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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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这世间男女之情啊,最是奇妙。你看那少年郎一见美人就挪不开眼,殊不知这背后藏着多少弯弯绕绕。老话说得好,馒头没吃着反惹一身骚,这说的就是那些专设美人局骗钱的勾当,江湖上管这叫"扎火囤"。

京城里就有这么一对夫妻,那妇人整日涂脂抹粉,专挑有钱公子哥下手。等把人勾搭上,她丈夫就假装撞破,要打要杀的,非得讹上一大笔银子才罢休。不知多少富家子弟着了他们的道儿。

偏生有个泼皮无赖,早摸清了他们的路数。这日故意去招惹那妇人,两人正在床上快活,丈夫突然踹门而入。要是寻常人早吓得魂飞魄散,这泼皮却把妇人搂得更紧,嘴里还嚷嚷:"急什么?等爷办完正事再说!"那妇人像杀猪似的叫唤挣扎,他反倒压得更死。

丈夫举着刀背往他脖子上比划,泼皮反倒笑了:"要杀便杀!横竖是你老婆勾引的我,要死也得做对风流鬼!"丈夫举着棍子要打,泼皮机灵地把妇人一翻,结结实实挨在屁股上,疼得她直喊打错了人。

这泼皮倒是个明白人,直截了当点破:"老哥你这营生我都懂。真要报官不过是通奸罪,反倒坏了你的买卖。不如这样,我按月给你银钱,你老婆就归我了。要讹人另找冤大头去!"丈夫被说中心事,只得灰溜溜走了。泼皮慢悠悠穿好衣裳,冲妇人道声"打扰",大摇大摆出了门。

这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。那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,哪有这般泼皮胆识?所以十个有九个要上当。

再说宋朝那会儿,大理寺的向士肃有日出城拜客,带着两个差役走到军将桥。忽见个蓬头散发的妇人哭哭啼啼走来,后面跟着个穿青袍的武官,提着鞭子骂骂咧咧,时不时还抽那妇人几下。再后头十来个兵丁抬着沉甸甸的箱笼,惹得路人纷纷驻足。

向士肃正纳闷,两个差役却笑了:"这买卖做得漂亮!"细问才知,原来浙西有个赶考的举子,住在黄家客栈。每日下楼总见个美貌妇人在帘后走动,问茶童才知,这妇人三年前被个将官扔在这儿,欠了一屁股债。举子一听动了心思,忙问能否送些吃食接济。茶童说这个倒使得,只是正经人家娘子,怕是不肯轻易见生人。

话说那官人急匆匆跑到街上最大的点心铺子,买了热腾腾的蒸酥饼和果馅饼,还特意跟店家要了两个精致的食盒装好。他叫来小童吩咐道:"楼上老爷听说娘子身子不爽利,特地送些点心来。"那妇人接了食盒,连声道谢,眼里都闪着泪花。

第二天,妇人亲自烫了一壶好酒,备了四样精致小菜,叫小童送上楼去。官人笑眯眯地收下,从此更是上了心。没过两天,又差人送些时新果子去。妇人照例回赠酒菜。这回官人可来了精神,把酒烫得滚热,从箱笼里取出一只金杯,斟得满满当当,让小童送下去:"楼上老爷敬大娘子一杯。"

妇人也不推辞,仰脖就干了。小童刚回来复命,官人又斟满一杯:"老爷说出门在外的人,可不能喝独酒。"妇人抿嘴一笑,又干了。官人眼珠一转,叫小童再去传话:"老爷多谢娘子赏脸,只是不好亲自下楼相陪,想请娘子上来喝杯酒可好?"

这么来回三四趟,妇人死活不肯上楼。官人急得直搓手,掏出一把铜钱塞给小童:"好孩子,你务必想个法子。"小童见了钱眉开眼笑,转头就下楼去哄那妇人:"娘子都喝了两杯,也该回敬一杯才是。"说着冷不丁拽住妇人衣袖就往楼上拖,嘴里还嚷着:"娘子来啦!"

官人一见妇人上来,眼睛都直了。妇人刚道了个万福,他就忙不迭斟酒,腰弯得跟虾米似的,双手捧着金杯递过去:"承蒙娘子垂爱,请满饮此杯。"妇人接过来一饮而尽,刚放下杯子,官人就急吼吼抓过杯子,把杯底残酒咂摸得啧啧作响。妇人"噗嗤"笑出声,扭身就往下跑。

这下可把官人的魂儿都勾走了,他重重赏了小童,让这孩子常帮着牵线。渐渐地妇人也不推辞了,有时还能坐着陪饮几杯。后来两人眉来眼去,竟真勾搭上了。只是白天偷偷摸摸,夜里还得分开睡。

过了两个多月,妇人蹙着眉头说:"我天天往楼上跑,街坊都看在眼里。不如官人搬下来住?"官人喜得直搓手,当天就把行李搬到妇人隔壁,还假意说:"楼上风大睡不安稳。"夜里虚掩着房门,摸黑就钻进了妇人被窝,快活得跟神仙似的。

谁知好景不长。这天清早,两人正腻歪着梳头,忽听"咣当"一声,个彪形大汉踹门而入,炸雷般吼道:"媳妇儿在哪呢?"妇人顿时面如土色,哆嗦着说:"坏了!我男人回来了!"官人慌不择路往外冲,正跟大汉撞个满怀。大汉揪住妇人头发就往地上掼,醋钵大的拳头雨点般落下。官人鞋都跑丢了一只,从后门溜得比兔子还快。

等官人惊魂未定地回来,才发现行李细软早被搬空了。原来那大汉、妇人连店主小童都是一伙的,专门做这仙人跳的勾当。后来这事传开了,听的人都摇头:"这官人也忒没成算!"

再说那宣教郎吴约,带着满箱珠宝住在清河坊。对面小院青帘后常有个妇人露出三寸金莲,娇声唱着"柳丝只解风前舞",把吴宣教勾得魂不守舍。这天他赌柑子输红了眼,忽见个青衣小童捧着礼盒进店。您猜那童子什么模样?

齐眉短发垂到耳际,青布长衫扫着地面。一双滴溜溜的杏眼会说话,腰间飘着木樨香。看着一团孩气,偏生带着几分风流态。这正是:色字头上一把刀,聪明人偏往套里钻。

那宣教正站在街边发呆,忽见个小童冲他招手,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:"官人借一步说话。"宣教跟着转到僻静处,小童从怀里掏出个描金盒子:"这是我家赵县君特意送给官人的。"

宣教一头雾水,心想莫不是认错了人?揭开盒盖一瞧,竟是十来个黄澄澄的永嘉蜜柑。他挠着头问:"你家县君是哪位?素不相识的,怎突然送这个?"小童踮起脚指向对街:"就是南边赵大夫的夫人呀。方才在帘子后头瞧见官人赌柑子输了钱,一个都没尝着,心里怪不落忍的。这柑子是县君偶然收着的,特意让我送来。"说着又学着妇人腔调:"可惜只剩这几个,官人莫要笑话。"

宣教捧着柑子,心头一热:"多谢县君美意。不知赵大夫可在府上?"小童摆摆手:"大夫去建康探亲,两月未归,还不知几时回来呢。"这话像块热炭掉进宣教心里,暗想:既有这番情意,男主人又不在,岂不是天赐良机?

他三步并作两步回屋,翻箱倒柜找出两匹上好绸缎,塞给小童:"区区薄礼,权当谢仪。"小童抱着料子去了,不一会儿又原样捧回来:"县君说几个柑子不值什么,万万不敢收重礼。"宣教急得直搓手:"若是不收,倒叫我无地自容了,连这柑子也不敢要。"小童再跑一趟,这回总算没再推辞。

第二天清早,小童提着食盒来敲门:"县君说昨日受礼太重,念着官人客居在外,特地做了几样小菜。"宣教揭开食盒,见是四色精致小菜,香气直往鼻子里钻,心里像灌了蜜——这分明是有意于我啊!

他赶忙叫仆人买来好酒好菜,拉着小童对酌。小童推辞不过,几杯下肚就红了脸:"可不敢再喝,县君要责怪的。"宣教又塞给他几件珠花首饰,眼珠一转:"好兄弟,我且问你,县君芳龄几何?"小童警觉地左右张望:"官人问这作甚?新年才二十三,是我们老爷续弦的夫人。"

"想必生得极标致?"宣教凑近追问。小童急得直摆手:"这话叫人听见还了得!"见四下无人,又忍不住炫耀:"不是我说,县君模样就像画里走下来的仙女,再找不出第二个。"宣教听得心痒难耐:"好兄弟,可有什么法子让我见上一见?"

