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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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这大宋朝汴梁城里,有个叫王从事的官人,带着夫人到临安候缺。两口子先租了间民房住着,没几日嫌屋子窄小,王公便自个儿上街寻宅子。

那日春阳正好,王公在坊市间转悠,忽见一处宅院青砖黛瓦,门前老槐吐着新芽。进去一瞧,厅堂敞亮,窗明几净,当即拍板租下。回家路上脚步都轻快三分,见了夫人便道:"新寻的宅子比这强十倍,明日我先去拾掇箱笼,末了雇顶轿子来接你。"

次日晨光微露,王公把箱笼捆扎停当,临出门又回头叮嘱:"你且等着,听见轿子响动便是来了。"谁知这一去,竟成了五年离散的开端。

那边王公在新宅左等右等,日头都偏西了还不见轿影。急得他靴底生烟,赶回旧居一问,房东拍腿道:"怪哉!官人前脚走,后脚就来顶轿子,夫人欢欢喜喜上轿去了。没过半刻钟又来一顶,我回说人已接走,那两个轿夫就抬着空轿折返了。"

王公听得浑身发冷,奔回新宅正撞见两个轿夫讨钱:"虽没接着夫人,脚力钱总要给的。"王公掏出几十文钱时,手指都在打颤——这分明是遭了歹人算计!

此后数月,临安府衙的门槛都快被他踏平了。可那先来的轿夫像化在风里似的,连个影儿都摸不着。每当夜深人静,王公望着帐顶发呆,总想起夫人最后系披风时,发间那支芙蓉银钗晃动的微光。

转眼五个春秋过去,王公调任衢州教授。这日县太爷设宴,席间端上一道鳖羹。才尝两口,王公突然泪如雨下。县太爷忙问缘由,他哽咽道:"这味道...竟似亡妻手艺。"

县太爷手中筷子"啪嗒"掉在桌上。原来这羹是他新纳的小妾所烹,那女子正是五年前在临安买来的!后堂帘子一掀,走出来的妇人不是别个,正是当年被拐的王夫人。

夫妻抱头痛哭时,王夫人才道出原委:"那夜我们说话声大,早被歹人听去。次日来的轿子漆黑油亮,我还当是你派来的..."原来她被人牙子卖到官船,辗转流落至此。为着丈夫颜面,这些年竟忍辱不言。

县太爷臊得满脸通红,当即备轿送还夫人。王公要还买妾的三十万钱,县太爷连连摆手:"同僚妻室被我误纳,已是罪过..."

后来人们都说,这是月老红线牵得牢。可每当夜深,王夫人对镜梳头时,总要摸着鬓角叹气——那支芙蓉钗,终究是再也寻不回来了。

话说元朝至正年间,真州有个才子叫陆仲旸,他写了首流传后世的歌谣。这歌背后啊,可藏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。

那年头真州城里有个官人崔英,表字俊臣,家里金山银海堆着,自小就是个神童,提笔能画龙点睛,落纸可生云烟。娶的王氏娘子更不得了,生得杏眼桃腮不说,还通晓诗书,夫妻俩往那儿一站,活脱脱就是戏文里走出来的神仙眷侣。

辛卯年开春,俊臣靠着祖上恩荫得了官,补的是温州永嘉县尉的缺。小两口在真州闸口雇了条惯走杭州的苏州大船,船老大姓顾。那日长江水波粼粼,家仆们抬着描金箱笼上船,绫罗绸缎装了半舱。

船行至苏州地界,顾船主忽然搓着手进舱:"官人您瞧,这都到老汉家门口了。求您赏些银钱,好买三牲福礼祭拜江湖神灵。"俊臣不疑有他,当即掏钱让去置办。不多时船家端来整桌酒菜,小夫妻就着月色对酌。俊臣到底是富贵公子哥儿,哪懂江湖险恶?酒至半酣竟取出鎏金酒杯把玩,那金光晃得后舱帘子缝里,船家眼睛都直了。

七月的日头毒得很,船主又来献殷勤:"官人娘子,这河湾子闷热,不如移到清凉处歇宿?"王氏刚要说话,俊臣已笑着摆手:"内河不比外江,船家又是本地人,能出什么岔子?"他们哪知道,这苏州城外太湖连着的水道,暗处尽是贼窝子。江北长大的俊臣只道扬子江才有水匪,却不知芦苇荡里藏着多少吃人的牙。

当夜船悄悄滑进苇丛,梆子刚敲初更,船家提着刀就闯进舱来。先一刀结果了守夜家仆,血溅得帐子猩红。俊臣拉着娘子扑通跪下:"金银细软尽数拿去,只求好汉饶命!"那船家狞笑:"钱财要拿,人命也要收!"见王氏吓得发抖,刀尖却往旁边一偏:"小娘子别怕,留你给俺二小子当媳妇。"

俊臣面如死灰,连连叩头:"求好汉给个全尸..."话音未落就被踹进江心,咕咚一声黑水吞没了锦袍。满船仆婢尽数被杀,只剩王氏缩在角落发抖。船家抹着刀血道:"俺儿跑船去杭州了,过两月回来就拜堂。你且安心住着,保管吃香喝辣。"

这王氏原想拼个鱼死网破,转念却抹泪应承下来。从此洗衣做饭样样勤快,倒真像个孝顺媳妇。船家渐渐放下戒心,中秋夜召集全船吃酒。月光漫过醉倒的汉子们,王氏赤脚摸到船尾——苇叶沙沙响得像催命符,她咬牙跳上岸,绣鞋陷进泥沼也顾不得拔。

一口气奔出二三里,四野突然开阔。月光下芦苇荡望不到边,王氏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径逃命,罗袜早被芦根划破,每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身后隐约传来叫骂声,她捂着嘴钻进更密的苇丛,连哭都不敢出声。

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,王氏的胆子也壮了几分。远远望见树林深处露出一角屋檐,她心头一松,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。待到近前抬头细看,却是座青瓦白墙的尼庵,两扇木门紧闭。

她刚要抬手叩门,忽然指尖一颤——这庵里若是住着不守清规的和尚可怎生是好?才逃出虎口,可别又入狼窝。转念一想,如今天色大亮,就算船上那帮歹人追来,在这有人烟的地方总能呼救。便拢了拢散乱的鬓发,在石阶上静静候着。

不多时,听得门闩"咔嗒"一响,走出个挽着木桶的小尼姑。王氏眼睛一亮,整了整衣襟跨进门槛。庵主迎上来打量这位不速之客:"娘子打哪儿来?怎的清晨就到小庵?"

