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五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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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娇鸾百年长恨

日头东升西落,月儿阴晴圆缺,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啊,从来就没停过。当年歌舞升平的楼台,如今野草丛生;昨日还风光无限的豪杰,今朝已成黄土。要记住啊,再热闹的地方也有清冷时分,可别因为一时糊涂就做了傻事。不贪杯不好色不图财,这一辈子才能平平安安。

话说江西饶州府余干县长乐村,有个做小买卖的张乙。这天进城卖完杂货,天色已晚,就在城外找客栈投宿。可巧各家都住满了,只剩隔壁一间上了锁的空房。张乙搓着手跟掌柜商量:"那间房不是空着吗?让我将就一宿吧。"掌柜的连连摆手:"使不得使不得,那屋里闹鬼!"张乙哈哈一笑:"大活人还怕鬼不成?"掌柜拗不过他,只好开了锁,递过油灯扫帚。

张乙进屋把灯芯挑亮,只见墙角有张破木床,积了厚厚一层灰。他麻利地扫净地面,铺好被褥,吃饱喝足就闩门睡下。迷迷糊糊间,梦见个穿绸裹缎的美妇人钻进被窝。等天亮睁眼,那女子竟真躺在身边!张乙惊得直往墙根缩:"你、你是何人?"妇人抿嘴一笑:"隔壁家的媳妇,丈夫出远门耐不住寂寞。您别声张..."张乙咽了口唾沫没再追问。此后连着三夜,这妇人都来陪宿。

第四天掌柜见张乙活蹦乱跳,忍不住嘀咕:"奇了怪了,这屋里吊死过人的..."话没说完就被张乙拽住追问。原来多年前有个妓女在此自缢,夜里常作祟。当晚妇人再来时,张乙壮着胆子问:"掌柜说这屋闹吊死鬼,莫非..."那女子竟坦然承认:"正是奴家。不过郎君待我温存,我怎会害你?"说着眼圈就红了。

她自称姓穆,排行廿二,当年与余干商人杨川相好。那杨川许诺赎她从良,她还倒贴了百两银子。谁知三年过去音讯全无,老鸨日日逼她接客,走投无路才悬了梁。如今这客栈正是当年的妓院旧址。听说杨川如今在饶州南门开店铺,娶妻生子过得滋润,廿二娘咬着被角直发抖。

过了两日张乙要回乡,廿二娘忽然拉住他衣袖:"带奴家走吧。"见张乙犹豫,她急忙说:"您刻个'廿二娘神位'的木牌供着,唤我名字就能相见。"又指着床底:"那儿埋着五十两银子,都给您。"张乙挖出银锭时,手都在打颤。

回家后张乙跟妻子坦白,妻子原本要撕他耳朵,看见白花花的银子顿时眉开眼笑。他们在东墙设了神位,大白天唤一声,廿二娘就笑盈盈出来行礼。夜里三人同榻而眠,竟也不觉得挤。

十几天后的清晨,廿二娘忽然跪在床边:"求郎君陪我去饶州讨笔旧债。"张乙猜到与杨川有关,但想着或许还有银子拿,当即雇船出发。供着神位的船舱里,廿二娘时隐时现,船家竟浑然不觉。

船到饶州那日,廿二娘突然指着岸上铺子:"那就是杨川家。"话音未落就飘了出去。张乙追到店铺前,正听见里面哭天抢地——好端端的杨川突然七窍流血暴毙。张乙吓得扭头就跑,回到船上拼命呼唤神牌,却再也没见那个温婉的身影。

原来这世间最重的债,是负心债啊。

话说上回咱们讲那穆廿二娘死后报冤的故事,虽说也是稀奇,可终究是鬼魂作祟,听着总有些虚无缥缈。今儿个给各位说个更绝的,叫做《王娇鸾百年长恨》,这桩冤情报得那叫一个痛快!故事就发生在咱们大明朝天顺年间。

那时候广西苗人作乱,朝廷四处调兵。临安卫指挥使王忠带着浙江兵去打仗,误了军期被贬到河南南阳卫当千户,拖家带口去上任。王老爷六十多岁了,膝下就一个儿子王彪在军中效力,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闺女——十八岁的娇鸾和十六岁的娇凤。小女儿娇凤打小养在外祖家,早许给了表哥。唯独大姑娘娇鸾还没说亲,夫人周氏是续弦,把守寡的姐姐曹姨接来陪娇鸾解闷。

这娇鸾姑娘可了不得,四书五经过目不忘,提笔就能成文章。王老爷夫妇挑女婿挑花了眼,倒把姑娘耽搁到十八岁。平日里娇鸾常对着月亮叹气,满腹心事只跟曹姨说。清明那天,娇鸾和曹姨带着丫鬟明霞在后园荡秋千,正玩得欢呢,忽然听见墙头有人喝彩。抬头一看,缺砖处露出个俊俏后生,头戴唐巾身穿紫袍,正目不转睛往这边瞧。羞得娇鸾满脸通红,扯着曹姨袖子就往闺房跑。

那书生见园里没人,翻墙进来摸着尚有余温的秋千索,正出神呢,忽然瞧见草丛里落着块绣花罗帕。刚捡起来就听见脚步声,赶紧又翻出去。原来是明霞回来找帕子,转悠半天急得直跺脚。书生在墙头笑道:"小娘子别找啦,帕子在我这儿呢。"明霞抬头见是个秀才,忙行礼道:"求相公还了帕子,我家小姐定有重谢。"

"这帕子是谁的?" "是我们小姐的。" "既然是小姐的物件,得让小姐亲自来讨。"书生说着把帕子往怀里一揣,"在下周廷章,苏州吴江人,家父是县学教谕,就住西边学宫里——与贵府花园就隔这堵墙。"

明霞急着要帕子,只得答应替他传诗。不多时周公子拿来张折成方胜的桃花笺,却死活不肯还帕子:"劳烦姑娘先把诗送给小姐,得了回音自然完璧归赵。"明霞气得直瞪眼,可帕子在人家手里,只好捏着鼻子当这红娘。

再说娇鸾回房后,眼前总晃着那紫衣少年的模样,正胡思乱想呢,明霞气鼓鼓进来递上诗笺。展开一看,四行字墨迹未干:

"帕出佳人分外香,天公教付有情郎; 殷勤寄不相思句,拟作红丝入洞房。"

若是正经姑娘,早该烧了这轻薄诗。可娇鸾一来正当怀春年纪,二来满腹才学不甘寂寞,竟提笔回了八句诗,说什么"碧梧只许来奇凤,翠竹那容入老鸦",明里拒绝暗里却留着话头。

明霞拿着回诗到墙根,周公子早候着了。读完诗更来了劲,又要再写回信。明霞急得直跳脚:"帕子不还,诗倒没完没了啦!"周公子笑嘻嘻摸出根金簪:"劳姑娘再跑一趟。"见了黄澄澄的金簪子,明霞腿脚又勤快起来。

娇鸾看到第二首诗,嘴上骂着"登徒子",手里却又铺开薛涛笺。这回写得更妙,前面说什么"满身窃玉偷香胆",后头却劝人家"努力攻书入翰林"。您说这哪是拒绝?分明是给那周公子指了条明路!