小童眼珠骨碌一转:"明日您在对门候着,我假装失手打落帘子..."宣教连连摇头:"我要正大光明登门拜谢。"小童为难地搓着衣角:"这得容我回去请示。"宣教赶紧塞过去一两银子,千叮咛万嘱咐要讨个准信。

两日后小童蹦跳着来报喜:"县君说见一面也无妨,只是没个由头..."宣教拍腿笑道:"这个容易!我从广州带回好些首饰,正好借献宝之名相见。"小童来回跑了几趟,终于带来好消息:"县君答应在正厅见您,可要说好,见完就得走。"

宣教喜得手忙脚乱整理衣冠,跟着小童穿过街道。只见朱漆大门吱呀开启,环佩叮当声中,一位佳人款款而出——但见她云鬓轻挽,罗衣生香,行动时如弱柳扶风,抬眼处似秋水横波。那通身气度既端庄又娇媚,真真是画里走出来的玉人儿。宣教看得呆了,连行礼都忘了规矩。

宣教一瞧见县君走出来,那模样儿真跟画上的仙女似的,顿时觉得浑身骨头都酥了。他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,深深作了个揖,嘴里不住道谢:"县君您待我这般厚爱,小的实在无以为报,只能把这份感激藏在心里了。"县君微微低头,轻声道:"您太客气了。"宣教赶紧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珠宝,双手捧着递过去:"听说县君要换些珠宝,小的随身带了些来,特意请您过目。"他一边说一边偷瞄县君,巴望着她能亲手来接。谁知县君站得笔直,只唤来小童接过珠宝,淡淡道:"容我看看再议价。"说完转身就进了内室。

宣教碰了个软钉子,心里七上八下地往外走。回到住处,满脑子都是县君那端庄的模样,不由得长叹:"不见还好,这一见可真是要了我的命啊!"后来他见着小童就央求,变着法子要再见县君,前前后后借着送珠宝的名头见了五六回。可每回县君都是规规矩矩行个礼,连个笑脸都不给,更别说搭话了。宣教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,越发惦记得紧。

他原本有个相好的粉头叫丁惜惜,两人往日里蜜里调油的。可自从见了赵县君,他早把惜惜抛到九霄云外去了。惜惜三番五次托人来找,最后干脆让两个帮闲的硬把他拽了过去。惜惜见了他又是撒娇又是埋怨,可宣教满脑子都是县君的影子,连酒菜上桌都心不在焉。惜惜气得唱起小曲儿:"俏冤家,当初缠我时甜言蜜语,如今丢下我头也不回..."唱得宣教脸上挂不住,勉强喝了两杯。夜里同床共枕时,他闭着眼把惜惜当成县君,弄得惜惜直骂:"饿死鬼投胎呢?这般猴急!"他才惊醒过来,臊得直挠头。

第二天清早,小童突然来传话:"县君请您过去说话。"宣教喜得手忙脚乱穿衣服,跟着小童就往里闯。只见县君肌肤如雪躺在床上,他一个饿虎扑食压上去,正要快活时突然栽了个跟头——原来是在惜惜床上做了春梦!惜惜被他弄醒,气得直捶他:"发什么疯病呢?"宣教支支吾吾不敢说实话,天一亮就溜了,再不敢去见惜惜。

转眼到了县君生辰,小童来报信时,宣教高兴得直拍大腿:"好兄弟!亏得你提醒!"他赶紧备下厚礼,绫罗绸缎、时鲜果品装了好几担。第二天他穿戴整齐登门贺寿,见县君盛装而出,比平日更添三分颜色,连忙跪下磕头。县君还礼道:"小小生辰,怎敢劳您破费?"宣教嘴上说着客套话,眼睛却黏在县君身上挪不开。

酒席摆好时,县君竟亲自出来陪酒,羞答答地说:"夫君不在家,只好由奴家作陪。"宣教喜得心花怒放,暗想这回总该有机会了。谁知县君虽然斟酒布菜,却始终板着脸不说一句闲话。酒过三巡,县君突然起身告辞:"官人慢用,奴家不便久陪。"宣教眼巴巴望着她离去,活像只被抢了肉骨头的狗。里头传出话来让小童继续斟酒,他对着满桌酒菜,只觉得索然无味。

宣教一个人喝酒实在没意思,只好吩咐小厮:"替我好好谢谢县君,今日多有打扰,改日再来道谢。"慢悠悠踱回对门住处,活像鼻尖上抹了蜜糖,闻得到香味却舔不着,心里头那个憋闷啊。有首《银绞丝》唱得真切:

前世冤家俏模样,三分情意暗中藏。几回相见多殷勤,眼巴巴望穿秋水,连衣角都挨不上。糖味儿飘在鼻尖上,偏是尝不到甜头。好好一个明白人,生生被勾走了魂儿。哎哟我的天,这迷魂阵可要了命喽!

这夜吴宣教翻来覆去睡不着,拍着床沿嘀咕:"要说她无情吧,怎么三番两次约我吃酒作陪?要说有情吧,那眼角眉梢又半点不露痕迹。总这么干巴巴来往,何时是个头?"忽然想起县君常在帘后吟诗,定是个知文解字的,不如去探探口风。

第二天大清早,他急吼吼翻出十颗西洋珍珠,用沉香木盒装了,又取花笺写诗一首:

满腹心事诉与君,明珠颗颗表殷勤。 当年赠我黄柑味,难解相如渴半分。

写完连诗带珠封好,特意盖上私印。逮住那小厮塞过去:"替我谢过县君昨日款待,这几颗珠子权当添妆。"见小厮要跑,忙拽住袖子:"里头还夹着书信,千万要县君亲手拆封。"小厮挤眉弄眼:"我可不就是现成的红娘嘛!"宣教往他手里塞碎银子:"好兄弟,若有好消息,另有重谢。"小厮掂着银子笑:"我家县君最懂诗词,保准有回音。"

晌午时分,小厮袖着个碧玉匣子蹦跶过来。宣教手忙脚乱拆开,里头青丝挽着同心结,罗纹笺上题诗:

愿将青丝付并刀,只恐年华逝滔滔。 妾心千缕犹难比,郎意双结莫空抛!

纸角还缀着行小字:"原珠奉还,正如唐人诗云'何必珍珠慰寂寥'。"

宣教乐得直拍大腿,揪着小厮解释:"她剪下头发寄我,诗里说要拴住我的心呢!"小厮眨巴眼:"那为啥退珠子?"宣教摇头晃脑:"这里头有个典故——当年唐明皇偷送珍珠给冷宫的梅妃,梅妃回诗'何必珍珠慰寂寥'。如今县君这意思,分明是嫌珠子解不了寂寞..."小厮突然伸手:"官人既这么说,珠子不如赏我?"宣教赶紧开箱子:"别急,这珠子还得送回去。"说着取出犀角簪和香扇坠塞过去,又提笔写诗:

明珠往返莫疑猜,还珠垂泪古来哀。 但得知音能解意,何须计较嫁时裁?

小厮瞅着新诗直挠头,宣教得意道:"这是反用张籍的诗,告诉她即便嫁了人也无妨..."话没说完就被小厮打断:"敢情官人是风月场上的老把式!"

过了几日黄昏,小厮突然探头进来:"县君请官人过去说话。"宣教心头一跳——往日都是他变着法求见,这回竟是主动相邀!小厮压低声音:"县君方才重新梳了妆,特意嘱咐要悄悄引您进内室。"宣教喜得搓手,小厮却皱眉:"只是宅里人多眼杂..."宣教立刻会意,掏出一把银钱:"拿去打点,就说我要借道赏花。"小厮噗嗤笑了:"您这哪是赏花,分明是要做采花贼!"

那天啊,吴宣教从袖子里摸出二十两碎银子,哗啦啦塞给小童,急吼吼地说:"我可不认识府上那些人,你可得帮我打点周全,务必让他们都把嘴闭严实了!"小童把银子往怀里一揣,拍着胸脯道:"包在我身上!我先去探探路,等安排妥当了就来接您。"宣教急得直搓手:"快些快些!"

小童前脚刚走,吴宣教就忙不迭翻箱倒柜。他挑了最时兴的锦缎袍子,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,腰间玉佩叮当作响。这么一捯饬,真比那潘安还俊三分。他在屋里来回踱步,眼巴巴望着门口,活像热锅上的蚂蚁。

您瞧这宣教啊,衣裳穿得周周正正,满心只盼着巫山云雨。可这好事儿啊,哪能这么容易就成?