王氏捏着衣角,到底不敢吐露实情,只垂泪道:"奴家本是真州崔县尉的偏房。大娘子容不下人,前夜中秋赏月时,我失手打落金杯,她竟要置我于死地..."说着身子微微发抖,像是又看见那晃动的刀光。

老尼姑捻着佛珠叹气:"这般说来,娘子是回不得船上了。可举目无亲的,往后..."话未说完,见这女子哭得梨花带雨,不由动了恻隐之心:"老衲倒有个主意——这庵堂临水靠芦,最是清净。娘子不如斩断尘缘..."

"师父肯收留,便是再造之恩!"王氏扑通跪下,青砖地上溅起细碎尘埃。当日佛前焚香,一缕青烟中青丝落地,县尉夫人转眼成了慧圆师太。

这新弟子着实伶俐,不出月余竟把经卷读得通透。庵主愈发看重,连庵中琐事都交她打理。每日晨光熹微时,总见她在观音像前长跪不起,素袍被香炉熏染出淡淡檀香。

转眼腊梅吐蕊的时节,两个熟识的施主踱进庵来。次日送来幅芙蓉图答谢斋饭。当画轴在素屏上展开时,慧圆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——这分明是亡夫的手笔!屏风上题着《临江仙》的小楷微微发颤,墨迹里藏着只有她自己知晓的泣血心事。

"顾阿秀兄弟?"她状若无意地打听,"可是撑船为生的那对兄弟?"老尼姑压低声音:"听说他们如今阔绰得很,有人猜是..."话到嘴边化作一声佛号。

后来城里来了位郭员外,盯着画作两眼放光。慧圆摩挲着屏风上熟悉的笔触,忽然松了手:"随缘吧。"她望着买画人远去的背影,腕间佛珠捻得飞快。春风掠过庵前新柳,谁也没注意尼姑帽檐下那道如刀的目光。

那时候苏州城里住着一位退休的高大人,名叫纳麟,最爱收藏名家字画。有个叫郭庆春的想巴结他,特意花重金买了幅芙蓉纸屏风送去。高公一看这画工精细,乐呵呵收下了,匆忙间也没细看题词和落款,随手交给书童吩咐挂在书房里,就送客出门了。

刚送走郭庆春,忽见门外站着个卖字画的汉子,手里四幅草书插着草标。高公一见墨宝就走不动道儿,连忙叫人取来看。那汉子恭恭敬敬双手奉上,高公展开一瞧——这字笔走龙蛇,颇有怀素风骨,清雅脱俗,搁在历代法书里都算得上珍品。

"好字!不知出自哪位大家之手?"高公捋着胡子问。卖字人低声道:"是小的胡乱临摹的。"高公这才抬头细看,只见眼前人剑眉星目气度不凡,惊得手中茶盏一晃:"阁下尊姓大名?何处人士?"

那人突然红了眼眶:"在下崔英,字俊臣,真州人士..."话未说完泪珠子就滚了下来。原来他本是永嘉县尉,携家眷赴任途中遭船家暗算,被推入江中。幸亏自幼水性好,憋着气潜到贼人走远才爬上岸,被好心农户收留。如今在平江府报案一年,官府迟迟抓不到人,穷得只能卖字糊口。

高公听得直拍大腿,再看这落魄书生言谈举止分明是官宦子弟,当下动了恻隐之心:"崔先生若不嫌弃,不如暂住寒舍教小孙们习字?"崔俊臣扑通就跪下了:"落难之人得蒙收留,真是再造之恩!"

当晚高公设宴接风。酒过三巡时,崔俊臣突然盯着墙上那幅芙蓉屏风浑身发抖,眼泪吧嗒吧嗒掉进酒杯里。高公顺着视线望去,正是前日收的那幅画。

"这...这画是下官当年亲手所绘!"崔俊臣踉跄着扑到屏风前,突然又指着题词惊呼:"这词句分明是拙荆笔迹!"原来他认出妻子在遭劫后题写的词作,证明妻子可能尚在人间。

高公眯起眼睛捻须微笑:"看来这画里藏着桩奇案。崔先生放心,老夫定要查个水落石出!"当即唤来两个孙儿行拜师礼,从此崔俊臣就在高府住下,日日教孩子们临帖习字。

话说第二天一大早,高公就悄悄吩咐心腹把郭庆春请到府里。那郭庆春刚跨进门槛,高公就屏退左右,压低声音问道:"前些日子你送我的那幅芙蓉屏风,是从哪儿得来的?"

郭庆春搓着手答道:"回老爷的话,是从城外尼姑庵里买的。"高公细细问明了庵院位置,送走郭庆春后,立刻派心腹带着轿夫往尼姑庵去。那心腹到了庵里,板着脸盘问:"这芙蓉屏风是谁送来的?上头题诗的是哪位师父?"

庵里的王氏见来人问得蹊跷,忙让住持反问道:"不知贵客是哪家府上的?为何打听这些?"那心腹挺直腰板说:"这画如今已在我们高府上,老爷特命我来问个明白。"王氏一听是官府来人,心头突突直跳,暗想或许是个转机,便让住持如实相告:"这画是同县顾阿秀施舍的,诗是院里慧圆师父题的。"

心腹回去禀报后,高公摸着胡须暗喜:"只要能把慧圆请来,这案子就有眉目了。"转身进屋和夫人商量妥当。过了两日,又派心腹带着轿子去尼姑庵。这回那心腹满脸堆笑对住持说:"我是高府管家。我家夫人最爱诵经礼佛,想请贵院的慧圆师父过府讲经,也好做个伴。"

住持面露难色:"庵里大小事务都靠慧圆打理,这......"躲在帘后的王氏听说高府来请,想起前日打听芙蓉屏的事,又念着要为丈夫报仇,正愁没机会接近官府。她掀帘出来劝道:"高府这般礼遇,岂能推辞?若是得罪了贵人,咱们可担待不起。"

住持知道王氏见识不凡,只得点头,却又担忧:"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?庵里要是......"王氏轻声宽慰:"待我见过夫人,住几日便回。若有急事,高府离得近,随时能通消息。"住持叹口气,看着王氏上了那顶青布小轿。

轿子抬进高府角门,高公却不见她,只让夫人接待。夜里夫人特意留王氏同宿,烛光下两人盘腿对坐。夫人捧着经卷问道:"听师父口音不像本地人,是自幼出家,还是......"话未说完,王氏突然泪如雨下:"不敢瞒夫人,贫尼本是真州人氏,丈夫姓崔名英,任永嘉县尉......"

她抽噎着将当年乘船赴任,遭遇船家谋财害命,自己侥幸逃生,最后落发为尼的经过细细道来。说到痛处,十指死死攥着僧袍。夫人听得眼圈发红,拍案怒道:"天理昭昭,这些贼人必不得好死!"