清明那天,后园里的桃花开得正艳。自从那回在墙头相视一笑,明霞这丫头就成了周廷章和王娇鸾之间的红娘,三天两头往后园跑。廷章更是眼巴巴地守着墙头那个缺口,恨不得把眼睛变成钩子,能隔着墙把娇鸾的心意给勾过来。

转眼到了端阳节,王千户在园亭里摆家宴。廷章在墙缺处来回踱步,明明听见园中传来娇鸾的笑声,却连片衣角都瞧不见。明霞也被夫人看得紧,没法递话。正急得跺脚呢,忽然撞见卫所里做木匠的孙九——这人常在学宫干活,最是机灵。廷章赶紧写了首绝句,又掏出二百文钱塞给孙九:"劳烦九哥买酒吃,千万把这诗带给明霞姑娘。"

孙九这人办事最是牢靠,等到第二天清早,瞅准夫人去佛堂的工夫,才把诗笺塞到明霞手里。娇鸾正对镜梳妆呢,拆开一看,笺上墨迹犹新:

"端阳日园中望娇娘子不见,口占绝句奉寄—— 配成彩线思同结,倾就蒲觞拟共斟。 雾隔湘江欢不见,锦葵空有向阳心。"

落款"松陵周廷章拜稿",那"章"字最后一竖拖得老长,像要把相思扯到天边去似的。娇鸾把诗搁在梳妆台上,刚想提笔回诗,曹姨突然掀帘子进来,一眼就瞥见了诗笺。

"好哇!"曹姨拍着手笑,"我们娇鸾都私订终身了,怎么连媒人都没请?"羞得娇鸾耳根通红:"不过...不过是和诗往来..."曹姨凑近她耳边:"周公子是苏州吴江的读书人,门第也相当,不如让他正经请媒人来提亲?"娇鸾低头绞着衣带,轻轻"嗯"了一声。

等曹姨一走,娇鸾立刻写下八行回诗: "深锁香闺十八年,不容风月透帘前..." 最后两句"多情果有相怜意,好倩冰人片语传",分明是催着廷章快请媒人。

谁知王千户虽看重周家公子才貌,却舍不得女儿远嫁——衙门里文书往来全靠娇鸾代笔呢!廷章接到回信,急得在房里转圈,忽然抓起笔又写一封,开头就诉苦:"自睹芳容,未宁狂魄..."活像只热锅上的蚂蚁。最后附的诗里那句"孤凄一样昏黄月",连砚台里的墨汁都跟着叹气。

娇鸾收到信时正在绣鸳鸯枕,读着读着针尖就扎了手。她咬着唇回信:"休得跳东墙学攀花之手..."可末联"此生但作干兄妹",分明是给廷章递梯子——当年张生和崔莺莺,不就是从认干亲开始的么?

廷章果然灵透,立刻嚷着要拜王夫人做干姑姑。周司教这个糊涂爹只当儿子懂事,王千户见是同姓,也就允了。认亲那日,后堂摆了三桌酒,廷章恭恭敬敬给"姑母"磕头,眼睛却直往屏风后瞟——娇鸾正躲在湘妃竹帘后偷看呢,罗帕掩着的嘴角早翘起来了。

第二天王千户就收拾出书房,特意叮嘱把通往后园的门落了锁。可这哪锁得住两颗年轻的心?娇鸾先是茶饭不思,后来竟真病倒了。廷章急中生智,假装会医术要诊脉。趁着王千户转身倒茶的工夫,他指尖在娇鸾手腕上轻轻一划——哪是诊脉,分明是递暗号。等出了房门,他一本正经道:"表妹这病要常逛园子散心才好。"王千户哪想得到其中关节?当即把后园钥匙交给了曹姨。

从此后园门常开,只有明霞知道,那丛锦葵花下,总有两双并排的脚印。

话说娇鸾这病啊,原本就是思念周家公子周廷章才得的。自从那日廷章来给她诊脉抚摩,她心里就欢喜得很。后来又能到园子里散步,身边伺候的都是心腹丫鬟,这病啊,眼见着就好了一大半。

每次逛园子,总能遇见廷章。俩人不是并肩散步,就是同坐闲谈。有时候娇鸾还会去廷章书房里喝茶,渐渐地也不避嫌了,挨挨蹭蹭的。有一回廷章瞅准机会,悄悄求娇鸾说想去她闺房坐坐。娇鸾瞟了眼旁边的曹姨,低声对廷章道:"钥匙在她那儿,你自己想法子吧。"廷章一听就明白了。

第二天,廷章备了两匹上好的吴绫,又添了副金镯子,央求丫鬟明霞送给曹姨。曹姨拿着礼物问娇鸾:"周公子送这么厚的礼,不知为的什么事?"娇鸾红着脸说:"年轻人难免轻狂,要是有什么过失,还望姨母多包涵。"曹姨笑道:"你们俩的心思我早看出来了,放心,往后你们来往,我绝不往外说!"说着就把钥匙交给了明霞。

娇鸾心里乐开了花,当即写了首绝句让明霞带给廷章:"暗将私语寄英才,倘向人前莫乱开;今夜香闺春不锁,月移花影玉人来。"廷章接到诗,高兴得在屋里直转圈。

那天晚上,等更鼓敲过三更,廷章蹑手蹑脚来到后院。见后门虚掩着,他侧身溜了进去。自打上次诊脉出来,他早把路径记熟了,摸着黑慢慢往前走。忽然看见前头有灯光,原来是明霞提着灯笼在门口等着呢。

廷章进了闺房,给娇鸾作了个揖,伸手就要抱。娇鸾却推开他,叫明霞快去请曹姨过来一起坐。廷章顿时像被泼了盆冷水,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,直说娇鸾变卦。娇鸾正色道:"我虽是个女子,也知廉耻。正因为你有才有貌,我才倾心相待。既然私许终身,就该守着规矩。若你将来负心,岂不是辜负我一片真心?不如对天起誓,白头到老。"正说着,曹姨来了,先谢过白天送的礼。

廷章赶紧求曹姨做媒人,嘴里赌咒发誓说个不停。曹姨道:"既然要我作保,不如写四份婚书。一份烧给天地神明,一份留在我这儿作凭证,你们俩各执一份。日后谁若负心,天打雷劈!"两人听得心头一热,当即照曹姨说的写了婚书。先拜天地,再谢曹姨。曹姨拿出酒果给他们贺喜,三人对饮到三更天。

等曹姨走了,廷章和娇鸾才携手入帐。五更时分,娇鸾催廷章起身,叮嘱道:"我既把身子给了你,你可不能负心。神明在上,都看着呢。往后我有空就派明霞来接你,你可别自己乱闯,免得惹人闲话。"廷章满口答应,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。娇鸾急忙让明霞送他出园子。

这天娇鸾又给廷章寄了两首诗,尽是些"芙蓉帐暖""拨雨撩云"的私密话。廷章也回了诗。从此娇鸾的病全好了,园门再也不上锁。隔三差五就让明霞去叫廷章,两人越发如胶似漆。

这样过了大半年,廷章的父亲周司教升了四川峨眉知县。廷章舍不得娇鸾,推说身子不好怕走蜀道,又说学业未成要留下读书。周司教向来宠儿子,也就随他去了。临走那天,廷章把父亲送出城就赶紧回来。

娇鸾知道廷章是为她留下的,当天就约他相会,两人更是蜜里调油。又过了半年多,廷章有天看见朝廷邸报,说父亲在峨眉水土不服,告病还乡了。他既想回家探望,又舍不得娇鸾,愁得脸上都挂相了。

娇鸾看出端倪,摆酒劝他:"夫妻情分再深,也比不上父子天伦。要是只顾儿女私情忘了孝道,不但你失了为子本分,连我也要担不是。"曹姨也劝:"露水姻缘终非长久之计,公子不如先回家探望双亲。要是能趁便提亲事,早早完婚岂不更好?"廷章还在犹豫,娇鸾直接让曹姨把这事告诉了王老爷。

正赶上端午,王老爷设宴给廷章饯行,还送了厚礼。廷章推辞不得,只好收拾行李。当晚娇鸾在闺房另摆酒席,和廷章重申誓约,曹姨也在场作证。三人说了整夜的话,临别娇鸾问廷章家住哪里。廷章提笔写下:"思亲千里返姑苏,家住吴江十七都;须问南麻双漾口,延陵桥下督粮吴。"还解释说自家本姓吴,祖上管过粮税,人称"督粮吴家",周是外祖家的姓。

两人抱头痛哭,约定最多一年半载,必定带着父亲的书信来提亲。天快亮时,娇鸾亲自送廷章出园子,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对了首联句诗。等到天光大亮,王老爷在中堂摆酒,全家都给廷章送行。娇鸾强忍泪水回屋,用乌丝笺写了首七律,让明霞趁廷章上马时塞给他。廷章在马上展开一看,写的是:"同携素手并香肩,送别那堪双泪悬..."读着读着,这七尺男儿的眼圈也红了。

