脑袋:"心肝儿别怕,先跟着我走。"说着就把孩子抱上轿,让他坐在自己膝盖上。轿子一路吱呀呀地晃,竟径直进了东华门,往皇宫深处去了。
您猜这位是谁?原来是宫里当值的太监总管。那天皇上带着他们几个近侍在城楼上看完花灯,正赶着回宫准备夜宴呢。半道上听见孩子呼救,就把南陔带进了宫。老太监心细,特意吩咐手下:"给孩子备些点心果子,被褥要烘得暖暖的。"还反复叮嘱别吓着孩子。这宫里当差的啊,见了乖巧的娃娃都格外疼惜。
第二天天刚蒙蒙亮,几个太监总管就急匆匆跪在神宗皇帝跟前:"启禀万岁爷,昨儿晚上咱们回宫时,在东华门外捡着个走失的娃娃。这可是天赐麟儿的吉兆啊!只是不知谁家孩子,不敢擅自处置,特来请旨。"
神宗皇帝正为没儿子发愁呢,一听这话顿时龙颜大悦:"快把孩子带来见朕!"老太监赶紧跑回去,边给南陔整理衣裳边说:"小祖宗别怕,待会儿见了皇上要懂礼数。"谁知南陔不慌不忙从袖子里掏出顶珍珠小帽戴好——原来这孩子昨晚遇险时还知道把贵重物件藏起来。
到了金銮殿上,虽说没学过三跪九叩的大礼,南陔还是像模像样地作揖磕头。神宗看得直拍大腿,笑着问:"娃娃,你爹是谁?姓甚名谁?"南陔挺直小腰板答道:"臣姓王,家父是王韶。"这一声清亮亮的童音,把满朝文武都惊着了。
神宗越问越稀奇:"那你怎么流落到宫外了?"南陔一五一十道来:"昨夜全家看灯时,贼人把臣背在背上就跑。幸亏看见宫里车驾,臣就拼命喊救命。"说着还皱起小眉头,活像个办案的老吏。
皇上心疼道:"可怜见的,你才五岁就遭这罪。朕这就送你回家,可惜抓不着那贼人。"谁知南陔胸有成竹:"陛下要抓贼容易得很!"说着掏出根绣花针:"臣被拐时就留了心眼,把娘亲插在帽顶辟邪的针线,偷偷缝在那贼人衣领里做记号啦!"
神宗惊得从龙椅上直起身:"了不得!五岁娃娃竟有这等智谋!"转头就吩咐太监总管:"快去传朕口谕,让开封府按衣领针线查贼!"又乐呵呵地对左右说:"这等奇童,该让皇后也见见。"
那边厢开封府尹接到圣旨,急得直搓手。捕快班头何观察刚嘀咕"没线索怎么抓",府尹就凑到他耳边如此这般一说。何观察一拍大腿:"有这暗记就好办!"当即点齐精干差役,把汴京城里茶楼酒肆翻了个底朝天。
说来也巧,那晚作案的是个绰号"雕儿手"的惯偷,专挑热闹时下手。这伙贼人正聚在酒楼分赃呢,有个眼尖的差役突然发现——其中有个人的衣领上,赫然缝着半截彩线!
那贼人原本在王家大门口鬼鬼祟祟地转悠,正巧看见个穿得整整齐齐的小公子从门里出来,顿时起了歹心。他一路尾随,眼睛死死盯着那孩子。到了宣德门楼下,趁着人群拥挤吵闹的当口,这贼瞅准机会,猛地一伸手就把孩子背起来就跑。
他心里盘算着:这么小的娃娃,就算发觉了顶多哭闹两声,能有什么大碍?哪曾想刚跑到官轿旁边,背上的孩子突然扯着嗓子喊"有贼"。贼人顿时慌了神,心想这下可坏事了,赶紧把孩子往地上一扔,撒腿就跑。他哪里知道,那机灵的孩子早在他背上偷偷做了手脚,留了记号——这事儿连神仙都猜不到啊!
后来这贼逃到同伙聚集的老窝,大伙儿都掏出偷来的宝贝显摆。有金簪玉钗、珍珠玛瑙,还有貂皮暖耳、狐毛围脖,五花八门什么都有。唯独他两手空空,把经过这么一说,同伙都笑话他:"你咋不把那镶珠的帽子顺来呢?"这贼还嘴硬:"那孩子浑身衣裳都缀着珠宝纽扣,手脚戴着金镯银钏,少说也值两贯钱,我哪舍得放手?"其他贼人直摇头:"现在孩子呢?贪心不足蛇吞象啊!"他懊恼道:"刚跑到官轿边上那孩子就叫唤起来,那些侍卫跟虎狼似的扑过来,能逃命都是祖宗保佑,还惦记什么财物!"众贼听得直咂舌:"真是险呐!既然没事,咱们轮流做东吃酒压惊去。"
这天他们正在玉津园旁边的小酒馆里喝得兴起,猜拳行令好不热闹。恰巧有个叫李云的公差路过,听见里头喧哗声不对劲,就踱进门来察看。他假装要酒饭,慢悠悠背着手在店里转悠,眼睛却把那些人挨个儿扫了个遍。突然发现其中有个贼人衣领上晃荡着一截彩线头——正是那孩子留下的记号!