王氏抹泪道:"前日忽见有人施舍芙蓉屏风,正是当年船中之物。打听施主名叫顾阿秀——可不就是那贼船户的姓氏?贫尼当即在画上题词暗藏冤情。"说着突然跪地叩首:"求夫人转告高大人,若能擒住这伙强盗,贫尼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!"

夫人连夜将这事原原本本告诉高公。高公听完捻须微笑:"她说的遭遇与崔县尉所言分毫不差,笔迹也对得上,必是崔夫人无疑。"转头叮嘱夫人:"你且好生照料,暂莫说破。"

次日崔俊臣又来催问芙蓉屏下落。高公捋着胡须打哈哈:"还在查证,贤弟少安毋躁。"心里却跟明镜似的——那尼姑庵里的慧圆,可不就是崔俊臣朝思暮想的妻子?只是时机未到,这层窗户纸还得再捂一捂。

高老爷又悄悄派人去打听顾阿秀兄弟的住处和平日行踪,确认他们确实是强盗。但碍于自己是在乡官员,不敢轻举妄动。这天夜里,他压低声音对夫人说:"崔县尉的案子已经查得八九不离十了,很快就能让他们夫妻团聚。只是慧圆现在还是个光头尼姑,日后怎么相见?总得劝她还俗改妆才好。"

夫人搓着手说:"这话在理。可她如今不知道丈夫还活着,怎么肯留头发换衣裳呢?"高老爷细细思量道:"你先去劝劝看,若肯听最好。实在不愿意的话,我自有办法。"

第二天,夫人板着脸来到王氏房中,拉着她的手说:"你的事我都跟老爷说了。老爷答应一定替你报仇雪恨。"王氏连忙跪下磕头道谢。夫人话锋一转:"只是老爷说了,你本是官家小姐,又是县尉夫人,怎能一辈子当尼姑?只要你肯留发还俗,老爷立刻派人捉拿强盗。"

王氏苦笑着摇头:"我这未亡人留着头发给谁看?只求老爷主持公道,等大仇得报,我情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。"夫人见她态度坚决,只得回去禀报。高老爷叹道:"真是个刚烈女子!"又嘱咐夫人再去劝说:"你告诉她,前日查案时听说去年有人递状子,告的正是永嘉县尉的事。说不定崔县尉还活着呢!要是现在不留头发,将来夫妻相认时僧俗有别,岂不遗憾?"

王氏听到这话,心里咯噔一下。想起丈夫从小水性极好,那夜虽被扔进河里,或许真能活命。思来想去,终于松口答应暂不剃发,改作带发修行的道姑打扮。

转眼过了半年,朝廷派薛御史来平江路巡查。这薛御史原是高老爷旧部,办事极为干练。上任头一天就来拜见老上司。高老爷把顾阿秀的底细一五一十交代清楚,连住处都说得明明白白。

再说顾阿秀兄弟,自那年中秋夜醒来发现王氏逃跑后,虽暗中查访过几次,终究不敢声张。这一年里又做了十来票买卖,次次得手,越发得意忘形。这日正喝得高兴,突然官兵把宅子围得水泄不通。捕快拿着御史签发的缉捕文书,照着名单一个个拿人,连停在外面的贼船都抄了个底朝天。

公堂之上,薛御史把崔县尉当年报案的状纸当堂宣读。起初顾阿秀还想抵赖,等搜出永嘉县尉的官凭和赃物,这才哑口无言。御史厉声喝问王氏下落,几个强盗面面相觑。最后顾阿秀熬不过刑,只得招认:"当年原想留她给我二弟当媳妇,谁知中秋夜趁我们睡着跑了......"

结案后,薛御史派人把赃物送到高府。崔俊臣清点物件时,发现官凭尚在,财物俱全,唯独妻子下落不明,连强盗都不知道去向,不由悲从中来。他哪里想得到,高老爷故意没提那幅芙蓉图上的题词人就在尼庵里。

哭过一场,崔俊臣收拾行装准备赴任。高老爷劝道:"此去路途遥远,不如先续弦再上路?"崔俊臣含泪道:"糟糠之妻生死未卜,我怎忍心另娶?只求到任后张榜寻人,若她还在世上,定会前来相认。"高老爷见他情真意切,不再勉强,只是备酒饯行。临别时望着这个痴情郎君远去的背影,不禁摇头叹息。

第二天,高公府上张灯结彩,摆了满满当当的宴席。苏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官员、门生故旧,还有那些个名士才子,全都来给崔县尉送行。酒过三巡,高公忽然举着酒杯站起来,对满堂宾客说:"老夫今天要给崔县尉了却一桩今生的缘分。"这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,连崔俊臣自己也摸不着头脑。

只见高公转头吩咐下人:"去后堂请夫人,把慧圆带出来!"崔县尉一听这话,眼睛都直了,心里直打鼓:莫非高公要强塞个女子给我做妾?正着急呢,哪想得到自己妻子如今竟叫"慧圆"这名字!原来高夫人早得了吩咐,在后头把前因后果都给王氏说透了——怎么抓住强盗、怎么追回官凭、今日特意安排他们夫妻相认。王氏这才如梦初醒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,先给夫人磕了头才出来。

堂前烛火通明,王氏的头发已长到半肩,梳着从前的发髻。崔县尉抬头一看,手里的酒杯"咣当"掉在地上——这不是我那以为早就死了的娘子吗?高公捋着胡子笑:"老夫早说过要给你做媒,这话可还作数?"夫妻俩抱头痛哭,崔俊臣声音都在打颤:"只当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,谁承想..."

席间宾客看得云里雾里,有那性急的已经嚷着要听缘由。高公不慌不忙,让小厮去书房取来那幅芙蓉屏风。众人围上去看,只见画是画,诗是诗,可还是不明白其中关窍。高公这才把来龙去脉细细道来:从船上遇劫到尼庵题诗,从认出笔迹到暗访强盗,连王氏在府里住了大半年却与丈夫咫尺天涯的巧处都说了。末了笑道:"老夫故意瞒着不让他们相认,一来等王氏头发长齐,二来要看看这对夫妻是否真心。今日这'慧圆'二字,正是她在庵里的法名,特意留着逗诸位一乐呢!"

