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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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这世间啊,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。宋朝汴京城里有个做买卖的金老汉,单名一个厚字。这金老平日里起早贪黑,精打细算,连买根葱都要货比三家。他有个特别的习惯,但凡攒够百两散碎银子,就熔成个大元宝,还要用红丝线在元宝腰上打个结,放在枕头边上。每天睡前非得摸上几把才能安心入睡。

就这么摸啊摸的,一辈子攒下了八个大元宝。金老膝下有四个儿子,到他七十大寿那天,儿子们摆酒祝寿。老爷子一高兴,趁着酒劲宣布:"我枕头底下藏着八个大元宝,改日挑个好日子,给你们兄弟每人分一对,就当传家宝了。"四个儿子乐得合不拢嘴,这顿寿宴吃得是宾主尽欢。

当晚金老带着几分醉意上床,迷迷糊糊看见八个白花花的元宝在枕边排得整整齐齐。他伸手摸了又摸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正要睡去,忽然听见床前窸窸窣窣的脚步声。老爷子一个激灵,心想莫不是进了贼?掀开帐子一看,可了不得!只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带,正冲他作揖呢。

为首的那个开口道:"我们兄弟八个命中注定该在您府上住着。承蒙老爷子这些年当宝贝似的供着,如今缘分将尽。等您百年之后,我们就要去城南王家庄一户姓王的人家了。"说完转身就走。金老急得赤着脚就追,一个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个跟头,这才惊醒过来。

老爷子赶紧点灯查看,枕边八个大元宝果然不翼而飞。想起梦里那些话,金老捶胸顿足:"我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银子,到头来竟是给别人做嫁衣裳!"这一夜啊,老爷子瞪着两眼到天明,心里跟油煎似的。

天刚蒙蒙亮,老头子就把几个儿子都叫到跟前,把昨晚的怪梦说给他们听。儿子们听完,有的吓得直打哆嗦,有的却满脸狐疑。

那个胆小的儿子搓着手说:"爹啊,这银子怕不是咱们该得的。您瞧这事儿邪乎的,八成是招了邪祟。"另一个儿子撇撇嘴:"老爷子怕是高兴糊涂了,随口许了咱们分银子。这会儿回过味儿来舍不得了,就编出这套鬼话来糊弄人。"

金老汉见儿子们半信半疑,急得直跺脚。他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不可,照着梦里说的地址,一路打听着来到某县某村的王家。刚到门口就听见里头热热闹闹的,推门一看,好家伙!堂前点着明晃晃的蜡烛,香案上摆着猪头三牲,正在祭神呢。

金老汉拉住个下人问:"府上这是有什么喜事?"那家人进去通报,不一会儿王老汉迎出来,作了个揖请他进屋。金老汉开门见山:"老哥,我这儿有桩蹊跷事,特地来打听。见府上正在祭神,想必是有什么缘故?"

王老汉拍着大腿说:"可了不得!前几日我老伴身子不爽利,请算命先生来看。先生说只要挪挪床就好。结果昨儿个她病中恍惚看见八个穿白衣、腰系红绸的汉子,对着她说:'我们原本在金家,如今缘分尽了,特来投奔府上。'说完齐刷刷钻到床底下去了。我老伴惊出一身冷汗,病倒好了。等挪床时,竟在灰堆里刨出八个银元宝,个个腰上缠着红绸——您说神不神?这不,正摆酒谢神呢!"

金老汉听完,捶胸顿足道:"那是我攒了一辈子的血汗钱啊!前日我也做了个梦..."他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,末了红着眼圈央求:"老哥行行好,让我瞧一眼那些银子,死了也瞑目。"

王老汉倒是爽快,笑呵呵叫小厮端出四个盘子。每盘搁着两个银元宝,那红绸系得结结实实,可不正是金家之物!金老汉看得两眼发直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,摸着银子直叹气:"我这命啊,连自己的银子都留不住..."

王老汉见他可怜,又让仆人把银子端回去,自己悄悄包了三两碎银子塞给他。金老汉推辞道:"自家的银子都没福消受,哪能要您的?"两人推来让去,最后王老汉硬把银子塞进他袖子里。金老汉摸来摸去没摸着退还,臊得满脸通红,只得作揖告辞。

回到家,他把这事原原本本告诉儿子们。大伙儿唏嘘不已,都说王老汉仁义,临别还赠银三两。可等金老汉翻遍袖子——咦?银子呢?八成是路上掉了。

其实啊,那会儿两人推让时,王老汉把银子塞在他外衣袖袋里。偏生那袖口脱了线,银子早从门槛边滚出去了。等客人走后扫地,又被王老汉捡了去。您说这事玄不玄?命里该是谁的就是谁的,强求不得。八百两银子飞了,三两银子也留不住;不该得的,送上门也会跑掉。

这世上的事儿啊,有时候就是这么邪门。有人脚踏实地却穷困潦倒,有人偏偏能在梦里都梦不到的地方,凭空发一笔横财。接下来要说的这位文若虚,就是这么个活生生的例子。

话说大明成化年间,苏州府长洲县阊门外住着个文若虚。这小子打小就机灵,琴棋书画样样都懂点皮毛。小时候算命的说他有万贯家财的命,他就真当自己是个富贵命,整天游手好闲,把祖上留下的家底都快败光了。后来见别人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,他也想试试,可邪了门了——做什么赔什么!

有一年听说北京扇子好卖,他就合伙进了批货。上等的请名家题诗作画,中等的找人仿冒,下等的就卖个薄利。挑了个黄道吉日运到北京,谁承想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,压根没人买扇子。等到入秋开箱一看——完蛋!潮气把扇面全黏在一起了,稍微一揭就碎成渣。最后只能把没字画的便宜处理,连本钱都赔光了。

这些年他做什么生意都这样,不光自己倒霉,连合伙人都跟着遭殃。大伙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"倒运汉"。没过几年,家产败得精光,媳妇也没娶上。整天东混西混,靠着一张巧嘴在朋友家蹭吃蹭喝。有人想推荐他当私塾先生,可正经人家又嫌他不够稳重。高不成低不就的,连那些帮闲的清客见了他都要挤眉弄眼地喊"倒运汉",真真是人嫌狗不待见。

天刚蒙蒙亮,码头上就热闹起来了。张大、李二、赵甲、钱乙这伙跑海货的,四十多号人正忙着往船上搬货。文若虚蹲在墙角,看着人家忙活,心里直打鼓:这日子过得紧巴巴的,不如跟着他们出海闯闯,好歹能见见世面。

正琢磨着,张大晃着膀子过来了。这人外号"张认货",在海上跑了半辈子,最是豪爽。文若虚搓着手凑上去,支支吾吾把心思说了。张大一拍大腿:"好事啊!船上正缺个说笑的,兄弟们准高兴!"可转头又皱眉:"只是你这空着手去..."

正说着,街角来了个算命瞎子,敲着铜锣"报君知"。文若虚摸出个铜钱算了一卦,瞎子掐指一算,说他这趟有泼天富贵。文若虚心里直撇嘴:我不过想混口饭吃,哪来的富贵?

没过半日,张大怒气冲冲回来了,身后跟着两个兄弟。原来那些人听说要凑钱帮文若虚置货,全都装聋作哑。最后就他们仨凑了一两银子。张大把银子往文若虚手里一塞:"买点果子路上吃吧,饭食我们包了!"

文若虚攥着银子在街上转悠,忽然看见满街竹筐里红艳艳的洞庭红橘子。这橘子刚摘时带点酸,放熟了比福橘还甜,价钱却只要十分之一。他一拍脑门:"这一两银子能买百来斤,既解渴又能分给大家!"

等他把橘子搬上船,大伙儿都笑岔了气:"文先生这'宝货'可真稀罕!"臊得文若虚恨不得钻船舱里去。

船行数日,这天忽见远处城郭巍峨。原来到了吉零国,这里中国货能翻三倍价。众人都熟门熟路去交易,只剩文若虚看船。他想起那筐橘子,赶紧叫水手搬出来晾着。好家伙!满船红彤彤的橘子像着了火,引得岸上人直往这边凑。

有个穿锦缎的当地人比划着要买,船上人随口说一钱银子一个。那人真掏出个银钱,文若虚懵懵懂懂递了个橘子过去。只见那人掰开就啃,汁水顺着胡子直淌,吃完竟掏出十个银钱要买十个!