李云不动声色地跟店家说:"酒先温着,我去街上叫个朋友。"出门就打了个呼哨,七八个公差立刻围上来。李云朝酒馆里使个眼色:"人都在里头,看得真真的。留几个守着,再叫十来个弟兄来。"有个腿脚快的飞奔去报信,不一会儿十多个公差举着铁尺锁链冲进酒馆,高喊:"奉圣旨捉拿元宵夜盗匪!店家帮忙,别放跑一个!"掌柜的一听"圣旨"二字,吓得赶紧带着伙计们抄家伙堵门。十来个贼人一个没跑掉,全被捆成了粽子。
俗话说:白天不做亏心事,半夜不怕鬼敲门。这些贼人见着公差,就像老鼠见了猫,腿都软了。公差们把贼人衣服一扒,果然个个身上都藏着赃物。押到开封府大堂上,府尹大人验过衣领上的彩线,冷笑道:"好个刁滑的贼,倒叫个孩子给算计了!元宵夜在官轿边喊救人的孩子,你可还记得?"贼人这才恍然大悟,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,老老实实招供。原来他们专挑年节时候作案,平时还拐卖孩童,害人性命,恶行累累。府尹翻着案卷,突然想起去年元宵节真珠姬失踪的悬案。
说到这真珠姬,可是宗王府的千金小姐。那年元宵节宣德门张灯结彩,王侯家的女眷都在门外搭了帷帐观灯。真珠姬正在东边帷帐里,西边姨母派丫鬟来请,说要派轿子来接。这十七岁的小姑娘欢天喜地,跟母亲打了招呼就急匆匆上了轿。谁知过会儿又来了顶轿子,说是接真珠姬的。王府的人这才发觉不对,赶紧派人去找,哪还有踪影?开封府接到报案不敢怠慢,四处张贴悬赏告示,可就像石沉大海,再没消息。
话说真珠姬上了轿子,只觉得四个轿夫健步如飞,轿子晃得厉害。她心里嘀咕:"这路又不远,何必走得这么急?"转念一想,许是轿夫们走惯了快路,也就没往心里去。
谁知轿子突然拐了个弯,竟越走越偏,钻进条黑漆漆的小巷子。轿夫们脚步越来越重,四周也越来越暗。真珠姬正觉得不对劲,轿子突然停下,轿夫们转眼就不见了人影。她只得自己掀开轿帘,这一看可把她魂都吓飞了——眼前是座阴森森的古庙,十几个青面獠牙的鬼卒手持刀枪分立两旁,当中坐着个脸盘足有一尺宽的神像,红胡子扎里扎煞,铜铃大的眼睛直冒凶光,胳膊腿儿还会动弹!
那神像突然开口说话:"小娘子莫怕!我与你前世有缘,特地将你请来。"真珠姬吓得腿都软了,扑通跪在地上直哭。两个鬼卒上前架住她,神像喝道:"快拿压惊酒来!"就见又有个鬼卒端着热酒往她嘴边送。真珠姬想躲又不敢,只得张嘴接了,谁知这酒刚下肚,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原来哪有什么神鬼?都是强盗假扮的!那杯酒里下了蒙汗药,真珠姬被抬到后屋,早有个老婆子等着。等这伙贼人挨个糟蹋完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,便把她扔给老婆子看管,各自又出去作恶了。
第二天日上三竿,真珠姬才醒过来,只觉得下身火辣辣地疼。她挣扎着坐起来,看见个老婆子守在旁边,急忙问:"这是哪儿?我怎么在这儿?"老婆子皮笑肉不笑地说:"昨夜好汉们送娘子来的。别着急,保管给你找个好去处。"真珠姬急得直跺脚:"我是王府千金!你们这些杀千刀的——"老婆子打断她:"什么王府不王府的,落到这儿就是老身的货。看你这细皮嫩肉的,总不会当贱货卖。"
这老婆子原是专做人口买卖的牙婆,强盗们劫来的姑娘都往她这儿送。过了两三天,果然有顶轿子来接,真珠姬被卖到城外富户家当了小妾。
那富户洞房时发现不是黄花闺女,但贪图美色也没计较。谁知其他姨娘眼红得厉害,整天在老爷耳边嚼舌根,说这来路不明的女子定是犯了奸情被赶出来的。老爷被吵得头疼,随口问起真珠姬来历。这下可捅了马蜂窝,真珠姬哭得梨花带雨,把遭遇全说了。
老爷吓得面如土色——这分明是官府悬赏寻找的王府千金啊!他慌忙去找牙婆,那老婆子早跑没影了。老爷急得团团转:"这烫手山芋可怎么好?王府迟早要查上门来!"突然灵机一动,叫下人抬出顶破竹轿,对着真珠姬就磕头:"小人有眼不识泰山!这就送贵人回府,只求您高抬贵手......"
真珠姬听说能回家,喜得如同得了圣旨,哪还顾得上计较?谁知轿子抬到荒郊野外,两个轿夫撒腿就跑。她掀开轿帘一看,四下空无一人,急得在轿子里又哭又撞,头发都散乱了。
正巧三月里踏青的人多,有人听见哭声围过来。真珠姬抽抽搭搭地说:"我、我是王府的小姐,被歹人拐卖......"话没说完,早有那机灵的飞奔去报官。不一会儿,王府家丁乌泱泱赶来,见到蓬头垢面的真珠姬,连忙换顶好轿子抬回府去。
王府里早乱成一锅粥,真珠姬见到爹娘,哭得差点背过气去。等缓过劲儿来,才把遭遇细细说了。宗王气得胡子直抖,可又怕张扬出去女儿没法做人,只得暗地里让官府查访,明面上硬是把这口气咽了下去。
又是一年元宵夜,街上花灯如昼,人潮涌动。可就在这喜庆的时节,王家却出了件大事——小公子南陔被人拐走了!府里上下乱作一团,夫人哭得肝肠寸断,管家带着家丁四处搜寻,可连个人影都没找着。
说来也怪,王襄敏大人却跟没事人似的,既不派人追查,也不见半点着急。家里人心里直犯嘀咕,可老爷不发话,谁也不敢多问。
转眼间十来天过去,这天府上突然接到圣旨。王大人慌忙命人摆香案接旨,自己穿戴整齐跪在堂前。只见中大人抱着个孩子从车上下来,家人们定睛一看——这不是小公子吗!顿时欢呼雀跃,差点把接旨的规矩都忘了。
中大人清了清嗓子,高声宣读:"爱卿元宵夜丢失的孩子,已被朕寻回。特赐金犀一匣压惊,嘉奖其聪慧过人。钦此!"