崔俊臣拉着王氏就要下跪,满座宾客听得眼圈都红了。王氏又去内室给夫人磕头谢恩,高公重开宴席,直到月上中天才散。当夜特意收拾出个清净院落,派了两个丫鬟伺候他们夫妻团圆。

天刚蒙蒙亮,高公就派人送来一个书童、一个婢女,还备足了盘缠。崔县尉夫妇哭得像个泪人,依依不舍上了路。路过尼庵时,那些师太见王氏突然改了装束,惊得手里的木鱼都掉了。王氏把遭遇说了一遍,老住持这才明白当初她说的"妻妾争风"全是托词。庵里姑子们拉着她的手直抹眼泪,到底还是看着他们往永嘉去了。

后来崔俊臣任满回京,特意绕道苏州想谢恩。谁知高公夫妇已经过世,灵柩都下葬了。夫妻俩在坟前哭得肝肠寸断,请来当年尼庵的师父们做了三天三夜法事。王氏亲手抄经,又捐了十两银子给庵里点长明灯。从此她终身吃斋念佛,再没断过观音菩萨的香火。至于他们回真州老家、后来进京补官的事,那都是后话了。

这正是:王氏忍辱终得夫,强盗枉费歹心机。芙蓉屏风藏因果,墨痕犹带旧日香。高公这番成全,就像把断线的风筝又接上了线,让离散的鸳鸯重聚首。可惜那白杨树下的坟茔,只能年年受着这对夫妻的眼泪了。

原文言文

 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

  诗云:

  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限来时各自飞。
  若是遗珠还合浦,却教拂拭更生辉。

  话说宋朝汴梁有个王从事,同了夫人到临安调官,赁一民房。居住数日,嫌他窄小不便。王公自到大街坊上寻得一所宅宽敞洁净,甚是象意。当即把房钱赁下了。归来与夫人说:“房子甚是好住,我明日先搬了东西去,临完,我雇轿来接你。”

  次日并叠箱笼,结束齐备,王公押了行李先去收拾。临出门,又对夫人道:“我先去,你在此等等,轿到便来就是。”王公分付罢,到新居安顿了。就叫一乘轿到旧寓接夫人。轿已去久,竟不见到。王公等得心焦,重到旧寓来问。旧寓人道:“官人去不多时,就有一乘轿来接夫人,夫人已上轿去了。后边又是一乘轿来接,我回他:‘夫人已有轿去了。’那两个就打了空轿回去,怎么还未到?”王公大惊,转到新寓来看。只见两个轿夫来讨钱道:“我等打轿去接夫人,夫人已先来了。我等虽不抬得,却要赁轿钱与脚步钱。”王公道:“我叫的是你们的轿,如何又有甚人的轿先去接着?而今竟不知抬向那里去了。”轿夫道:“这个我们却不知道。”王公将就拿几十钱打发了去,心下好生无主,暴躁如雷,没个出豁处。

  次日到临安府进了状,拿得旧主人来,只如昨说,并无异同。问他邻舍,多见是上轿去的。又拿后边两个轿夫来问,说道:“只打得空轿往回一番,地方街上人多看见的,并不知余情。”临安府也没奈何,只得行个缉捕文书,访拿先前的两个轿夫。却又不知姓名住址,有影无踪,海中捞月,眼见得一个夫人送在别处去了。王公凄凄惶惶,苦痛不已。自此失了夫人,也不再娶。

  五年之后,选了衢州教授。衢州首县是西安县附郭的,那县辛与王教授时相往来。县宰请王教授衙中饮酒,吃到中间,嗄饭中拿出鳖来。王教授吃了两箸,便停了著,哽哽咽咽眼泪如珠,落将下来。县宰惊问缘故。王教授道:“此味颇似亡妻所烹调,故此伤感。”县宰道:“尊阃夫人几时亡故?”王教授道:“索性亡故,也是天命。只因在临安移寓,相约命轿相接,不知是甚奸人先把轿来骗,拙妻错认是家里轿,上的去了。当时告了状,至今未有下落。”县宰色变了道:“小弟的小妾,正是在临安用三十万钱娶的外方人,适才叫他治庖,这鳖是他烹煮的。其中有些怪异了。”登时起身,进来问妾道:“你是外方人,如何却在临安嫁得在此?”妾垂泪道:“妾身自有丈夫,被奸人赚来卖了,恐怕出丈夫的丑,故此不敢声言。”县宰问道:“丈夫何姓?”妾道:“姓王名某,是临安听调的从事官。”县宰大惊失色,走出对王教授道:“略请先生移步到里边,有一个人要奉见。”王教授随了进去。县宰声唤处,只见一个妇人走将出来。教授一认,正是失去的夫人,两下抱头大哭。王教授问道:“你何得在此?”夫人道:“你那夜晚间说话时,民居浅陋,想当夜就有人听得把轿相接的说话。只见你去不多时,就有轿来接。我只道是你差来的,即便收拾上轿去。却不知把我抬到一个甚么地方去处,乃是一个空房。有三两妇女在内,一同锁闭了一夜。明日把我卖在官船上了。明知被赚,我恐怕你是调官的人,说出真情,添你羞耻,只得含羞忍耐,直至今日,不期在此相会。”那县官好生过意不去,传出外厢,忙唤值日轿夫将夫人送到王教授衙里。王教授要赔还三十万原身钱,县宰道:“以同官之妻为妾,不曾察听得备细。恕不罪责,勾了。还敢说原钱耶?”教授称谢而归,夫妻欢会,感激县宰不尽。

  元来临安的光棍欺王公远方人,是夜听得了说话,即起谋心,拐他卖到官船上。又是到任去的,他州外府,道是再无有撞着的事了。谁知恰恰选在衢州,以致夫妻两个失散了五年,重得在他方相会。也是天缘未断,故得如此。却有一件:破镜重圆,离而复合,固是好事,这美中有不足处:那王夫人虽是的所遭不幸,却与人为妾,已失了身,又不曾查得奸人跟脚出,报得冤仇,不如《崔俊臣芙蓉屏》故事,又全了节操,又报了冤仇,又重会了夫妻,这个话本好听。看官,穿小子慢慢敷演。先听《芙蓉屏歌》一篇,略见大意。歌云:

  “画芙蓉,妾忍题屏风,屏间血泪如花红。败叶枯梢两萧索,断缣遗墨俱零落。去水奔流隔死生,孤身只影成漂泊。成漂泊,残骸向谁托?泉下游魂竟不归,图中艳姿浑似昨。浑似昨,妾心伤,那禁秋雨复秋霜!宁肯江湖逐舟子,甘从宝地礼医王。医王本慈悯,慈悯超群品。逝魄愿提撕,茕婺赖将引。芙蓉颜色娇,夫婿手亲描。花萎因折蒂,于死为伤苗。蕊干心尚苦,根朽恨难消!但道章台泣韩□,岂期甲帐遇文萧?芙蓉良有意,芙蓉不可弃。幸得宝月再团圆,相亲相爱莫相捐!谁能听我《芙蓉篇》?人间夫妇休反目,看此芙蓉真可怜!”

