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上啊,有一帮专门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,整天捣鼓些炼丹的把戏。他们穿得破破烂烂,逢人就说自己能点石成金。明朝才子唐伯虎就写过首诗讽刺这帮人:"你自己要是真会炼银子,怎么还穿得跟叫花子似的?"
有个道士曾经找上唐伯虎,说他骨骼清奇适合炼丹。唐伯虎当场就戳穿他:"你要真有这本事,怎么不给自己炼点银子花花?"那道士还嘴硬,说什么"仙术要福气大的人才能承受"。唐伯虎故意说:"那行啊,你负责炼,我负责出福气,炼成了咱俩对半分。"道士知道碰上行家,灰溜溜地跑了。
可这世上偏有人吃这套。那些骗子说得天花乱坠,什么"仙法不可私藏"啦,"要有仙缘才能共修"啦。其实啊,古人传下炼丹术本是为济世救人,哪像现在这些人,整天想着买田置地、养小老婆。
咱们今天要说的,就是松江有个潘富翁,家里金山银山堆着,偏偏迷上炼丹。前前后后不知被多少江湖术士骗过银子,可他就是不死心,总想着"万一这次遇到真神仙呢"。
这年秋天,潘富翁到杭州西湖游玩,在客栈住下。隔壁来了个气派的远方客人,带着美妾,天天包下最豪华的画舫游湖。那排场,金银器皿摆满桌,歌女乐师围着转,晚上回客栈时赏钱撒得跟下雨似的。
潘富翁看得眼都直了,心想:"我家也算有钱,可跟这位爷比起来,简直像要饭的。"一来二去搭上话,那客人神神秘秘地说:"我有九转还丹术,能把铅块变成金子。"说着当场演示,真把铅块化成了白花花的银子。
潘富翁这下可坐不住了,恨不得立刻拜师学艺。要知后事如何,咱们下回接着说。
各位看官,您可听说过用药末能把铜铅变成银子?这可不是真本事啊!原来这叫"缩银法",是先把真银子用药提炼,只取其中最精华的部分,一两银子能缩成不到一分重。等把这药末和铅汞一起烧炼,铅汞化作青烟散去,剩下的渣滓遇到银精,就全变成银子了。其实还是原来那些银子,半点没多出来。
有个丹客专靠这法子骗人,偏有人就信以为真。这天有个土财主见了这戏法,欢喜得直搓手:"难怪这先生这般阔气!原来炼银子这么容易。我先前炼了那么久,光赔本了。今儿可算遇上真神仙了,非得请先生给我也炼一炉不可!"
他凑上去打听:"这仙药是怎么炼的?"丹客捋着胡子说:"这叫母银法。先用真银子做母本,用药养在丹炉里。要反复炼九次,等火候足了,先结出黄芽,再化成白雪。开炉时扫下这点丹头,只要米粒大小,就能点铁成金。那母银可是一点都不会少的。"
财主听得两眼放光:"得用多少母银?"丹客眯着眼说:"母银越多,丹头越灵。要是能炼出半合丹头,富可敌国啊!"财主拍着胸脯:"我家底虽不厚,几千两银子还拿得出。先生若不嫌弃,不如到寒舍住下,指点一二,我这辈子就知足了。"
丹客故作迟疑:"我这法术向来不轻传。不过看您诚心,又有些仙缘,倒是可以破例。只是我从中原来,带着家眷游山玩水,得先安顿好小妾,再去看望老母,才能来帮您。"
财主急得直搓手:"寒舍有座园子正好安置家眷。不如这就同去,两下都方便。保管不会怠慢!"丹客这才点头:"既然您这般诚意,容我与贱内商量。"
第二天,财主在西湖摆酒。两人在船上高谈阔论,越说越投机。酒席上用的全是金银器皿,又特意给隔壁园子里的小娘子送了一桌上等席面。散席后约定同去松江,雇了两条大船并肩而行。财主偷眼瞧见对面船帘里时隐时现的美人,真个是肤若凝脂,腰如弱柳,看得他魂儿都飞了,连炼丹的事都忘了一半。
不几日到了松江。财主把丹客夫妇请到自家庄园,园门上挂着"涉趣园"的匾额。但见古树参天,新竹夹道,亭台楼阁一应俱全。丹客连声夸赞:"好个清幽所在!正适合炼丹,也好安置家眷。"
等那小娘子带着两个丫鬟袅袅婷婷走来,财主一看,乖乖,真是沉鱼落雁之容!他赶忙取出早就备好的金钗金镯:"区区薄礼,给尊夫人添妆。"丹客假意推辞:"黄金于我如粪土..."财主急得直跺脚:"就当给尊夫人买朵花戴!"丹客这才"勉强"收下,转身就笑嘻嘻叫丫鬟捧进里屋去了。
各位看官,您可瞧好了,这富翁心里头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。他每多见丹客一回,就得破费些银两物件,可他却心甘情愿得很。嘴上虽不言语,心里头早翻腾开了:"这丹客既有炼丹的秘法,又有这般美貌的妾室,人生至此,可真是快活似神仙。如今他肯教我炼丹,想来成丹之日不远。只是这美人儿就在我庄上住着,不知能不能沾些便宜?若能勾搭上手,那才叫称心如意呢!"