王大人谢过皇恩,忙请中大人上座。中大人笑眯眯地从袖中掏出一卷文书:"王大人要知其中缘由,看看这个就明白了。"原来这是开封府的案卷,记载着如何抓获拐子的经过。
小南陔这会儿可来劲了,手舞足蹈地说起那晚的经历:"那贼人把我藏在衣领里,我悄悄用针线做了记号。后来见到皇上,皇上可喜欢我了,皇后娘娘还给我梳头打扮呢!"说得眉飞色舞,活像个小大人。
中大人摸着南陔的脑袋笑道:"这小哥儿可了不得,那些贼人都是靠他做的记号才被抓到的。"说着又取出两个元宝、八匹彩缎作为见面礼。王大人推辞不过,只得收下,又备了厚礼回谢。
待中大人回宫复命后,王夫人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又哭又笑。府里上下这才明白,原来老爷早就料到小公子吉人天相,难怪当初那般镇定。这一番奇遇,真真是: 去时被人偷偷拐,归来却有圣旨送。 孩童何幸见天颜?莫非鬼神暗相助!
襄敏公家的十三郎终于被送回来了,全府上下欢天喜地,像过年似的。襄敏公捋着胡子,笑眯眯地对众人说:"早跟你们说过别着急,我这十三郎啊,准能自己回来。这不光人回来了,还带回来一堆赏赐呢!连那帮贼人都给逮住了,全是十三郎自己的主意。你们看,我当初不着急是不是有道理?"一家老小听了,都连连点头,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后来这十三郎取了大名叫王采,到了政和年间,那可是文采飞扬,功成名就。打小看他这机灵劲儿,就知道将来准有大出息。
要说这娃娃啊,五岁年纪就能这么厉害,设下计谋抓贼人跟玩儿似的,连天子都亲自派人把他送回家来。这真是从小看大,三岁看老啊!
十三郎五岁朝天
词云:
瑞烟浮禁苑。正绛阙春回,新正方半。冰轮桂华满。溢花衢歌市,芙蓉开遍。龙楼两观,见银烛星球有烂。卷珠帘、尽日笙歌,盛集宝钗金钏。堪羡。绮罗丛里,兰麝香中,正宜游玩。风柔夜暖花影乱,笑声喧。闹蛾儿满路,成团打块,簇着冠儿斗转。喜皇都旧日风光,太平再见。
——词寄《瑞鹤仙》。
这一首词乃是宋绍兴年间词人康伯可所作。伯可元是北人,随驾南渡,有名是个会做乐府的才子,秦申王荐于高宗皇帝。这词单道着上元佳景,高宗皇帝极其称赏,御赐金帛甚多。词中为何说”旧日风光,太平再见?”盖因靖康之乱,徽、钦被虏,中原尽属金夷,侥幸康王南渡,即了帝位,偏安一隅,偷闲取乐,还要模拟盛时光景,故词人歌咏如此,也是自解自乐而已。怎如得当初柳耆卿另有一首词云:
禁漏花深,绣工日永,熏风布暖。变韶景、都门十二,元宵三五,银蟾光满。连云复道凌飞观。耸皇居丽,嘉气瑞烟葱蒨。翠华宵幸,是处层城阆苑。龙凤烛、交光星汉。
对咫尺鳌山开雉扇。会乐府两籍神仙,梨园四部弦管。向晓色、都人未散。盈万井、山呼鳌抃。愿岁岁,天仗里常瞻凤辇。词寄(倾杯乐)。
这首词,多说着盛时宫禁说话。只因宋时极作兴是个元宵,大张灯火,御架亲临,君民同乐。所以说道:“金吾不禁夜,玉漏莫相催。”然因是倾城士女通宵出游,没些禁忌,其间就有私期密约,鼠窃狗偷,弄出许多话柄来。当时李汉老又有一首词云:
帝城三五,灯光花市盈路。天街游处,此时方信,凤阙都民,奢华豪富。纱笼才过处。喝道转身,一壁小来且住。见许多才子艳质,携手并肩抵语。东来西往谁家女?买玉梅争戴,缓步香风度。北观南顾,见画烛影里,神仙无数。引人魂似醉,不如趁早步月归去。这一双情眼,怎生禁得许多胡觑?