这下可炸了锅,岸上人你三个我五个地抢着买。文若虚手忙脚乱地收钱,心里直打鼓:这一筐烂橘子,怎么就成了金疙瘩?

原来啊,那个国家用的都是银钱,上面还铸着花纹。最值钱的是龙凤纹的,其次是人物纹,再往下是禽兽纹、树木纹,最普通的就是水草纹的。虽说花纹不同,可都是实打实的银子,分量半点不差。刚才买橘子的客人,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水草纹钱,他们还以为用下等钱买到了好东西,一个个沾沾自喜。这人贪小便宜的心思啊,倒和咱们中国人一模一样。

就这么会儿工夫,三筐橘子卖掉了两筐。有些没带钱的人急得直跺脚,慌慌张张跑回家取钱。文若虚眼看剩得不多了,故意板着脸说:"这些要留着自己吃,不卖了。"有个客人急得直搓手,情愿加价,四个钱买了两颗。嘴里还嘟囔着:"晦气!来晚了一步。"旁边看热闹的见他抬了价,都埋怨起来:"我们还等着买呢,你怎么把价钱抬上去了?"那买主一摊手:"没听见人家说吗?本来都不想卖了!"

正吵吵嚷嚷的,忽然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。只见最早买十个橘子那人骑着匹青骢马飞奔而来,马蹄扬起一路尘土。那人翻身下马,拨开人群就朝船上喊:"别零卖了!有多少我全包了!我家头目要买去献给可汗!"围观的一听这话,呼啦散开老远,只敢站在边上瞧热闹。

文若虚多机灵个人啊,一看这架势心里就有数了。赶紧把筐里剩下的五十来个橘子全倒出来,装模作样数了数,又摆起架子:"方才说了要留着自己吃......"话没说完,那客人从马背上卸下个沉甸甸的袋子,摸出几个树木纹的钱:"这个价怎么样?"文若虚摇头:"不行,得按先前的价。"那人哈哈一笑,又掏出个龙凤纹的:"那这个呢?"文若虚还是摇头。那人笑得更大声了:"傻不傻?这一个能顶一百个!跟你开玩笑的。这样吧,这些橘子我全要了,再多给你个水草纹的也无妨。"

最后数了数,五十二个橘子卖了一百五十六个水草纹银钱。那人连竹筐都要走了,临走还多扔了个钱,把筐子拴在马背上,哼着小调扬长而去。看热闹的见没戏看了,一哄而散。文若虚回到船舱,拿出秤来一个个称,每个都有八钱七分重。总共差不多一千个银钱,他乐得合不拢嘴,赏了船家两个,剩下的仔细包好,自言自语道:"那算命瞎子还真灵验!"就等着同伴回来好好说道说道。

各位看官可能要问:既然那边银子不值钱,为何不多带些绫罗绸缎去换银子?这里头有个门道——在那个国家,好货都要用好钱换。只有买吃食这种小买卖,他们才肯用普通钱。要是专门去换低等银钱,三五天也碰不上一回好运气。就像文若虚当年卖扇子,放久了都会霉烂,何况是鲜果?这横财啊,都是碰巧撞上的。

闲话少说。等同伴们带着货主回来,文若虚把这事一说,大伙儿又惊又喜:"真是走了狗屎运!我们这些带本钱的还没开张,你倒先发利市了!"张大拍着他肩膀说:"都说你是个倒霉蛋,看来时来运转了啊!"又劝他:"这些银钱在当地买货不划算,不如换成丝绸带回去,能赚大钱。"文若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:"我这些年做生意,哪次不是血本无归?这次已经是老天开眼,可不敢再贪心了。"众人都替他着急:"放着翻倍的利钱不赚,这不是傻吗?"可文若虚铁了心:"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。我还是揣着这些银子踏实。"大家只好由着他。

后来在集市上交易了半个月,文若虚见了不少奇珍异宝,可他已经心满意足,再不动心。等大伙儿都办完货,祭了海神,喝了饯行酒,这才扬帆起航。

谁知船行数日,忽然天色大变。但见乌云压顶,巨浪滔天。那船就像锅里煮的饺子,忽上忽下。水手们慌忙落下半帆,任由狂风把船吹向一座荒岛。这岛上古木参天,荒草丛生,连个脚印都看不见。船老大把铁锚深深扎进泥里,对舱里喊道:"大伙儿安心等着,等风停了再说。"

文若虚怀里揣着沉甸甸的银子,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恨不得长对翅膀飞回家去。可这船偏偏遇上顶头风,只能干坐着等,把他急得直搓手。实在憋不住了,他对大伙儿说:"我上岸去岛上转转,总比在这儿干等着强。"旁人都劝他:"这荒岛有啥好看的?"他摆摆手:"横竖闲着也是闲着。"船上的人被风浪颠得晕头转向,个个打着哈欠,谁也不想动弹。文若虚自个儿抖擞精神,一个箭步就跳上了岸。这一去可不得了,谁能想到这趟闲逛,竟让个穷光蛋撞上了天大的富贵?要是早知道有这好事,就算拄着拐杖,大伙儿也得跟着去啊!

文若虚见没人同行,反倒来了倔劲儿,抓着藤蔓往上爬,愣是登上了岛顶。这岛不算高,可杂草丛生,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。等他站到最高处四下一望,茫茫大海里自己就像片树叶似的,鼻子一酸,眼泪就掉下来了。他心想:"我文若虚也算聪明人,怎么就这么命苦?家业败光不说,还流落到这海外蛮荒之地。虽说侥幸得了些银子,谁知道是不是命中该有的?如今困在这孤岛上,性命还攥在海龙王手里呢!"正伤感着,忽然看见远处草丛里隆起个东西,走近一瞧——好家伙!竟是个足有床板大的老龟壳。他惊得直拍大腿:"天底下竟有这么大的龟?说出去谁信啊!这趟出海什么都没置办,带这个回去也算件稀罕物,省得人家说我们苏州人只会吹牛。"转念又一想:"要是锯开来,一盖一板配上四条腿,不就是两张现成的床么?"说干就干,他解下绑腿布穿进龟壳,打了个结,拖着就走。

回到船边,船上人见他这模样都乐了:"文先生这是打哪儿拉纤回来啦?"文若虚拍拍龟壳:"列位瞧好了,这就是我置办的海外货!"众人抬头一看,好家伙,活像张没腿的硬板床,都惊得合不拢嘴:"这么大的龟壳?拖来干啥用?"文若虚得意道:"稀罕物件,带回去开开眼。"有人打趣:"正经货不买,要这玩意儿?"还有人接茬:"算命先生倒能用它卜卦,可惜没这么大的龟甲。"更有人说:"药铺里煎龟胶倒是用得着。"文若虚满不在乎:"管它有用没用,反正是白捡的。"当下叫来水手,七手八脚把龟壳抬进了船舱。

在岸上看着还不显,进了船舱这龟壳越发显得庞大。要不是海船,还真装不下这大家伙。众人笑作一团:"回去人家问起,就说文先生做了桩大买卖——专贩乌龟!"文若虚也不恼:"你们别笑,保准派得上用场。"他打来海水里外冲洗干净,把银钱行李全塞进龟壳,两头拿绳子一捆,活脱脱成了个大皮箱。自己先乐了:"这不就派上用场了?"众人纷纷竖起大拇指:"高!实在是高!文先生果然机灵。"这一夜再没人说闲话。

第二天风停了,船继续航行。没几日到了福建地界,刚抛锚停稳,岸上就涌来一帮牙行经纪,这个拉客去张家,那个拽人去李家,吵吵嚷嚷像开了锅。船上人挑了个相熟的中人,其余人才散了。众人来到波斯商人玛宝哈的店里,这玛老板在中华住了多年,除了深眼眶高鼻梁,剃着短眉剪着胡子,言谈举止跟本地人没两样。他见来的是老主顾,赶紧先支银子置办了几十桌酒席,这才出来迎客。