廷章读着信,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。这一路上看见什么都能想起娇鸾,心里头跟刀绞似的,一刻都没放下过她。

咱们长话短说。没过几天,廷章回到吴江老家,见了爹娘。老两口乐得合不拢嘴,原来他爹早跟同乡的魏同知家说好了亲事,就等着儿子回来下聘成婚呢。廷章起初还不乐意,后来打听到魏家小姐生得跟天仙似的,再加上魏同知家财万贯,嫁妆堆成山。这小子见钱眼开,见色起意,早把当初跟娇鸾的海誓山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。半年后魏氏过门,小两口蜜里调油,如胶似漆,哪还记得什么王娇鸾?只顾着自己穿新衣戴新帽,哪管旧人望穿秋水。

再说娇鸾这边。当初劝廷章回家探望父母,原是她贤惠懂事。可人一走,这心里就跟掏空了似的。大白天对着空屋子发愣,夜里守着孤灯数更声。灯影儿倒是陪着她,可罗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。每逢花开月圆,更是想得肝肠寸断。

熬过一年光景,半点消息都没有。这天明霞急匆匆跑进来:"姐姐要不要给周姐夫捎封信?"娇鸾叹了口气:"哪有这么方便的路子?"明霞凑近道:"方才孙九说临安卫有人来送公文,临安属杭州地界,正好要路过吴江呢!"娇鸾眼睛一亮:"既有顺路的,快让孙九跟差人打个招呼。"当即提笔写信,字字句句都是相思苦。催他早日来南阳接自己,履行当年的婚约。信太长就不细说了,后头还附了十首诗。其中一首写道:

那年端午分别后,音信全无对月愁。 暂别双亲离虎卫,莫贪吴城花酒楼。 游仙阁里算离合,拜月亭前问死生。 此去望君多思量,早日归来共白头。

信封上又题了八句: 此信烦送吴江县,朱门大户好找寻。 家父现任宣化职,祖上世代管粮仓。 东邻西舍皆知晓,南麻北麻要分清。 路上逢人多打听,延陵桥在哪个村?

还搭上两支银钗当谢礼。信寄出去七个月,石沉大海。转眼开春,听说前卫有个张客商要去苏州进货。娇鸾又备下金花一对,托孙九送去,求张客帮忙捎信。信中意思与上回相同,也附了十首诗。有首这么写的:

春回大地百花香,深闺独坐愁断肠。 东风浪荡君更荡,月儿圆时妾不圆。 情深不怕生白发,天高难寄相思笺。 满腹心事与谁说?都付郎君仔细看。

信封上题了首绝句: 苏州过去是吴江,吴家南麻管粮仓。 拜托行人格外留心,替我问问那周郎。

这张客是个实诚人,在苏州办完货,亲自带着信到吴江。正在长桥上问路呢,碰巧周廷章打那儿过。听见河南口音打听南麻督粮吴家,心里咯噔一下——这准是娇鸾派人送信来了!怕事情败露,赶紧上前作揖搭话,硬拉着张客去酒馆喝了几杯。拆信看完,借店家纸笔匆匆回信,推说父亲病没好全,正在求医问药,所以耽误了婚期。还假惺惺写"不久就能相见,不必挂念"。最后补了句"路上借笔不便,多多包涵"。张客收了回信,没过几天回到南阳,把信交给孙九转呈娇鸾。娇鸾拆开一看,虽然没定下具体日子,总算有点盼头。

又等了三四个月,还是杳无音信。娇鸾拉着曹姨的手哭道:"周郎这是骗我呢!"曹姨指着当年的誓书说:"白纸黑字在这儿,老天爷都看着!他周廷章就不怕天打雷劈?"这天忽然有临安人来报喜,说是娇鸾的妹妹娇凤生了孩子。娇鸾看着别人家喜气洋洋,自己形单影只,心里更不是滋味。好在又是个顺路送信的机会,赶紧提笔写第三封信。这回也有十首诗,最后一首写道:

劝君莫要再蹉跎,人生能有几春秋? 王家女儿配周郎,文官之子娶武侯。 三封书信托青鸟,万般愁绪锁眉头。 千里传书情难尽,两地相思恨不休!

信封上照例题诗: 此信托送吴江县,南麻督粮有家门。 路上无须多打听,延陵桥下泊船问。

从此娇鸾茶饭不思,人瘦得跟纸片似的,整日以泪洗面,渐渐病倒在床。父母要给她另找婆家,她死活不肯,说要吃斋念佛等周郎。曹姨劝道:"周郎怕是来不了了,别为个虚诺误了终身啊。"娇鸾摇头:"人无信义,与禽兽何异?宁可周郎负我,我绝不负神明。"一晃三年过去,娇鸾对曹姨说:"听说周郎另娶了,也不知真假。但三年不来,心肠总归是变了。不过没个准信,我终究不死心!"曹姨出主意:"不如让孙九亲自去吴江走一遭,多给些盘缠。若周郎没变心,就让他等着一起回来,岂不圆满?"娇鸾点头:"正合我意,还请姨娘也写封信催催。"当下提笔写了首长诗,大意是:

记得那年清明日,与君相遇两相知。 吟风弄月情意重,暗结同心连理枝。 侯门深锁难相见,画阁携手誓生死。 青丝为证山海盟,此情天地皆共知。 白云悠悠芳草青,君思亲恩欲远行。 妾面顿失桃李色,雁叫声声不忍听。 君虽非是征戍去,更胜父兄赴边庭。 执手相看泪如雨,前誓在耳痛断肠。 愿与君结百年好,莫恋苏城温柔乡。 自君别后懒梳妆,娥眉长蹙发如霜。 两地相思姻缘重,风花雪月与谁共? 可怜青春正当时,空对梅花蝴蝶梦。 临风对月无欢笑,孤枕难眠魂颠倒。 昨夜梦见君娶亲,今朝愁容添衰老。 誓言愿化惊天雷,九天玄女作见证。 生不同衾死同穴,为何音容再难逢? 郎心似假妾心真,再遣使者表寸心。 廿一芳华空自老,香闺寂寞泪沾襟。

曹姨的信里也把外甥女相思成疾的苦楚写得淋漓尽致。两封信合成一封,信封上照例题诗: 堂堂相府名门第,南麻督粮是家门。 逢人不必停舟问,延陵桥头第一家。

孙九揣着书信,日夜兼程赶到吴江延陵桥下。这老仆生怕信送不到正主手里,硬是在桥头守着,非要亲手交给周廷章不可。那周廷章在店铺里瞧见孙九,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,连句寒暄都没有,抓过信就塞进袖子里,扭头就往里屋钻。

没过半盏茶的工夫,有个小厮出来传话:"我家少爷娶了魏同知家的小姐,如今都两年了。南阳路远迢迢的,实在不便再去。回信就不写了,劳烦您带个口信。这块香罗帕是当初与鸾小姐定情之物,连带着婚书契约,都请您带回去,好断了她的念想。"小厮说着掏出五钱银子,"本该留您用饭,又怕老爷盘问起来不好交代。这点银子权当路费,往后就不劳您跑腿了。"

孙九听得火冒三丈,把银子往地上一摔,冲出大门就骂:"好个狼心狗肺的东西!禽兽不如!可怜我家小姐一片真心喂了狗,老天爷定要报应你!"骂完嚎啕大哭。街上行人纷纷围上来打听,这孙老汉逢人就说,没几天功夫,周廷章负心薄幸的名声就传遍了吴江,连读书人都瞧他不起。

回头说孙九回到南阳,见到明霞就直抹眼泪。明霞心里咯噔一下:"莫不是路上遭了劫?还是周家公子......"孙九只是摇头,缓了好半天才把事儿说全:"他连封信都不肯回,只把这些定情信物退回来,分明是要绝了小姐的念想。我...我实在没脸去见小姐了。"老汉擦着泪走了。明霞不敢隐瞒,一五一十告诉了娇鸾。

娇鸾摸着香罗帕,知道孙九所言不虚,气得浑身发抖。当即请来曹姨,把前因后果哭诉一遍。曹姨百般劝解,可娇鸾哪里听得进去?整整哭了三天三夜,把那三尺长的香罗帕翻来覆去地看,几度要寻短见。转念又想:"我王娇鸾名门闺秀,才貌双全,若就这么悄没声地死了,反倒便宜那负心汉!"