词寄《女冠子》。
细看此一词,可见元宵之夜,趁着喧闹丛中干那不三不四勾当的,不一而足,不消而起。而今在下说一件元宵的事体,直教:闹动公侯府,分开帝主颜,猾徒入地去,稚子见天还。
话说宋神宗朝,有个大臣王襄敏公,单讳着一个韶字,全家住在京师。真是堂堂相府,富贵奢华,自不必说。那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。其时王安石未用,新法未行,四境无侵,万民乐业,正是太平时候。家家户户,点放花灯,自从十三日为始,十街九市,欢呼达旦。这夜十五日是正夜,年年规矩,官家亲自出来,赏玩通宵,倾城士女,专待天颜一看。且是此日难得一轮明月当空,照耀如同白昼,映着各色奇巧花灯,从来叫做灯月交辉,极为美景。襄敏公家内眷,自夫人以下,老老幼幼,没一个不打扮齐整了,只侯人牵着帐幕出来,街上看灯游耍。看官,你道如何用着帷幕?盖因官宦人家女眷,恐防街市人挨挨擦擦,不成体面,所以或用绢段或用布匹等类,扯作长圈围着,只要隔绝外边人,他在里头走的人,原自四边看得见的。晋时叫他做步障,故有紫丝步障,锦步障之称。这是大人家规范如此。
闲话且过,却说襄敏公有个小衙内,是他末堂最小的儿子,排行第十三,小名叫做南陔。年方五岁,聪明乖觉,容貌不凡,合家内外大小都是喜欢他的,公与夫人自不必说。其时也要到街上看灯。大宅门中衙内,穿着齐整还是等闲,只头上一顶帽多是黄豆来大不打眼的洋珠,穿成双凤的牡丹花样,当面前的一粒猫儿眼宝石,睛光闪烁,四周又是五色宝石镶着,乃是鸦青、祖母绿之类,只这顶帽,也值千来贯钱。襄敏公分付一个家人王吉,驮在背上,随着内眷一起看灯。
那王吉是个晓法度的人,自道身是男人,不敢在帷中走,只是傍帷外而行。行到宣德门前,恰好神宗皇帝正御宣德门楼,圣旨许令目仰观,金吾卫不得拦阻。楼上设着鳌山,灯光灿烂,香烟馥郁;奏动御乐,萧鼓喧阗。楼下施呈百戏,供奉御览。
看的真是人山人海,挤得缝地都没有了。有翰林承旨王禹玉《上元应制诗》为证:
雪消华月满仙台,万烛当楼宝扇开。
双凤云中扶辇下,六鳌海上驾山来,
镐京春酒沾周宴,汾水秋风陋汉才。
一曲升平人尽乐,君王又进紫霞杯。
此时王吉拥入人丛之中,因为肩上负了小衙内,好生不便,观看得不甚象意。忽然觉得背上轻松了些,一时看得浑了,忘其所以,伸伸腰,抬抬头,且是自在,呆呆里向上看着。猛然想道:“小衙内呢?”急回头看时,眼见得不在背上,四下一望,多是面生之人,竟不见了小衙内踪影。欲要找寻,又被挤住了脚,行走不得。王吉心慌撩乱,将身子尽力挨出,挨得骨软筋麻,才到稀松之处。遇见府中一伙人,问道:“你们见小衙内么?”府中人道:“小衙内是你负着,怎倒来问我们?”王吉道:“正是闹嚷之际,不知那个伸手来我背上接了去。想必是府中弟兄们见我费力,替我抱了,放松我些,也不见得。我一时贪个松快,人闹里不看得仔细,及至寻时已不见了,你们难道不曾撞见?”府中人见说,大家慌张起来,道:“你来作怪了,这是作耍的事?好如此不小心!你在人千人万处失去了,却在此问张问李,岂不误事!还是分头再到闹头里寻去。”一伙十来个人同了王吉挨出挨入,高呼大叫,怎当得人多得紧了,茫茫里向那个问是?落得眼睛也看花了,喉咙也叫哑了,并无一些影响。寻了一回,走将拢来,我问你,你问我,多一般不见,慌做了一团。有的道:“或者那个抱了家去了?”有的道:“你我都在,又是那一个抱去!”王吉道:“且到家问问看又处。”一个老家人道:“决不在家里,头上东西耀人眼目,被歹人连人盗拐去了。我们且不要惊动夫人,先到家禀知了相公,差人及早缉捕为是。”王吉见说要禀知相公,先自怯了一半,道:“如何回得相公的话?且从容计较打听,不要性急便好!”府中人多是着了忙的,那由得王吉主张,一齐奔了家来。私下问问,那得个小衙内在里头?只得来见襄敏公。却也嗫嗫嚅嚅,未敢一直说失去小衙内的事。
襄敏公见众人急急之状,倒问道:“你等去未多时,如何一齐跑了回来?且多有些慌张失智光景,必有缘故。”众家人才把王吉在人丛中失去小衙内之事说了一遍。王吉跪下,只是叩头请死。襄敏公毫不在意,笑道:“去了自然回来,何必如此着急?”众家人道:“此必是歹人拐了去,怎能勾回来?相公还是着落开封府及早追捕,方得无失。”襄敏公摇头道:“也不必。”众人道是一番天样大、火样急的事,怎知襄敏公看得等闲,声色不动,化做一杯雪水。众人不解其意,只得到帷中禀知夫人。夫人惊慌抽身急回,噙着一把眼泪来与相公商量,襄敏公道:“若是别个儿子失去,便当急急寻访。今是吾十三郎,必然自会归来,不必忧虑。”夫人道:“此子虽然伶俐,点点年纪,奢遮煞也只是四五岁的孩子。万众之人挤掉了,怎能勾自会归来?”养娘每道:“闻得歹人拐人家小厮去,有擦瞎眼的,有斫掉脚的,千方百计摆布坏了,装做叫化的化钱。若不急急追寻,必然衙内遭了毒手!”各各啼哭不住。家人每道:“相公便不着落府里缉捕,招帖也写几张,或是大张告示,有人贪图赏钱,便有访得下落的来报了。”一时间你出一说,我出一见,纷纭乱讲。只有襄敏公怡然不以为意,道:“随你议论百出,总是多的,过几日自然来家。”夫人道:“魔合罗般一个孩子,怎生舍得失去了不在心上?说这样懈话!”襄敏公道:“包在我身上,还你一个旧孩子便了,不要性急!”夫人那里放心?就是家人每、养娘每也不肯信相公的话。夫人自分付家人各处找寻去了不题。