  这篇歌是元朝至正年间真州才士陆仲旸所作。你道他为何作此歌?只因当时本州有个官人姓崔名英,字俊臣,家道富厚,自幼聪明,写字作画,工绝一时。娶妻王氏,少年美貌,读书识字,写染皆通。夫妻两个,真是才子佳人、一双两好,无不厮称,恩爱异常。是年辛卯,俊臣以父荫得官,补浙江温州永嘉县尉,同委赴任。就在真州闸边,有一只苏州大船,惯走杭州路的,船家姓顾。赁定了,下了行李,带了家奴使婢,由长江一路进发,包送到杭州交卸。行到苏州地方,船家道:“告官人得知,来此已是家门首了。求官人赏赐些,并买些福物纸钱,赛赛江湖之神。”俊臣依言,拿出些钱钞,教如法置办。完事毕,船家送一桌牲酒到舱里来。俊臣叫家僮接了,摆在桌上同王氏暖酒少酌。俊臣是宦家子弟,不晓得江湖上的禁忌。吃酒高兴,把箱中带来的金银杯觥之类,拿出与王氏欢酌。却被船家后舱头张见了,就起不良之心。

  此时是七月天气,船家对官舱里道:“官人,娘子在此闹处歇船,恐怕热闷。我们移船到清凉些的所在泊去,何如?”俊臣对王氏道:“我们船中闷躁得不耐烦,如此最好。”王氏道:“不知晚间谨慎否?”俊臣道:“此处须是内地,不比外江。况船家是此间人,必知利害,何妨得呢?”就依船家之言,凭他移船。那苏州左近太湖,有的是大河大洋,官塘路上,还有不测。若是傍港中去,多是贼的家里。俊臣是江北人,只晓得扬子江有强盗,道是内地港道小了,境界不同,岂知这些就里?

  是夜船家直把船放到芦苇之中,泊定了。黄昏左侧,提了刀,竟奔舱里来。先把一个家人杀了,俊臣夫妻见不是头,磕头讨饶道:“是有的东西,都拿了去,只求饶命!”船家道:“东西也要,命也要。”两个只是磕头,船家把刀指着王氏道:“你不必慌,我不杀你,其余都饶不得。”俊臣自知不免,再三哀求道:“可怜我是个书生,只教我全尸而死罢。”船家道:“这等饶你一刀,快跳在水中去!”也不等俊臣从容,提着腰胯,扑通的撩下水去。其余家僮、使女尽行杀尽,只留得王氏一个,对王氏道:“你晓得免死的缘故么?我第二个儿子,未曾娶得媳妇,今替人撑船到杭州去了。再是一两个月才得归来,就与你成亲。你是吾一家人了,你只安心住着,自有好处,不要惊怕。”一头说,一头就把船中所有,尽检点收拾过了。王氏起初怕他来相逼,也拚一死。听见他说了这些话,心中略放宽些道:“且到日后再处。”果然此船家只叫王氏做媳妇,王氏假意也就应承,凡是船家教他做些什么,他千依百顺,替他收拾零碎,料理事务,真像个掌家的媳妇伏侍公公一般,无不任在身上,是件停当。船家道:“是寻得个好媳妇。”真心相待,看看熟分,并不提防他有外心了。

  如此一月有余,乃是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令。船家会聚了合船亲属,水手人等,叫王氏治办酒肴,盛设在舱中饮酒看月。个个吃得酩酊大醉,东倒西歪,船家也在船里宿了。王氏自在船尾,听得鼾睡之声彻耳。于时月光明亮如昼,仔细看看舱里,没有一个不睡沉了。王氏想道:“此时不走,更待何时?”喜得船尾贴岸泊着,略摆动一些些就好上岸,王氏轻身跳了起来,趁着月色,一气走了二三里路,走到一个去处,比旧路绝然不同。四望尽是水乡,只有芦苇、菰蒲,一望无际。仔细认去芦苇中间有一条小小路径,草深泥滑,且又双弯纤细,鞋弓袜小,一步一跌,吃了万千苦楚。又恐怕后边追来,不敢停脚,尽力奔走。

  渐渐东方亮了,略略胆大了些。遥望林木之中,有屋宇露出来。王氏道:“好了,有人家了。”急急走去,到得面前,抬头一看,却是一个庵院的模样,门还关着。王氏欲待叩门,心里想道:“这里头不知是男僧女僧,万一敲开门来,是男僧,撞着不学好的,非礼相犯,不是才脱天罗,又罹地网?且不可造次。总是天已大明,就是船上有人追着,此处有了地方,可以叫喊求救,须不怕他了。只在门首坐坐,等他开出来的是。”须臾之间,只听得里头托的门栓响处,开将出来,乃是一个女僮出门担水。王氏心中喜道:“元来是个尼庵。”一径的走将进去。院主出来见了,问道:“女娘是何处来的?大清早到小院中。”王氏对蓦生人,未知好歹,不敢把真话说出来,哄他道:“妾是真州人,乃是永嘉崔县尉次妻,大娘子凶悍异常,万般打骂。近日家主离任归家,泊舟在此。昨夜中秋赏月,叫妾取金杯饮酒,不料偶然失手,落到河里去了。大娘子大怒,发愿必要置妾死地。妾自想料无活理,乘他睡熟,逃出至此。”院主道:“如此说来,娘子不敢归舟去了。家乡又远,若要别求匹偶,一时也未有其人,孤苦一身,何处安顿是好?”王氏只是哭泣不止。院主见他举止端重,情状凄惨,好生慈悯有心要收留他。便道:“老尼有一言相劝,未知尊意如何?”王氏道:“妾身患难之中,若是师父有甚么处法,妾身敢不依随?”院主道:“此间小院僻在荒滨,人迹不到,茭葑为邻,鸥鹭为友,最是个幽静之处。幸得一二同伴都是五十以上之人。侍者几个,又皆淳谨。老身在此住迹,甚觉清修味长。娘子虽然年芳貌美,争奈命蹇时乖,何不舍离爱欲,披缁削发,就此出家?禅榻佛灯,晨飧暮粥,且随缘度其日月,岂不强如做人婢妾,受今世的苦恼,结来世的冤家么?”王氏听说罢,拜谢道:“师父若肯收留做弟子,便是妾身的有结果了。还要怎的?就请师父替弟子落了发,不必迟疑。”果然院主装起香,敲起馨来,拜了佛,就替他落了发。可怜县尉孺人,忽作如来弟子。落发后,院主起个法名,叫做慧圆,参拜了三宝。就拜院主做了师父,与同伴都相见已毕,从此在尼院中住下了。