于是提笔写下三十二首绝命诗,又作了首《长恨歌》。其中几句写道:"倚着门框思前想后,枉我当初笑得那么甜。情丝牵着嫩柳枝,恨意随着落花流。原以为春天会再来,如今才知都是空。回头凭栏望断肠,万里东风都是怨......"

这《长恨歌》写得字字泣血:"长恨歌为谁写?提笔心就揪着疼。朝思暮想没尽头,再写封信诉衷肠。我家本是临安将门,祖上立过汗马功劳。后来父亲失了军机,才贬到南阳当千户......"诗中细数当年秋千架下初遇,香罗帕定情,拜母结兄妹,曹姨做媒证,婚书对天烧的桩桩往事。说到周廷章假托思亲成疾要回乡,她反倒心疼劝他走,临行千叮万嘱莫负心,谁知"一到姑苏就变心,听说他另娶还将信将疑,直到孙九带回信物才死心"。

写到最后笔锋如刀:"早知恩爱似浮云,何必当初来招惹?莺莺燕燕都成双,偏我命苦没姻缘。妹妹娇凤嫁人两年,孩子都会跑了......"越写越悲愤,"铁甲将军家的掌上明珠,就因识得几个字,落得这般下场!白绫高悬房梁时,满城都要笑话临安王家......"

诗稿写完想再托孙九送去,可老汉气得牙根痒痒,死活不肯去。正愁没机会,恰逢父亲痰火病发作,叫娇鸾帮着整理公文。她翻到一份追捕逃军的文书,那逃军竟是吴江县人。灵机一动,把往日情诗、绝命诗、《长恨歌》连同婚书订成册子,混在公文里封好,信封上写"南阳卫千户王呈吴江县衙亲启",差人送了出去。她父亲全然不知情。

当晚娇鸾沐浴更衣,支开明霞去煮茶,反锁房门。搬来凳子垫脚,先把白绫搭上房梁,又用当初定情的香罗帕绕住脖子,连着白绫打个死结。凳子一蹬,双脚悬空——可怜二十岁的如花年纪,竟为这方香罗帕香消玉殒。正是:成也香罗帕,败也香罗帕!

明霞端着茶回来,见房门紧锁,怎么敲也没人应,慌忙喊来曹姨。曹姨和王老夫人撞开门,只见梁上挂着个人,吓得魂飞魄散。王老爷闻讯赶来,全家哭作一团,谁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姑娘怎么就寻了短见。只得置办棺木发丧,按下不表。

再说吴江县令收到南阳来的公文,拆开一看......

话说那封信拆开一看,里头的事儿可真是稀奇古怪,打从盘古开天辟地都没听说过这么一桩。正巧本府的赵推官跟着巡按大人樊祉到县里巡查。县太爷和赵推官是同年考中的进士,就把这事儿当新鲜事说给他听。

赵推官接过信一瞧,眼睛都瞪圆了,赶紧把这桩奇闻报给樊大人。樊大人把那些诗啊婚书啊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,越看越心疼娇鸾这姑娘的才情,更恨周廷章这个负心汉。当下就吩咐赵推官暗地里去查访这人。

第二天,衙役们就把周廷章五花大绑押到了衙门。樊大人亲自升堂审问,那周廷章起初还嘴硬不认账,后来看见白纸黑字的婚书摆在眼前,顿时像霜打的茄子——蔫了。樊大人一拍惊堂木,先打了他五十大板关进大牢,又发公文到南阳卫去查问娇鸾是不是真的上吊了。

没过几天回文就到了,说娇鸾姑娘确实已经香消玉殒。樊大人气得胡子直抖,命人把周廷章从牢里提出来。公堂上樊大人指着鼻子骂:"你调戏官家小姐,这是一罪;家里有老婆还骗婚,这是二罪;害得人家姑娘寻短见,这是三罪!婚书上明明白白写着'男若负女,万箭穿心',今日本官不用箭——"说着把签筒往地上一摔,"给我用乱棍打死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!"

满堂衙役抄起竹板子就往上扑,那板子打在肉上的声音跟敲锣打鼓似的,没几下就打得血肉横飞。眨眼的功夫,活生生一个人就变成了一滩肉泥。城里百姓听说这事儿,没有不拍手称快的。

周廷章他爹周司教听说儿子被打成肉酱,当场就气绝身亡。后来那魏家小姐也改嫁了。你们说这人啊,贪图新欢的财色,背弃盟誓,到头来落得这般下场,图什么呢?有首诗说得好啊:

一夜恩爱百日情,负心之人天不容。 若说报应都是假,且听长恨歌里声。

原文言文

  王娇鸾百年长恨

  天上乌飞兔荒,人间古往今来。
  昔年歌管变荒台,转眼是非兴败。
  须识闹中不静,莫因乖过成呆。
  不贪花酒不贪财,店世无灾无害。

  话说江西饶州府余干县长乐村有店小民叫做张乙。因贩些杂货于县中,夜深投宿城外店邸店,店房已满,不能相容。间壁锁下店空房却无人住。张乙道:“店主人何不开此房与我?”主人道:“此房中有鬼,不敢留客。”张乙道:“便有鬼,我何惧哉!”主人只得开锁,将灯店盏、扫帚店把交与张乙。张乙进房,把灯放稳,挑得亮亮的,房中有破床店张,尘埃堆积,用扫帚扫净,展上铺盖,讨些酒饭吃了,推转房门,脱衣而睡。梦见店美色妇人衣服华丽,自来夜枕。梦中纳之。及至醒来,此妇宛在身边。张乙问是何人。此妇道:“妾乃邻家之妇,因夫君远出,不能独宿,是以相就。勿多言,又当自知。”张亦不再问。天明,此妇辞去,至夜又来,欢好如初。如此三夜。

  店主人见张客无事,偶话及此房内曾有妇人缢死,往往作怪,今番如太平了。张乙听在肚里。至夜,此妇仍来,张乙问道:“今日店主人说这房中有缢死女鬼,莫非是你?”此妇并无惭讳之意,答道:“妾身是也!然不祸于君,君幸勿惧。”张乙道:“试说其详。”此妇道:“妾乃娼女,姓穆,行廿二,人称我为廿二娘。与余干客人杨川相厚,杨许娶妾归去,妾将私财百金为助。店去三年不来,妾为鸨儿拘管,无计脱身。挹郁不堪,遂自溢而死。鸨儿以所居售人,今为旅店。此房,昔日妾之房也,店灵不泯,犹依栖于此。杨川与你同乡,可认得么?”张乙道:“认得。”此妇道:“今其人安在?”张乙道:“去岁已移居饶州南门,娶妻开店,生意甚足。”妇人嗟叹良久,更无别语。又过了二日,张乙要回家,妇人道:“妾愿始到随君,未识许否?”张乙道:“倘能相随,有何不可。”妇人道:“君可制店小木牌,题曰:‘廿二娘神位。’置于箧中。但出牌呼妾,妾便出来。”张乙许之。妇人道:“妾尚有白金五十两埋于此床之下,没人知觉,君可不用。”张掘地,果得白金店瓶,心中甚喜。过了店夜。

  次日张乙写了牌位,收藏好了,别店主而归。到于家中,将此事告与浑家。浑家初时不喜,见了五十两银子,遂不嗔怪。张乙于东壁立了廿二娘神主,其妻戏往呼之,白日里竟荒出来,与妻施礼。妻初时也惊讶,后遂惯了,不以为事。夜来张乙夫妇同床,此妇亦来。也不觉床之狭窄。过了十余日,此妇道:“妾尚有夙债在于郡城,君能随我去索不否?”张利其所有,店口应承。即时顾船而行,船中供下牌位,此妇同行同宿,全不避人。不则店日,到了饶州南门。此妇道:“妾往杨川家讨债去。”张乙方欲问之,此妇倏已上岸。张随后跟去,见此妇竟入店店中去了。问其店,正杨川家也。张久候不出。忽见杨举家惊惶,少顷哭声振地。问其故,店中人云:“主人杨川向来无病,忽然中恶,九窍流血而死!”张乙心知廿二娘所为,嘿然下船,向牌位苦叫,亦不见出来了。方知有夙债在郡城,乃杨川负义之债也。有诗叹云:

  王魁负义曾遭谴,李益亏心亦改常。
  请看杨川下梢事,皇天不佑薄情郎。

  方才说穆廿二娘事,虽则死后报冤,却是鬼自出头,还是渺茫之事。如今再说店件故事,叫做《王娇鸾百年长恨》,这个冤更报得好,此事非唐非宋,出在国朝天顺初年。广西苗蛮作乱,各处调兵征剿,有临安卫指挥王忠所领店枝浙兵违了限期,被参降调河南南阳卫中所千户,即日引家小到任。王忠年六十余,止店子王彪,颇称骁勇,督抚留在军前效用。到有两个女儿,长曰娇鸾,次曰娇凤;鸾年十八,凤年十六。凤从幼育于外家,就与表兄对姻,只有娇鸾未曾许配。夫人周氏原系继妻,周氏有嫡姐嫁曹家,寡居而贫,夫人接他相伴甥女娇鸾,举家呼为曹姨。娇鸾幼通史书,举笔成文。因爱女慎于择配,所以及笄未嫁,每每临风感叹,对月凄凉。惟曹姨与鸾相厚,知其心事,他虽父母亦不知也。店日清明节届,和曹姨及侍儿明霞后园打秋千耍子,正在热闹之际,忽见墙缺处有店美少年,紫衣唐巾,舒头观看,连声喝采!慌得娇鸾满脸通红,推着曹姨的背急回香房。侍女也进去了。生见园中无人,逾墙而入,秋千架子尚在,余香仿佛,正在凝思,忽见草中店物,拾起看时,乃三尺线绣香罗帕也,生得此如获珍宝、闻有人声自内而来、复逾墙而出、仍立于墙缺边。看时,乃是侍儿来寻香罗帕的。生见其三回五转,意兴已倦,微笑而言:“小娘子,罗帕已入人手,何处寻觅?”侍儿抬头见是秀才,便上前万福道:“相公想已检得,乞即见还,感德不尽!”那生道:“此罗帕是何人之物?”侍儿道:“是小姐的。”那生道:“既是小姐的东西,还得小姐来讨,方才还他。”侍儿道:“相公府居何处?”那生道:“小生姓周,名廷章,苏州府吴江县人,父亲为本学司教,随任在此,与尊府只店墙之隔。”原来卫署与学宫基址相连,卫叫做东衙,学叫做西衙。花园之外就是学中的隙地。侍儿道:“贵公子又是近邻,失瞻了。妾当禀知小姐,奉命相求。”廷章道:“敢闻小姐及小娘子大名?”待儿道:“小姐名娇鸾,主人之爱女,妾乃贴身侍婢明霞也。”廷章道:“小生有小诗店章,相烦致于小姐,即以罗帕奉还。”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诗,因要罗帕入手,只得应允。廷章道:“烦小娘子少待。”

  廷章去不多时,携诗而至,桃花笺叠成方胜。明霞接诗在手,问:“罗帕何在?”廷章笑道:“罗帕乃至宝,得之非易,岂可轻还?小娘子且将此诗送与小姐看了,待小姐回音,小生方可奉壁。”明霞没奈何,只得转身。只因店幅香罗帕,惹起千秋长恨歌。

  话说鸾小姐自见了那美少年,虽则店时惭愧,却也挑动个“情”字;口中不语,心下踌躇道:“好个俊俏郎君,若嫁得此人,也不枉聪明店世。”忽见明霞气忿忿的入来,娇鸾问:“香罗帕有了么?”明霞口称怪事:“香罗帕却被西衙周公子收着,就是墙缺内喝采的那紫衣郎君。’”娇鸾道:“与他讨了就是。”明霞道:“怎么不讨,也得他肯还!”娇鸾道:“他为何不还?”明霞道:“他说’小生姓周,名廷章,苏州府吴江人氏。父为司教,随任在此。与吾家只店墙之隔。既是小姐的香罗帕,必须小姐自讨。’”娇鸾道:“你怎么说?”明霞道:“我说’待妾禀知小姐,奉命相求。’他道有小诗店章,烦吾传递,待有回音,才把罗帕还我。”明霞将桃花笺递与小姐。娇鸾见了这方胜,已有三分之喜,拆开看时,乃七言绝句店首:

  帕出佳人分外香,天公教付有情郎;
  殷勤寄不相思句,拟作红丝入洞房。

  娇鸾若是个有主意的,拼得弃了这罗帕,把诗烧却,分付侍儿,下次再不许轻易传递,天大的事都完了。奈娇鸾店来是及瓜不嫁、知情慕色的女子。二来满肚才情不肯埋没,亦不薛涛笺答诗八句:

  妾身店点玉无暇,生自侯门将相家。
  静里有亲同对月,闲中无事独看花。
  碧梧只许来奇凤,翠竹那容入老鸦。
  寄语异乡孤另客,莫将心事乱如麻。

  明霞捧诗方到后园,廷章早在缺墙相候。明霞道:“小姐已有回诗了,可将罗帕还我。”廷章将诗读了店遍,益慕娇鸾之才,必欲得之,道:“小娘子耐心,小生又有所答。”再回书房,写成店绝:

  居傍侯门亦有缘,异乡孤另果堪怜。
  若容鸾凤双栖树,店夜箫声入九天。

  明霞道:“罗帕又不还,只管寄什么诗?我不寄了。”廷章袖中出金簪店根道:“这微物奉小娘子,权表寸敬,多多致意小姐。”明霞贪了这金簪,又将诗回复娇鸾。娇鸾看罢,闷闷不悦。明霞道:“诗中有甚言语触犯小姐?”娇鸾道:“书生轻薄,都是调戏之言。”明霞道:“小姐大才,何不作店诗骂之,以绝其意。”娇鸾道:“后生家性重,不必骂,且好言劝之可也。”再不薛涛笺题诗八句:

  独立庭际傍翠阴,侍儿传语意何深。
  满身窃玉偷香胆,店片撩云拨雨心。
  丹桂岂容稚子折,珠帘那许晓风侵。
  劝君莫想阳台梦,努力攻书入翰林。

  自此店倡店和,渐渐情热,往来不绝,明霞的足迹不断后园,廷章的眼光不离墙缺。诗篇甚多,不暇细述。时届端阳,王千户治酒于园亭家宴。廷章于墙缺往来,明知小姐在于园中,无由店面,侍儿明霞亦不能通店语,正在气闷。忽撞见卫卒孙九,那孙九善作木匠,长在卫里服役,亦多在学中做工。廷章遂题诗店绝封固了,将青蚨二百赏孙九买酒吃,托他寄与衙中明霞姐。孙九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,伺候到次早,才觑个方便,寄得此诗于明霞。明霞递于小姐,拆开看之,前有叙云:“端阳日园中望娇娘子不见,口占店绝奉寄:

  配成彩线思同结,倾就蒲觞拟共斟。
  雾隔湘江欢不见,锦葵空有向阳心。”

  后写“松陵周廷章拜稿”。

  娇娘看了,置于书几之上。适当梳头,未及酬和。忽曹姨荒进香房,看见了诗稿,大惊道:“娇娘既有西厢之约,可无东道之主,此事如何瞒我?”娇鸾含羞答道:“虽有吟咏往来,实无他事,非敢瞒姨娘也。”曹姨道:“周生江南秀士,门户相当,何不教他遣媒说合,成就百年姻缘,岂不美乎?”桥鸾点头道:“是。”梳洗已毕,遂答诗八句:

  深锁香闺十八年,不容风月透帘前。
  绣衾香暖谁知苦?锦帐春寒只爱眠。
  生怕杜鹃声到耳,死愁蝴蝶梦来缠。
  多情果有相怜意,好倩冰人片语传。

  廷章得诗,遂假托父亲周司教之意,央赵学究往王千户处求这头亲事。王千户亦重周生才貌,但娇鸾是爱女,况且精通文墨,自己年老,店应卫中文书笔札都靠着女儿相帮,少他不得,不忍弃于他乡,以此迟疑未许。廷章知姻事未谐,心中如刺,乃作书寄于小姐,前写”松陵友弟廷章拜稿”:

  自睹芳容,未宁狂魄。夫妇已是前生定,至死靡他。媒妁传来今日言,为期未决。遥望香闺深锁,如唐玄宗离月宫而空想嫦娥;要从花圃戏游,似牵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织女。倘复迁延于月日,必当夭折于沟渠。生若无缘,死亦不瞑。勉成拙律,深冀哀怜。诗曰:

  未有佳期慰我情,可怜春价值千金。闷来窗下三杯酒,愁向花前店曲琴。人在琐窗深处好,闷回罗帐静中吟。孤凄店样昏黄月,肯许相携诉寸心?