却说那晚南陔在王吉身上,正在挨挤喧嚷之际,忽然有个人趁近到王吉身畔,轻轻伸手过来接去,仍旧一般驮着。南陔贪着观看,正在眼花撩乱,一时不觉。只见那一个负得在背,便在人丛里乱挤将过去,南陔才喝声道:“王吉!如何如此乱走!”定睛一看,那里是个王吉?衣帽装束多另是一样了。南陔年纪虽小,心里煞是聪明,便晓得是个歹人,被他闹里来拐了,欲待声张,左右一看,并无一个认得的熟人。他心里思量道:“此必贪我头上珠帽,若被他掠去,须难寻讨,我且藏过帽子,我身子不怕他怎地!”遂将手去头上除下帽子来,揣在袖中,也不言语。也不慌张,任他驮着前走,却象不晓得什么的。将近东华门,看见轿子四五乘叠联而来,南陔心里忖量道:“轿中必有官员贵人在内,此时不声张求救,更待何时?”南陔觑轿子来得较近,伸手去攀着轿巾宪,大呼道:“有贼!有贼!救人!救人!”那负南陔的贼出于不意,骤听得背上如此呼叫,吃了一惊,恐怕被人拿住,连忙把南陔撩下背来,脱身便走,在人丛里混过了。
轿中人在轿内闻得孩子声唤,推开帘子一看,见是个青头白脸魔合罗般一个小孩子,心里欢喜,叫住了轿,抱将过来,问道:“你是何处来的?”南陔道:“是贼拐了来的。”轿中人道:“贼在何处?”南陔道:“方才叫喊起来,在人丛中走了。”轿中人见他说话明白,摩他头道:“乖乖,你不要心慌,且随我去再处。”便双手抱来,放在膝上。一直到了东华门,竟入大内去了。你道轿中是何等人?元来是穿宫的高品近侍中大人。因圣驾御楼观灯已毕,先同着一般的中贵四五人前去宫中排宴。不想遇着南陔叫喊,抱在轿中,进了大内。中大人分付从人,领他到自己入直的房内,与他果品吃着,被卧温着。恐防惊吓了他,叮嘱又叮嘱,内监心性喜欢小的,自然如此。
次早,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,叩头跪禀道:“好教万岁爷爷得知,奴婢等昨晚随侍赏灯回来,在东华门外拾得一个失落的孩子,领进宫来,此乃万岁爷爷得子之兆,奴婢等不胜喜欢。未知是谁家之子,未请圣旨,不敢擅便。特此启奏。”神宗此时前星未耀,正急的是生子一事。见说拾得一个孩子,也道是宜男之祥。喜动天颜,叫决宣来见。中大人领旨,急到入直房内抱了南陔,先对他说:“圣旨宣召,如今要见驾哩,你不要惊怕!”南陔见说见驾,晓得是见皇帝了,不慌不忙,在袖中取出珠帽来,一似昨晚带了,随了中大人竟来见神宗皇帝。娃子家虽不曾习着什么嵩呼拜舞之礼,却也擎拳曲腿,一拜两拜的叩头稽首,喜得个神宗跌脚欢忭,御口问道:“小孩你是谁人之子,可晓得姓什么?”南陔竦然起答道:“儿姓王,乃臣韶之幼子也。”神宗见他说出话来,声音清朗,且语言有体,大加惊异,又问道:“你缘何得到此处?”南陔道:“只因昨夜元宵举家观灯,瞻仰圣容,嚷乱之中,被贼人偷驮背上前走。偶见内家车乘,只得叫呼求救。贼人走脱,臣随中贵大人一同到此。得见天颜,实出万幸!”神宗道:“你今年几岁了?”南陔道:“臣五岁了。”神宗道:“小小年纪,便能如此应对,王韶可谓有子矣。昨夜失去,不知举家何等惊惶。朕今即要送还汝父,只可惜没查处那个贼人。”南陔对道:“陛下要查此贼,一发不难。”神宗惊喜道:“你有何见可以得贼?”南陔道:“臣被贼人驮走,已晓得不是家里人了,便把头带的珠帽除下藏好。那珠帽之顶,有臣母将绣针彩线插戴其上,以压不祥。臣比时在他背上,想贼人无可记认,就于除帽之时将针线取下,密把他衣领缝线一道,插针在衣内,以为暗号。今陛下令人密查,若衣领有些针线者,即是昨夜之贼,有何难见?”神宗大惊道:“奇哉此儿!一点年纪,有如此大见识!朕若不得贼,孩子不如矣!待朕擒治了此贼,方送汝回去。”又对近侍夸称道:“如此奇异儿子,不可令宫闱中人不见一见。”传旨急宣钦圣皇后见驾。穿宫人传将旨意进宫,宣得钦圣皇后到来。山呼行礼已毕,神宗对钦圣道:“外厢有个好儿卿可暂留宫中,替朕看养他几日,做个得子的谶兆。”钦圣虽然遵旨谢恩,不知甚么事由,心中有些犹豫不决。神宗道:“要知详细,领此儿到宫中问他,他自会说明白。”钦圣得旨,领了南陔自往宫中去了。
神宗一面写下密旨,差个中大人赍到开封府,是长是短的,从头分付了大尹,立限捕贼以闻。开封府大尹奉得密旨,非比寻常访贼的事,怎敢时刻怠缓?即唤过当日缉捕使臣何观察分付道:“今日奉到密旨,限你三日内要拿元宵夜做不是的一伙人。”观察禀道:“无贼无证,从何缉捕?”大尹叫何观察上来附耳低言,把中大人所传衣领针线为号之说说了一遍,何观察道:“恁地时,三日之内管取完这头公事,只是不可声扬。”大尹道:“你好干这事,此是奉旨的,非比别项盗贼,小心在意!”观察声喏而出,到得使臣房,集齐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来商量道:“元宵夜趁着热闹做歹事的,不止一人,失事的也不止一家。偶然这一家的小儿不曾捞得去,别家得手处必多。日子不远,此辈不过在花街柳陌酒楼饭店中,庆松取乐,料必未散。虽是不知姓名地方,有此暗记,还怕什么?遮莫没踪影的也要寻出来。我每几十个做公的分头体访,自然有个下落。”当下派定张三往东,李四往西。各人认路,茶坊酒肆。凡有众人团聚面生可疑之处,即便留心挨身体看,各自去讫。