老规矩了,海商到埠先吃接风酒,再谈生意。玛老板端着鎏金菊花盏作揖:"请列位把货单给在下过目,好安排座次。"原来这波斯人最重利,谁带的珍宝值钱,谁就坐首席,其余按货物贵贱排座次,从来不管年纪辈分。船上人各自心知肚明,按老规矩领了酒杯入座。唯独文若虚孤零零站着发愣。玛老板打量他:"这位客官面生,想必是头回出海,没带多少货吧?"众人忙打圆场:"这是咱们朋友,跟着出海游玩的。虽带着银子却不肯置货,今日委屈他坐末席罢。"文若虚臊得满脸通红,在末座坐下后,听着旁人炫耀猫儿眼、祖母绿,自己闷头喝寡酒,肠子都悔青了:"早知该听劝买些货物的,如今揣着几百两银子却说不响话。"转念又安慰自己:"本来就是个穷光蛋,能有今日已是老天开眼。"正胡思乱想间,玛老板瞧出他神色不对,特意过来敬了几杯酒。待到酒过三巡,众人起身告辞:"酒足饭饱,趁天没黑透回船去,明日再来发货。"

那晚酒席散了,主人收拾停当便歇下了。天刚蒙蒙亮,他就急匆匆赶到海边船上,想拜会这些远道而来的客商。

主人刚踏上船板,一眼就瞧见舱里横着个庞然大物,灰不溜秋的。他惊得倒退半步,指着那东西结结巴巴道:"这...这是哪位贵客的货物?昨日酒席上怎的没听提起?莫非是不打算出手的?"满船人哄笑起来,七嘴八舌指着文若虚:"这是文兄的宝贝!"还有人插嘴打趣:"还是个压舱底的滞销货哩!"

主人盯着文若虚涨红的脸,突然变了脸色,转头埋怨众人:"我与诸位相交多年,怎的这般戏弄我?害我怠慢了新客,竟让人家坐了末座!"说着竟一把拉住文若虚的袖子,对众人摆手:"且慢卸货,容我上岸赔罪!"

十来个好奇的跟在后头,有与文若虚相熟的,也有爱凑热闹的。回到客栈,只见主人硬按着文若虚坐在首座,连连作揖:"方才多有得罪,您快请上座。"文若虚心里直打鼓,摸着袖口暗想:"难不成这破玩意儿真是宝贝?"

不多时主人重新摆酒,头一桌比昨夜更丰盛。他亲自给文若虚斟酒,对众人正色道:"这位合该坐首席!你们整船的货加起来,怕也抵不上他一件。"众人面面相觑,将信将疑地入了席。

三杯酒下肚,主人搓着手问:"敢问客官,这件宝贝可愿割爱?"文若虚多机灵个人,顺口就接:"只要价钱合适,自然卖得。"主人喜得眉毛都要飞起来,拍案道:"既如此,您只管开价!"

文若虚哪知行情?要少了怕露怯,要多了又怕人笑话。正憋得满脸通红,张大在桌下悄悄比划——先竖三根手指,又划个十字。文若虚却只怯怯伸出一根手指。主人眼尖瞧见了,连声追问。张大故意嚷道:"文先生这手势,怕是要一万两哩!"

主人拍腿大笑:"这是存心不卖逗我玩呢!这等宝贝哪止这个价?"满座客商都惊得站起来,围着文若虚嘀咕:"发了发了!快往高了要!"文若虚支吾半天,终于红着脸伸出五个指头。

"五万两?"主人连连摇头,"您这是说笑呢!"转头拉着张大咬耳朵:"您老走南闯北见多识广,必是拿我寻开心。"张大压低声音:"实不相瞒,我这朋友是跟着出海游玩的,这物件是避风时偶然所得..."

主人立刻唤小二取来笔墨纸砚,当场要立契约。那位叫褚中颖的客商笔走龙蛇,写下"苏州文实售大龟壳予波斯玛宝哈,价银五万两"的文书。众人挨个画押时,张大还打趣:"咱们保人的押字可得描重些!"主人赔笑:"自然自然,半点不敢轻慢。"

文若虚刚把契约写完,那主人转身进了里屋,不一会儿就让人抬出个沉甸甸的银箱来。他拍拍箱子道:"咱们先把佣金结清,再说后话。"众人呼啦一下围上来,只见主人打开箱盖,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包银子,每包五十两,足足一千两雪花银。主人双手捧给领头的张乘运:"请老客官点收,再分给诸位。"

方才喝酒签契约时,大伙儿还闹哄哄将信将疑。这会子亲眼见着白花花的银子,才知是真格儿的买卖。文若虚整个人都懵了,像踩在云堆里似的,张着嘴发愣。张大暗地里扯他袖子:"文兄,这佣金怎么分派,还得您拿个主意。"文若虚这才回过神来:"正事还没办完呢,回头再说。"

那主人却笑眯眯凑到文若虚跟前:"有桩事要和客官商量。货款都在里间阁楼上,早先兑好的,分毫不差。只需劳驾两位进去过过目,其余就不必再验了。不过..."他搓搓手,"这银子数目大,搬运起来费工夫。文客官孤身一人,带着这么多银两漂洋过海,到底不便。"

文若虚沉吟道:"东家说得在理,那您看..."主人眼睛一亮:"依小人之见,文客官不如暂且留下。我这有个绸缎庄,连本带利值三千两,前后百来间屋子,少说也值两千两。离这儿就半里地。不如把铺面货物并房产地契折作五千两,您就在此安家立业。银子分几批慢慢运来,神不知鬼不觉。日后若要回乡,留个心腹伙计照看铺子便是。"

这话说得文若虚和张大直拍大腿:"到底是老江湖,句句在理!"文若虚越想越对:"我本就是个光棍,老家产业早败光了。带这许多银子回去反倒没处安置。不如就此安家落户,横竖是天赐的造化。"转头对主人道:"东家这主意周全,小弟听您的。"

主人忙引着文若虚往阁楼去,又叫上张大、褚二:"劳烦二位做个见证。"剩下的人在外头抻着脖子张望,七嘴八舌道:"早知岛上还有这等宝贝,当初就该去转转!""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,强求不来的!"正议论着,文若虚三人已出来了。众人忙问究竟,张大高声道:"里头十个大银桶,每桶四千两,五个小匣各一千两,统共四万五千两!文兄的封条都贴好了,就等交货。"

主人捧着房契账本出来:"这些加上刚才的,正好五万两。咱们这就去船上取货吧!"一群人呼啦啦往码头赶。文若虚路上低声叮嘱:"船上人多嘴杂,诸位千万保密,事后必有重谢。"其实大伙儿都怕水手们分薄了佣金,个个心领神会。

到了船上,文若虚先摸进龟壳取行李,手指触到壳壁时,忍不住喃喃道:"真是祖宗保佑..."主人叫来两个伙计抬龟壳,特意嘱咐:"仔细抬进库房,别搁外头。"水手们见了直嘀咕:"这压舱底的破烂居然卖出去了?不知值几个钱?"文若虚只装没听见,拎着包袱就往岸上走。先前那几个跟来看热闹的追上来,围着龟壳摸来摸去,又探头往壳里张望,面面相觑:"这玩意儿到底金贵在哪儿?"

主人领着十来人回到铺子,说要带文若虚看房产。走到闹市中央,但见一座气派宅院,临街是铺面,旁边巷子拐进去,两扇青石板大门敞亮。进门是个宽敞院落,正厅悬着"来琛堂"匾额,两侧厢房三面都是橱柜,堆满绫罗绸缎。后头还有好几进楼房。文若虚暗想:"这宅子比王侯府邸也不差,还寻什么去处?"便对主人道:"宅子极好,只是我独居在此,总得雇几个使唤人才是。"主人拍胸脯道:"包在我身上!"