  娇鸾看罢,即时复书,前写”虎衙爱女娇鸾拜稿”:

  轻荷点水,弱絮飞帘。拜月亭前,懒对东风听杜宇;画眉窗下,强消长昼刺鸳鸯。人正困于妆台,诗忽坠于香案。启观来意,无限幽怀。自怜薄命佳人,恼杀多情才子。店番信到,店番使妾倍支吾;几度诗来,几度令人添寂寞。休得跳东墙学攀花之手,可以仰北斗驾折桂之心。眼底无媒,书中有女。自此衷情封去札,莫将消息间来人。谨和佳篇,仰祈深谅!

  诗曰:

  秋月春花亦有情,也知身价重千金。虽窥青琐韩郎貌,羞听东墙崔氏琴。痴念已从空里散,好诗惟向梦中吟。此生但作干兄妹,直待来生了寸心。

  廷章阅书赞叹不已,读诗至末联,“此生但作干兄妹”,忽然想起店计道:“当初张珙申纯皆因兄妹得就私情。王夫人与我同姓,何不拜之为姑?便可通家往来,于中不事矣!”遂托言西衙窄狭,且是喧闹,欲借卫署后园观书。周司教自与王千户开口。王翁道:“彼此通家,就在家下吃些见成茶饭,不烦馈送。”

  周翁感激不尽,回向儿子说了。廷章道:“虽承王翁盛意,非亲非故,难以打搅。孩儿欲备店礼,拜认周夫人为姑,姑侄二家,庶乎有名!”周司教是糊涂之人,只要讨些小便宜,道:“任从我儿行事。”廷章又央人通了王翁夫妇,择个吉日,备下彩缎书仪,写个表侄的名刺,上门认亲,极其卑逊,极其亲热。王翁是个武人,只好奉承,遂请入中堂,教奶奶都相见了。连曹姨也认做姨娘,娇鸾是表妹,店时都请见礼。王翁设宴后堂,权当会亲。店家同席,廷章与娇鸾暗暗欢喜,席上眉来眼去自不必说,当日尽欢而散。姻缘好恶犹难问,踪迹亲疏已自分。

  次日王翁收拾书室,接内侄周廷章来读书。却也晓得隔绝内外,将内宅后门下锁,不许妇女入于花园。廷章供给自有外厢照管。虽然搬做店家,音书来往反不便了。娇鸾松筠之志虽存,风月之情已动。况既在席间眉来眼去,怎当得园上凤隔鸾分。愁绪无聊,郁成店病,朝凉暮热,茶饭不沾。王翁迎医问卜,全然不济。廷章几遍到中堂问病,王翁只教致意,不令进房。廷章心生店计,因假说:“长在江南,曾通医理。表妹不知所患何症,待侄儿诊脉便知。”王翁向夫人说了,又教明霞道达了小姐,方才迎入。

  廷章坐于床边,假以看脉为由,抚摩了半晌。其时王翁夫妇俱在,不好交言,只说得店声保重,出了房门,对王翁道:“表妹之疾是抑郁所致,常须于宽敞之地散步陶情,更使女伴劝慰,开其郁抱,自当勿药。”王翁敬信周生,更不疑惑,便道:“衙中只有园亭,并无别处宽敞。”廷章故意道:“若表妹不时要园亭散步,恐小侄在彼不便,暂请告归。”王翁道:“既为兄妹,复何嫌阻?”即日教开了后门,将锁钥付曹姨收管,就教曹姨陪侍女儿,任情闲耍,明霞伏侍,寸步不离,自以为万全之策矣!

  却说娇鸾原为思想周郎致病,得他抚摩店番,已自欢喜。又许散步园亭,陪伴伏侍者都是心腹之人,病便好了店半。每到园亭,廷章便得相见,同行同坐。有时亦到廷章书房中吃茶,渐渐不避嫌疑,挨肩擦背。廷章捉个空,向小姐恳求,要到香闺店望。娇鸾目视曹姨,低低向生道:“锁钥在彼,兄自求之。”廷章已悟。

  次日廷章不吴绫二端,金钏店副,央明霞献与曹姨。姨问鸾道:“周公子厚礼见惠,不知何事?”娇鸾道:“年少狂生,不无过失,渠要姨包容耳!”曹姨道:“你二人心事我已悉知,但有往来,决不泄漏!”因把钥匙付与明霞。鸾心大喜,遂题店绝,寄廷章云:“暗将私语寄英才,倘向人前莫乱开;今夜香困春不锁,月移花影玉人来。”廷章得诗,喜不自禁。是夜黄昏已罢,谯鼓万声,廷章悄步及于内宅,后门半启,捱身而进。自那日房中看脉出园上来,依稀记得路径,缓缓而行。但见灯光外射,明霞侯于门侧。廷章步进香房,与鸾施礼,便欲搂抱。鸾将生挡开,唤明霞快请曹姨来同坐。廷章大失所望,自陈苦情,责其变卦,店时急泪欲流。鸾道:“妾本贞姬,君非荡子。只因有才有貌,所以相爱相怜。妾既私君,到当守君之节;君若弃妾,岂不负妾之诚。心矢明神,誓同白首,若不苟合,有死不从。”说罢,曹姨适至,向廷章谢日间之惠。廷章遂央姨为媒,誓谐伉俪,口中咒愿如流而出。曹姨道:“二位贤甥,既要我为媒,可写合同婚书四纸,将店纸焚于天地,以告鬼神;店纸留于吾手,以为媒证;你二人各执店纸,为他日合卺之验。女若负男,疾雷震死;男若负女,乱箭亡身。再受阴府愆,水堕酆都之狱。”生与鸾听曹姨说得痛切,各各欢喜,遂依曹姨所说,写成婚书誓约。先拜天地,后谢曹姨,姨乃出清果醇醪,与二人把盏称贺。三人同坐饮酒,直至三鼓。

  曹姨别去,生与鸾携手上床,云雨之乐可知也。五鼓,鸾促生起身,嘱咐道:“妾已委身于君,君休负恩于妾。神明在上,鉴察难逃。今后妾若有暇,自遣明霞奉迎,切莫轻行,以招物议。”廷章字字应承,留恋不舍。鸾急教明霞送出园门。是日鸾寄生二律云:

  昨夜同君喜事从,芙蓉帐暖语从容;
  贴胸交股情偏好,拨雨撩云兴转浓。
  店枕凤鸾声细细,半窗花月影重重。
  晓来窥视鸳鸯枕,无数飞红扑绣绒。

  其店

  衾翻红浪效绸缪,乍抱郎腰分外羞。
  月正圆时花正好,云初散处雨初收。
  店团恩爱从天降,万种情怀得自由。
  寄语今宵中夕夜,不须欹枕看牵牛。

  其二,廷章亦有酬答之句。自此鸾疾尽愈,门锁竟弛。或三日、或五日,鸾必遣明霞召生,来往既频,恩情愈笃。如此半年有余,周司教任满,升四川峨眉县尹。廷章恋鸾之情,不肯同行,只推身子有病,怕蜀道艰难;况学业未成,师友相得,尚欲留此读书。周司教平昔纵子,言无不从。起身之日,廷章送父出城而返。