正坐立不安时,小童气喘吁吁跑回来:"都打点好啦!咱们这就过去,保准一路畅通无阻。"宣教喜得直搓手,赶紧整了整衣冠,跟着小童七拐八绕。不走正门,专挑僻静小路,三转两转就到了内室。

只见赵县君懒洋洋倚在珠帘边,发髻松松挽着,哪还有平日端庄模样?见着宣教就笑成一朵花:"官人快请进。"丫鬟打起帘子,县君扭着腰肢先进去,宣教跟在后头,闻见满屋檀香混着酒菜香,魂儿都飞了半边。

"小生何德何能..."宣教话都说不利索了。县君抿嘴一笑:"承蒙官人平日厚待,今夜月色正好,特备薄酒相邀。"宣教听得骨头都酥了:"自那日得赠青丝,小生日夜贴身藏着..."话没说完,县君已执壶斟酒:"先饮三杯。"

三杯黄汤下肚,宣教浑身燥热,连筷子都拿反了。瞅着丫鬟退下,他扑通就跪在县君裙边:"娘子发发慈悲..."县君连忙扶起,红着脸道:"急什么?自那日抛柑传情,妾身早...只是碍于礼法..."说着声音越来越小。

宣教急得直跺脚:"我的心肝!这般时候还讲什么礼法?"县君噗嗤笑了:"瞧你这馋样!"正要唤丫鬟收拾,忽听前院人喊马嘶。两人还没回过神,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冲进来:"老爷回来了!"

县君脸唰地白了,手忙脚乱收拾杯盘。宣教两腿发软:"我...我往哪儿躲?"县君拽着他往床底下推:"快藏好!别出声!"宣教哪还顾得上脏,钻进床底直哆嗦。透过床帐缝儿,眼睁睁看着赵大夫大步流星进屋:"这趟出门可久了,家里没出什么事吧?"

县君牙齿直打架:"没...没...没事。老...老爷怎么今儿..."

那天啊,大夫风风火火赶回家,一进门就瞧见县君脸色不对,急吼吼地问:"家里出啥事了?怎么见了我慌里慌张的,话都说不利索?"县君绞着帕子,结结巴巴道:"没...没...没啥事。"

大夫转头盯着丫环,丫环腿肚子直打颤:"真...真...真没啥事..."床底下的宣教急得直冒汗,恨不能替她们把话圆过去,可哪敢动弹啊。

大夫摸着胡子直嘀咕:"怪了怪了!"县君好不容易稳住心神,强作镇定问:"老爷今儿打哪儿来?怎么大半夜到家?"大夫边解衣带边说:"出门这些日子总不放心,正好去婺州办事,顺道回来瞅瞅。明儿一早就得过江。"

这话钻进宣教耳朵里,他差点笑出声来,心里直念阿弥陀佛——原来还要走,真是老天开眼!

县君绞着衣角又问:"用过晚饭没?"大夫摆摆手:"在船上吃过了,打盆热水来洗脚罢。"丫环赶忙端来铜盆,厨房婆子提着热水哗啦啦往里倒。大夫脱了外袍坐在凳上,两只脚在盆里搅得水花四溅,泼得满地都是。这屋子是木板地,床榻压得那处低些,水就一股脑往床底下流。

宣教正蜷在里头,官服穿得整整齐齐的。方才情急钻进来顾不得脏,这会儿见污水漫过来,忙不迭缩手缩脚躲水渍,衣袖窸窸窣窣蹭着地板。

"咦?"大夫突然停住搓脚,"床底下什么动静?莫不是钻进了耗子?快拿灯来照照!"不等丫环动作,他草草擦干脚,一把抓过烛台就往床下探。这一照可不得了,烛光里照出个衣冠楚楚的大活人,活像戏文里的白面书生。

"好个贼男女!"大夫暴喝一声,眼珠子都要瞪出来,"这他娘的是什么东西!"县君吓得直往后退:"许是...许是贼人..."大夫揪着宣教衣领拖出来,唾沫星子直喷:"你瞎啊?谁家贼穿得跟新郎官似的!怪不得方才支支吾吾,原来在家养汉子!"说着反手就给县君一耳光,打得她钗环乱颤,捂着脸呜呜直哭。

大夫扯着嗓子喊来家仆,连小童也战战兢兢跟进来。众人七手八脚把宣教捆成粽子,大夫咬牙切齿道:"先扔厢房吊着,明儿押去临安府问罪!"转头又抽根麻绳把县君也绑了:"贱人!看老子怎么收拾你!"县君哭得梨花带雨,半句话不敢回嘴。

"气死老子了!"大夫踹翻凳子,"拿酒来!"丫环们手忙脚乱去烫酒备菜。大夫抄起海碗咕咚咕咚灌,喝一口骂一句,又铺开纸笔写状子。写着写着酒劲上来,竟趴在桌上打起呼噜。

县君挪到宣教跟前,抽抽搭搭说:"今日原是我连累官人...可官人先前也有意...谁知..."宣教苦着脸道:"县君厚爱没沾着,倒要把前程断送在这儿了。"县君急道:"快想想法子,我家老爷吃软不吃硬,你好生求求他..."

话说这头正说着话呢,那赵大夫突然醒了过来,嘴里还含含糊糊地骂着:"小兔崽子们,快给我点起火把,把这贼骨头给我押到厢房去!"底下人齐声应和,七手八脚就要上来拿人。

宣教郎急得直跺脚,扯着嗓子喊:"大夫息怒啊!容我说句话。下官虽是个小小宣教郎,这次进京是要去吏部考核的。就住在您府上对门,承蒙县君看得起,常有些往来,可天地良心,我连县君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啊!要是闹到官府去,我这点小官可就保不住了。求您高抬贵手,我情愿孝敬些银钱赎罪!"

赵大夫冷笑一声:"我堂堂官宦人家,难道要靠卖老婆赚钱不成?"

宣教郎急得直搓手:"您就算把我这官撸了,对您也没好处不是?不如收些银钱,大家都有面子。我也不说虚的,这就给您送五百贯来。"

"五百贯?"赵大夫眉毛一挑,"我老婆就值这点钱?"

宣教郎一听这话有门儿,赶紧改口:"那...那就再加一倍,凑个一千贯!"可赵大夫还是摇头。

这时县君突然扑过来,扯着赵大夫的袖子哭道:"都怪我贪图他那些珠翠首饰,约他来议价。如今被你撞破,我虽没做见不得人的事,可要是闹到公堂上,我这脸往哪搁?你就不怕丢人现眼吗?"

赵大夫阴着脸:"真没做见不得人的事?"

那些下人丫鬟们早被宣教郎的小童打点过,这会儿都跪下来求情:"老爷明鉴,这人确实没碰县君,就是不该半夜上门。他既愿意出钱赎罪,不如重重罚他,既保全了他的官职,也免了县君出丑..."

县君哭得更凶了:"你要是不答应,我...我就死给你看!"

赵大夫沉默半晌,突然指着县君骂道:"就为了保全你这淫妇的名声,倒要我忍这口恶气!"小童赶紧凑到宣教郎耳边嘀咕:"有戏!快加钱!"

宣教郎急得直冒汗:"钱财都是小事,快给我松绑吧,手脚都麻了!"

赵大夫这才开口:"要饶你也行,两千贯!这还是看在你官职的份上。至于羞辱我家门风的事,就当没发生过,够便宜你了!"

"两千就两千!"宣教郎忙不迭答应。赵大夫这才叫人松绑。小童赶紧解开绳子,宣教郎活动着发麻的手腕。赵大夫叫人拿来纸笔,逼他写下认罪书。宣教郎只得写道:"吏部候勘宣教郎吴某,因误入赵大夫内室,情愿出两千贯赎罪,绝无异议。"

赵大夫看过画押,这才叫人彻底松绑,却还拿绳子拴着他脖子,派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人押着他回对门取钱。这时已是半夜,宣教郎的随从都睡死了。赵家这群人如狼似虎,见着好东西就抢,什么珠宝玉器,比两千贯还多拿了不少。宣教郎凑足数目,又额外塞了些碎银子打点,这群人才罢休。

回到赵府交割清楚,赵大夫掂量着银钱,还骂骂咧咧:"便宜了这王八蛋!"一脚把宣教郎踹出门去。

宣教郎抱头鼠窜回到住处,店家还亮着灯。他哪敢声张,悄悄要了火烛回房,呆坐半晌才定下神。叫起个小厮烫了壶酒,一边喝一边叹气:"眼看就要得手,偏在这节骨眼上...不过也算走运,要不是县君哭求,这官帽早丢了。只是县君为我受这般委屈..."想到这儿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。他越想越憋屈,连衣服都没脱,倒头就睡。可心里还惦记着:"赵大夫说明天要出门,这本是个好机会。可经过今晚这事,就算他不在家,怕也难像从前那样方便了。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亲近县君..."翻来覆去,眼泪把枕头都打湿了。