元来那晚这个贼人,有名的叫做雕儿手,一起有十来个,专一趁着热闹时节人丛里做那不本分的勾当。有诗为证:
昏夜贪他唾手财,作凭手快眼儿乖。
世人莫笑胡行事,譬似求人更可哀。
那一个贼人当时在王家门首,窥探踪迹,见个小衙内齐整打扮背将出来,便自上了心,一路尾着走,不离左右。到了宣德门楼下,正在挨挤喧闹之处,觑个空,便双手溜将过来,背了就走。欺他是小孩子,纵有知觉,不过惊怕啼哭之类,料无妨碍,不在心上。不提防到官轿旁边,却会叫喊:“有贼”起来。一时着了忙,想道利害,卸着便走。更不知背上头暗地里又被他做工夫,留下记认了,此是神仙也不猜到之事。后来脱去,见了同伙团聚扰来,各出所获之物,如簪钗、金宝、珠玉、貂鼠暖耳、狐尾护颈之类,无所不有。只有此人却是空手,述其缘故,众贼道:“何不单雕了珠帽来?”此人道:“他一身衣服多有宝珠钮嵌,手足上各有钏镯。就是四五岁一个小孩子好歹也值两贯钱,怎舍得轻放了他?”众贼道:“而今孩子何在?正是贪多嚼不烂了。”此人道:“正在内家轿边叫喊起来,随从的虞侯虎狼也似,好不多人在那里,不兜住身子便算天大侥幸,还望财物哩!”众贼道:“果是利害。而今幸得无事,弟兄们且打平伙,吃酒压惊去。”于是一日轮一个做主人,只拣隐僻酒务,便去畅饮。
是日,正在玉津园旁边一个酒务里头欢呼畅饮。一个做公的叫做李云,偶然在外经过,听得猜拳豁指呼红喝六之声,他是有心的,便踅进门来一看,见这些人举止气象,心下有十分瞧科。走去坐了一个独副座头,叫声:“买酒饭吃!”店小二先将盏箸安顿去了。他便站将起来,背着手踱来踱去,侧眼把那些人逐个个觑将去,内中一个果然衣领上挂着一寸来长短彩线头。李云晓得着手了,叫店家:“且慢烫酒,我去街上邀着个客人一同来吃。”忙走出门,口中打个胡哨,便有七八个做公的走将拢来,问道:“李大,有影响么?”李云把手指着店内道:“正在这里头,已看的实了。我们几个守着这里,把一个走去,再叫集十来个弟兄一同下手。”内中一个会走的飞也似去,又叫了十来个做公的来了。发声喊,望酒务里打进去,叫道:“奉圣旨拿元宵夜贼人一伙!店家协力,不得放走了人!”店家听得”圣旨”二字,晓得利害,急集小二、火工、后生人等,执了器械出来帮助。十来个贼,不曾走了一个,多被捆倒。正是:
日间不做亏心事,夜半敲门不吃惊。
大凡做贼的见了做公的,就是老鼠遇了猫儿,见形便伏;做公的见了做贼的,就是仙鹤遇了蛇洞,闻气即知。所以这两项人每每私自相通,时常要些孝顺,叫做”打业钱”,若是捉破了贼,不是什么要紧公事,得些利市,便放松了。而今是钦限要人的事,衣领上针线斗着海底眼,如何容得宽展!当下捆住,先剥了这一个的衣服。众贼虽是口里还强,却个个肉颤身摇,面如土色。身畔一搜,各有零赃。一直里押到开封府来,报知大尹。
大尹升堂,验着衣领针线是实,明知无枉,喝教:“用起刑来!”令招实情。扌朋扒吊拷,备受苦楚,这些顽皮赖肉只不肯招。大尹即将衣领针线问他道:“你身上何得有此?”贼人不知事端,信口支吾。大尹笑道:“如此剧贼,却被小孩子算破了,岂非天理昭彰!你可记得元宵夜内家轿边叫救人的孩子么?你身上已有了暗记,还要抵赖到那里去?”贼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,对口无言,只得招出实话来。乃是积年累岁遇着节令盛时,即便四出剽窃,以及平时略贩子女,伤害性命,罪状山积,难以枚举,从不败露。岂知今年元宵行事之后,卒然被擒?却被小子暗算,惊动天听,以致有此。莫非天数该败,一死难逃!大尹责了口词,叠成文卷,大尹却记起旧年元宵真珠姬一案,现捕未获的那一件事来。你道又是甚事?看官且放下这头,听小子说那一头。也只因宣德门张灯,王侯贵戚女眷多设帷幕在门外两庑,日间先在那里等候观看。其时有一个宗王家在东首,有个女儿名唤真珠,因赵姓天潢之族,人都称他真珠族姬。年十七岁,未曾许嫁人家,颜色明艳。服饰鲜丽,耀人眼目。宗王的夫人姨妹族中却在西首。姨娘晓得外甥真珠姬在帷中观灯,叫个丫环走来相邀一会,上复道:“若肯来,当差兜轿来迎。”真珠姬听罢,不胜之喜,便对母亲道:“儿正要见见姨娘,恰好他来相请,是必要去。”夫人亦欣然许允。打发丫环先去回话,专候轿来相迎。过不多时,只见一乘兜轿打从西边来到帷前。真珠姬孩子心性,巴不得就到那边顽耍,叫养娘们问得是来接的,分付从人随后来,自己不耐烦等待,慌忙先自上轿去了,才去得一会,先前来的丫环又领了一乘兜轿来到,说道:“立等真珠姬相会,快请上轿。”王府里家人道:“真珠姬方才先随轿去了,如何又来迎接?”丫环道:“只是我同这乘轿来,那里又有什么轿先到?”家人们晓得有些蹊跷了,大家忙乱起来。闻之宗王,着人到西边去看,眼见得决不在那里的了。急急分付虞侯祗从人等四下找寻,并无影响。急具事状,告到开封府。府中晓得是王府里事,不敢怠慢,散遣缉捕使臣挨查踪迹。王府里自出赏揭,报信者二千贯,竟无下落,不题。
