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上啊,欠债还钱那是天经地义,阴司地府里更是算得分毫不差。不是你的钱财,就算使手段骗来了,到头来也得一分一毫地还回去。这因果报应的事啊,古往今来多得很,今儿个就给各位说个稀罕的。
晋州古城县有个张善友,平日里吃斋念佛,是个出了名的善人。他媳妇李氏却是个眼皮子浅的,总爱占些小便宜。两口子日子过得宽裕,就是没个一儿半女。
这年开春,县里有个叫赵廷玉的穷汉,因老母亲过世没钱下葬,就打起张家的主意。趁着夜色挖开墙洞,偷了五六十两银子。葬完母亲后,赵廷玉蹲在坟头直抹眼泪:"我本是个老实人,可为了葬母才做下这亏心事。这辈子怕是还不上了,来世做牛做马也得还张家这笔债。"
第二天张家发现遭了贼,张善友倒也想得开,叹口气说:"命里该破财。"可李氏心疼得直跺脚:"这么多银子能生多少利钱啊!"正念叨着,门外来了个五台山的和尚。
那和尚风尘仆仆,合十行礼道:"贫僧为修佛殿化缘,攒下百来两银子。如今要去别处募捐,带着银两不便,听说施主乐善好施,特来寄存。"张善友连忙答应,当着和尚面点清银两,交给李氏收好。
李氏摸着白花花的银子,眼珠一转:"刚丢了五六十两,这倒送来一百两,岂不是连本带利都回来了?"心里就打起赖账的主意。
转眼到了三月三,张善友要去东岳庙求子,特意嘱咐李氏:"和尚来取银子时,务必如数奉还。"李氏满口答应。等丈夫一走,和尚果然来取银两。李氏竟翻脸不认账,赌咒发誓说没见过银子。和尚气得浑身发抖,合掌念道:"阿弥陀佛!这修庙的善款你也敢昧?今生不还,来世必偿!"说完含恨而去。
说来也怪,没过两年李氏竟接连生下两个儿子。大儿子叫乞僧,起早贪黑地挣钱,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花;小儿子福僧却是个败家子,整天吃喝嫖赌。讨债的天天上门,张善友怕丢人,只得替小儿子还债。乞僧看着自己辛苦钱被弟弟挥霍,气得直吐血。
后来张善友把家产分成三份。福僧拿到钱就像雪见太阳,不到一年就败光了,连爹娘那份也搭进去。最后连哥哥的积蓄也惦记上,硬是把勤俭持家的乞僧气得一病不起。张善友看着病榻上的大儿子,再瞅瞅活蹦乱跳的小儿子,老泪纵横:"老天爷啊,怎么让省吃俭用的遭罪,败家子反倒逍遥?"
这年开春,那讨饭的和尚病入膏肓,终究没能挺过去,咽了气。张善友老两口哭得嗓子都哑了。那福僧见哥哥死了,心里盘算着剩下的家产都归自己享用,半点伤心都没有。李氏老太太见小儿子这般没心没肺,越发舍不得死去的大儿子,整日以泪洗面,最后竟哭得眼里流出血来,也跟着去了。
福僧这败家子连母亲的丧事都不放在心上,照样在烟花巷里鬼混,身子骨被掏空了,染上痨病,眼瞅着也要不行了。张善友急得团团转,心想就算是败家子,好歹留个香火啊,哪还顾得上成不成器。正是应了那句老话:前生造的孽,今生逃不过。福僧病得只剩一口气,时候一到,就像半夜里熬干的油灯,悄没声就灭了。
张善友虽然平日看不上这小儿子,可如今两个儿子和老伴都走了,独留他一个老头子,怎能不肝肠寸断?他捶胸顿足地想:"我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,落得这般下场!"越想越恨,忽然拍腿叫道:"这两个孽障当初是去东岳庙求来的,如今被阎王爷勾了魂,东岳大帝能不知道?我这就去告状!"
这老头越想越魔怔,真跑到东岳庙哭诉:"老汉我一辈子行善积德,老婆孩子也没做过恶事,怎就被阎王不分青红皂白全收了去?求神明开眼,把阎王叫来对质!"说着就昏倒在香案前。迷迷糊糊间,见个鬼差来勾他。张善友正想找阎王算账,跟着就去了阴司。
阎王拍案道:"张善友,你为何告我?"老头跪着哭诉:"我娘仨没造孽,凭啥勾我们?"阎王冷笑:"想见儿子?"一挥手,两个儿子果然来了。张善友忙去拉大儿子:"跟爹回家吧!"谁知乞僧甩开手:"谁是你儿子?我是当年偷你家银子的赵廷玉,连本带利还清了!"老头又去扯小儿子,福僧也躲开:"我是五台山和尚,你欠我的债也还完了!"
张善友惊得倒退两步,突然想起老伴,忙求阎王。只见李氏戴着枷锁被押上来,哭喊:"我昧了和尚一百两银子,正在地狱受罪呢!"老头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都是前世冤孽。正拉扯间,被阎王一声惊堂木吓醒,才发现是场梦。从此看破红尘,出家去了。
这正是:举头三尺有神明,欠债还钱天经地义。
话说宋朝汴梁城外的周家庄,有个周荣祖秀才,妻子张氏,儿子叫长寿。祖上本是富户,老太爷信佛,盖了座佛堂。传到周父这辈,竟把佛堂拆了盖宅子,结果房子刚盖好就一命呜呼。周荣祖满腹诗书,要进京赶考,舍不得妻儿,便带着娘俩同行。临走把祖传的金元宝埋在后墙下,只带些碎银子当盘缠。
另一边,曹州有个穷汉贾仁,住在破窑洞里,靠给人搬砖和泥过活。他成天愤愤不平:"都是两条腿的人,凭啥别人吃香喝辣?"每日得空就去东岳庙哭诉:"我贾仁要是发了财,一定修桥补路斋僧念佛!"这穷汉天天去祷告,倒真把神仙给感动了。
这日贾仁做完祷告,身子一歪就在庙廊下睡着了。迷迷糊糊间,魂儿竟被灵派侯爷勾了去。那侯爷端坐殿上,拍着案几问他:"你这厮整日里怨天怨地,究竟为哪般?"贾仁赶忙把穷苦日子一五一十倒了个干净,说到伤心处,鼻涕眼泪糊了满脸。
灵派侯听得心软,转头吩咐增福神:"查查这人命里该有多少衣食福分。"那增福神翻着簿子回道:"此人前世不敬神明,虐待双亲,毁谤佛法,杀生害命,糟蹋粮食清水,合该今生冻饿而死。"贾仁一听这话,吓得扑通跪下,脑袋磕得咚咚响:"大老爷开恩啊!我爹娘在世时,我也是端茶送水伺候的。他们走后,我年年上坟烧纸,泪都没干过......"