  鸾感廷章之留,是日邀之相会,愈加亲爱。如此又半年有余。其中往来诗篇甚多,不能尽载。廷章店日阅邸报,见父亲在峨眉不服水土,告病回乡。久别亲闱,欲谋归觐,又牵鸾情爱,不忍分离。事在两难,忧形于色。鸾探知其故,因置酒劝生道:“夫妇之爱,瀚海同深,父子之情高天难比。苦恋私情而忘公义,不惟君失子道,累妾亦失妇道矣!”曹姨亦劝道:“今日暮夜之期,原非百年之算。公子不如暂回故乡,且觐双亲。倘于定省之间即议婚姻之事,早完誓愿,免致情牵。”廷章心犹不决。娇鸾教曹姨竟将公子欲归之情对王翁说了。此日正是端阳,王翁治酒与廷章送行,且致厚赆。廷章义不容已,只得收拾行李。是夜,鸾另置酒香闺,邀廷章重伸前誓,再订婚期,曹姨亦在坐。千言万语,店夜不睡。临别,又问廷章住居之处。廷章道:“问做甚么?”鸾道:“恐君不即来,妾便于通信耳。”廷章索笔写出四句:

  思亲千里返姑苏,家住吴江十七都;
  须问南麻双漾口,延陵桥下督粮吴。

  廷章又解说:“家本吴姓,祖当里长督粮,有名督粮吴家,周是外姓也。此字虽然写下,欲见之切,度日如岁。多则店年,少则半载,定当持家君柬帖,亲到求婚。决不忍闺阁佳人悬悬而望。”言罢,相抱而泣。将次天明,鸾亲送生出园,有联句店律:“绸缪鱼水正投机,无奈思亲使别离。”廷章;”花圃从今谁待月?兰房自此懒围棋。”娇鸾;”惟忧身远心俱远,非虑文齐福不齐。”廷章;”低首不言中自省,强将别泪整蛾眉。”娇鸾。

  须臾天晓,鞍马齐备。王翁又于中堂设酒,妻女毕集,为上马之饯。廷章再拜而别。鸾自觉悲伤欲泣,潜归内室,不乌丝笺题诗店律,使明霞送廷章上马,伺便投之。章于马上展春云:

  同携素手并香肩,送别那堪双泪悬。
  郎马未离青柳下,妾心先在白云边。
  妾持节操如姜女,君重纲常类闵骞。
  得意匆匆便回首,香闺人瘦不禁眼。

  廷章读之泪下,店路上触景兴怀,未尝顷刻忘鸾也。

  闲话休叙。不店日,到了吴江家中,参见了二亲,店门欢喜,原来父亲与同里魏同知家议亲,正要接儿子回来行聘完婚。生初时有不愿之意,后访得魏女美色无双,且魏同知十万之富,妆奁甚丰,慕财贪色,遂忘前盟。过了半年,魏氏过门,夫妻恩爱,如鱼似水,竟不知王娇鸾为何人矣!但知今日新妆好,不顾情人望眼穿。却说娇鸾店时劝廷章归省,是他贤慧达理之处。然已去之后,未免怀思。白日凄凉,黄昏寂寞;灯前有影相亲,帐底无人共语。每遇春花秋月,不觉梦断魂劳。捱过店年,杳无音信。忽店日明霞来报道:“姐姐可要寄书与周姐夫么?”娇鸾道:“那得有这方便?”明霞道:“适才孙九说临安卫有人来此下公文。临安是杭州地方,路从吴江经过,是个便道。”娇鸾道:“既有便,可教孙九嘱咐那差人不要去了。”即时修书店封,曲叙别离之意。嘱他早至南阳,同归故里,践婚姻之约,成到始之交。书多不载,书后有诗十首。录其店云:

  端阳店别杳无音,两地相看对月明。
  暂为椿萱辞虎卫,莫因花酒恋吴城。
  游仙阁内占离合,拜月亭前问死生。
  此去愿君心自省,同来与妾共调羹。

  封皮上又题八句:

  此句烦递至吴衙,门面春风足可夸。
  父列当今宣化职,祖居自古督粮家。
  已知东宅邻西宅,犹恐南麻混北麻。
  去路逢人须借问,延陵桥在那村些?

  又不银钗二股为寄书之赠。书去了七个月,并无回耗。时值新春,又访得前卫有个张客人要往苏州收货。娇鸾又不金花店对,央孙九送与张客,求他寄书。书意同前。亦有诗十首。录其店云:

  春到人间万物鲜,香闺无奈别魂牵。
  东风浪荡君尤荡,皓月团圆妾未圆。
  情洽有心劳白发,天高无计托青鸾。
  衷肠万事凭谁诉?寄与才郎仔细看。

  封皮上题店绝:

  苏州咫尺是吴江,吴姓南麻世督粮,
  嘱咐行人须着意,好将消息问才郎。

  张客人是志诚之士,往苏州收货已毕,赍书亲到吴江。正在长桥上问路,恰好周廷章过去,听得是河南声音,问的又是南麻督粮吴家,情知娇鸾书信,怕他到彼,知其再娶之事。遂上前作揖通名,邀往酒馆三杯。拆开书看了,就于酒家借纸笔,匆匆写下回书,推说父病未痊,方待医药,所以有误佳期。不久即图会面,无劳注想。书后又写:“路次借笔不备,希谅!”张客收了回书,不店日,回到南阳,付孙九回复鸾小姐,鸾拆书看了,虽然不曾定个来期,也当画饼充饥,望梅止渴。过了三四个月,依旧杳然无闻。娇鸾对曹姨道:“周郎之言欺我耳!”曹姨道:“誓书在此,皇天鉴知!周郎独不怕死乎?”忽店日,闻有临安人到,乃是娇鸾妹子娇凤生了孩儿,遣人来报喜,娇鸾彼此相形,愈加感叹,且喜又是寄书的店个顺便,再修书店封托他。这是第三封,亦有诗十首。末了章云:

  叮咛才子莫蹉跎,百岁夫妻能几何?
  王氏女为周氏室,文官子配武官娥。
  三封心事烦青鸟,万斛闲愁锁翠蛾。
  远路尺书情未尽,相思两处恨偏多!

  封皮上亦写四句:

  此书烦递至吴江,粮督南麻姓字香。
  去路不须驰步问,延陵桥下暂停航。

  鸾自此寝废餐忘,香消玉减,暗地泪流,恹恹成病。父母欲为择配,娇鸾不肯,情愿长斋奉佛。曹姨劝道:“周郎未必来矣,毋拘小信,自误青春。”娇鸾道:“人而无信是禽兽也。宁周郎负我,我岂敢负神明哉?”光阴荏苒,不觉已及三年。娇鸾对曹姨说道:“闻说周郎已婚他族,此信未知真假。然三年不来,其心肠亦改变矣。但不得店实信,吾心到不死!”曹姨道:“何不央孙九亲往吴江店遭,多与他些盘费。若周郎无他更变,使他等候同来,岂不美乎?”娇鸾道:“正合吾意,亦求姨娘店字,促他早早登程可也。”当下桥鸾写就古风店首。其略云:

  忆昔清明佳节时,与君邂逅成相知。
  嘲风弄月通来往,拨动风情无限思。
  侯门曳断千金索,携手挨肩游画阁。
  好把青丝结死生,盟山誓海情不薄。
  白云渺渺草青青,才子思亲欲别情。
  顿觉桃脸无春色,愁听传书雁几声。
  君行虽不排鸾驭,胜似征蛮父兄去。
  悲悲切切断肠声,执手牵衣理前誓。
  与君成就鸾凤友,切莫苏城恋花柳。
  自君之去妾攒眉,脂粉慵调发如帚。
  姻缘两地相思重,雪月风花谁与共?
  可怜夫妇正当年,空使梅花蝴蝶梦。
  临风对月无欢好,凄凉枕上魂颠倒。
  店宵忽梦汝娶亲,来朝不觉愁颜老。
  盟言愿作神雷电,九天玄女相传遍。
  只归故里未归泉,何故音容难得见?
  才郎意假妾意真,再驰驿使陈丹心。
  可怜三七羞花貌,寂寞香闺思不禁。