回到店里吃茶时,主人安排文若虚当晚就住进新宅。众客商却憋不住了:"买卖成了,可这龟壳究竟有什么名堂?还请东家说个明白。"主人哈哈一笑:"诸位常走海运,竟不识得此物?龙生九子中有种鼍龙,它的皮蒙鼓声传百里。等活到万岁高龄,自会脱壳化龙。这壳有二十四根肋条,应着二十四节气,每根肋缝里都藏着夜明珠。若是没长全的,肋条里就没珠子。眼前这壳是天年已到自然脱落的好东西,那些珠子可都是无价之宝啊!"

众人听得将信将疑,文若虚摸着茶杯暗笑,想起早晨灰蒙蒙的天色里,自己还对着破龟壳发愁呢。

只见那主人转身进了里屋,不多时便笑嘻嘻地踱出来,袖中摸出个西洋布包,往桌上一放:"诸位且瞧瞧这个。"说着解开布包,里头裹着团雪白棉絮,扒开来看,竟有颗寸把大的夜明珠,那光芒晃得人眼睛都花了。他叫人取来黑漆盘,往暗处一搁,好家伙!那珠子在盘里滴溜溜打转,映得丈把远的地方都亮堂堂的。

众人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,舌头伸得老长都忘了收回去。主人转着圈给各位作揖:"全赖诸位成全。单这一颗珠子,带回我们那儿就抵得过方才的价码,余下的都算诸位赏脸。"大伙儿心里直打鼓,可话已出口又不好反悔。主人瞧他们脸色不对,赶紧又摸出颗珠子,快步钻进里屋,转眼叫人抬出个缎面箱子来。

除了文若虚,每人分到两匹上好缎子:"劳烦各位跑这一趟,拿去做两件道袍穿,也算小铺一点心意。"说着又从袖里掏出十几串细珠,挨个递过去:"小玩意儿,路上解渴买茶喝。"给文若虚的却是四串大珠子、八匹缎子:"暂且裁几件衣裳穿。"文若虚跟着众人连连道谢。

主人亲自领着大伙儿把文若虚送到绸缎庄,招呼铺里伙计们都来拜见新东家。他自己匆匆告辞:"还得回铺子照应。"没过半盏茶工夫,几十个挑夫扛着先前文若虚封存的十桶五匣货物鱼贯而入。文若虚把东西安置在里间密室,出来对众人拱手:"多亏各位提携,让小弟平白得这天大富贵。"转身进屋取出卖洞庭红攒的银钱,每人分十个银锭,特别照顾张大和当初借他本钱的三位,每人多给十个:"略表心意。"如今这些银钱在文若虚眼里已不算什么了。众人欢天喜地道谢,他又抓出几十个银锭交给张大:"劳烦老哥分给船上弟兄们,每人一个茶钱。小弟暂且在此安顿,日后回乡再聚。"

张大搓着手道:"还有一千两佣金没分,文兄看怎么处置?"文若虚拍脑门:"差点忘了!"与众人商量后,拿出一百两分给船工,剩下九百两按人头均分,又添两股。领头的张大和记账的褚中颖各多得一股。众人喜得见牙不见眼,偏有个嘴快的嘀咕:"只是便宜了那胡商,文兄该再敲他笔竹杠。"文若虚摇头:"人要知足。想我当初走背运时,做啥赔啥。如今老天开眼,叫这宝贝自己送上门来。若非那老板识货,这些不过是一堆破烂罢了,咱们还好意思昧着良心讨价还价?"众人纷纷称是:"文兄厚道,合该发这横财。"千恩万谢揣着各自所得回船发货去了。

后来文若虚在闽地娶妻生子,成了当地数一数二的富商。隔几年才回苏州访友,住不几日便走。至今子孙满堂,家业兴旺。正应了那句老话:

时运不济,黄金也暗淡无光; 鸿运当头,废铁都闪闪发亮。

别跟糊涂人讲什么海外寻宝的梦话, 谁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呢?

原文言文

 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

  词云:

  日日深怀酒满,朝朝小圃花开。

  自歌自舞自开怀,且喜无拘无碍。

  青史几番春梦,红尘多少奇才。

  不须计较与安排,领取而今见在!

  这首词乃宋朱希真所作,词寄《西江月》,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,总有天数,不如图一个见前快活。

  试看往古来今,一部十七史中,多少英雄豪杰,该富的不得富,该贵的不得贵。能文的倚马千言,用不着时,几张纸盖不完酱瓿;能武的穿杨百步,用不着时,几竿箭煮不熟饭锅。极至那痴呆懵董生来有福分的,随他文学低浅,也会发科发甲,随他武艺庸常,也会大请大受。真所谓时也,运也,命也!俗语有两句道得好:“命若穷,掘得黄金化作铜;命若富,拾道白纸变成布。”总来只听掌命司颠之倒之,所以吴彦高又有词云:“造化小儿无定据,翻来覆去,倒横直竖,眼见都如许!”僧晦庵亦有词云:“谁不愿黄金屋?谁不愿千钟粟?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。枉使心机闲计较,儿孙自有儿孙福。”苏东坡亦有词云:“蜗角虚名,蝇头微利,算来着甚干忙?事皆前定,谁弱又谁强?”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,都是一个意思。总不如古语云:“万事分已定,浮生空自忙。”说话的,依你说来,不须能文善武,懒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;不须经商立业,败坏的也只消天挣与家缘,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?看官有所不知,假如人家出了懒惰的人,也就是命中该贱;出了败坏的人,也就是命中该穷,此是常理。却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,把眼前事分毫算不准的哩。

  且听说一人,乃宋朝汴京人氏,姓金,双名雄厚,乃是经纪行中人。少不得朝晨起早,晚夕眠迟,睡醒来,千思想,万算计,拣有便宜的才做。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,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:手头用来用去的,只是那散碎银子,若是上两块头好银,便存着不动。约得百两,便熔成一大锭,把一综红线结成一绦,系在锭腰,放在枕边。夜来摩弄一番,方才睡下。积了一生,整整熔成八锭,以后也就随来随去,再积不成百两,他也罢了。

  金老生有四子。一日,是他七十寿旦,四子置酒上寿。金老见了四子跻跻跄跄,心中喜欢,便对四子说道:“我靠皇天覆庇,虽则劳碌一生,家事尽可度日。况我平日留心,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,在我枕边,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。今将拣个好日子分与尔等,每人一对,做个镇家之宝。”四子喜谢,尽欢而散。是夜,金老带些酒意,点灯上床,醉眼模糊,望去八个大锭,白晃晃排在枕边。摸了几摸,哈哈地笑了一声,睡下去了。睡未安稳,只听见床前有人走脚步响,心疑有贼。又细听着,恰象欲前不前相让一般。床前灯火微明,揭帐一看,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,腰系红带,曲躬而前,曰:“某等兄弟,天数派定,宜在君家听令。今蒙我翁过爱,抬举成人,不烦役使,珍重多年,冥数将满。待翁归天后,再觅去向。今朝我翁目下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。我等与诸郎君辈原无前缘,故此前来告别,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。后缘未尽,还可一面。”语毕,回身便走。金老不知何事,吃了一惊。翻身下床,不及穿鞋,赤脚赶去。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。金老赶得性急,绊了房槛,扑的跌倒。飒然惊醒,乃是南柯一梦。急起挑灯明亮,点照枕边,已不见了八个大锭。细思梦中所言,句句是实。叹了一口气,硬咽了一会,道:“不信我苦积一世,却没分与儿子每受用,倒是别人家的?明明说有地方姓名,且慢慢跟寻下落则个。”一夜不睡。