灵派侯沉吟片刻,对增福神道:"虽说他平日没积什么德,但穷着养父母也算孝心。常言道'天不生无禄之人',不如借别家福分给他二十年?"增福神掐指一算:"曹州周家庄积了三代阴德,偏生这辈拆了佛堂,合该折损些福报。正好借他二十年,到期归还便是。"
贾仁听得真切,心里早乐开了花,暗想:"这下可要当财主了!"叩谢完刚出殿门,骑上高头大马一甩鞭子,突然天旋地转——原来还在庙檐下躺着呢。他揉着酸痛的腰嘀咕:"梦里说得有鼻子有眼,可财主在哪呢?"正念叨着,忽听街上有人喊卖泥坯。
您猜怎么着?那卖泥坯的正是周家仆人。贾仁跟着去后院拆墙,一锄头下去,石板底下竟滚出满槽金银!他强压着狂喜,偷摸运了三四日,从此鸟枪换炮。先置办宅院,再开当铺油坊,没几年就成了贾员外。只是这铁公鸡一毛不拔,买个孩子都要讨价还价,背地里都叫他"抠门贾"。
再说那周秀才一家,赴考落第回来,发现祖传金银不翼而飞。大雪天里,三口子裹着单衣瑟瑟发抖。那雪下得啊,把长安街都铺成了白玉路,孟浩然骑驴都得滑跟头,更何况他们饿着肚子赶路?正是应了那句老话:运来推都推不开,运去躲也躲不过。
风雪交加的黄昏,张氏裹紧单薄的衣衫,望着漫天飞雪发愁:"这风刮得跟刀子似的,雪又下得急,咱们可怎么赶路啊?好歹找个地方躲躲吧。"周秀才搓着冻僵的手,指着不远处:"前头有个酒铺,咱们先去避避风雪。"
两口子牵着七岁的长寿,踉踉跄跄钻进酒铺。店小二正擦着酒坛,抬头招呼:"客官可是要打酒?"周秀才苦笑着摇头:"小哥说笑了,我们哪有钱买酒?"店小二打量他们冻得发青的脸色:"不买酒,来酒铺作甚?"秀才抖着身子解释:"我们是探亲回来的穷秀才,遇上这场大雪,衣裳单薄肚子又空......"话没说完,牙齿就咯咯打颤。
"避雪就避雪吧,谁还能顶着房子赶路不成?"店小二心软,见他们抖得厉害,忽然指着供桌上的三杯酒:"这大冷天的,我舍你们杯酒暖暖身子。"说着取下头杯酒递过去。周秀才感激地接过,热酒下肚,总算缓过气来。张氏闻着酒香直咽口水,又不好意思开口。店小二会意,索性把第二杯也递来:"娘子也喝一杯吧。"
小长寿眼巴巴望着爹娘,突然嚷道:"我也要喝!"周秀才鼻子一酸,眼泪扑簌簌掉在破衣襟上:"爹娘这还是沾人家的光,哪还有你的份......"孩子哇地哭起来。店小二叹口气,把最后一杯酒塞给孩子:"作孽啊!我看你们这般艰难,不如......"他压低声音,"把这孩子送给好人家养吧?"
张氏红着眼圈扯丈夫袖子:"真要饿死冻死,不如给孩子寻条活路。"这时店小二突然拍腿:"巧了!对门贾员外家财万贯,正缺个继承香火的。"说着就往外跑,不一会儿领来个穿绸缎的中年人。
陈德甫一进门就盯着长寿瞧:"好个福相的孩子!"转头问周秀才:"先生为何要卖亲生骨肉?"周秀才拢着破袖口苦笑:"家业败落,实在活不下去了。"陈德甫捻着胡子笑:"贾员外家金山银山,这孩子将来都是他的。"
到了贾府,那贾员外腆着肚子出来,一见长寿就眉开眼笑:"青白脸儿的俊小子!"却转头对陈德甫使眼色:"立文书得写清楚——若反悔要罚一千贯!"陈德甫赔笑:"您这大财主还在乎这个?"贾员外摸着金戒指哼道:"我指甲缝里漏的银子都够他们吃半辈子!"
周秀才握着笔的手直发抖,文书上"正价"那栏还空着。陈德甫悄声安慰:"员外出手肯定大方。"谁都没瞧见贾员外嘴角那抹冷笑。七岁的长寿突然挣开母亲的手,大声说:"我姓周!"贾员外脸一沉,甩袖就走,连卖身钱都懒得给了。
秀才急急忙忙催着陈德甫,陈德甫只得转身去找员外。那员外翘着二郎腿,慢悠悠地说:"他把儿子留在我这儿,自己走不就得了?"陈德甫搓着手赔笑:"他哪能就这么走?您还没给人家抚养钱呢。"
员外眼珠子一转,装糊涂道:"什么抚养钱?随便给几个铜板打发得了。"陈德甫急得直跺脚:"员外您这不是耍人玩吗?他要是有钱,哪会卖亲生骨肉?现在倒要人家给您钱?"
员外把茶碗往桌上一顿:"他养不起儿子才过继给我。如今吃我的穿我的,我没问他要饭钱就不错了!"陈德甫苦着脸说:"人家辛辛苦苦把孩子养大送给您,就指着这点钱当路费回家啊。"
员外突然拍案而起:"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!他要敢反悔,就罚他一千贯钱把儿子领回去!"陈德甫急得直搓手:"员外您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?"
员外斜眼瞥着他:"看你面子,给一贯钱顶天了。"陈德甫惊得瞪圆了眼:"这么个大活人,就给一贯钱?"员外摸着金戒指冷笑:"一贯钱还少?我们富人花一贯钱就像割肉似的。你穷惯了,倒说得轻巧!"