那宣教折腾了大半夜,这一觉睡得死沉,醒来时太阳都晒到屁股了。他揉着眼睛走出客栈,抬眼一瞧,对面赵家大门敞着,门帘子也不见了影儿。探头往里张望,屋里空荡荡的,连个人影都没有。

他心里还记着昨晚那档子事,腿肚子直打颤,哪敢自己进去?悄悄拽过个小伙计,推着他往里头探路。那小伙计蹑手蹑脚摸到内室,转了一圈回来禀报——别说人影了,连桌椅板凳都搬得精光,活像被水洗过似的。

宣教杵在当街直发愣:"昨儿还说今日要出门,莫不是防着我再来,连家当都卷跑了?可这也搬得太干净了,难不成..."他越想越不对劲,扯住隔壁卖炊饼的老汉打听。这一问才晓得,赵家本就是外地搬来的租户,压根不是正经住户。

这下他全明白了——什么县君美人,分明是仙人跳的局!顿时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,浑浑噩噩晃到丁惜惜的院子里。那惜惜正倚着栏杆嗑瓜子,见他来了眼睛一亮:"哟,贵人今日怎么舍得来?"忙不迭张罗酒菜。

三杯黄汤下肚,宣教憋不住连连叹气。惜惜把酒杯往桌上一顿:"自打你结识了新相好,多少日子不登我的门?今日来了却摆这副嘴脸,莫非..."他正愁没人诉苦,当下把如何与对门县君眉来眼去,如何半夜赴约被捉奸,如何破财消灾的糗事倒了个干净。

惜惜听罢拍着桌子笑弯了腰:"我的傻郎君哟!这路数我见多了——前年还有帮无赖假扮盐商妾室,骗了个公子哥上千两银子呢!"说着伸出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戳他额头,"你当日瞒着我偷腥,如今可算遭了报应!"

宣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。偏那惜惜听说他银钱所剩无几,渐渐连斟酒都懒怠了。他在院里勉强住了一两日,终究受不得冷眼,灰溜溜搬了出来。

此后他像没头苍蝇似的满城打听,哪还有赵家半点踪迹?眼见盘缠将尽,也顾不得等吏部调令,匆匆收拾包袱回了老家。这事传开后,亲戚们当面不说,背地里都当笑话讲。他整日恍恍惚惚,竟害起相思病来,未等补上官缺就一命呜呼了。

诸位看官,这吴宣教本是个有前程的,偏要招惹这些邪魔外道。可见少年郎血气方刚时,万莫贪图野花,到头来赔了银子又折命,岂不可叹?有诗为证:

鲜肉未尝先破财, 骗局从来套路深。 莫道温柔乡里好, 谁知坑杀少年人。

原文言文

  赵县君乔进黄柑子

  诗云:

  睹色相悦人之情,个中原有真缘分。
  只因无假不成真,就里藏机不可问。
  少年卤莽浪贪淫,等闲踹入风流阵。
  馒头不吃惹身膻,世俗传名扎火囤。

  大凡世上男贪女爱,谓之风情。只这两个字,害的人也不浅,送的人也不少。其间又有奸诈之徒,就在这些贪爱上面,想出个奇巧题目来,做自家妻子不着,装成圈套,引诱良家子弟,诈他一个小富贵,谓之“扎火囤”。若不是识破机关,硬浪的郎君十个着了九个道儿。

  记得有个京师人靠着老婆吃饭的,其妻涂脂抹粉,惯卖风情,挑逗那富家郎君。到得上了手的,约会其夫,只做撞着,要杀要剐,直等出财买命,魇足方休,被他弄得也不止一个了。有一个泼皮子弟深知他行径,佯为不晓,故意来缠。其妻与了他些甜头,勾引他上手,正在床里作乐,其夫打将进来。别个着了忙的,定是跳下床来,寻躲避去处,怎知这个人不慌不忙,且把他妻子搂抱得紧紧的,不放一些宽松,伏在肚皮上大言道:“不要嚷乱!等我完了事再讲。”其妻杀猪也似喊起来,乱颠乱推,只是不下来。其夫进了门,揎起帐子,喊道:“干得好事!要杀!要杀!”将着刀背放在颈子上,捩了一捩,却不下手。泼皮道:“不必作腔,要杀就请杀。小子固然不当,也是令正约了来的。死便死做一处,做鬼也风流,终不然独杀我一个不成?”其夫果然不敢动手,放下刀子,拿起一个大杆杖来,喝道:“权寄颗驴头在颈上,我且痛打一回。”一下子打来,那泼皮溜撒,急把其妻番过来,早在臀脊上受了一杖。其妻又喊道:“是我,是我!不要错打了!”泼皮道:“打也不错,也该受一枚儿。”其夫假势头已过,早已发作不出了。泼皮道:“老兄放下性子,小子是个中人,我与你熟商量。你要两人齐杀,你嫂子是摇钱树,料不舍得。若抛得到官,只是和奸,这番打破机关,你那营生弄不成了。不如你舍着嫂子与我往来,我公道使些钱钞,帮你买煤买米。若要扎火囤,别寻个主儿弄弄,靠我不着的。”其夫见说出海底眼,无计可奈,没些收场,只得住了手,倒缩了出去。泼皮起来,从容穿了衣服,对着妇人叫声”聒噪”,摇摇摆摆竟自去了。正是:

  强中更有强中手,得便宜处失便宜。

  恰是富家子弟郎君,多是娇嫩出身,谁有此泼皮胆气、泼皮手段!所以着了道儿。宋时向大理的衙内向士肃,出外拜客,唤两个院长相随到军将桥,遇个妇人,鬓发蓬松,涕泣而来。一个武夫,着青紵丝袍,状如将官,带剑牵驴,执着皮鞭,一头走一头骂那妇人,或时将鞭打去,怒色不可犯。随后就有健卒十来人,抬着几杠箱笼,且是沉重,跟着同走。街上人多立驻看他,也有说的,也有笑的。士肃不知其故,方在疑讶,两个院长笑道:“这番经纪做着了。”士肃问道:“怎么解?”院长道:“男女们也试猜,未知端的。衙内要知备细,容打听的实来回话。”去了一会,院长来了,回说详细。

  元来浙西一个后生官人,到临安赴铨试,在三桥黄家客店楼上下着。每下楼出入,见小房青帘下有个妇人行走,姿态甚美。撞着了多次,心里未免欣动。问那送茶的小童道:“帘下的是店中何人?”上童攒着眉头道:“一店中被这妇人累了三年了。”官人惊道:“却是为何?”小童道:“前岁一个将官带着这个妇人,说是他妻子,要住个洁净房子。住了十来日,就要到那里近府去,留这妻子守着卧房行李,说道去半个月就好回来。自这一去,杳无信息。起初妇人自己盘缠,后来用得没有了,苦央主人家说:‘赊了吃时,只等家主回来算还。’主人辞不得,一日供他两番,而今多时了,也供不起了,只得替他募化着同寓这些客人,轮次供他,也不是常法,不知几时才了得这业债。”官人听得,满心欢喜,问道:“我要见他一见,使得么?”小童道:“是好人家妻子,丈夫又不在,怎肯见人?”官人道:“既缺衣食,我寻些吃口物事送他,使得么?”小童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

  官人急走到街上茶食大店里,买了一包蒸酥饼,一包果馅饼,在店家讨了两个盒儿装好了,叫小童送去。说道:“楼上官人闻知娘子不方便,特意送此点心。”妇人受了,千恩万谢。明日妇人买了一壶酒,妆着四个菜碟,叫小童来答谢,官人也受了。自此一发注意不舍。隔两日又买些物事相送,妇人也如前买酒来答。官人即烫其酒来吃,箧内取出金杯一只,满斟着一杯,叫茶童送下去,道:“楼上官人奉劝大娘子。”妇人不推,吃干了。茶童复命,官人又斟一杯下去说:“官人多致意娘子,出外之人,不要吃单杯。”妇人又吃了。官人又叫茶童下去,致意道:“官人多谢娘子不弃,吃了他两杯酒。官人不好下来自劝,意欲奉邀娘子上楼,亲献一杯如何?”往返两三次,妇人不肯来,官人只得把些钱来买嘱茶童道:“是必要你设法他上来见见。”茶童见了钱,欢喜起来,又去说风说水道:“娘子受了两杯,也该去回敬一杯。”被他一把拖上来道:“娘子来了。”官人没眼得看,妇人道了个万福。官人急把酒斟了,唱个肥喏,亲手递一杯过来,道:“承蒙娘子见爱,满饮此杯。”妇人接过手来,一饮而干,把杯放在桌上。官人看见杯内还有余沥,拿过来吮嘬个不歇,妇人看见,嘻的一笑,急急走了下去。官人看见情态可动,厚赠小童,上他做着牵头,时常弄他上楼来饮酒。以后便留同坐,渐不推辞,不象前日走避光景了。后来眼去,彼此动情,勾搭上了手。然只是日里偷做一二,晚间隔开,不能同宿。