  次早起来,与儿子每说知。儿子中也有惊骇的,也有疑惑的。惊骇的道:“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,眼见得作怪。”疑惑的道:“老人家欢喜中说话,失许了我们,回想转来,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,造次鬼话,也不见得。”金老见儿子们疑信不等,急急要验个实话。遂访至某县某村,果有王姓某者。叩门进去,只见堂前灯浊荧煌,三牲福物,正在那里献神。金老便开口问道:“宅上有何事如此?”家人报知,请主人出来。主人王老见金老,揖坐了,问其来因。金老道:“老汉有疑事,特造上宅来问消息。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,必有所谓,敢乞明示。”王老道:“老拙偶因寒荆小恙买卜,先生道移床即好。昨寒荆病中,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束,对寒荆道:‘我等本在金家,今在彼缘尽,来投身宅上。’言毕,俱钻入床下。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,身体爽快了。及至移床,灰尘中得银八大锭,多用红绒系腰,不知是那里来的。此皆神天福佑,故此买福物酬谢。今我丈来问,莫非晓得些来历么?”金老跌跌脚道:“此老汉一生所积,因前日也做了一梦,就不见了。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,故得访寻到此。可见天数已定,老汉也无怨处。但只求取出一看,也完了老汉心事。”王老道:“容易。”笑嘻嘻地走进去,叫安童四人托出四个盘来。每盘两锭,多是红绒系束,正是金家之物。金老看了,眼睁睁无计所奈,不觉扑籁籁吊下泪来。抚摩一番道:“老汉直如此命薄,消受不得。”王老虽然叫安童仍旧拿了进去,心里见金老如此,老大不忍。另取三两零银封了,送与金老作别。金老道:“自家的东西尚无福,何须尊惠?”再三谦让,必不肯受。王老强纳在金老袖内,金老欲待摸出还了,一时摸个不着,面儿通红,又被王老央不过,只得作揖别了。

  直至家中,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,大家叹息了一回。因言王老好处,临行送银三两。满袖摸遍,并不见有,只说路中掉了。

  却元来金老推逊时,王老往袖里乱塞,落在着外面一层袖中。袖中断线处,在王老家摸时,已在脱线处落出在门槛边了。客去扫门,仍旧是王老拾得。可见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。不该是他的东西,不要说八百两,就是三两也得不去;该是他的东西,不要说八百两,就是三两也推不出。原有的倒无了,原无的倒有了,并不由人计较。

  而今说一个人,在实地上行,步步不着,极贫极苦的,却在渺渺茫茫做梦不到的去处,得了一主没头没脑钱财,变成巨富。从来稀有,亘古新闻。有诗为证,诗曰:

  分内功名匣里财,不关聪慧不关呆。

  果然命是财官格,海外犹能送定来。

 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,苏州府长洲县阊门外有一人,姓文,名实,字若虚。生来心思慧巧,做着便能,学得便会。琴棋书画,吹弹歌舞,件件粗通。幼年间,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。他亦自恃才能,不十分去营求生产,坐吃山空,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,看看消下来。以后晓得家业有限,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,时常获利几倍,便也思量做些生意,却又百做百不着。

  一日,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,他便合了一个伙计,置办扇子起来。上等金面精巧的,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,免不得是沈石田、文衡山、祝枝山拓了几笔,便值上两数银子;中等的,自有一样乔人,一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画,也就哄得人过,将假当真的买了,他自家也兀自做得来的;下等的无金无字画,将就卖几十钱,也有对合利钱,是看得见的。拣个日子装了箱儿,到了北京。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,日日淋雨不晴,并无一毫暑气,发市甚迟。交秋早凉,虽不见及时,幸喜天色却晴,有妆晃子弟要买把苏做的扇子,袖中笼着摇摆。来买时,开箱一看,只叫得苦。

  元来北京历却在七八月,更加日前雨湿之气,斗着扇上胶墨之性,弄做了个“合而言之”,揭不开了。用力揭开,东粘一层,西缺一片,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,一毫无用。止剩下等没字白扇,是不坏的,能值几何?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,本钱一空。频年做事,大概如此。不但自己折本,但是搭他作伴,连伙计也弄坏了。故此人起他一个混名,叫做“倒运汉”。不数年,把个家事干圆洁净了,连妻子也不曾娶得。终日间靠着些东涂西抹,东挨西撞,也济不得甚事。但只是嘴头子诌得来,会说会笑,朋友家喜欢他有趣,游耍去处少他不得,也只好趁口,不是做家的。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,帮闲行里,又不十分入得队。有怜他的,要荐他坐馆教学,又有诚实人家嫌他是个杂板令。高不凑,低不就。打从帮闲的、处馆的两项人见了他,也就做鬼脸,把”倒运”两字笑他,不在话下。

  一日,有几个走海泛货的邻近,做头的无非是张大、李二、赵甲、钱乙一班人,共四十余人,合了伙将行。他晓得了,自家思忖道:“一身落魄,生计皆无。便附了他们航海,看看海外风光,也不枉人生一世。况且他们定是不却我的,省得在家忧柴忧米,也是快活。”正计较间,恰好张大踱将来。元来这个张大名唤张乘运,专一做海外生意,眼里认得奇珍异宝,又且秉性爽慨,肯扶持好人,所以乡里起他一个混名叫张认货。文若虚见了,便把此意一一与他说了。张大道:“好,好。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寂寞,若得兄去,在船中说说笑笑,有甚难过的日子?我们众兄弟料想多是喜欢的。只是一件,我们多有货物将去,兄并无所有,觉得空了一番往返,也可惜了。待我们大家计较,多少凑些出来助你,将就置些东西去也好。”文若虚便道:“多谢厚情,只怕没人如兄肯周全小弟。”张大道:“且说说看。”一竟自去了。

  恰遇一个瞽目先生,敲着:“报君知”走将来,文若虚伸手顺袋里摸了一个钱,扯他一卦问问财气看。先生道:“此卦非凡,有百十分财气,不是小可。”文若虚自想道:“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过日子罢了,那里是我做得着的生意?要甚么赍助?就赍助得来,能有多少?便直恁地财爻动,这先生也是混帐!”只见张大气忿忿走来,说道:“说着钱,便无缘。这些人好笑,说道你去,无不喜欢。说到助银,没一个则声。今我同两个好的弟兄,拼凑得一两银子在此,也办不成甚货,凭你买些果子,船里吃罢。口食之类,是在我们身上。”若虚称谢不尽,接了银。张大先行,道:“快些收拾,就要开船了。”若虚道:“我没甚收拾,随后就来。”手中拿了银子,看了又笑,笑了又看,道:“置得甚货么?”信步走去,只见满街上箧篮内盛着卖的:红如喷火,巨若悬星。皮未皲,尚有馀酸;霜未降,不可多得。元殊苏井诸家树,亦非李氏千头奴。较广似曰难兄,比福亦云具体。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,地暖土肥,与闽广无异,所以广橘福橘播名天下。洞庭有一样橘树绝与他相似,颜色正同,香气亦同。止是初出时,味略少酸,后来熟了,却也甜美,比福橘之价十分之一,名曰:“洞庭红。”若虚看见了,便思想道:“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余,在船可以解渴,又可分送一二,答众人助我之意。”买成,装上竹篓,雇一闲的,并行李挑了下船。众人都拍手笑道:“文先生宝货来也!”文若虚羞惭无地,只得吞声上船,再也不敢提起买橘的事。

  开得船来,渐渐出了海口。只见:银涛卷雪,雪浪翻银。湍转则日月似惊,浪动则星河如覆。三五日间,随风漂去,也不觉过了多少路程。忽至一个地方,舟中望去,人烟凑聚,城郭巍峨,晓得是到了甚么国都了。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,钉了桩撅,下了铁锚,缆好了。船中人多上岸,打一看,元来是来过的所在,名曰吉零国。元来这边中国货物拿到那边,一倍就有三倍价。换了那边货物,带到中国也是如此。一往一回,却不便有八九倍利息,所以人都拚死走这条路。众人多是做过交易的,各有熟识经纪、歇家、通事人等,各自上岸找寻发货去了,只留文若虚在船中看船,路径不熟,也无走处。闷坐间,猛可想起道:“我那一篓红橘,自从到船中,不曾开看,莫不人气蒸烂了?趁着众人不在,看看则个。”叫那水手在舱板底下翻将起来,打开了篓看时,面上多是好好的。放心不下,索性搬将出来,都摆在舶板上面。也是合该发迹,时来福凑,摆得满船红焰烟的,远远望来,就是万点火光,一天星斗。岸上走的人,都拢将来问道:“是甚么好东西呀?”文若虚只不答应,看见中间有个把一点烂的,拣了出来,掐破就吃。岸上看的一发多了,惊笑道:“元来是吃得的!”就中有个好事的,便来问价:“多少一个?”文若虚不省得他们说话,船上人却晓得,就扯个谎哄他,竖起一个指头,说:“要一钱一颗。”那的人揭开长衣,露出那兜罗锦红裹肚来,一手摸出银钱一个来,道:“买一个尝尝。”文若虚接了银钱,手中等等看,约有两把重,心下想道:“不知这些银子要买多少,因不见秤秤,且先把一个与他看样。”拣个大些的,红得可爱的,递一个上去。只见那个人接上手,攧了一攧道:“好东西呀!”扑地就劈开来,香气扑鼻。连旁边闻着的许多人,大家喝一声采。那买的不知好歹,看见船上吃法,也学他去了皮,却不分囊,一块塞在口里,甘水满咽喉,连核都不吐,吞下去了。哈哈大笑道:“妙哉!妙哉!”又伸手到裹肚里,摸出十个银钱来,说:“我要买十个进奉去。”文若虚喜出望外,拣十个与他去了。那看的人见那人如此买去了,也有买一个的,也有买两个、三个的,都是一般银钱。买了的,都千欢万喜去了。