陈德甫来回跑了三四趟,最后咬着牙说:"这样吧,从我工钱里再支两贯,凑成四贯给人家。"员外顿时眉开眼笑:"你出一半钱,孩子还是我的?好好好,你真是个明白人!"
周秀才在门外正安慰妻子:"这家底子厚实,文书都立好了,咱们长寿儿总算有活路了。"话没说完,就见陈德甫攥着四贯钱出来。秀才娘子当场就哭了:"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儿,就值这几个铜板?买个泥娃娃都不够!"
屋里长寿儿被领出来,一家三口抱头痛哭。秀才摸着孩子的头说:"爹娘实在没法子了...你在这儿好歹能吃饱穿暖..."小孩死死拽着爹娘衣角不撒手,哭得撕心裂肺。陈德甫赶忙去买来糖葫芦哄孩子,趁孩子不注意,赶紧把秀才夫妇送走了。
这贾员外得了便宜还卖乖,给小孩改名贾长寿,严禁下人提起他的身世。说来也怪,这长寿长大后跟他抠门的养父截然相反,花钱如流水,人都叫他"钱舍郎"。
转眼十来年过去,老夫人过世,贾员外也病倒了。长寿要去东岳庙上香祈福,问养父要了一贯钱。谁知他转头就带着小厮撬开库房,揣着大把金银出了门。
三月二十七这天,东岳庙前人山人海。天色渐暗时,长寿主仆在廊下找地方歇脚,却见一对老夫妻早已在那儿。那老汉戴着沾满灰尘的儒生巾,老妇人罗袜上沾满泥浆,一看就是长途跋涉的穷苦人。夜风卷着香火味掠过屋檐,谁又能想到,这衣衫褴褛的老夫妇,正是当年含泪卖儿的周秀才夫妻呢?
话说这世上啊,有两个人正在泰安州的庙廊下歇脚。您猜是谁?正是当年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和他媳妇。自打卖了儿子,家里就穷得叮当响,四处投亲靠友都没个着落,在外头流浪了十来年。如今一路要饭回来,想着去贾家打听儿子的下落。
正赶上东岳圣帝过生日,庙里香火旺盛。周秀才想着给人写写疏文能挣几个钱,就去找庙官讨活计。庙官见他是个读书人,特意安排在这干净的廊下住着。哪知道贾长寿带着家仆兴儿逛庙会,看中这块地方,非要赶人走。
那兴儿狗仗人势,叉着腰就吼:"穷要饭的,快滚开!这地儿我们少爷要歇脚!"周秀才扶着墙站起来:"你们是哪家的?总得讲个先来后到。"兴儿抬手就是一巴掌:"瞎了你的狗眼!连'钱舍'老爷都不认得?"
正扭打间,庙官急匆匆赶来。兴儿掏出钱袋晃得哗啦响:"我们'钱舍'有的是钱,给你一贯,这地儿让给我们!"庙官见钱眼开,转头就劝周秀才:"您二位换个地方吧,这钱舍可惹不起..."
第二天烧完香,各走各路。贾长寿回到家,发现老员外已经咽气,他顺顺当当继承了万贯家财。这边周秀才两口子一路打听,走到曹南村时,他媳妇突然心口疼。抬眼望见"施药"的招牌,忙去讨了副药。那坐堂大夫摆摆手:"不必谢,记得我陈德甫的名号就行。"
周秀才听着耳熟,猛地一拍大腿:"当年卖孩子的保人,可不就是您!"陈德甫眯着眼打量半天,突然想起什么:"那孩子如今叫贾长寿,刚接了家业,可比他养父大方多了!"说着指指药铺招牌,"这施药的本钱,还是他出的呢。"
陈德甫去找贾长寿时,这小伙子正数银子呢。听说亲生父母找来,手里的银锭"当啷"掉在地上——泰安州那个穷秀才,竟是自己亲爹!他慌慌张张跑到药铺,扑通就跪下了。周秀才气得直哆嗦:"在庙里欺负我们的,居然是我儿子?"
长寿赶紧让兴儿搬来一匣银子赔罪。周秀才打开匣子,突然"咦"了一声——每锭银子底下都錾着"周奉记"。这不正是二十年前他埋在地下的祖产吗?陈德甫一拍大腿:"我说贾仁当初怎么突然暴富,敢情是挖了你家银窖!"
当天夜里,周秀才把银子分作三份:一份谢陈德甫当年的两贯钱,一份赏给路过帮忙的店小二,剩下的让儿子拿去周济穷人。后来长寿重修了周家祠堂,把贾姓改回周姓。街坊们都说,那贾仁守财二十年,原来是在给周家看库房呢!