  如此两月有余,妇人道:“我日日自下而升,人人看见,毕竟免不得起疑。官人何不把房迁了下来?与奴相近,晚间便好相机同宿了。”官人大喜过望,立时把楼上囊橐搬下来,放在妇人间壁一间房里,推说道:“楼上有风,睡不得,所以搬了。”晚间虚闭着房门,竟在妇人房里同宿。自道是此乐即并头之莲,比翼之鸟,无以过也。

  才得两晚,一日早起,尚未梳洗,两人正自促膝而坐,只见外边店里一个长大汉子,大踏步踹将进来,大声道:“娘子那里?”惊得妇人手脚忙乱,面如土色,慌道:“坏了!坏了!吾夫来了!”那官人急闪了出来,已与大汉打了照面。大汉见个男子在房里走出,不问好歹,一手揪住妇人头发,喊道:“干得好事!干得好事!”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只是打。那官人慌了,脱得身子,顾不得甚么七长八短,急从后门逃了出去。剩下行李囊资,尽被大汉打开房来,席卷而去。适才十来个健卒扛着的箱箧,多是那官人房里的了,他恐怕有人识破,所以还妆着丈夫打骂妻子模样走路。其实妇人男子、店主小童,总是一伙人也。士肃听罢道:“那里这样不睹事的少年,遭如此圈套?可恨!可恨!”后来常对亲友们说此目见之事,以为笑话。虽然如此,这还是到了手的,便扎了东西去,也还得了些甜头儿。更有那不识气的小二哥,不曾沾得半点滋味,也被别人弄了一番手脚,折了偌多本钱,还悔气哩!正是:

  美色他人自有缘,从旁何用苦垂涎?
  请君只守家常饭,不害相思不损钱。

  话说宣教郎吴约,字叔惠,道州人,两任广右官,自韶州录曹赴吏部磨勘。宣教家本饶裕,又兼久在南方,珠翠香象,蓄积奇货颇多,尽带在身边随行,作寓在清河坊客店。因吏部引见留滞,时时出游妓馆,衣服鲜丽,动人眼目。客店相对有一小宅院,门首挂着青帘,帝内常有个妇人立着,看街上人做买卖。宣教终日在对门,未免留意体察,时时听得他娇声媚语,在里头说话,又有时露出双足在帘外来,一湾新笋,着实可观。只不曾见他面貌如何,心下惶惑不定,恨不得走过去,揎开帘子一看,再无机会。那帘内或时巧呼莺喉,唱一两句词儿。仔细听那两句,却是”柳丝只解风前舞,诮系惹那人不住。”虽是也间或唱着别的,只是这两句为多,想是喜欢此二语,又想是他有甚么心事。宣教但听得了,便跌足叹赏道:“是在行得紧,世间无此妙人。想来必定标致,可惜未能勾一见!”怀揣着个提心吊胆,魂灵多不知飞在那里去了。

  一日正在门前坐地,呆呆的看着对门帘内。忽有个经纪,挑着一篮永嘉黄柑子过门。宣教叫住,问道:“这柑子可要博的?”经纪道:“小人正待要博两文钱使使,官人作成则个。”宣教接将头钱过来,往下就扑。那经纪墩在柑子篮边,一头拾钱,一头数数。怎当得宣教一边扑,一心牵挂着帘内那人在里头看见,没心没想的抛下去,何止千扑,再扑不成一个浑成来,算一算输了一万钱。宣教还是做官人心性,不觉两脸通红,哏的一声道:“坏了我十千钱,一个柑不得到口,可恨!可恨!”欲待再扑,恐怕扑不出来,又要贴钱;欲待住手,输得多了,又不甘伏。正在叹恨间,忽见个青衣童子,捧一个小盒,在街上走进店内来。你道那童子生得如何?

  短发齐眉,长衣拂地。滴溜溜一双俊眼,也会撩人;黑洞洞一个深坑,尽能害客。痴心偏好,后言胜似妖娆;拗性酷贪,还是图他撇脱。身上一团孩子气,独耸孤阳;腰间一道木樨香,合成众唾。

  向宣教道:“官人借一步说话。”宣教引到僻处,小童出盒道:“赵县君奉献官人的。”宣教不知是那里说起,疑心是错了,且揭开盒子来看一看,元来正是永嘉黄柑子十数个。宣教道:“你县君是那个?与我素不相识,为何忽地送此?”小童用手指着对门道:“我县君即是街南赵大夫的妻室。适在帘间看见官人扑柑子,折了本钱,不曾尝得他一个,有些不快活。县君老大不忍,偶然藏得此数个,故将来送与官人见意。县君道:‘可惜止有得这几个,不能勾多,官人不要见笑。’”宣教道:“多感县君美意。你家赵大夫何在?”小童道:“大夫到建康探亲,去了两个月还未回来,正不知几时到家。”宣教听得此话,心里想道:“他有此美情,况且大夫不在,必有可图,煞是好机会!”连忙走到卧房内,开了箧,取出色彩二端来,对小童道:“多谢县君送柑,客中无可奉答,小小生活二匹,伏折笑留。”

  小童接了,走过对门去。须臾,又将这二端来还,上复道:“县君多多致意,区区几个柑子,打甚么不紧的事。要官人如此重酬?决不敢受。”宣教道:“若是县君不收,是羞杀小生了,连小生黄柑也不敢领。你依我这样说去,县君必收。”小童领着言语对县君说去,此番果然不辞了。明日,又见小童拿了几瓶精致小菜走过来道:“县君昨日蒙惠过重,今见官人在客边,恐怕店家小菜不中吃,手制此数瓶送来奉用。”宣教见这般知趣着人,必然有心于他了,好不傒幸!想道:“这童子传来传去,想必在他身旁讲得话做得事的,好歹要在他身上图成这事,不可怠慢了他。”急叫家人去买些鱼肉果品之类,烫了酒来与小童对酌。小童道:“小人是赵家小厮,怎敢同官人坐地?”宣教道:“好兄弟,你是县君心腹人儿,我怎敢把你等闲厮觑!放心饮酒。”小童告过无礼,吃了几杯,早已脸红,道:“吃不得了。若醉了,县君须要见怪,打发我去罢。”宣教又取些珠翠花朵之类,答了来意,付与小童去了。

  隔了两日,小童自家走过来玩耍,宣教又买酒请他。酒间与他说得入港,宣教便道:“好兄弟,我有句话儿问你:你家县君多少年纪了?”小童道:“过新年才二十三岁,是我家主人的继室。”宣教道:“模样生得如何?”小童摇头道:“没正经!早是没人听见,怎把这样说话来问?生得如何,便待怎么?”宣教道:“总是没人在此,说话何妨?我既与他送东送西,往来了两番,也须等我晓得他是长是短的。”小童道:“说着我县君容貌,真个是世间少比,想是天仙里头摘下来的。除了画图上仙女,再没见这样第二个。”宣教道:“好兄弟,怎生得见他一?”小童道:“这不难等我先把帘子上的系带解松了,你明日只在对门,等他到帘子下来看的时节,我把帘子揎将出来,揎得重些,系带散了,帘子落了下来,他一时回避不及,可不就看见了?”宣教道:“我不要这样见。”小童道:“要怎的见?”宣教道:“我要好好到宅子里拜见一拜见,谢他平日往来之意,方称我愿。”小童道:“这个知他肯不肯?我不好自专得。官人有此意,待我回去禀白一声,好歹讨个回音来复官人。”宣教又将银一两送与小童,叮嘱道:“是必要讨个回音。”

  去了两日,小童复来说:“县君闻得要见之意,说道:‘既然官人立意惓切,就相见一面也无妨。只是非亲非故,不过因对门在此,礼物往来得两番,没个名色,遽然相见,恐怕惹人议论。’是这等说。”宣教道:“也是,也是。怎生得个名色?”想了一想道:“我在广里来,带了许多珠宝在此,最是女人用得着的。我只做当面送物事来与县君看,把此做名色,相见一面如何?”小童道:“好到好,也要去对县君说过,许下方可。”小童又去了一会,来回言道:“县君说:‘使便使得,只是在厅上见一见,就要出去的。’”宣教道:“这个自然,难道我就挨住在宅里不成?”小童笑道:“休得胡说!快随我来。”宣教大喜过望,整一整衣冠,随着小童三脚两步走过赵家前厅来。