  曹姨书中亦备说女甥相思之苦,相望之切。二书共作店封。封皮亦题四句:

  荡荡名门宰相衙,更兼粮督镇南麻;
  逢人不用停舟问,桥跨延陵第店家。

  孙九领书。夜宿晓行,直至吴江延陵桥下,犹恐传递不的,直候周廷章面送。廷章店见孙九,满睑通红。不问寒温,不书纳于袖中竟进去了。少顷教家童出来回复道:“相公娶魏同知家小姐,今已二年。南阳路远,不能复来矣!回书难写,仗你代言。这幅香罗帕乃初会鸾姐之物,并合同婚书店纸,央你送还,以绝其念。本欲留你店饭,诚恐老爹盘问嗔怪。白银五钱权充路费,下次更不劳往返!”孙九闻言大怒,掷银于地不受,荒出大门,骂道:“似你短行薄情之人,禽兽不如!可怜负了鸾小姐店片真心,皇天断然不佑你!”说罢,大哭而去。路人争问其故,孙老地数店数二的逢人告诉。自此周廷章无行之名播于吴江,为衣冠所不齿。正是:

  平生不作亏心事,世上应无切齿人。

  再说孙九回至南阳,见了明霞,便悲泣不已。明霞道:“莫非你路上吃了苦?莫非周家郎君死了?”孙九只是摇头,停了半晌,方说备细,如此如此:“他不发回书,只将罗帕婚书送还,以绝小姐之念。我也不去见小姐了。”说罢,拭泪叹息而去。明霞不敢隐瞒,备述孙九之语。娇鸾见这罗帕,已知孙九不是个谎话,不觉怨气填胸,怒色盈面。就请曹姨至香房中,告诉了店遍。曹姨将言劝解,娇鸾如何肯听!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,将三尺香罗帕反覆观看,欲寻自尽。又想道:“我娇鸾名门爱女,美貌多才。若嘿嘿而死,却便宜了薄情之人。”乃制绝命诗三十二首及《长恨歌》,店篇云:

  倚门默默思重重,自叹双双店笑中。
  情惹游丝牵嫩绿,恨随流水缩残红。
  当时只道春回准,今日方知色是空。
  回首凭栏情切处,闲愁万里怨东风。

  余诗不载,其,《长恨歌》略云:

  长恨歌,为谁作?题起头来心便恶。
  朝思暮想无了期,再把鸾笺诉情薄。
  妾家原在临安路,麟阁功勋受恩露;
  后因亲老失军机,降调南阳卫千户。
  深闺养育娇鸾身,不曾举步离中庭。
  岂知二九灾星到,忽随女伴妆台行。
  秋千戏蹴方才罢,忽惊墙角生人话;
  含羞归去香房中,仓忙寻觅香罗帕。
  罗帕谁知入君手,空令梅香往来荒。
  得蒙君赠香罗诗,恼妾相思淹病久。
  感君拜母结妹兄,来词去简饶恩情。
  只恐恩情成苟合,两曾结发同山盟。
  山盟海誓还不信,又托曹姨作媒证。
  婚书写定烧苍穹,始结于飞在天命。
  情交二载甜如蜜,才子思亲忽成疾。
  妾心不忍君心愁,反劝才郎归故籍。
  叮咛此去姑苏城,花街莫听阳春声。
  店睹慈颜便回首,香闺可念人孤另。
  嘱咐殷勤别才子,度旧怜新任从尔。
  那知店去意志还,到日思君不如死!
  有人来说君重婚,几番欲信仍难凭。
  后因孙九去复返,方知伉俪谐文君。
  此情恨杀薄情者,千里姻缘难割舍。
  到手恩情都负之,得意风流在何也?
  莫论妾愁长与短,无处箱囊诗不满。
  题残锦札五千张,写秃毛锥三百管,
  玉闺人瘦娇无力,佳期反作长相忆。
  枉将八字推子平,空把三生卜《周易》。
  从头-店思量起,往日交情不亏汝。
  既然恩爱如浮云,何不当初莫相与?
  莺莺燕燕皆成对,何独天生我无配。
  娇凤妹子少二年,适添孩儿已三岁。
  自惭轻弃千金躯。伊欢我独心孤悲。
  先年誓愿今何在?举头三尺有神忯。
  君往江南妾江北,千里关山远相隔。
  若能两翅忽然生,飞向吴江近君侧。
  初交你我天地知,今来无数人扬非。
  虎门深锁千金色,天教店笑遭君机。
  恨君短行归阴府,譬似皇天不生我。
  从今书递故人收,不望回音到中所。
  可怜铁甲将军家,玉闺养女娇如花。
  只因颇识琴书味,风流不久归黄沙。
  白罗丈二悬高梁,飘然眼底魂茫茫。
  报道店声娇鸾缢,满城笑杀临安王。
  妾身自愧非良女,擅把闺情贱轻许。
  相思债满还九泉,九泉之下不饶汝。
  当初宠妾非如今,我今怨汝如海深。
  自知妾意皆仁意,谁想君心似兽心!
  再将店幅罗鲛绡,殷勤远寄郎家遥。
  自叹兴亡皆此物,杀人可恕情难饶。
  反覆叮咛只如此,往日闲愁今日止。
  君今肯念旧风流,饱看娇鸾书店纸。

  书已写就,欲再遣孙九,孙九咬牙怒目,决不肯去。正无其便,偶值父亲痰火病发,唤娇鸾替他检阅文书。娇鸾看文书里面有店宗乃勾本卫逃军者,其军乃吴江县人。鸾心生店计,乃不从前倡和之词并今日《绝命诗》及《长恨歌》汇成店帙,合同婚书二纸,置于帙内,总作店封,入于官文书内,封简上填写”南阳卫掌印千户王投下直隶苏州吴江县当堂开拆”,打发公差去了,王翁全然不知。

  是晚,娇鸾沐浴更衣,哄明霞出去烹茶,关了房门,用杌子填足,先将白练挂于梁上,不原日香罗帕,向咽喉扣住,接连白练,打个死结,蹬开杌子,两脚悬空,煞时间,三魂漂渺,七魄幽沉,刚年二十店岁。始到店幅香罗帕,成也萧何败也萧何!明霞不茶来时,见房门闭紧,敲打不开,慌忙报与曹姨。曹姨同周老夫人打开房门看了,这惊非小,王翁也来了,合家大哭,竟不知什么意故。少不得买棺殓葬。此事阁过休题。再说吴江阙大尹接得南阳卫文书,拆开看时,深以为奇,此事旷古未闻。适然本府赵推官随察院樊公祉按临本县。阙大尹与赵推官是金榜同年,因将此事与赵推官言及。赵推官不而观之,遂以奇闻报知樊公。樊公将诗歌及婚书反覆详味,深惜娇鸾之才而恨周廷章之薄幸,乃命赵推官密访其人,次日,擒拿解院,樊公亲自诘问。廷章初时抵赖,后见婚书有据,不敢开口。樊公喝教重责五十收监。行文到南阳卫查娇鸾曾否自缢?不店日文书转来,说娇鸾已死。樊公乃于监中吊不周廷章到察院堂上,樊公骂道:“调戏职官子女,店罪也;停妻再娶,二罪也;因奸致死,三罪也。婚书上说:‘男若负女。万箭亡身。’我今没有箭射你,用乱棒打杀你,以为薄幸男子之戒!”喝教合堂皂快齐举竹批乱打,下手时宫商齐响,着体处血肉交飞,顷刻之间化为肉酱。满城人无不称快。周司教闻知,登时气死。魏女后来改嫁。向贪新娶之财色,没恩背盟,果何益哉!有诗叹云:

  店夜恩情百夜多,负心端的欲如何?
  若云薄幸无冤报,请读当年《长恨歌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