这正是:命里有时终须有,强求来的银钱,到底要物归原主。
看财奴刁买冤家主
诗云:
从来欠债要还钱,冥府于斯倍灼然。
若使得来非分内,终须有日复还原。
却说人生财物,皆有分定。若不是你的东西,纵然勉强哄得到手,原要一分一毫填还别人的。从来因果报应的说话,其事非一,难以尽述。在下先拣一个希罕些的,说来做个得胜头回。
晋州古城县有一个人,名唤张善友。平日看经念佛,是个好善的长者。浑家李氏却有些短见薄识,要做些小便宜勾当。夫妻两个过活,不曾生男育女,家道尽从容好过。其时本县有个赵廷玉,是个贫难的人,平日也守本分。只因一时母亲亡故,无钱葬埋,晓得张善友家事有余,起心要去偷他些来用。算计了两日,果然被他挖个墙洞,偷了他五六十两银子去,将母亲殡葬讫。自想道:“我本不是没行止的,只因家贫无钱葬母,做出这个短头的事来,扰了这一家人家,今生今世还不的他,来生来世是必填还他则个。”张善友次日起来,见了壁洞,晓得失了贼,查点家财,箱笼里没了五六十两银子。张善友是个富家,也不十分放在心上,道是命该失脱,叹口气罢了。惟有李氏切切于心道:“有此一项银子,做许多事,生许多利息,怎舍得白白被盗了去?”正在纳闷间,忽然外边有一个和尚来寻张善友。张善友出去相见了,问道:“师傅何来?”和尚道:“老僧是五台山僧人,为因佛殿坍损,下山来抄化修造。抄化了多时,积得有百来两银子,还少些个。又有那上了疏,未曾勾销的。今要往别处去走走,讨这些布施。身边所有银子,不便携带,恐有失所,要寻个寄放的去处,一时无有。一路访来,闻知长者好善,是个有名的檀越,特来寄放这一项银子。待别处讨足了,就来回取本山去也。”张善友道:“这是胜事,师父只管寄放在舍下,万无一误。只等师父事毕来取便是。”当下把银子看验明白、点计件数,拿进去交付与浑家了。出来留和尚吃斋。和尚道:“不劳檀越费斋,卷僧心忙要会募化。”善友道:“师父银子,弟子交付浑家收好在里面。倘若师父来取时,弟子出外,必预先分付停当,交还师你便了。”和尚别了自去抄化。那李氏接得和尚银子在手,满心欢喜,想道:“我才失得五六十两,这和尚倒送将一百两来,岂不是补了我的缺?还有得多哩。”就起一点心,打帐要赖他的。
一日,张善友要到东岳庙里烧香求子去,对浑家道:“我去则去,有那五台山的僧所寄银两,前日是你收着,若他来取时,不论我在不在,你便与他去。他若要斋吃,你便整理些蔬菜斋他一斋,也是你的功德。”李氏道:“我晓得。”张善友自烧香去了。去后,那五台山和尚抄化完了,却来问张善友取这项银子。李氏便白赖道:“张善友也不在家,我家也没有人寄甚么银子,师父敢是错认了人家了?”和尚道:“我前日亲自交付与张长者,长者收拾进来交付孺人的,怎么说此话?”李氏便赌咒道:“我若见你的,我眼里出血。”和尚道:“这等说了,要赖我的了。”李氏又道:“我赖了你的,我堕十八层地狱。”和尚见他赌咒,明知白赖了。争奈是个女人家,又不好与他争论得。和尚没计奈何,合着掌,念声佛道:“阿弥陀佛!我是十方抄化来的布施,要修理佛殿的,寄放在你这里。你怎么要赖我的?你今生今世赖了我这银子,到那里那世少不得要填还我。”带着悲恨而去。过了几时,张善友回来,问起和尚银子,李氏哄丈夫道:“刚你去了,那和尚就来取,我双手还他去了。”张善友道:“好,好,也完了一宗事。”
过得两年,李氏生下一子,自生此之后,家私火焰也似长将起来。再过了五年,又生一个,共是两个儿子了,大的小名叫做乞僧,次的小名叫做福僧。那乞僧大来极会做人家,披星戴月。早起晚眠。又且生性悭吝,一文不使,两文不用,不肯轻费着一个钱,把家私挣得偌大。可又作怪,一般两个弟兄,同胞共乳,生性绝是相反。那福僧每日只吃酒赌钱,养婆娘,做子弟,把钱钞不着疼热的使用。乞僧旁看了,是他辛苦挣来的,老大的心疼。福僧每日有人来讨债,多是瞒着家里外边借来花费的。张善友要做好汉的人,怎肯交儿子被人逼迫,门户不清的?只得一主一主填还了。那乞僧只叫得苦。张善友疼着大孩儿苦挣,恨着小孩儿荡费,偏吃亏了。立个主意,把家私匀做三分分开。他弟兄们各一分,老夫妻留一分。等做家的自做家,破败的自破败,省得歹的累了好的,一总凋零了。那福僧是个不成器的肚肠,倒要分了,自由自在,别无拘束,正中下怀。家私到手,正如汤泼瑞雪,风卷残云。不上一年,使得光光荡荡了。又要分了爹妈的这半分,也自没有了。便去打搅哥哥,不由他不应手。连哥哥的,也布摆下来。他是个做家人,怎生受得过?气得成病,一卧不起,求医无效,看看至死。张善友道:“成家的倒有病,败家的倒无病,五行中如何这样颠倒?”恨不得把小的替了大的,苦在心头,说不出来。
那乞僧气蛊已成,毕竟不痊,死了。张善友夫妻大痛无声。那福僧见哥哥死了,还有剩下家私,落得是他受用,一毫不在心上。李氏妈妈见如此光景,一发舍不得大的,终日啼哭,哭得眼中出血而死。福僧也没有一些苦楚,带着母丧,只在花街柳陌,逐日混帐,淘虚了身子,害了痨瘵之病,又看看死来。张善友此时急得无法可施,便是败家的,留得个种也好,论不得成器不成器了。正是:前生注定今生案,天数难逃大限催。福僧是个一丝两气的病,时节到来,如三更油尽的灯,不觉的息了。
张善友虽是平日不象意他的,而今自念两儿皆死,妈妈亦亡,单单剩得老身,怎由得不苦痛哀切?自道:“不知作了什么罪孽,今朝如此果报得没下梢!”一头愤恨,一头想道:“我这两个孽种,是东岳求来的,不争被你阎君勾去了。东岳敢不知道?我如今到东岳大帝面前,告苦一番,大帝有灵,勾将阎神来,或者还了我个把儿子,也不见得。”也是他苦育无聊,痴心想到此,果然到东岳跟前哭诉道:“老汉张善友一生修善,便是俺那两个孩子和妈妈,也不曾做甚么罪过,却被阎神屈屈勾将去,单剩得老夫。只望神明将阎神追来,与老汉折证一个明白。若果然该受这业报,老汉死也得瞑目。”诉罢,哭倒在地,一阵昏沉晕了去。朦胧之间,见个鬼使来对他道:“阎君有勾。”张善友道:“我正要见阎君问他去。”随了鬼使竟到阎君面前。阎君道:“张善友,你如何在东岳告我?”张善友道:“只为我妈妈和两个孩儿,不曾犯下甚么罪过,一时都勾了去。有些苦痛,故此哀告大帝做主。”阎王道:“你要见你两个孩儿么?”张善友道:“怎不要见?”阎王命鬼使:“召将来!”只见乞僧、福僧两个齐到。张善友喜之不胜,先对乞僧道:“大哥,我与你家去来!”乞僧道:“我不是你什么大哥,我当初是赵廷玉,不合偷了你家五十多两银子,如今加上几百倍利钱,还了你家。俺和你不亲了。”张善友见大的如此说了,只得对福僧说:“既如此,二哥随我家去了也罢。”福僧道:“我不是你家甚么二哥,我前生是五台山和尚,你少了我的,你如今也加百倍还得我勾了,与你没相干了。”张善友吃了一惊道:“如何我少五台山和尚的?怎生得妈妈来一问便好?”阎王已知其意,说道:“张善友,你要见浑家不难。”叫鬼卒:“与我开了酆都城,拿出张善友妻李氏来!”鬼卒应声去了。只见押了李氏,披枷带锁到殿前来。张善友道:“妈妈,你为何事,如此受罪?”李氏哭道:“我生前不合混赖了五台山和尚百两银子,死后叫我历遍十八层地狱,我好苦也!”张善友道:“那银子我只道还他去了,怎知赖了他的?这是自作自受!”李氏道:“你怎生救我?”扯着张善友大哭,阎王震怒,拍案大喝。张善友不觉惊醒,乃是睡倒在神案前,做的梦,明明白白,才省悟多是宿世的冤家债主,住了悲哭,出家修行去了。
方信道暗室亏心,难逃他神目如电。
今日个显报无私,怎倒把阎君埋怨?