  小童进去禀知了,门响处,宣教望见县君从里面从从容容走将出来。但见:

  衣裳楚楚,佩带飘飘。大人家举止端详,没有轻狂半点;小年纪面庞娇嫩,并无肥重一分。清风引出来,道不得云是无心之物;好光挨上去,真所谓容是诲淫之端。犬儿虽已到篱边,天鹅未必来沟里。

  宣教看见县君走出来,真个如花似玉,不觉的满身酥麻起来,急急趋上前去,唱个肥喏,口里谢道:“屡蒙县君厚意,小子无可答谢,惟有心感而已。”县君道:“惶愧,惶愧。”宣教忙在袖里取出一包珠玉来,捧在手中道:“闻得县君要换珠宝,小子随身带得有些,特地过来面奉与县君拣择。”一头说,一眼看,只指望他伸手来接。谁知县君立着不动,呼唤小童接了过来,口里道:“容看过议价。”只说了这句,便抽身往里面走了进去。宣教虽然见了一见,并不曾说得一句倬俏的说话,心里猾猾突突,没些意思走了出来。到下处,想着他模样行动,叹口气道:“不见时犹可,只这一番相见,定害杀了小生也。”以后遇着小童,只央及他设法再到里头去见见,无过把珠宝做因头,前后也曾会过五六次面,只是一揖之外,再无他词。颜色庄严,毫不可犯,等闲不曾笑了一笑,说了一句没正经的话。那宣教没入脚处,越越的心魂撩乱,注恋不舍了。那宣教有个相处的粉头,叫做丁惜惜,甚是相爱的。只因想着赵县君,把他丢在脑后了,许久不去走动。丁惜惜邀请了两个帮闲的再三来约宣教,请他到家里走走。宣教一似掉了魂的,那里肯去?被两个帮闲的不由分说,强拉了去。丁惜惜相见,十分温存,怎当得吴宣教一些不放在心上。丁惜惜撒娇撒痴了一会,免不得摆上东道来。宣教只是心不在焉光景,丁惜惜唱个歌儿嘲他道:俏冤家,你当初缠我怎的?到今日又丢我怎的?丢我时顿忘了缠我意。缠我又丢我,丢我去缠谁?似你这般丢人也,少不得也有人来丢了你!当下吴宣教没情没绪,吃了两杯,一心想着赵县君生得十分妙处,看了丁惜惜,有好些不象意起来。却是身既到此,没奈何只得勉强同惜惜上床睡了。虽然少不得干着一点半点儿事,也是想着那个,借这个出火的。

  云雨已过,身体疲倦。正要睡去,只见赵家小童走来道:“县君特请宣教叙话。”宣教听了这话,急忙披衣起来,随着小童就走。小童领了竟进内室,只见赵县君雪白肌肤,脱得赤条条的眠在床里,专等吴宣教来。小童把吴宣教尽力一推,推进床里,吴宣教喜不自胜,腾的翻上身去,叫一声”好县君,快活杀我也!”用得力重了,一个失脚,跌进里床,吃了一惊醒来,见惜惜睡在身边,朦胧之中,还认做是赵县君,仍旧跨上身去。丁惜惜也在睡里惊醒道:“好馋货!怎不好好的,做出这个极模样!”吴宣教直等听得惜惜声音,方记起身在丁家床上,适才是梦里的事,连自己也失笑起来。丁惜惜再四盘问:“你心上有何人,以致颠八倒如此?”宣教只把闲话支语,不肯说破。到了次日,别了出门。自此以后,再不到丁家来了。无昼无夜,一心只痴想着赵县君,思量寻机会挨光。忽然一日,小童走来道:“一句话对官人说:明日是我家县君生辰,官人既然与县君往来,须办些寿礼去与县君作贺。一作贺,觉得人情面上愈加好看。”宣教喜道:“好兄弟,亏你来说!你若不说,我怎知道?这个礼节最是要紧,失不得的。”亟将彩帛二端封好,又到街上买了些时鲜果品、鸡鸭熟食各一盘,酒一罇,配成一副盛礼,先令家人一同小童送了去,说:“明日虔诚拜贺。”小童领家人去了。赵县君又叫小童来推辞了两番,然后受了。

  明日起来,吴宣教整肃衣冠到赵家来,定要请县君出来拜寿。赵县君也不推辞,盛装步出到前厅,比平日更齐整了。吴宣教没眼得看,足恭下拜。赵县君慌忙答礼,口说道:“奴家小小生朝,何足挂齿?却要官人费心赐此厚礼,受之不当!”宣教道:“客中乏物为敬,甚愧菲薄。县君如此称谢,反令小子无颜。”县君回顾小童道:“留官人吃了寿酒去。”宣教听得此言,不胜之喜,道:“既留下吃酒,必有光景了。”谁知县君说罢,竟自进去。

  宣教此时如热地上蚂蚁,不知是怎的才是。又想那县君如设帐的方士,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出来。呆呆的坐着,一眼望着内里。须臾之间,两个走使的男人,抬了一张桌儿,揩抹干净。小童从里面捧出攒盒酒菜来,摆设停当,掇张椅儿请宣教坐。宣教轻轻问小童道:“难道没个人陪我?”小童也轻轻道:“县君就来。”宣教且未就坐,还立着徘徊之际,小童指道:“县君来了。”果然赵县君出来,双手纤纤捧着杯盘。来与宣教安席,道了万福,说道:“拙夫不在,没个主人做主,诚恐有慢贵客,奴家只得冒耻奉陪。”宣教大喜道:“过蒙厚情,何以克当?”在小童手中,也讨过杯盘来与县君回敬。安席了,两下坐定。

  宣教心下只说此一会必有眉来眼去之事,便好把几句说话撩拨他,希图成事。谁知县君意思虽然浓重,容貌却是端严,除了请酒请馔之外,再不轻说一句闲话。宣教也生煞煞的浪开不得闲口,便宜得饱看一回而已。酒行数过,县君不等宣教告止,自立起身道:“官人慢坐,奴家家无夫主,不便久陪,告罪则个。”吴宣教心里恨不得伸出两臂来,将他一把抱着。却不好强留得他,眼盼盼的看他洋洋走了进去。宣教一场扫兴,里边又传话出来,叫小童送酒。宣教自觉独酌无趣,只得分付小童多多上复县君,厚扰不当,容日再谢。慢慢地踱过对门下处来,真是一点甜糖抹在鼻头上,只闻得香,却食舌不着,心里好生不快。有《银绞丝》一首为证:

  前世里冤家,美貌也人,挨光也有二三分,好温存,几番相见意殷勤。眼儿落得穿,何曾近得身?鼻凹中糖味,那有唇几分?一个清白的郎君,发了也昏。我的天那!阵魂迷,迷魂阵。

  是夜,吴宣教整整想了一夜,踌躇道:“若说是无情,如何两次三番许我会面,又留酒,又肯相陪?若说是有情,如何眉梢眼角不见些些光景?只是恁等板板地往来,有何了结?思量他每常帘下歌词,毕竟通知文义,且去讨讨口气,看看他如何回我。”算计停当,次日起来,急将西珠十颗,用个沉香盒子盛了,取一幅花笺,写诗一首在上。诗云:

  心事绵绵欲诉君,洋珠颗颗寄殷勤。
  当时赠我黄柑美,未解相如渴半分。

  写毕,将来同放在盒内,用个小记号图书印封皮封好了。忙去寻那小童过来,交付与他道:“多拜上县君,昨日承蒙厚款,些些小珠奉去添妆,不足为谢。”小童道:“当得拿去。”宣教道:“还有数字在内,须县君手自拆封,万勿漏泄则个。”小童笑道:“我是个有柄儿的红娘,替你传书递筒。”宣教道:“好兄弟,是必替我送送,倘有好音,必当重谢。”小童道:“我县君诗词歌赋。最是精通,若有甚话写去,必有回答。”宣教道:“千万在意!”小童道:“不劳分付,自有道理。”小童去了半日,笑嘻嘻的走将来道:“有回音了。”袖中拿出一个碧甸匣来递与宣教,宣教接上手看时,也是小小花押封记着的。宣教满心欢喜,慌忙拆将开来,中又有小小纸封裹着青丝发二缕,挽着个同心结儿,一幅罗纹笺上,有诗一首。诗云:

  好将鬒发付并刀,只恐经时失俊髦。
  妾恨千丝差可拟,郎心双挽莫空劳!