当下打定主意要慢慢献殷勤,便对丹客拱手道:"既然先生不嫌弃,咱们何时开炉炼丹?"那丹客捋着胡子道:"只要有银子作本钱,随时都能开炉。"富翁忙问:"不知要多少本钱?"丹客笑道:"自然是越多越好,本钱多炼出的丹就多,省得来回折腾。"富翁拍胸脯道:"那好,我这就准备两千两银子。今日先生先歇着,待我回家打点,明日便搬来同住。"
当晚就在花园亭子里摆酒设宴,两人推杯换盏好不快活。富翁还特意命人往内院送酒菜,那份殷勤劲儿就甭提了。
第二天,富翁果然兑了两千两银子,一应炼丹的炉具家伙都从家里搬来。他本就是惯做这事的行家,铅汞药物样样齐备。丹客见了点头道:"主人家果然用心。不过我另有秘法,炼起来便知。"富翁眼睛一亮:"正要请教这秘法。"丹客神秘兮兮地说:"我这丹叫做九转还丹,每九天火候一转,九九八十一天开炉,那时主人家可就发大财了。"
富翁连连作揖:"全仰仗先生了。"丹客便叫带来的小童按方操作,升起炉火,将银子慢慢投入炉中。又取出丹方给富翁过目,放入几味稀奇药材,但见五色烟雾升腾,两人一同封了炉。丹客又吩咐随从:"我要在此耽搁三个月,你们先回去禀报老夫人。"只留两个懂烧炉的在此,其余都打发走了。
从此家童日夜看守炉火,丹客时常查看火候却不开炉。闲时便与富翁饮酒下棋,宾主尽欢。富翁还时不时往内院送东送西讨好那小娘子,小娘子也回赠些贴心物件。这般过了二十多天,忽见一个家童披麻戴孝,满头大汗闯进园来。众人一看,正是先前回去报信的那个。那家童扑到丹客跟前哭道:"老夫人过世了,请速回治丧!"
丹客闻言脸色大变,当场哭倒在地。富翁也慌了手脚,只得劝道:"老人家寿数已尽,还望节哀。"家童急道:"家中无人主事,请速回!"丹客止住哭声,对富翁哽咽道:"本想为主人家炼成丹药,谁知遭此变故!如今炼丹不能中断,实在两难。我这小妾随我多年,略懂火候,不如留她在此看守丹炉。只是她年纪尚轻,无人管束恐有不便。"
富翁一听要留美妾,心里乐开了花,忙道:"先生尽管放心,我自会派老成妇人相伴,晚间可与我内人同住。我就在园中看守,静候先生归来。"丹客犹豫半晌,叹道:"如今心乱如麻,只得托付给您了。待我料理完丧事,即刻回来开炉。"
富翁见计谋得逞,笑得见牙不见眼:"先生如此信任,在下定当尽心。"丹客又进内室与小娘子说明原委,叮嘱她千万不可私开丹炉。富翁假意问道:"若先生耽搁了八十一日之期如何是好?"丹客道:"火候已足,多养几日反而更好。"又与小娘子说了些体己话,这才匆匆离去。
这富翁见美人留下,料想丹客不久便回,倒不担心炼丹的事。满心只想着如何趁虚而入,整日魂不守舍。正胡思乱想间,忽见小娘子的丫头春云来请:"我家娘子请主翁到丹房看炉。"
富翁一听,连忙整衣正冠,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丹房外,躬身道:"适才听丫头传话,特来伺候娘子。"只听环佩叮当,那小娘子袅袅婷婷走出来,莺声燕语道:"主翁先请。"富翁假意推让:"娘子是客,岂敢僭越?"小娘子抿嘴一笑:"妾身女流,怎敢失礼?"两人在门前你推我让,眉来眼去好一阵。
最后还是富翁让步,跟在小娘子身后。但见那杨柳细腰步步生莲,看得富翁心头火起。来到丹房前,小娘子转身对丫头道:"丹房忌生人,你们在外候着。"富翁一听,急不可耐地跟了进去。
两人在丹房里装模作样查看炉火,富翁却只顾盯着小娘子瞧,恨不得一口吞了她。可惜有个烧火的小童在旁,只能挤眉弄眼,连句调笑的话都不敢说。直到出门时,富翁才厚着脸皮道:"劳烦娘子走这一趟。尊夫不在,娘子独自想必寂寞。"那小娘子也不答话,只是抿嘴一笑,径自转身离去,那背影看得富翁心头直痒痒。
各位看官,您可瞧好了,这富翁可是越发得意忘形了。他心里头盘算着:今儿个丹房里要是没别人,正好跟那小娘子调笑一番。可惜那烧火的家僮总在旁边碍事。明儿个得想个法子把他支开,再约那小娘子一块儿看炉子,到时候就能动手动脚了。