在下为何先说此一段因果?只因有个贫人,把富人的银子借了去。替他看守了几多年,一钱不破。后来不知不觉,双手交还了本主。这事更奇,听在下表白一遍。
宋时,汴梁曹州曹南村周家庄上有个秀才,姓周,名荣祖,字伯成,浑家张氏。那周家先世,广有家财,祖公公周奉,敬重释门,起盖一所佛院,每日看经念佛。到他父亲手里,一心只做人家。为因修理宅舍,不舍得另办木石砖瓦,就将那所佛院尽拆毁来用了。比及宅舍功完,得病不起。人皆道是不信佛之报。父亲既死,家私里外,通是荣祖一个掌把。那荣祖学成满腹文章,要上朝应举。他与张氏生得一子,尚在襁褓,乳名叫做长寿。只因妻娇子幼,不舍得她撇,商量三口儿同去。他把祖上遗下那些金成锭的做一窖儿埋在后面墙下。怕路上不好携带,只把零碎的、细软的,带些随身。房廊屋舍,着个当直的看守,他自去了。
话分两头,曹州有一个穷汉,叫做贾仁,真是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吃了早起的,无那晚夕的。又不会做什么营生,则是与人家挑土筑墙,和泥托坯,担水运柴,做坌工生活度日。晚间在破窑中安身。外人见他十分过的艰难,都唤他做穷贾儿。却是这个人禀性古怪拗别,常道:“总是一般的人,别人那等富贵奢华,偏我这般穷苦!”心中恨毒。有诗为证:
又无房舍又无田,每日城南窑内眠。
一般带眼安眉汉,何事囊中偏没钱?
说那贾仁心中不服气,每日得闲空,便走到东岳庙中,苦诉神灵道:“小人贾仁特来祷告。小人想,有那等骑鞍压马,穿罗著锦,吃好的,用好的,他也是一世人。我贾仁也是一世人,偏我衣不遮身,食不充口,烧地眠,灸地卧,兀的不穷杀了小人!小人但有些小富贵,也为斋僧布施,盖寺建塔,修桥补路,惜孤念寡,敬老怜贫,上圣可怜见咱!”日日如此,真是精诚之极,有感必通,果然被他衷告不过,感动起来。
一日祷告毕,睡倒在廊檐下,一灵儿被殿前灵派侯摄去,问他终日埋天怨地的缘故。贾仁把前言再述一遍,哀求不已。灵派侯也有些怜他,唤那增福神查他衣禄食禄,有无多寡之数。增福神查了回复道:“此人前生不敬天地,不孝父母,毁僧谤佛,杀生害命,抛撇净水,作贱五谷,今世当受冻饿而死。”贾仁听说,慌了,一发哀求不止道:“上圣,可怜见!但与我些小衣禄食禄,我是必做个好人。我爹娘在时,也是尽力奉养的。亡化之后,不知甚么缘故,颠倒一日穷一日了。我也在爹娘坟上烧钱裂纸,浇茶奠酒,泪珠儿至今不曾干。我也是个行孝的人。”灵派侯道:“吾神试点检他平日所为,虽是不见别的善事,却是穷养父母,也是有的。今日据着他埋天怨地,正当冻饿,念他一点小孝,可又道:‘天不生无禄之人,地不长无名之草。’吾等体上帝好生之德,权且看有别家无碍的福力,借与他些,与他一个假子,奉养至死,偿他一点孝心罢。”增福神道:“小圣查得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,他家福力所积,阴功三辈,为他拆毁佛地,一念差池,合受一时折罚。如今把那家的福力,权借与他二十年,待到限期已足,着他双手交还本主,这个可不两便?”灵派侯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唤过贾仁,把前话分付他明白,叫他牢牢记取:“比及你去做财主时,索还的早在那里等了。”贾仁叩头,谢了上圣济拨之恩,心里道:“已是财主了。”出得门来,骑了高头骏马,放个辔头。那马见了鞭影,飞也似的跑,把他一交颠翻,大喊一声,却是南柯一梦,身子还睡在庙檐下。想一想道:“恰才上圣分明的对我说,那一家的福力,借与我二十年,我如今该做财主,一觉醒来,财主在那里?梦是心头想,信他则甚?昨日大户人家要打墙,叫我寻泥坯,我不免去寻问一家则个。”
出了庙门去,真是时来福凑。恰好周秀才家里看家当直的,因家主出外未归,正缺少盘缠,又晚间睡着,被贼偷得精光,家里别无可卖的,只有后园中这一垛旧坍墙。想道:“要他没用,不如把泥坯卖了,且将就做盘缠度日。”走到街上,正撞着贾仁,晓得他是惯与人家打墙的,就把这话央他去卖,贾仁道:“我这家正要泥坯,讲倒价钱,吾自来挑也。”果然走去说定了价,挑得一担算一担。开了后园,一凭贾仁自掘自挑。贾仁带了铁锹锄头土荙之类来动手。刚扒倒得一堵,只见墙角之下,拱开石头,那泥籁籁的落将下去,恰象底下是空的。把泥拨开,泥上一片石板。撬起石板,乃是盖下一个石槽,满槽多是土砖块一般大的金银,不计其数。旁边又有小块零星楔着。吃了一惊道:“神明如此有灵!已应着昨梦。惭愧!今日有分做财主了。”心生一计,就把金银放些在土荙中,上边覆着泥土,装了一担。且把在地中挑未尽的,仍用泥土遮盖,以待再挑。挑着担竟往栖身破窑中,权且埋着,神鬼不知。运了一两日,都运完了。
他是极穷人,有了这许多银子,也是他时运到来。且会摆拨。先把些零碎小锞,买了一所房子,住下来了。逐渐把窑里埋的,又将过去,安顿好了。先假做些小买卖,慢慢衍将大来,不上几年,盖起房廊屋舍,开了解典库、粉房、磨房、油房、酒房的、做的生意,就如水也似长将起来。旱路上有田,水路上有船,人头上有钱,平目叫做穷贾儿的,多改口叫他是员外了。又娶了一房浑家,却是寸男尺女皆无,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宅,也没个承领。又有一件作怪:虽有这样大家私,生性悭吝苦克,一文也不使,半文也不用。要他一贯钞,就如挑他一条筋。别人的恨不得劈手夺将来,若在他把与人,就心疼的了不得。所以又有人叫他做”悭贾儿”。请着一个老学究,叫做陈德甫,在家里处馆。那馆不是教学的馆,无过在解铺里上些帐目,管些收钱举债的勾当。贾员外日常与陈德甫说:“我枉有家私,无个后人承领,自己生不出,街市上遇着卖的,或是肯过继的,是男是女,寻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也好。”说了不则一番,陈德甫又转分付了开酒务的店小二:“倘有相应的,可来先对我说。”这里一面寻螟蛉之子,不在话下。