  王氏是大家出身,性地聪明。一月之内,把经典之类一一历过,尽皆通晓。院主大相敬重。又见他知识事体,凡院中在大小事务,悉凭他主张。不问过他,一件事也不敢轻做。且是宽和柔善,一院中的人没一个不替他相好,说得来的。每日早晨,在白衣大土前礼拜百来拜,密诉心事。任是大寒大暑,再不间断。拜完,只在自己静室中清坐。自怕貌美,惹出事来,再不轻易露形,外人也难得见他面的。

  如是一年有余。忽一日,有两个人到院随喜,乃是院主认识的近地施主,留他吃了些斋。这两个人是偶然闲步来的,身边不曾带得甚么东西来回答。明日将一幅纸画的芙蓉来施在院中张挂,以答谢昨日之斋。院主受了,便把来裱在一格素屏上面。王氏见了,仔细认了一认,问院主道:“此幅画是那里来的?”院主道:“方才檀越布施的。”王氏道:“这檀越是何姓名?住居何处?”院主道:“就是同县顾阿秀兄弟两个。”王氏道:“做甚么生理的?”院主道:“他两个原是个船户,在江湖上赁载营生。近年忽然家事从容了,有人道他劫掠了客商,以致如此。未知真否如何?”王氏道:“长到这里来的么?”院主道:“偶然来来,也不长到。”王氏问得明白,记了顾阿秀的姓名,就提笔来写一首词在屏上。词云:

  少日风流张敞笔,写生不数今黄筌。芙蓉画出最鲜妍。岂知娇艳色,翻抱死生缘?粉绘凄凉馀幻质,只今流落有谁怜。素屏寂寞伴枯禅。今生缘已断,愿结再生缘!

  -右调《临江仙》。

  院中之尼虽是识得经典上的字,文义不十分精通。看见此词,只道是王氏卖弄才情,偶然题咏,不晓中间缘故。谁知这画来历,却是崔县尉自己手笔画的,也是船中劫去之物。王氏看见物在人亡,心内暗暗伤悲。又晓得强盗踪迹,已有影响,只可惜是个女身,又已做了出家人,一时无处申理。忍在心中,再看机会。却是冤仇当雪,姻缘未断,自然生出事体来。

  姑苏城里有一个人,名唤郭庆春,家道殷富,最肯结识官员士夫。心中喜好的是文房清玩。一日游到院中来,见了这幅芙蓉画得好,又见上有题咏,字法俊逸可观,心里喜欢不胜,问院主要买。院主与王氏商量,王氏自忖道:“此是丈夫遗迹,本不忍舍;却有我的题词在上,中含冤仇意思在里面,遇着有心人玩着词句,究问根由,未必不查出踪迹来。若只留在院中,有何益处?”就叫:“师父卖与他罢。”庆春买得,千欢万喜去了。

  其时有个御史大夫高公,名纳麟,退居姑苏,最喜欢书画。郭庆春想要奉承他,故此出价钱买了这幅纸屏去献与他。高公看见画得精致,收了他的,忙忙里也未看着题词,也不查着款字,交与书僮,分付且张在内书房中,送庆春出门来别了。只见外面一个人手里拿着草书四幅,插个标地要卖。高公心性既爱这行物事,眼里看见,就不肯便放过了,叫取过来看。那人双手捧递,高公接上手一看,字格类怀素,清劲不染俗。若列法书中,可载《金石录》。高公看毕,道:“字法颇佳,是谁所写?”那人答道:“是某自己学写的。”高公抬起头来看他,只见一表非俗,不觉失惊。问道:“你姓甚名谁?何处人氏?”那个人掉下泪来道:“某姓崔名英,字俊臣,世居真州。以父荫补永嘉县尉,带了家眷同往赴任,自不小心,为船人所算,将英沉于水中。家财妻小,都不知怎么样了?幸得生长江边,幼时学得泅水之法,伏在水底下多时,量他去得远了,然后爬上岸来,投一民家。浑身沾湿,并无一钱在身。赖得这家主人良善,将干衣出来换了,待了酒饭,过了一夜,明日又赠盘缠少许,打发道:‘既遭盗劫,理合告官。恐怕连累,不敢奉留。’英便问路进城,陈告在平江路案下了。只为无钱使用,缉捕人役不十分上紧。今听候一年,杳无消耗。无计可奈,只得写两幅字卖来度日。乃是不得已之计,非敢自道善书,不意恶札上达钧览。”

  高公见他说罢,晓得是衣冠中人,遭盗流落,深相怜悯。又见他字法精好,仪度雍容,便有心看顾他。对他道:“足下既然如此,目下只索付之无奈,且留吾西塾,教我诸孙写字,再作道理。意下如何?”崔俊臣欣然道:“患难之中,无门可投。得明公提携,万千之幸!”高公大喜,延入内书房中,即治酒榼相待。正欢饮间,忽然抬起头来,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,正张在那里。俊臣一眼睃去见了,不觉泫然垂泪。高公惊问道:“足下见此芙蓉,何故伤心?”俊臣道:“不敢欺明公,此画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,即是英自己手笔。只不知何得在此。”站起来再看看,只见上有一词。俊臣读罢,又叹息道:“一发古怪!此词又即是英妻王氏所作。”高公道:“怎么晓得?”俊臣道:“那笔迹从来认得,且词中意思有在,真是拙妻所作无疑。但此词是遭变后所题,拙妇想是未曾伤命,还在贼处。明公推究此画来自何方,便有个根据了。”高公笑道:“此画来处有因,当为足下任捕盗之责,且不可泄漏!”是日酒散,叫两个孙子出来拜了先生,就留在书房中住下了。自此俊臣只在高公门馆,不题。