  末又有细字一行云:

  原珠奉璧,唐人云’何必珍珠慰寂寥’也。

  宣教读罢,跌足大乐,对小童道:“好了!好了!细洋诗意,县君深有意于我了。”小童道:“我不懂得,可解与我听?”宣教道:“他剪发寄我,诗里道要挽住我的心,岂非有意?”小童道:“既然有意,为何不受你珠子?”宣教道:“这又有一说,只是一个故事在里头。”小童道:“甚故事?”宣教道:“当时唐明皇宠了杨贵妃,把梅妃江采蘋贬入冷宫。后来思想他,惧怕杨妃不敢去,将珠子一封私下赐与他。梅妃拜辞不受,回诗一首,后二句云:‘长门尽日无梳洗,何必珍珠慰寂寥?’今县君不受我珠子,却写此一句来,分明说你家主不在,他独居寂寥,不是珠子安慰得的,却不是要我来伴他寂寥么?”小童道:“果然如此,官人如何谢我?”宣教道:“惟卿所欲。”小童道:“县君既不受珠子,何不就送与我了?”宣教道:“珠子虽然回来,却还要送去,我另自谢你便是。”宣教箱中去取通天犀簪一枝,海南香扇坠二个,将出来送与小童道:“权为寸敬,事成重谢。这珠子再烦送一送去,我再附一首诗在内,要他必受。”诗云:

  往返珍珠不用疑,还珠垂泪古来痴。
  知音但使能欣赏,何必相逢未嫁时?

  宣教便将一幅冰鱼肖帕写了,连珠子付与小童。小童看了笑道:“这诗意,我又不晓得了。”宣教道:“也是用着个故事。唐张籍诗云:‘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。’今我反用其意,说道只要有心,便是嫁了何妨?你县君若有意于我,见了此诗,此珠必受矣。”小童笑道:“元来官人是偷香的老手。”宣教也笑道:“将就看得过。”小童拿了,一径自去,此番不见来推辞,想多应受了。宣教暗自欢喜,只待好音。丁惜惜那里时常叫小二来请他走走,宣教好一似朝门外候旨的官,惟恐不时失误了宣召,那里敢移动半步?

  忽然一日傍晚,小童笑嘻嘻的走来道:“县君请官人过来说话。”宣教听罢,忖道:“平日只是我去挨光,才设法得见面,并不是他着人来请我的。这番却是先叫人来相邀,必有光景。”因问小童道:“县君适才在那里?怎生对你说叫你来请我的?”小童道:“适来县君在卧房里,卸了妆饰,重新梳裹过了,叫我进去,问说:‘对门吴官人可在下处否?’我回说:‘他这几时只在下处,再不到外边去。’县君道:‘既如此,你可与我悄悄请过来,竟到房里来相见,切不可惊张。’如此分付的。”宣教不觉踊跃道:“依你说来,此番必成好事矣!”小童道:“我也觉得有些异样,决比前几次不同。只是一件,我家人口颇多,耳目难掩。日前只是体面上往来,所以外观不妨,今却要到内室去,须瞒不得许多人。就是悄着些,是必有几个知觉,露出事端,彼此不便,须要商量。”宣教道:“你家中事体,我怎生晓得备细?须得你指引我道路,应该怎生才妥?”小童道:“常言道,’有钱使得鬼推磨’。世上那一个不爱钱的?你只多把些赏赐分送与我家里人了,我去调开了他每。他每各人心照,自然躲开去了,任你出入,就有撞见的也不说破了。”宣教道:“说得甚是有理,真可以筑坛拜将。你前日说我是偷香老手,今日看起来,你也象个老马泊六了。”小童道:“好意替你计较,休得取笑!”

  当下吴宣教拿出二十两零碎银两,付与小童,说道:“我须不认得宅上甚么人,烦你与我分派一分派,是必买他们尽皆口静方妙。”小童道:“这个在我,不劳分付。我先行一步,停当了众人,看个动静,即来约你同去。”宣教道:“快着些个。”小童先去了,吴宣教急拣时样济楚衣服,打扮得齐整,真个赛过潘安,强如宋玉,眼巴巴只等小童到来,即去行事。正是:

  罗绮层层称体裁,一心指望赴阳台。
  巫山神女虽相待,云雨宁知到底谐?

  说这宣教坐立不定,只想赴期。须臾,小童已至,回复道:“众人多有了贿赂,如今一去,径达寝室,毫无阻碍了。”宣教不胜欢喜,整一整巾帻,洒一洒衣裳,随着小童,便走过了对门,不由中堂,在旁边一条弄里转了一两个湾曲,已到卧房之前。只见赵县君懒梳妆模样,早立在帘儿下等候。见了宣教,满面堆下笑来,全不比日前的庄严了。开口道:“请官人房里坐地。”一个丫环掀起门帘,县君先走了进房,宣教随后入来。只是房里摆设得精致,炉中香烟馥郁,案上酒肴齐列。宣教此时荡了三魂,失了六魄,不知该怎么样好,只得低声柔语道:“小子有何德能,过蒙县君青盼如此?”县君道:“一向承蒙厚情,今良宵无事,不揣特请官人清话片晌,别无他说。”宣教道:“小子客居旅邸,县君独守清闺,果然两处寂寥,每遇良宵,不胜怀想。前蒙青丝之惠,小子紧系怀袖,胜如贴肉。今蒙宠召,小子所望,岂在酒食之类哉?”县君微笑道:“休说闲话,且自饮酒。”宣教只得坐了,县君命丫环一面斟下热酒,自己举杯奉陪。

  宣教三杯酒落肚,这点热团团兴儿直从脚跟下冒出天庭来,那里按纳得住?面孔红了又白,白了又红,箸子也倒拿了,酒盏也泼翻了,手脚都忙乱起来,觑个丫环走了去,连忙走过县君这边来,跪下道:“县君可怜见,急救小子性命则个!”县君一把扶起道:“且休性急!妾亦非无心者,自前日博柑之日,便觉钟情于子。但礼法所拘,不敢自逞。今日久情深,清夜思动,愈难禁制,冒礼忘嫌,愿得亲近。既到此地,决不教你空回去了。略等人静后,从容同就枕席便了。”宣教道:“我的亲亲的娘!既有这等好意,早赐一刻之欢,也是好的。叫小子如何忍耐得住?”县君笑道:“怎恁地馋得紧?”

  即唤丫环们快来收拾,未及一半,只听得外面喧嚷,似有人喊马嘶之声,渐渐近前堂来了。宣教方在神魂荡DD之际,恰象身子不是自己的,虽然听得有些诧异,没工夫得疑虑别的,还只一味痴想。忽然一个丫环慌慌忙忙撞进房来,气喘喘的道:“官人回来了!官人回来了!”县君大惊失色道:“如何是好?快快收拾过了桌上的!”即忙自己帮着搬得桌上罄净。宣教此时任是奢遮胆大的,不由得不慌张起来,道:“我却躲在那里去?”县君也着了忙道:“外边是去不及了。”引着宣教的手,指着床底下道:“权躲在里面去,勿得做声!”宣教思量走了出去便好,又恐不认得门路,撞着了人,左右看着房中,却别无躲处,一是慌促,没计奈何,只得依着县君说话,望着床底一钻,顾不得甚么尘灰龌龊。且喜床底宽阔,战陡陡的蹲在里头,不敢喘气。一眼偷觑着外边,那暗处望明处,却见得备细。看那赵大夫大踏步走进房来,口里道:“这一去不觉好久,家里没事么?”县君着了忙的,口里牙齿捉对儿厮打着,回言道:“家..家..家里没事。你..你..你如何今日