却说那周荣祖秀才,自从同了浑家张氏、孩儿长寿,三口儿应举去后,怎奈命运未通,功名不达。这也罢了。岂知到得家里,家私一空,止留下一所房子。去寻寻墙下所埋祖遗之物。但见墙倒泥开,刚剩得一个空石槽。从此衣食艰难,索性把这所房子卖了,复是三口儿去洛阳探亲,偏生这等时运,正是:
时来风送滕王阁,运退雷轰荐福碑。
那亲眷久已出外,弄做个“满船空载月明归”,身边盘缠用尽。到得曹南地方,正是暮冬天道,下着连日大雪。三口儿身上俱各单寒,好生行走不得。有一篇《正宫调·滚绣球》为证:
是谁人碾就琼瑶往下筛?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?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,恰便似粉妆就殿阁楼台。便有那韩退之,蓝关冷前怎当?便有那孟浩然,驴背上也跌下来。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访戴。则这三口儿,兀的不冻倒尘埃!眼见得一家受尽千般苦,可甚么十谒朱门九不开,委实难捱。
当下张氏道:“似这般风大,雪又紧,怎生行去?且在那里避一避也好。”周秀才道:“我们到酒务里避雪去。”两口儿带了小孩子,踅到一个店里来,店小二接着,道:“可是要买酒吃的?”周秀才道:“可怜,我那得钱来买酒吃?”店小二道:“不吃酒,到我店里做甚?”秀才道:“小生是个穷秀才,三口儿探亲回来,不想遇着一天大雪。身上无农,肚里无食,来这里避一避。”店小二道:“避避不妨。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。”秀才道:“多谢哥哥。”叫浑家领了孩儿同进店来,身子乞乞抖抖的寒颤不住。店小二道:“秀才官人,你每受了寒了。吃杯酒才好?”秀才叹道:“我才说没钱在身边。”小二道:“可怜,可怜!那里不是积福处?我舍与你一杯烧酒吃,不要你钱。”就在招财利市面前那供养的三杯酒内,取一杯递过来。周秀才吃了,觉得和暖了好些。浑家在旁,闻得酒香也要杯儿敌寒,不好开得口,正与周秀才说话。店小二晓得意思,想道:“有心做人情,便再与他一杯。”又取那第二杯递过来道:“娘子也吃一杯。”秀才谢了,接过与浑家吃。那小孩子长寿,不知好歹,也嚷道要吃。秀才籁籁地掉下泪来道:“我两个也是这哥哥好意与我每吃的,怎生又有得到你?”小孩子便哭将起来,小二问知缘故,一发把那第三杯与他吃了。就问秀才道:“看你这样艰难,你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?”秀才道:“一时撞不着人家要。”小二道:“有个人要,你与娘子商量去。”秀才对浑家道:“娘子你听么,卖酒的哥哥说,你们这等饥寒,何不把小孩子与了人?他有个人家要。”浑家道:“若与了人家,倒也强似冻饿死了,只要那人养的活,便与他去罢。”秀才把浑家的话对小二说。小二道:“好教你们喜欢。这里有个大财主,不曾生得一个儿女,正是要一个小的。我如今领你去,你且在此坐一坐,我寻将一个人来。”小二三脚两步走到对门,与陈德甫说了这个缘故。陈德甫踱到店里,问小二道:“在那里?”小二叫周秀才与他相见了。陈德甫一眼看去,见了小孩子长寿,便道:“好个有福相的孩儿!”就问周秀才道:“先生,那里人氏?姓甚名谁?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?”周秀才道:“小生本处人氏,姓周名荣祖,困家业凋零,无钱使用,将自己亲生情愿过房与人为子。先生你敢是要么?”陈德甫道:“我不要。这里有个贾老员外,他有泼天也似家私,寸男尺女皆无。若是要了这孩儿,久后家缘家计都是你这孩儿的。”秀才道:“既如此,先生作成小生则个。”陈德甫道:“你跟着我来!”周秀才叫浑家领了孩儿一同跟了陈德甫到这家门首。
陈德甫先进去见了贾员外。员外问道:“一向所托寻孩子的,怎么了?”陈德甫道:“员外,且喜有一个小的了。”员外道:“在那里?”陈德甫道:“现在门首。”员外道:“是个什么人的?”陈德甫道:“是个穷秀才。”员外道:“秀才倒好,可惜是穷的。”陈德甫道:“员外说得好笑,那有富的来卖儿女?”员外道:“叫他进来我看看。”陈德甫出来与周秀才说了,领他同儿子进去。秀才先与员外叙了礼,然后叫儿子过来与他看。员外看了一看,见他生得青头白脸,心上喜欢道:“果然好个孩子!”就问了周秀才姓名,转对陈德甫道:“我要他这个小的,须要他立纸文书。”陈德甫道:“员外要怎么样写?”员外道:“不过写道:‘立文书人某人,因口食不敷,情愿将自己亲儿某过继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。”陈德甫道:“只叫‘员外’勾了,又要那‘财主’两字做甚?”员外道:“我不是财主,难道叫我穷汉?”陈德甫晓得是有钱的心性,只顺着道:“是,是。只依着写‘财主’罢。”员外道:“还有一件要紧,后面须写道:‘立约之后,两边不许翻悔。若有翻悔之人,罚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用。”陈德甫大笑道:“这等,那正钱可是多少?”员外道:“你莫管我,只依我写着。他要得我多少?我财主家心性,指甲里弹出来的,可也吃不了。”