且说真珠姬自上了轿后,但见轿夫四足齐举,其行如飞。真珠姬心里道:“是顷刻就到的路,何须得如此慌走?”却也道是轿夫脚步惯了的,不以为意。及至抬眼看时,倏忽转弯,不是正路,渐渐走到狭巷里来,轿夫们脚高步低,越走越黑。心里正有些疑惑,忽然轿住了,轿夫多走了去,不见有人相接,只得自己掀帘走出轿来,定睛一看,只叫得苦。元来是一所古庙,旁边鬼卒十余个各持兵杖夹立,中间坐着一位神道,面阔尺余,须髯满颏,目光如炬,肩臂摇动,象个活的一般。真珠姬心慌,不免下拜。神道开口大言道:“你休得惊怕!我与汝有夙缘,故使神力摄你至此。”真珠姬见神道说出话来,愈加惊怕,放声啼哭起来。旁边两个鬼卒走来扶着,神道说:“快取压惊酒来。”旁边又一鬼卒斟着一杯热酒,向真珠姬口边奉来。真珠姬欲待推拒,又怀惧怕,勉强将口接着,被他一灌而尽。真珠姬旁边鬼卒多攒将拢来,同神道各卸了装束,除下面具。元来个个多是活人,乃一伙剧贼装成的。将蒙汗药灌倒了真珠姬,抬到后面去。后面走将一个婆子出来,扶去放在床上眠着。众贼汉乘他昏迷,次第奸淫。可怜金枝玉叶之人,零落在狗党狐群之手。奸淫已毕,分付婆子看好。各自散去,别做歹事了。
真珠姬睡至天明,看看苏醒,睁眼看时,不知是那里、但见一个婆子在旁边坐着。真珠姬自觉阴户疼痛,把手摸时,周围虚肿,明知着了人手,问婆子道:“此是何处?将我送在这里!”婆子道:“夜间众好汉每送将小娘子来的。不必心焦,管取你就落好处便了。”真珠姬道:“我是宗王府中闺女,你每歹人怎如此胡行乱做!”婆子道:“而今说不得王府不王府了,老身见你是金枝玉叶,须不把你作贼。”真珠姬也不晓得他的说话因由,侮着眼只是啼哭。元来这婆子是个牙婆,专一走大人家雇卖人口的。这伙剧贼掠得人口,便来投他家下,留下几晚,就有头主来成了去的。那时留了真珠姬,好言温慰得熟分,刚两三日,只见一日一乘轿来抬了去,已将他卖与城外一富家为妾了。
主翁成婚后,云雨之时,心里晓得不是处子,却见他美色,甚是喜欢,不以为意,更不曾提起问他来历。真珠姬也深怀羞愤,不敢轻易自言,怎当得那家姬妾颇多,见一人专宠,尽生嫉妒之心,说他来历不明,多管是在家犯奸被逐出来的奴婢,日日在主翁耳根边边激聒。主翁听得不耐烦,偶然问其来处。真珠姬揆着心中事,大声啼泣,诉出事由来,方知是宗王之女,被人掠卖至此。主翁多曾看见榜文赏帖的,老大吃惊,恐怕事发连累,急忙叫人寻取原媒牙婆,已自不知去向了。主翁寻思道:“此等奸徒,此处不败,别处必露,到得根究起来,现赃在我家,须藏不过,可不是天大利害?况且王府女眷,不是取笑,必有寻着根底的日子。别人做了歹事,把个愁布袋丢在这里,替他顶死不成?”心生一计,叫两个家人家里抬出一顶破竹轿来装好了,请出真珠姬来。主翁纳头便拜道:“一向有眼不识贵人,多有唐突,却是辱莫了贵人,多是歹人做的事,小可并不知道。今情愿折了身价,白送贵人还府,只望高抬贵手,凡事遮盖,不要牵累小可则个。”真珠姬见说送他还家。就如听得一封九重恩赦到来,又原是受主翁厚待的,见他小心陪礼,好生过意不去,回言道:“只要见了我父母,决不题起你姓名罢了。”
主翁请真珠姬上了轿,两个家人抬了飞走,真珠姬也不及分别一声。慌忙走了五七里路,一抬抬到荒野之中,抬轿的放下竹轿,抽身便走,一道烟去了。真珠姬在轿中探头出看,只见静悄无人。走出轿来,前后一看,连两个抬轿的影踪不见,慌张起来道:“我直如此命蹇!如何不明不白抛我在此?万一又遇歹人,如何是好?”没做理会处,只是仍旧进轿坐了,放声大哭起来,乱喊乱叫,将身子在轿内掷攧不已,头发多攧得蓬松。
此时正是春三月天道,时常有郊外踏青的。有人看见空旷之中,一乘竹轿内有人大哭,不胜骇异,渐渐走将拢来。起初止是一两个人,后来簸箕般围将转来,你诘我问,你喧我嚷。真珠姬慌慌张张,没口得分诉,一发说不出一句明白话来。内中有老成人,摇手叫四旁人莫嚷,朗声问道:“娘子是何家宅眷?因甚独自歇轿在此?”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泪,说得话出来道:“奴是王府中族姬,被歹人拐来在此的。有人报知府中,定当重赏。”当时王府中赏帖,开封府榜文,谁不知道?真珠姬话才出口,早已有请功的飞也似去报了。须臾之间,王府中干办虞侯走了偌多人来认看,果然破轿之内坐着的是真珠族姬。慌忙打轿来换了。抬归府中。父母与合家人等,看见头鬅鬓乱,满面泪痕,抱着大哭。真珠姬一发乱攧乱掷,哭得一佛出世,二佛生天,直等哭得尽情了,方才把前时失去今日归来的事端,一五一十告诉了一遍,宗王道:“可哓得那讨你的是那一家?便好挨查。”真珠姬心里还护着那主翁,回言道:“人家便认得,却是不晓得姓名,也不晓得地方,又来得路远了,不记起在那一边。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,多是歹人所为。”宗王心里道是家丑不可外扬,恐女儿许不得人家。只得含忍过了,不去声张下老实根究。只暗地嘱付开封府,留心访贼罢了。