  元来,彼国以银为钱,上有文采。有等龙凤文的,最贵重,其次人物,又次禽兽,又次树木,最下通用的是水草。却都是银铸的,分两不异。适才买橘的,都是一样水草纹的,他道是把下等钱买了好东西去了,所以欢喜,也只是要小便宜心肠,与中国人一样。须臾之间,三停里卖了二停。有的不带钱在身边的,老大懊悔,急忙取了钱转来。文若虚已此剩不多了,拿一个班道:“而今要留着自家用,不卖了。”其人情愿再增一个钱,四个钱买了二颗。口中哓哓说:“悔气!来得迟了。”旁边人见他增了价,就埋怨道:“我每还要买个,如何把价钱增长了他的?”买的人道:“你不听得他方才说,兀自不卖了?”

  正在议论间,只见首先买十个的那一个人,骑了一匹青骢马,飞也似奔到船边,下了马,分开人丛,对船上大喝道:“不要零卖!不要零卖!是有的俺多要买。俺家头目要买去进克汗哩。”看的人听见这话,便远远走开,站住了看。文若虚是伶俐的人,看见来势,已此瞧科在眼里,晓得是个好主顾了。连忙把篓里尽数倾出来,止剩五十余颗。数了一数,又拿起班来说道:“适间讲过要留着自用,不得卖了。今肯加些价钱,再让几颗去罢。适间已卖出两个钱一颗了。”其人在马背上拖下一大囊,摸出钱来,另有一样树木纹的,说道:“如此钱一个罢了。”文若虚道:“不情愿,只照前样罢了。”那人笑了一笑,又把手去摸出一个龙凤纹的来道:“这样的一个如何?”文若虚又道:“不情愿,只要前样的。”那人又笑道:“此钱一个抵百个,料也没得与你,只是与你耍。你不要俺这一个,却要那等的,是个傻子!你那东西肯都与俺了,俺再加你一个那等的,也不打紧。”文若虚数了一数,有五十二颗,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。那人连竹篓都要了,又丢了一个钱,把篓拴在马上,笑吟吟地一鞭去了。看的人见没得卖了,一哄而散。文若虚见人散了,到舱里把一个钱秤一秤,有八钱七分多重。秤过数个,都是一般。总数一数,共有一千个差不多。把两个赏了船家,其余收拾在包里了。笑一声道:“那盲子好灵卦也!”欢喜不尽,只等同船人来对他说笑则个。

  说话的,你说错了。那国里银子这样不值钱,如此做买卖,那久惯漂洋的带去多是绫罗缎匹,何不多卖了些银钱回来,一发百倍了?看官有所不知;那国里见了绫罗等物,都是以货交兑。我这里人也只是要他货物,才有利钱。若是卖他银钱时,他都把龙凤、人物的来交易,作了好价钱,分两也只得如此,反不便宜。如今是买吃口东西,他只认做把低钱交易,我却只管分两,所以得利了。说话的,你又说错了。依你说来,那航海的,何不只买吃口东西,只换他低钱,岂不有利?反着重本钱,置他货物怎地?看官,又不是这话: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横财,带去着了手;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带去,三五日不遇巧,等得希烂。那文若虚运未通时卖扇子就是榜样。扇子还是放得起的,尚且如此,何况果品?是这样执一论不得的。

  闲话休题。且说众人领了经纪主人到船发货,文若虚把上头事说了一遍。众人都惊喜道:“造化!造化!我们同来,到是你没本钱的先得了手也!”张大便拍手道:“人都道他倒运,而今想是运转了!”便对文若虚道:“你这些银钱此间置货,作价不多,除是转发在伙伴中,回他几百两中国货物,上去打换些土产珍奇,带去有大利钱,也强如虚藏此银钱在身边,无个用处。”文若虚道:“我是倒运的,将本求财,从无一遭不连本送的。今承诸公挈带,做此无本钱生意,偶然侥幸一番,真是天大造化了,如何还要生利钱,妄想甚么?万一如前再做折了,难道再有洞庭红这样好卖不成?”众人多道:“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,有的是货物。彼此通融,大家有利,有何不可?”文若虚道:一年吃蛇咬,三年怕草索。说到货物,我就没胆气了。只是守了这些银钱回去罢。”众人齐拍手道:“放着几倍利钱不取,可惜!可惜!”随同众人一齐上去,到了店家交货明白,彼此兑换。约有半月光景,文若虚眼中看过了若干好东好西,他已自志得意满,不放在心上。

  众人事体完了,一齐上船,烧了神福,吃了酒,开船。行了数目,忽然间天变起来。但见:乌云蔽日,黑浪掀天。蛇龙戏舞起长空,鱼鳖惊惶潜水底。艨艟泛泛,只如栖不定的数点寒鸦;岛屿浮浮,便似没不煞的几双水鹈。舟中是方扬的米簸,舷外是正熟的饭锅。总因风伯太无情,以致篙师多失色。那船上人见风起了,扯起半帆,不问东西南北,随风势漂去。隐隐望见一岛,便带住逢脚,只看着岛边使来。看看渐近,恰是一个无人的空岛。但见:树木参天,草莱遍地。荒凉径界,无非些兔迹狐踪;坦迤土壤,料不是龙潭虎窟。混茫内,未识应归何国辖;开辟来,不知曾否有人登。船上人把船后抛了铁锚,将桩橛泥犁上岸去钉停当了,对舱里道:“且安心坐一坐,候风势则个。”

  那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,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,巴不得行路,却如此守风呆坐,心里焦燥。对众人道:“我且上岸去岛上望望则个。”众人道:“一个荒岛,有何好看?”文若虚道:“总是闲着,何碍?”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,个个是呵欠连天,不肯同去。文若虚便自一个抖擞精神,跳上岸来。只因此一去,有分交;千年败壳精灵显,一介穷神富贵来。若是说话的同年生,并时长,有个未卜先知的法儿,便双脚走不动,也拄个拐儿随他同去一番,也不枉的。

  却说文若虚见众人不去,偏要发个狠,扳藤附葛,直走到岛上绝顶。那岛也苦不甚高,不费甚大力,只是荒草蔓延,无好路径。到得上边打一看时,四望漫漫,身如一叶,不觉凄然掉下泪来。心里想:“想我如此聪明,一时命蹇。家业消亡,剩得只身直到海外。虽然侥幸有得千来个银钱在囊内,知他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?今在绝岛中间,未到实地,性命也还是与海龙王合着的哩!”正在感怆,只见望去远远草丛中,一物突高,移步往前一,却是床大一个败龟壳。大惊道:“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龟!世上人那里曾看见?说也不信的。我自到海外一番,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,今我带了此物去,也是一件希罕的东西,与人看看,省得空口说着,道是苏州人会调谎。又且一件,锯将开来,一盖一板,各置四足,便是两张床,却不奇怪!”遂脱下两只裹脚接了,穿在龟壳中间,打个扣儿,拖了便走。