陈德甫把这话一一与周秀才说了。周秀才只得依着口里念的写去,写到“罚一千贯”,周秀才停了笑道:“这等,我正钱可是多少?”陈德甫道:“知他是多少?我恰才也是这等说,他道:‘我是巨富的财主。他要的多少,他指甲里弹出来,着你吃不了哩。”周秀才也道:“得是。”依他写了,却把正经的卖价竟不曾填得明白。他与陈德甫也是迂儒,不晓得这个圈套。只道口里说得好听,料必不轻的。岂知做财主的专苦克算人,讨着小便宜,口里便甜如蜜,也听不得的。当下周秀才写了文书,陈德甫递与员外收了。员外就领了进去与妈妈看了,妈妈也喜欢。此时长寿已有七岁,心里晓得了。员外教他道:“此后有人问你姓甚么,你便道我姓贾。”长寿道:“我自姓周。”那贾妈妈道:“好儿子,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,有人问你姓,只说姓贾。”长寿道:“便做大红袍与我穿,我也只是姓周。”员外心里不快,竟不来打发周秀才。
秀才催促陈德甫,德甫转催员外。员外道:“他把儿子留在我家,他自去罢了。”陈德甫道:“他怎么肯去?还不曾与我恩养钱。”员外就起个赖皮心,只做不省得道:“甚么恩养钱?随他与我些罢。”陈德甫道:“这个,员外休耍人!他为无钱,才卖这个小的,怎么倒要他恩养钱?”员外道:“他因为无饭养活儿子才过继与我。如今要在我家吃饭,我不问他要恩养钱,他倒问我要恩养钱?”陈德甫道:“他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,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回家做盘缠,怎这等耍他?”员外道“立过文书,不怕他不肯了。他若有说话,便是翻悔之人,教他罚一千贯还我,领了这儿子去。”陈德甫道:“员外怎如此斗人要,你只是与他些恩养钱去,是正理。”员外道:“看你面上,与他一贯钞。”陈德甫道:“这等一个孩儿,与他一贯钞忒少。”员外道:“一贯钞许多宝字哩。我富人使一贯钞,似挑着一条筋。你是穷人,怎倒看得这样容易?你且与他去,他是读书人,见儿子落了好处,敢不要钱也不见得。”陈德甫道:“那有这事?不要钱,不卖儿子了。”再三说不听,只得拿了一贯钞与周秀才。秀才正走在门外与浑家说话,安慰他道:“且喜这家果然富厚,已立了文书,这事多分可成。长寿儿也落了好地了。”浑家正要问道:“讲以多少钱钞?”只见陈德甫拿得一贯出来。浑家道:“我几杯儿水洗的孩儿偌大!怎生只与我一贯钞?便买个泥娃娃,也买不得。”陈德甫把这话又进去与员外说。员外道:“那泥娃娃须不会吃饭,常言道:有钱不买张口货。因他养活不过才卖与人,等我肯要,就勾了,如何还要我钱?既是陈德甫再三说,我再添他一贯,如今再不添了。他若不肯,白纸上写着黑字,教他拿一千贯来,领了孩子去。”陈德甫道:“他有得这一千贯时,倒不卖儿子了。”员外发作道:“你有得添添他,我却没有。”陈德甫叹口气道:“是我领来的不是了。员外又不肯添,那秀才又怎肯两贯钱就住?我中间做人也难。也是我在门下多年,今日得过继儿子,是个美事。做我不着,成全他两家罢。”就对员外道:“在我馆钱内支两贯,凑成四贯,打发那秀才罢。”员外道:“大家两贯,孩子是谁的?”陈德甫道:“孩子是员外的。”员外笑逐颜开道:“你出了半钞,孩子还是我的,这等,你是个好人。”依他又支了两贯钞,帐簿上要他亲笔注明白了,共成四贯,拿出来与周秀才道:“这员外是这样悭吝苦克的,出了两贯,再不肯添了。小生只得自支两月的馆钱,凑成四贯,送与先生。先生,你只要儿子落了好处,不要计论多少罢。”周秀才道:“甚道理?倒难为着先生。”陈德甫道:“只要久后记得我陈德甫。”周秀才道:“贾员外则是两贯,先生替他出了一半,这倒是先生赍发了小生,这恩德怎敢有忘?唤孩儿出来叮嘱他两句,我每去罢。”
陈德甫叫出长寿来,三个抱头哭个不住,分付道:“爹娘无奈,卖了你。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饥寒冻馁,只要晓得些人事,敢这家不亏你。我们得便来看你就是。”小孩子不舍得爹娘,吊住了,只是哭。陈德甫得去买些果子来哄住了他,骗了他进去,周秀才夫妻自去了。
那贾员外过继了儿子,又且放着刁,勒买的,不费大钱,自得其乐,就叫他做了贾长寿。晓得他已有知觉,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旧话,也不许着周秀才通消息往来,古古怪怪,防得水泄不通。岂知暗地移花接木,已自双手把人家交还他。那长寿大来也看看把小时的事忘怀了,只认贾员外是自己的父亲。可又作怪,他父亲一文不使,半文不用。他却心性阔大,看那钱钞便是土块般相似,人道是他有钱,多顺口叫他为“钱舍”。那时妈妈亡故,贾员外得病不起。长寿要到东岳烧香,保佑父亲,与父亲讨得一贯钞,他便背地与家僮兴儿开了库,带了好些金银宝钞去了。到得庙上来,此时正是三月二十七日。明日是东岳圣帝诞辰,那庙上的人,好不来的多!天色已晚,拣着廊下一个干净处所歇息,可先有一对儿老夫妻在那里。但见:仪容黄瘦,衣服单寒。男人头上儒巾,大半是尘埃堆积;女子脚跟罗袜,两边泥土粘连。定然终日道途间,不似安居闺阁内。