  却说高公明日密地叫当直的请将郭庆春来,问道:“前日所惠芙蓉屏是那里得来的?”庆春道:“买自城外尼院。”高公问了去处,别了庆春,就差当直的到尼院中仔细盘问:“这芙蓉屏是那里来的?又是那个题咏的?”王氏见来问得蹊跷,就叫院主转问道:“来问的是何处人?为何问起这些缘故?”当直的回言:“这画而今已在高府中,差来问取来历。”王氏晓得是官府门中来问,或者有些机会在内,叫院主把真话答他道:“此画是同县顾阿秀舍的,就是院中小尼慧圆题的。”当直的把此言回复高公。高公心下道:“只须赚得慧圆到来,此事便有着落。”进去与夫人商议定了,隔了两日,又差一个当直的,分付两个轿夫抬了一乘轿到尼院中来。当直的对院生道:“在下是高府的管家。本府夫人喜诵佛经,无人作伴。闻知贵院中小师慧圆了悟,愿礼请拜为师父,供养在府中。不可推却!”院主迟疑道:“院中事务大小都要他主张,如何接去得?”王氏闻得高府中接他,他心中怀着复仇之意,正要到官府门中走走,寻出机会来。亦且前日来盘问芙蓉屏的,说是高府,一发有些疑心。便对院主道:“贵宅门中礼请,岂可不去?万一推托了,惹出事端来,怎生当抵?”院主晓得王氏是有见识的,不敢违他,但只是道:“去便去,只不知几时可来,院中有事怎么处?”王氏道:“等见夫人过,住了几日,觑个空便,可以来得就来。想院中也没甚事,倘有疑难的,高府在城不远,可以来问信商量得的。”院主道:“既如此,只索就去。”当直的叫轿夫打轿进院,王氏上了轿,一直的抬到高府中来。高公未与他相见,只叫他到夫人处见了,就叫夫人留他在卧房中同寝,高公自到别房歇宿。夫人与他讲些经典,说些因果,王氏问一答十,说得夫人十分喜欢敬重。闹中问道:“听小师父口谈,不是这里本处人。还是自幼出家的?还是有过丈夫,半路出家的?”王氏听说罢,泪如雨下道:“复夫人:小尼果然不是此间人,是真州人。丈夫是永嘉县尉,姓崔名英,一向不曾敢把实话对人说,而今在夫人面前,只索实告,想自无妨。”随把赴任到此,舟人盗劫财物,害了丈夫全家,自己留得性命,脱身逃走,幸遇记僧留住,落发出家的说话,从头至尾,说了一遍,哭泣不止。夫人听他说得伤心,恨恨地道:“这些强盗,害得人如此!天理昭彰,怎不报应?”王氏道:“小尼躲在院中一年,不见外边有此消耗。前日忽然有个人拿一幅画芙蓉到院中来施。小尼看来,却是丈夫船中之物。即向院主问施人的姓名,道是同县顾阿秀兄弟。小尼记起丈夫赁的船正是船户顾姓的。而今真赃已露,这强盗不是顾阿秀是谁?小尼当时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,做一首词题在上面。后来被人买去了。贵府有人来院,查问题咏芙蓉下落。其实即是小尼所题,有此冤情在内。”即拜夫人一拜道:“强盗只在左近,不在远处了。只求夫人转告相公,替小尼一查,若是得了罪人,雪了冤仇,以下报亡夫,相公、夫人恩同天地了!”夫人道:“既有了这些影迹,事不难查,且自宽心!等我与相公说就是。”

  夫人果然把这些备细-一与高公说了。又道:“这人且是读书识字,心性贞淑,决不是小家之女。”高公道:“听他这些说话与崔县尉所说正同。又且芙蓉屏是他所题,崔县尉又认得是妻子笔迹。此是崔县尉之妻无可疑心。夫人只是好好看待他,且不要说破。”高公出来见崔俊臣时,俊臣也屡屡催高公替他查查芙蓉屏的踪迹。高公只推未得其详,略不提起慧圆的事。

  高公又密密差人问出顾阿秀兄弟居址所在、平日出没行径,晓得强盗是真。却是居乡的官,未敢轻自动手,私下对夫人道:“崔县尉事查得十有七八了,不久当使他夫妻团圆。但只是慧圆还是个削发尼僧,他日如何相见,好去做孺人?你须慢慢劝他长发改妆才好。”夫人道:“这是正理。只是他心里不知道丈夫还在,如何肯长发改妆?”高公道:“你自去劝他,或者肯依固好。毕竟不肯时节,我另自有话说。”夫人依言,来对王氏道:“吾已把你所言尽与相公说知,相公道:‘捕盗的事,多在他身上,管取与你报冤。’”王氏稽首称谢。夫人道:“只有一件:相公道,你是名门出身、仕宦之妻,岂可留在空门没个下落?叫我劝你长发改妆。你若依得,一力与你擒盗便是。”王氏道:“小尼是个未亡之人,长发改妆何用?只为冤恨末伸,故此上求相公做主。若得强盗歼灭,只此空门静守,便了终身,还要甚么下落?”夫人道:“你如此妆饰,在我府中也不为便。不若你留了发,认义我老夫妇两个,做个孀居寡女,相伴终身。未为不可。”王氏道:“承蒙相公、夫人抬举,人非木石,岂不知感?但重整云鬟,再施铅粉,丈夫已亡,有何心绪?况老尼相救深恩,一旦弃之,亦非厚道。所以不敢从命。”夫人见他说话坚决,一一回报了高公。高公称叹道:“难得这样立志的女人!”又叫夫人对他说道:“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头,其间有个缘故。前日因去查问此事,有平江路官吏相见,说:‘旧年曾有人告理,也说是永嘉县尉,只怕崔生还未必死。’若是不长得发,他日一时擒住此盗,查得崔生出来,此时僧俗各异,不得团圆,悔之何及!何不权且留了头发?等事体尽完,崔生终无下落,那时任凭再净了发,还归尼院,有何妨碍?”王氏见说是有人还在此告状,心里也疑道:“丈夫从小会没水,是夜眼见得囫囵抛在水中的,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不可知。”遂依了夫人的话,虽不就改妆,却从此不剃发,权扮作道姑模样了。

  又过了半年,朝廷差个进士薛溥化为监察御史来按平江路。这个薛御史乃是高公旧日属官,他吏才精敏,是个有手段的。到了任所,先来拜谒高公。高公把这件事密密托他,连顾阿秀姓名、住址、去处都细细说明白了。薛御史谨记在心,自去行事,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顾阿秀兄弟自从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觉直睡到天明,醒来不见了王氏,明知逃去,恐怕形迹败露,不敢明明追寻。虽在左近打听两番,并无踪影,这是不好告诉人的事,只得隐忍罢了。此后一年之中,也曾做个十来番道路,虽不能如崔家之多,侥幸再不败露,甚是得意。一日正在家欢呼饮酒间,只见平江路捕盗官带着一哨官宾将宅居围住,拿出监察御史发下的访单来。顾阿秀是头一名强盗,其余许多名字逐名查去,不曾走了一个。又拿出崔县尉告的赃单来,连他家里箱笼,悉行搜卷,并盗船一只,即停泊门外港内,尽数起到了官,解送御史衙门。薛御史当堂一问,初时抵赖,及查物件,见了永嘉县尉的敕牒尚在箱中,赃物一一对款,薛御史把崔县尉旧日所告失盗状,念与他听,方各俯首无词。薛御史问道:“当日还有孺人王氏,今在何处?”顾阿秀等相顾不出一语。御史喝念严刑拷讯。顾阿秀道:“初意实要留他配小的次男,故此不杀。因他一口应承,愿做新妇,所以再不防备。不期当年八月中秋,乘睡熟逃去,不知所向。只此是实情。”御史录了口词,取了供案,凡是在船之人,无分首从,尽问成枭斩死罪,决不待时。原赃照单给还失主。御史差人回复高公,就把赃物送到高公家来,交与崔县尉。俊臣出来-一收了,晓得敕牒还在,家物犹存,只有妻子没查下落处,连强盗肚里也不知去向了,真个是渺茫的事。俊臣感新思旧,不觉恸哭起来。有诗为证:

  堪笑聪明崔俊臣,也应落难一时浑。
  既然因画能追盗,何不寻他题画人?