  才来?”大夫道:“家里莫非有甚事故么?如何见了我举动慌张,语言失措,做这等一个模样?”县君道:“没..没..没甚事故。”大夫对着丫环问道:“县君却是怎的?”丫环道:“果..果..果然没有甚么怎..怎..怎的。”宣教在床下着急,恨不得替了县君、丫环的说话,只是不敢爬出来。大夫迟疑了一回道:“好诧异!好诧异!”县君按定了性儿,才说得话儿囫囵,重复问道:“今日在那里起身?怎夜间到此?”大夫道:“我离家多日,放心不下。今因有事在婺州,在此便道暂归来一看,明日就要起身过江的。”宣教听得此言,惊中有喜,恨不得天也许下了半边,道:“原来还要出去,却是我的造化也!”县君又问道:“可曾用过晚饭?”大夫道:“晚饭已在船上吃过,只要取些热水来洗脚。”县君即命丫环安好了足盆,厨下去取热水来倾在里头了。大夫便脱了外衣,坐在盆间,大肆浇洗,浇洗了多时,泼得水流满地,一直淌进床下来。因是地板房子,铺床处压得重了,地板必定低些,做了下流之处。那宣教正蹲在里头,身上穿着齐整衣服,起初一时极了,顾不得惹了灰尘,钻了进去。而今又见水流来了,恐怕污了衣服,不觉的把袖子东收西敛来避那些龌龊水,未免有些窸窸窣窣之声。大夫道:“奇怪!床底下是甚么响?敢是蛇鼠之类,可拿灯烛来照照。”丫环未及答应,大夫急急揩抹干净,即伸手桌子上去取烛台过来,捏在手中,向床底下一看。不看时万事全休,这一看,好似霸王初入核心内,张飞刚到灞陵桥。大夫大吼一声道:“这是个甚么鸟人?躲在这底下?”县君支吾道:“敢是个贼?”大夫一把将宣教拖出来道:“你看!难道有这样齐整的贼?怪道方才见吾慌张,元来你在家养奸夫!我去得几时,你就是这等羞辱门户!”先是一掌打去,把县君打个满天星,县君啼哭起来。大夫喝教众奴仆都来,此时小童也只得随着众人行止。大夫叫将宣教四马攒蹄,捆做一团,声言道:“今夜且与我送去厢里吊着,明因临安府推向去!”大夫又将一条绳来,亲自动手也把县君缚住道:“你这淫妇,也不与你干休!”县君只是哭,不敢回答一言。大夫道:“好恼!好恼!且暖酒来我吃着消闷!”从人丫环们多慌了,急去灶上撮哄些嘎饭,烫了热酒拿来。大夫取个大瓯,一头吃,一头骂。又取过纸笔,写下状词,一边写,一边吃酒。吃得不少了,不觉懵懵睡去。县君悄悄对宣教道:“今日之事固是我误了官人,也是官人先有意向我,谁知随手事败。若是到官,两个都不好了,为之奈何?”宣教道:“多蒙县君好意相招,未曾沾得半点恩惠。今事著败露,我这一官只当断送在你这冤家手里了。”县君道:“没奈何了,官人只是下些小心求告他,他也是心软的人,求告得转的。”

  正说之间,大夫醒来,口里又喃喃的骂道:“小的们打起火把,快将这贼弟子孩儿送到厢里去!”众人答应一声,齐来动手。宣教着了急,喊道:“大夫息怒,容小子一言。小子不才,忝为宣教郎,因赴吏部磨勘,寓居府上对门。蒙县君青盼,往来虽久,实未曾分毫犯着玉体。今若到公府,罪犯有限,只是这官职有累。望乞高抬贵手,饶过小子,穿小子拜纳微礼,赎此罪过罢!”大夫笑道:“我是个宦门,把妻子来换钱么?”宣教道:“今日便坏了小子微官,与君何益?不若等小子纳些钱物,实为两便。小子亦不敢轻,即当奉送五百千过来。”大夫道:“如此口轻!你一个官,我一个妻子,只值得五百平么?”宣教听见论量多少,便道是好处的事了,满口许道:“便再加一倍,凑做千缗罢。”大夫还只是摇头。县君在旁哭道:“我为买这官人的珠翠,约他来议价,实是我的不是。谁知撞着你来捉破了。我原不曾点污,今若拿这官人到官,必然扳下我来,我也免不得到官对理,出乖露丑,也是你的门面不雅。不如你看日前夫妻之面,宽恕了我,放了这官人罢!”大夫冷笑道:“难道不曾点污?”众从人与丫环们先前是小童贿赂过的,多来磕头讨饶道:“其实此人不曾犯着县君,只是暮夜不该来此,他既情愿出钱赎罪,官人罚他重些,放他去罢。一来免累此人官职,二来免致县君出丑,实为两便。”县君又哭道:“你若不依我,只是寻个死路罢了!”大夫默然了一晌,指着县君道:“只为要保全你这淫妇,要我忍这样赃污!”小童忙撺到宣教耳边厢低言道:“有了口风了,快快添多些,收拾这事罢。”宣教道:“钱财好处,放绑要紧。手脚多麻木了。”大夫道:“要我饶你,须得二千缗钱,还只是买那官做。羞辱我门庭之事,只当不曾提起,便宜得多了。”宣教连声道:“就依着是二千缗,好处!好处!”大夫便喝从人,教且松了他的手。小童急忙走去把索子头解开,松出两只手来。大夫叫将纸墨笔砚拿过来、放在宣教面前、叫他写个不愿经官的招状。宣教只得写道:“吏部候勘宣教郎吴某,只因不会闯入赵大夫内室,不愿经官,情甘出钱二千贯赎罪,并无词说。私供是实。”赵大夫取来看过,要他押了个字。便叫放了他绑缚,只把脖子拴了,叫几个方才随来家的戴大帽、穿一撒的家人,押了过对门来,取足这二千缗钱。此时亦有半夜光景,宣教下处几个手下人已是都睡熟了。这些赵家人个个如狼似虎,见了好东西便抢,珠玉犀象之类,狼藉了不知多少,这多是二千缗外加添的。吴宣教足足取勾了二千数目,分外又把些零碎银两送与众家人,做了东道钱。众人方才住手,赍了东西,仍同了宣教,押至家主面前交割明白。大夫看过了东西,还指着宣教道:“便宜了这弟子孩儿!”喝叫:“打出去!”宣教抱头鼠窜走归下处,下处店家灯尚未熄。宣教也不敢把这事对主人说,讨了个火,点在房里了,坐了一回,惊心方定,无聊无赖,叫起个小厮来,烫些热酒,且图解闷。一边吃,一边想道:“用了这几时工夫,才得这个机会,再差一会儿也到手了,谁想却如此不偶,反费了许多钱财!”又自解道:“还算造化哩。若不是赵县君哭告,众人拜求,弄得到当官,我这官做不成了。只是县君如此厚情厚德,又为我如此受辱。他家大夫说明日就出去的,这倒还好个机会,只怕有了这番事体,明日就使不在家,是必分外防守,未必如前日之便了。不知今生到底能勾相傍否?”心口相问,不觉潸然泪下,郁抑不快,呵欠上来,也不脱衣服,倒头便睡。

  只因辛苦了大半夜,这一睡直睡到第二日晌午,方才醒来。走出店中,举目看去,对门赵家门也不关,帘子也不见了。一望进去,直看到里头,内外洞然,不见一人。他还怀着昨夜鬼胎,不敢自进去,悄悄叫个小厮,一步一步挨到里头探听。直到内房左右看过,并无一个人走动踪影。只见几间空房,连家伙什物一件也不见了。出来回复了宣教。宣教忖道:“他原说今日要到外头去,恐怕出去了我又来走动,所以连家眷带去了。只是如何搬得这等罄净?难道再不回来住了?其间必有缘故。”试问问左右邻人,才晓得这赵家也是那里搬来的,住得不十分长久。这房子也只是赁下的,除非已宅。是用着美人之局,扎了火囤去了。宣教浑如做了一个大梦一般,闷闷不乐,且到丁惜惜家里消遣一消遣。惜惜接着宣教,笑容可掬道:“甚好风吹得贵人到此?”连忙置酒相待。饮酒中间,宣教频频的叹气。惜惜道:“你向来有了心上人,把我冷落了多时。今日既承不弃到此,如何只是嗟叹,象有甚不乐之处?”宣教正是事在心头,巴不得对人告诉,只是把如何对门作寓,如何与赵县君往来,如何约去私期,却被丈夫归来拿住,将钱买得脱身,备细说了一遍。惜惜大笑道:“你枉用痴心,落了人的圈套了。你前日早对我说,我敢也先点破你,不着他道儿也不见得。我那年有一伙光棍将我包到扬州去,也假了商人的爱妾,扎了一个少年子弟千金,这把戏我也曾弄过的。如今你心爱的县君,又不知是那一家歪刺货也!你前日瞒得我好,撇得我好,也教你受些业报。”宣教满脸羞惭,懊恨无已。丁惜惜又只顾把说话盘问,见说道身畔所有剩得不多,行院家本色,就不十分亲热得紧了。

  宣教也觉怏怏,住了一两晚,走了出来。满城中打听,再无一些消息。看看盘费不勾用了,等不得吏部改秩,急急走回故乡。亲眷朋友晓得这事的,把来做了笑柄。宣教常时忽忽如有所失,感了一场缠绵之疾,竟不及调官而终。

  可怜吴宣教一个好前程,惹着了这一些魔头,不自尊重,被人弄得不尴不尬,没个收场如此。奉劝人家子弟,血气未定贪淫好色、不守本分不知利害的,宜以此为鉴!诗云:

  一脔肉味不曾尝,已遣缠头罄橐装。
  尽道陷人无底洞,谁知洞口赚刘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