你道这两个是甚人?元来正是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夫妻两个。只因儿子卖了,家事已空。又往各处投人不着,流落在他方十来年。乞化回家,思量要来贾家探取儿子消息。路经泰安州,恰遇圣帝生日,晓得有人要写疏头,思量嫌他几文,来央庙官。庙官此时也用得他着,留他在这廊下的。因他也是个穷秀才,庙官好意拣这塔干净地与他,岂知贾长寿见这带地好,叫兴儿赶他开去。兴儿狐假虎威,喝道:“穷弟子,快走开去!让我们。”周秀才道: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兴儿就打他一下道:“‘钱舍’也不认得!问是什么人?”周秀才道:“我须是问了庙官,在这里住的。什么‘钱舍’来赶得我?”长寿见他不肯让,喝教打他。兴儿正在厮扭,周秀才大喊,惊动了庙官,走来道:“甚么人如此无礼?”兴儿道:“贾家‘钱舍’要这搭儿安歇。”庙官道:“家有家主,庙有庙主,是我留在这里的秀才,你如何用强,夺他的宿处?”兴儿道:“俺家‘钱舍’有的是钱,与你一贯钱,借这埚儿田地歇息。”庙官见有了钱,就改了口道:“我便叫他让你罢。”劝他两个另换个所在。周秀才好生不服气,没奈他何,只得依了。明日烧香罢,各自散去。
长寿到得家里,贾员外已死了,他就做了小员外,掌把了偌大家私,不在话下。且说周秀才自东岳下来,到了曹南村,正要去查问贾家消息。一向不回家,把巷陌多生疏了。在街上一路慢访问,忽然浑家害起急心疼来,望去一个药铺,牌上字着”施药”,急走去求得些来,吃下好了。夫妻两口走到,谢那先生。先生道:“不劳谢得,只要与我扬名。”指着招牌上字道:“须记得我是陈德甫。”周秀才点点头,念了两声“陈德甫”。对浑家道:“这陈德甫名儿好熟,我那里曾会过来,你记得么?”浑家道:“俺卖孩儿时,做保人的,不是陈德甫?”周秀才道:“是,是。我正好问他。”又走去叫道:“陈德甫先生,可认得学生么?”德甫想了一想道:“有些面熟。”周秀才道:“先生也这般老了!则我便是卖儿子的秀才。”陈德甫道:“还记我赍发你两贯钱?”周秀才道:“此恩无日敢忘,只不知而今我那儿子好么?”陈德甫道:“好教你欢喜,你孩儿贾长寿,如今长立成人。”周秀才道:“老员外呢?”陈德甫道:“近日死了。”周秀才道:“好一个悭刻的人!”陈德甫道:“如今你孩儿做了小员外,不比当初老的了。且是仗义疏财,我这施药的本钱,也是他的。”周秀才道“陈先生,怎生着我见他一面?”陈德甫道:“先生,你同嫂子在铺中坐一坐,我去寻将他来。”
陈德甫走来寻着贾长寿,把前话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。那贾长寿虽是多年没人题破,见说了,转想幼年间事,还自隐隐记得。急忙跑到铺中来要认爹娘。陈德甫领他拜见,长寿看了模样,吃了一惊道:“泰安州打的就是他,怎么了?”周秀才道:“这不是泰安州夺我两口儿宿处的么?”浑家道:“正是。叫得甚么‘钱舍’?”秀才道:“我那时受他的气不过,那知即是我儿子。”长寿道:“孩儿其实不认得爹娘,一时冲撞,望爹娘恕罪。”两口儿见了儿子,心里老大喜欢,终久不会之间,有些生煞煞。长寿过意不去,道是莫非还记着泰安州的气来?忙叫兴儿到家取了一匣金银来,对陈德甫道:“小侄在庙中不认得父母,冲撞了些个。今先将此一厘金银,赔个不是。”陈德甫对周秀才说了。周秀才道:“自家儿子如何好受他金银赔礼?”长寿跪下道:“若爹娘不受,儿子心里不安,望爹娘将就包容。”
周秀才见他如此说,只得收了。开来一看,吃了一惊,元来这银子上凿着“周奉记。周秀才道:“可不原是我家的?”陈德甫道:“怎生是你家的?”周秀才道:“我祖公叫做周奉,是他凿下记字的。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。”陈德甫接过手,看了道:“是倒是了,既是你家的,如何却在贾家?”周秀才道:“学生二十年前,带了家小上朝取应去,把家里祖上之物,藏埋在地下。已后归来,尽数都不见了,以致赤贫,卖了儿子。”陈德甫道:“贾员外原系穷鬼,与人脱土坯的。以后忽然暴富起来,想是你家原物,被地挖着了,所以如此。他不生儿女,就过继着你家儿子,承领了这家私。物归原主,岂非天意!怪道他平日一文不使,两文不用,不舍得浪费一些,元来不是他的东西,只当在此替你家看守罢了。”周秀才夫妻感叹不已,长寿也自惊异。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两锭银子,送与陈德甫,答他昔年两贯之费。陈德甫推辞了两番,只得受了。周秀才又念着店小二三杯酒,就在对门叫他过来。也赏了他一锭。那店小二因是小事,也忘记多时了。谁知出于不意,得此重赏,欢天喜地去了。
长寿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,周秀才把适才匣中所剩的,交还儿子,叫他明日把来散与那贫难无倚的,须念着贫时二十年中苦楚。又叫儿子照依祖公公时节,盖所佛堂,夫妻两个在内双修。贾长寿仍旧复了周姓。贾仁空做了二十年财主,只落得一文不使,仍旧与他没帐。可见物有定主如此,世间人枉使坏了心机。有口号四句为证:
想为人禀命生于世,但做事不可瞒天地。
贫与富一定不可移,笑愚民枉使欺心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