  走至船边,船上人见他这等模样,都笑道:“文先生那里又跎了纤来?”文若虚道:“好教列位得知,这就是我海外的货了。”众人抬头一看,却便似一张无柱有底的硬脚床,吃惊道:“好大龟壳!你拖来何干?”文若虚道:“也是罕见的,带了他去。”众人笑道:“好货不置一件,要此何用?”有的道:“也有用处。有甚么天大的疑心事,灼他一卦,只没有这样大龟药。”又有的道:“医家要煎龟膏,拿去打碎了煎起来,也当得几个小龟壳。”文若虚道:“不要管有用没用,只是希罕,又不费本钱,便带了回去。”当时叫个船上水手,一抬抬下舱来。初时山下空阔,还只如此,舱中看来,一发大了。若不是海船,也着不得这样狼犭亢东西。众人大家笑了一回,说道:“到家里有人问,只说文先生做了偌大的乌龟买卖来了。”文若虚道:“不要笑我,好歹有一个用处,决不是弃物。”随他众人取笑,文若虚只是得意。取些水来内外洗一洗净,抹干了,却把自己钱包行李都塞在龟壳里面,两头把绳一绊,却当了一个大皮箱了。自笑道:“兀的不眼前就有用起了?”众人都笑将起来,道:“好算计!好算计!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人。”当夜无词。

  次日风息了,开船一走。不数日,又到了一个去处,却是福建地方了。才住定了船,就有一伙惯伺候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攒将拢来,你说张家好,我说李家好,拉的拉,扯的扯,嚷个不住。船上众人拣一个一向熟识的跟了去,其余的也就住了。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人店中坐定。里面主人见说海客到了,连忙先发银子,唤厨户,包办酒席几十桌,分付停当,然后踱将出来。这主人是个波斯国里人,姓个古怪姓,是玛瑙的“玛”字,叫名玛宝哈,专一与海客兑换珍宝货物,不知有多少万数本钱。众人走海过的,都是熟主熟客,只是文若虚不曾认得。抬眼看时,元来波斯胡住得在中华久了,衣服言动都与中华不大分别,只是剃眉剪须,深眼高鼻,有些古怪。出来见了众人,行宾主礼,坐定了。两杯茶罢,站起身来,请到一个大厅上。只见酒筵多完备了,且是摆得济楚。元来旧规,海船一到,主人家先折过这一番款待,然后发货讲价的。主人家手执着一付法浪菊花盘盏,拱一拱手道:“请列位货单一看,好定坐席。”看官,你道这是何意?元来波斯胡以利为重,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上万者,就送在先席。余者看货轻重,挨次坐去,不论年纪,不论尊卑,一向做下的规矩。船上众人,货物贵的贱的,多的少的,你知我知,各自心照,差不多领了酒杯,各自坐了。单单剩得文若虚一个,呆呆站在那里。主人道:“这位老客长不曾会面,想是新出海外的,置货不多了。”众人大家说道:“这是我们好朋友,到海外耍去的。身边有银子,却不曾肯置货。今日没奈何,只得屈他在末席坐了。”文若虚满面羞惭,坐了末位。主人坐在横头。饮酒中间,这一个说道我有猫儿眼多少,那一个说我有祖母绿多少,你夸我逞。文若虚一发嘿嘿无言,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:“我前日该听他们劝,置些货物来的是。今枉有几百银子在囊中,说不得一句说话。”又自叹了口气道:“我原是一些本钱没有的,今日大幸,不可不知足。”自思自忖,无心发兴吃酒。众人却猜拳行令,吃得狼藉。主人是个积年,看出文若虚不快活的意思来,不好说破,虚劝了他几杯酒,众人都起身道:“酒勾了,天晚了,趁早上船去,明日发货罢。”别了主人去了。

  主人撤了酒席,收拾睡了。明日起个清早,先走到海岸船边来拜这伙客人。主人登舟,一眼瞅去,那舱里狼狼犭亢犭亢这件东西,早先看见了,吃了一惊道:“这是那一位客人的宝货?昨日席上并不曾见说起,莫不是不要卖的?”众人都笑指道:“此敝友文兄的宝货。”中有一人衬道:“又是滞货。”主人看了文若虚一看,满面挣得通红,带了怒色,埋怨众人道:“我与诸公相处多年,如何恁地作弄我?教我得罪于新客,把一个末座屈了他,是何道理?”一把扯住文若虚,对众客道:“且慢发货,容我上岸谢过罪着。”众人不知其故。有几个与文若虚相知些的,又有几个喜事的,觉得有些古怪,共十余人,赶了上来.重到店中,看是如何。只见主人拉丁文若虚,把交椅整一整,不管众人好歹,纳他头一位坐下了,道:“适间得罪得罪,且请坐一坐。”文若虚也心中镬铎,忖道:“不信此物是宝贝,这等造化不成?”

  主人走了进去,须臾出来,又拱众人到先前吃酒去处,又早摆下几桌酒,为首一桌,比先更齐整。把盏向文若虚一揖,就对众人道:“此公正该坐头一席。你每枉自一船的货,也还赶他不来。先前失敬失敬。”众人看见,又好笑,又好怪,半信不信的一带儿坐了。酒过三杯,主人就开口道:“敢问客长,适间此宝可肯卖否?”文若虚是个乖人,趁口答应道:“只要有好价钱,为甚不卖?”那主人听得肯卖,不觉喜从天降,笑逐颜开,起身道:“果然肯卖,但凭分付价钱,不敢吝惜。”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,讨少了怕不在行,讨多了,怕吃笑。忖了一忖,面红热,颠倒讨不出价钱来。张大便与文若虚丢个眼色,将手放在椅子背上,竖着三个指头,再把第二个指空中一撇,道:“索性讨他这些。”文若虚摇头,竖一指道:“这些我还讨不出口在这里。”却被主人看见道:“果是多少价钱?”张大捣一个鬼道:“依文先生手势,敢像要一万哩!”主人呵呵大笑道:“这是不要卖,哄我而已。此等宝物,岂止此价从钱!”众人见说,大家目睁口呆,都立起了身来,扯文若虚去商议道:“造化!造化!想是值得多哩。我们实实不知如何定价,文先生不如开个大口,凭他还罢。”文若虚终是碍口识羞,待说又止。众人道:“不要不老气!”主人又催道:“实说说何妨?”文若虚只得讨了五万两。主人还摇头道:“罪过,罪过。没有此话。”扯着张大,私问他道:“老客长们海外往来,不是一番了。人都叫你张识货,岂有不知此物就里的?必是无心卖他,奚落小肆罢了。”张大道:“实不瞒你说,这个是我的好朋友,同了海外玩耍的,故此不曾置货。适间此物,乃是避风海岛,偶然得来,不是出价置办的,故此不识得价钱。若果有这五万与他,勾他富贵一生,他也心满意足了。”主人道:“如此说,要你做个大大保人,当有重谢,万万不可翻悔!”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,主人家将一张供单绵料纸折了一折,拿笔递与张大道:“有烦老客人做主,写个合同文书,好成交易。”张大指着同来一人,道:“此位客人褚中颖,写得好。”把纸笔让与他。褚客磨得墨浓,展好纸,提起笔来写道:“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,今有苏州客人文实,海外带来大龟亮一个,投至波斯玛宝哈店。愿出银五万两买成。议定立契之后,一家交货,一家交银,各无翻悔。有翻悔者,罚契上加一。合同为照。”一样两纸,后边写了年月日,下写张乘运为头,一连把在坐客人十来个写去,褚中颖因自己执笔,写了落末。年月前边,空行中间,将两纸凑着,写了骑缝一行,两边各半,乃是“合同议约”四字,下写“客人文实主人玛宝哈”,各押了花押。单上有名的,从后头写起,写到张乘运道:“我们押字钱重些,这买卖才弄得成。”主人笑道:“不敢轻,不敢轻。”