  元来高公有心,只将画是顾阿秀施在尼院的说与俊臣知道,并不曾提起题画的人就在院中为尼。所以俊臣但得知盗情,因画败露,妻子却无查处,竟不知只在画上,可以跟寻得出来的。当时俊臣恸哭已罢,想道:“既有敕牒,还可赴任。若现稽迟,便恐另补有人,到不得地方了。妻子既不见,留连于此无益。”请高公出来拜谢了,他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说了。高公道:“赴任是美事,但足下青年无偶,岂可独去?待老夫与足下做个媒人,娶了一房孺人,然后夫妻同往也未为迟。”俊臣含泪答道:“糟糠之妻同居贫贱多时,今遭此大难,流落他方,存亡未卜。然据着芙蓉屏上尚及题词,料然还在此方。今欲留此寻访,恐事体渺茫,稽迟岁月,到任不得了。愚意且单身到彼,差人来高揭榜文,四处追探,拙妇是认得字的。传将开去,他闻得了,必能自出。除非忧疑惊恐,不在世上了。万一天地垂怜,尚然留在,还指望伉俪重谐。英感明公恩德,虽死不忘,若别娶之言,非所愿闻。”高公听他说得可怜,晓得他别无异心,也自凄然道:“足下高谊如此,天意必然相佑,终有完全之日。吾安敢强逼?只是相与这几时,容老夫少尽薄设奉饯,然后起程。”

  次日开宴饯行,邀请郡中门生、故吏、各官与一时名土毕集,俱来奉陪崔县尉。酒过数巡,高公举杯告众人道:“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。”众人都不晓其意,连崔俊臣也一时未解,只见高公命传呼后堂:“请夫人打发慧圆出来!”俊臣惊得目呆,只道高公要把甚么女人强他纳娶,故设此宴,说此话,也有些着急了。梦里也不晓得他妻子叫得甚么慧圆!当时夫人已知高公意思,把崔县尉在馆内多时,已获了强盗,问了罪名,追出敕牒,今日饯行赴任,特请你到堂厮认团圆,逐项逐节的事情,说了一遍。王氏如梦方醒,不胜感激。先谢了夫人,走出堂前来。此时王氏发已半长,照旧妆饰。崔县尉一见,乃是自家妻子,惊得如醉里梦里。高公笑道:“老夫原说道与足下为媒,这可做得着么?”崔县尉与王氏相持大恸,说道:“自料今生死别了,谁知在此,却得相见?”

  座客见此光景,尽有不晓得详悉的,向高公请问根由。高公便叫书僮去书房里取出芙蓉屏来,对众人道:“列位要知此事,须看此屏。”众人争先来看,却是一画一题。看的看,念的念,却不明白这个缘故。高公道:“好教列位得知,只这幅画,便是崔县尉夫妻一段大姻缘。这画即是崔县尉所画,这词即是崔孺人所题。他夫妻赴任到此,为船上所劫。崔孺人脱逃于尼院出家,遇人来施此画,认出是船中之物,故题此词。后来此画却入老夫之手。遇着崔县尉到来,又认出是孺人之笔。老夫暗地着人细细问出根由,乃知孺人在尼院,叫老妻接将家来住着。密行访缉,备得大盗踪迹。托了薛御史究出此事,强盗俱已伏罪。崔县尉与孺人在家下各有半年多,只道失散在那里,竟不知同在一处多时了。老夫一向隐忍,不通他两人知道,只为崔孺人头发未长,崔县尉敕牒未获,不知事体如何,两人心事如何?不欲造次漏泄。今罪人既得,试他义夫节妇,两下心坚,今日特地与他团圆这段姻缘,故此方才说替他了今生缘。即是崔孺人词中之句,方才说,‘请慧圆’,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,特地使崔君与诸公不解,为今日酒间一笑耳。”崔俊臣与王氏听罢,两个哭拜高公,连在坐之人无不下泪,称叹高公盛德古今罕有。王氏自到里面去拜谢夫人了。高公重入座席,与众客尽欢而散。是夜特开别院,叫两个养娘伏侍王氏与崔县尉在内安歇。

  明日,高公晓得崔俊臣没人伏待,赠他一奴一婢,又赠他好些盘缠,当日就道。他夫妻两个感念厚恩,不忍分别,大哭而行。王氏又同丈夫到尼院中来,院主及一院之人见他许久下来,忽又改妆,个个惊异。王氏备细说了遇合缘故,并谢院主看待厚恩。院主方才晓得顾阿秀劫掠是真,前日王氏所言妻妾不相容,乃是一时掩饰之词。院中人个个与他相好的,多不舍得他去。事出无奈,各各含泪而别,夫妻两个同到永嘉去了。待永嘉任满回来,重过苏州,差人问候高公,要进来拜谒。谁知高公与夫人俱已薨逝,殡葬已毕了。崔俊臣同王氏大哭,如丧了亲生父母一般。问到他墓下,拜奠了,就请旧日尼院中各众在墓前建起水陆道场三昼夜,以报大恩。王氏还不忘经典,自家也在里头持诵。事毕,同众尼再到院中。崔俊臣出宦资厚赠了院主。王氏又念昔日朝夜祷祈观世音暗中保佑,幸得如愿,夫妇重谐,出白金十两,留在院主处,为烧香点烛之费。不忍忘院中光景,立心自此长斋念观音不辍,以终其身。当下别过众尼,自到真州宁家,另日赴京补官,这是后事,不必再题。

  此本话文,高公之德,崔尉之谊,王氏之节,皆是难得的事。各人存了好心,所以天意周全,好人相逢。毕竟冤仇尽报,夫妇重完,此可为世人之劝。诗云:

  王氏藏身有远图,间关到底得逢夫。
  舟人妄想能同志,一月空将新妇呼。

  又诗云:

  芙蓉本似美人妆,何意飘零在路旁?
  画笔词锋能巧合,相逢犹自墨痕香。
  又有一道赞叹御史大夫高公云:
  高公德谊薄云天,能结今生未了缘。
  不使初时轻逗漏,致令到底得团圆。
  芙蓉画出原双蒂,萍藻浮来亦共联。
  可惜白杨堪作柱,空教洒泪及黄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