隔了一年,又是元宵之夜,弄出王家这件案来,其时大尹拿倒王家做歹事的贼,记得王府中的事,也把来问问看,果然即是这伙人。大尹咬牙切齿,拍案大骂道:“这些贼男女,死有余辜!”喝交加力行杖,各打了六十讯棍,押下死囚牢中,奏请明断发落。奏内大略云:
群盗元夕所为,止于胠箧;居恒所犯,尽属推埋。似此枭獍之徒,岂容辇彀之下!合行骈戮,以靖邦畿。
神宗皇帝见奏,晓得开封府尽获盗犯,笑道:“果然不出小孩子所算。”龙颜大喜,批准奏章,着会官即时处决,又命开封府再录狱词一通来看,开封府钦此钦遵,处斩众盗已毕,一面回奏,得将前后犯由狱词详细录上。神宗得奏,即将狱词笼在袍袖之中,含笑回宫。
且说正宫钦圣皇后,那日亲奉圣谕,赐与外厢小儿鞠养,以为得子之兆,当下谢恩领回宫中来。试问他来历备细,那小孩子应答如流,语言清朗。他在皇帝御前也曾经过,可知道不怕面生,就象自家屋里一般,嘻笑自若。喜得个钦圣心花也开了,将来抱在膝上,宝器心肝的不住的叫。命宫娥取过梳妆匣来,替他掠发整容,调脂画额,一发打扮得齐整。合宫妃嫔闻得钦圣宫中御赐一个小儿,尽皆来到宫中,一来称贺娘娘,二来观看小儿。盖因小儿是宫中所不曾有的,实觉稀罕。及至见了,又是一个眉清目秀,唇红齿白,魔合罗般一个能言能语,百问百答,你道有不快活的么?妃嫔每要奉承娘娘,亦且喜欢孩子,争先将出宝玩金珠钏镯等类来做见面钱,多塞在他小袖子里,袖子里盛满了着不得。钦圣命一个老内人逐一替他收好了。又叫领了他到各宫朝见顽耍。各宫以为盛事,你强我赛,又多各有赏赐,宫中好不喜欢热闹。如是十来日,正在喧哄之际,忽然驾幸钦圣宫,宣召前日孩子。钦圣当下率领南陔朝见已毕,神宗问钦圣道:“小孩子莫惊怕否?”钦圣道:“蒙圣恩敕令暂鞠此儿,此儿聪慧非凡,虽居禁地,毫不改度,老成人不过如此。实乃陛下洪福齐天,国家有此等神童出世,臣妾不胜欣幸!”神宗道:“好教卿等知道,只那夜做歹事的人,尽被开封府所获,则为衣领上针线暗记,不到得走了一个。此儿可谓有智极矣!今贼人尽行斩讫,怕他家里不知道,在家忙乱,今日好好送还他去。”钦圣与南陔各叩首谢恩。当下传旨:敕令前回抱进宫的那个中大人护送归第,御赐金犀一麓,与他压惊。
中大人得旨,就御前抱了南陔,辞了钦圣,一路出宫。钦圣尚兀自好些不割舍他,梯已自有赏赐,与同前日各官所赠之物总贮一箧,令人一同交付与中大人收好,送到他家。中大人出了宫门,传命备起犊车,赍了圣旨,就抱南陔坐在怀里了,径望王家而来。
去时蓦地偷将去,来日从天降下来。
孩抱何缘亲见帝?恍疑鬼使与神差。
话说王襄敏家中自那晚失去了小衙内,合家里外大小没一个不忧愁思虑,哭哭啼啼,只在襄敏毫不在意,竟不令人追寻。虽然夫人与同管家的分付众家人各处探访,却也并无一些影响。人人懊恼,没个是处。忽然此日朝门上飞报将来,有中大人亲赍圣旨到第开读。襄敏不知事端,分付忙排香案迎接,自己冠绅袍笏,俯伏听旨。只见中大人抱了个小孩子,下犊车来。家人上前来争看,认得是小衙内,倒吃了一惊。一觉大家手舞足蹈,禁不得喜欢。中大人喝道:“且听宣圣旨!”高声宣道:“卿元宵失子,乃朕获之,今却还卿。特赐压惊物一麓,奖其幼志。钦哉!”
中大人宣毕,襄敏拜舞谢恩已了,请过圣旨,与中大人叙礼,分宾主坐定。中大人笑道:“老先生,好个乖令郎!”襄敏正在问起根由,中大人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出来,说道:“老先生要知令郎去来事端,只看此一卷便明白了。”襄敏接过手来一看,乃开封府获盗狱词也。襄敏从头看去,见是密诏开封捕获,便道:“乳臭小儿,如此惊动天听,又烦圣虑获贼,直教老臣粉身碎骨,难报圣恩万一!”中大人笑道:“这贼多是令郎自家拿倒的,不烦一毫圣虑,所以为妙。”南陔当时就口里说那夜怎的长怎的短,怎的见皇帝,怎的拜皇后,明明朗朗,诉个不住口。先前合家听见圣旨到时,已攒在中门口观看,乃见南陔出车来,大家惊喜,只是不知头脑,直待听见南陔备细述此一遍,心下方才明白,尽多赞叹他乖巧之极,方信襄敏不在心上,不肯追求,道是他自家会归来的,真有先见之明也。襄敏分付治酒款待中大人,中大人就将圣上钦赏压惊金犀,及钦圣与各它所赐之物,陈设起来,真是珠宝盈庭,光采夺目,所直不啻巨万。中大人摩着南陔的头道:“哥,勾你买果此吃了。”襄敏又叩首对阙谢恩。立命馆客写下谢表,先附中大人陈奏。等来日早朝面圣,再行率领小子谢恩。中大人道:“令郎哥儿是咱家遇着,携见圣人的,咱家也有个薄礼儿,做个记念。”将出元宝二个,彩须八表里来。襄敏再三推辞不得,只得收了。另备厚礼答谢过中大人,中大人上车回复圣旨去了。
襄敏送了回来,合家欢庆。襄敏公道:“我说你们不要忙,我十三必能自归。今非但归来,且得了许多恩赐;又已拿了贼人,多是十三自己的主张来。可见我不着急的是么?”合家各各称服。后来南陔取名王采,政和年间,大有文声,功名显达。只看他小时举动如此,已占大就矣。
小时了了大时佳,五岁孩童已足夸。
计缚剧徒如反掌,直教天子送还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