  写毕,主人进内,先将银一箱抬出来,道:“我先交明白了用钱,还有说话。”众人攒将拢来。主人开箱,却是五十两一包,共总二十包,整整一千两。双手交与张乘运道:“凭老客长收明,分与众客罢。”众人初然吃酒,写合同大家撺哄鸟乱,心下还有些不信的意思。如今见他拿出精晃晃白银来做用钱,方知是实。文若虚恰象梦里醉里,话都说不出来,呆呆地看。张大扯他一把道:“这用钱如何分散,也要文兄主张。”文若虚方说一句道:“且完了正事慢处。”只见主人笑嘻嘻的对文若虚说道:“有一事要与客长商议,价银现在里面阁儿上,都是向来兑过的,一毫不少,只消请客长一两位进去,将一包过一过目,兑一兑为准,其余多不消兑得。却又一说,此银数不少,搬动也不是一时功夫,况且文客官是个单身,如何好将下船去,又要泛海回还,有许多不便处。”文若虚想了一想道:“见教得极是。而今却待怎样?”主人道:“依着愚见,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。小弟此间有一个缎匹铺,有本三千两在内。其前后大小厅屋楼房,共百余间,也是个大所在,价值二千两,离此半里之地。愚见就把本店货物及房屋文契,作了五千两,尽行交与文客官,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,做此生意。其银也做几遭搬了过去,不知不觉。日后文客官要回去,这里可以托心腹伙计看守,便可轻身往来。不然小店交出不难,文客官收贮却难也。愚意如此。”说了一遍,说得文若虚与张大跌足道:“果然是客纲客纪,句句有理。”文若虚道:“我家里原无家小,况且家业已尽了,就带了许多银子回去,没处安顿。依了此说,我就在这里立起个家缘来,有何不可?此番造化,一缘一会,都是上天作成的,只索随缘做去。便是货物房产价钱,未必有五千,总是落得的。”便对主人说:“适间所言,诚是万全之算,小弟无不从命。”

  主人便领文若虚进去阁上看,又叫张、褚二人:“一同来看看。其余列位不必了,请略坐一坐。”他四人进去。众人不进去的,个个伸头缩颈,你三我四说道:“有此异事!有此造化!早知这样,懊悔岛边泊船时节也不去走走,或者还有宝贝,也不见得。”有的道:“这是天大的福气,撞将来的,如何强得?”正欣羡间,文若虚已同张、褚二客出来了。众人都问:“进去如何了?”张大道:“里边高阁,是个土库,放银两的所在,都是桶子存着。适间进去看了,十个大桶,每桶四千,又五个小匣,每个一千,共是四万五千。已将文兄的封皮记号封好了,只等交了货,就是文兄的了。”主人出来道:“房屋文书、缎匹帐目俱已在此,凑足五万之数了。且到船上取货去。”一拥都到海船来。

  文若虚于路对众人说:“船上人多,切勿明言!小产自有厚报。”众人也只怕船上人知道,要分了用钱去,各各心照。文若虚到了船上,先向龟壳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。手摸一摸壳,口里暗道:“侥幸!侥幸!”主人便叫店内后生二人来抬此壳,发付道:“好生抬进去,不要放在外边。”船上人见抬了此壳去。便道:“这个滞贷也脱手了,不知卖了多少?”文若虚只不做声,一手提了包裹,往岸上就走。这起初同上来的几个,又赶到岸上,将龟壳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,又向壳内张了一张,扌牢了一扌牢,面面相觑道:“好处在那里?”主人仍拉了这十来个一同上去。到店里,说道:“而今且同文客官看了房屋铺面来。”众人与主人一同走到一处,正是闹市中间,一所好大房子。前正中是个铺子,旁有一弄,走进转个湾,是两扇大石板门。门内大天井,上面一所大厅,厅上有一匾,题曰:“来琛堂。”堂旁有两楹侧屋,屋内三面有橱,橱内都是绫罗各色缎匹。以后内房,楼房甚多。文若虚暗道:“得此为住居,王侯家里做甚?”就对主人道:“好却好,只是小弟是个孤身,毕竟还要寻几房使唤的人才住得。”主人道:“这个不难,都在小店身上。”

  文若虚满心欢喜,同众人走归本店来。主人讨茶来吃了,说道:“文客官今晚不消船里去,就在铺中住下了。使唤的人铺中现有,逐渐再讨便是。”众客人多道:“交易事已成,不必说了,只是我们毕竟有些疑心,此壳有何好处,值价如此?还要主人见教一个明白。”文若虚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主人笑道:“诸公枉了海上走了多遭,这些也不识得!列位岂不闻说龙有子乎?内有一种是鼍龙,其皮可以幔鼓,声闻百里,所以谓之鼍鼓。鼍龙万岁,到底脱下此壳成龙。此壳有二十四肋,按天上二十四气,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。若是肋未完全时节,成不得龙,蜕不得壳。也有生捉得他来,只好将皮幔鼓,其肋中也未有东西。直待二十四肋,肋肋完全,节节珠满,然后脱了此壳,变龙而去。故此是天然脱下,气候俱到,肋节俱完的,与生擒活捉、寿数未满的不同,所以有如此之大。这个东西,我们肚中虽晓得,知他见时蜕下?又在何处地方守得他着?壳不值钱,其珠皆有夜光,乃无价宝也!今天幸遇巧,得之无心耳。”众人听罢,似信不信。

  只见主人定将进去了一会,笑嘻嘻的走出来,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来,说道:“请诸公看看。”解开来,只见一团绵裹着寸许大一颗夜明珠,光彩夺目。讨个黑漆的盘,放在暗处,其珠滚一个不定,闪闪烁烁,约有尺余亮处。众人看了,惊得目睁口呆,伸了舌头收不进来。主人回身转来,对众客逐个致谢道:“多蒙列位作成了。只这一颗,拿到咱国中,就值方才的价钱了,其余多是尊惠。”众人个个心惊,却是说过的话又不好翻悔得。主人见众人有些变色,取一珠子,急急走到里边,又叫抬出一个缎箱来。除了文若虚,每人送与缎子二端,说道:“烦劳了列位,做两件道袍穿穿,也见小肆中薄意。”袖中又摸出细珠十数串,每一串道:“轻鲜,轻鲜,备归途一茶罢了。”文若虚处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,缎子八匹,道是:“权且做几件衣服。”文若虚同众人欢喜作谢了。

  主人就同众人送了文若虚到缎铺中,叫铺里伙计后生们都来相见,说道:“今番是此位主人了。”主人自别了去,道:“再到小店中去去来。”只见须臾间,数十个脚夫扛了好些扛来,把先前文若虚封记的十桶五匣都发来了。文若虚搬在一个深密谨慎的卧房里头去处,出来对众人道:“多承列位挚带,有此一套意外富贵,感谢不尽。”走进去把自家包裹内所卖洞庭红的银钱倒将出来,每人送他十个,止有张大与先前出银助他的两三个,分外又是十个,道:“聊表谢意。”此时文若虚把这些银钱看得不在眼里了。众人却是快活,称谢不尽。文若虚又拿出几十个来,对张大说:“有烦老兄将此分与船上同行的人,每位一个,聊当一茶。小弟住在此间,有了头绪,慢慢到本乡来。此时不得同行,就此为别了。”张大道:“还有一千两用钱,未曾分得,却是如何?须得文兄分开,方没得说。”文若虚道:“这倒忘了。”就与众人商议,将一百两散与船上众人,馀九百两照现在人数另外添出两股,派了股数,各得一股。张大为头的,褚中颖执笔的,多分一股。众人千欢万喜,没有说话。内中一人道:“只是便宜了这回回,文先生还该起个风,要他些不敷才是。”文若虚道:“不要不知足,看我一个倒运汉,做着便折本的。造化到来,平空地有此一主财爻,可见人生分定,不必强求。我们若非这主人识货,也只当得废物罢了。还亏他指点晓得,如何还好昧心争论?”众人都道:“文先生说得是。存心忠厚,所以该有此宝贵。”大家千恩万谢,各各赍了所得东西,自到船上发货。

  从此,文若虚做了闽中一个富商,就在那里取了妻小,立起家业。数年之间,才到苏州走一遭,会会旧相识,依旧去了。至今,子孙繁衍,家道殷富不绝。正是:

  运退黄金失色,时来顽铁生辉。

  莫与痴人说梦,思量海外寻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