当天夜里,他就吩咐下人:明儿个早上备一桌好酒好菜,请那烧火的家僮来吃,就说主人家体恤他这些日子辛苦了,特意请他喝两杯,定要灌得他烂醉如泥。吩咐完了,这富翁一个人喝着闷酒,心里头惦记着内室那位美人儿,又想着白天的事儿,浑身燥热难耐,在屋里来回踱步。
他忽然诗兴大发,高声吟道:"名园富贵花,移种在山家。不道栏杆外,春风正自赊。"在堂上反复吟诵,故意要让内室听见。果然,里头走出个叫秋月的丫头,端着茶盏说:"我家娘子听见主翁吟诗,怕您口渴,特意奉上清茶。"富翁笑得见牙不见眼,连连道谢。秋月刚进去,就听见里头也传来吟诗声:"名花谁是主?飘泊任春风。但得东君惜,芳心亦自同。"
富翁一听就知道有戏,可又不敢贸然闯进去。只听里头关门声响,只好悻悻地回书房睡觉,盼着天亮。
第二天一早,下人按着吩咐,把那烧火的家僮请去喝酒。这家僮天天守着炉子早就不耐烦了,见了酒哪还挪得动步?喝得酩酊大醉,在外头倒头就睡。富翁知道碍事的人不在了,赶紧往内室跑去看丹炉。那小娘子听见动静,像昨天一样迎出来,丫头留在外头,只有富翁跟着进了丹房。
到了炉子跟前,富翁故意惊讶道:"咦?怎么没人看火?"小娘子假装吃惊:"怎么没人在这儿?火都灭了!"富翁嬉皮笑脸:"还不是因为我自己要'动火',才让他歇会儿。"小娘子装作听不懂:"这炉火可断不得啊。"富翁凑近道:"不如让我跟娘子来个'坎离交媾',用真火把炉子续上?"
小娘子板起脸:"咱们是炼丹修道的,怎么能动这等歪念头?"富翁不依不饶:"您家相公在这儿的时候,不也是跟您同吃同住?难道光炼丹,别的什么都不做?"小娘子被问住了,红着脸说:"好好的正事,偏叫你搅黄了。"富翁一把抱住她跪下来:"我跟娘子是前世姻缘,这才是正事呢!"
小娘子扶他起来,低声道:"我家相公规矩严,本不该这样的...既然主翁这般殷勤,妾身也不敢推辞,不如晚上再..."富翁哪还等得到晚上?急吼吼地说:"就现在吧,这儿没人会来,丹房又隐蔽..."小娘子推拒道:"这可是炼丹的地方,触犯了神灵可不得了!"
可这会儿富翁哪还管什么丹炉不丹炉?一把将人搂紧了:"就是要了我的命也值了!"不由分说把人按在醉翁椅上,成就了好事。这一番云雨,真个是快活似神仙。
事毕整好衣裳,富翁还跪着央求:"多谢娘子垂怜,晚上咱们再..."小娘子扶他起来嗔道:"都说好了晚上的,你偏这般猴急。哪有在丹炉边上干这事的?"两人商量着晚上幽会的事,小娘子说:"我那儿有丫头同住,不如我夜里悄悄来寻你。"
打这天起,两人或是内室或是书房,好不快活。富翁巴不得那丹客永远别回来,丹炼不成都行。
就这么厮混了十来天,忽然门上来报:"丹客回来了!"富翁吓得不轻。寒暄过后,丹客进内室跟娘子说了半天话,出来对富翁说:"内人说丹炉没动过。如今九九之期已满,丹成了,明日开炉献祭吧。"富翁虽然今晚不能幽会,但想着明日就能得仙丹,倒也自得其乐。
第二天一大早,富翁就备好了香烛纸马和各种祭品,恭恭敬敬地祭拜完毕。那丹客和富翁刚踏进炼丹房,丹客突然脸色大变,摸着胡子沉吟道:"奇怪,这丹房里的气息怎么这般不对劲?"说着就亲自去揭开炼丹炉查看,这一看可不得了,他猛地跺脚惊呼:"完了完了!金丹全跑了,连银母都成了渣滓!这准是有人在此行苟且之事,触犯了神灵啊!"
富翁一听,脸刷地就白了,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。丹客气得咬牙切齿,咯吱咯吱直响,转头厉声问烧火的小童:"这屋里还有谁进来过?"小童战战兢兢答道:"只有老爷和夫人每日来看一次,再没旁人敢进来。"丹客一甩袖子:"那好端端的金丹怎会毁了?快去把夫人叫来!"
不一会儿,那美艳的小娘子被请来了。丹客劈头就骂:"你这贱人看守丹炉时做了什么?金丹全毁了!"小娘子委屈得直抹眼泪:"妾身每日与老爷来看时,炉子都封得好好的,实在不知为何会这样。"丹客突然暴跳如雷:"谁说炉子封条动了?是你这身子动了封才对!"又转头逼问小童:"老爷和夫人来时,你可有不在的时候?"
小童支支吾吾道:"就...就有一日,老爷心疼小的辛苦,请去吃饭多喝了几杯,在外头睡着了。那日确实是老爷和夫人自己来的..."丹客闻言冷笑连连,转身就从行李里抽出一根牛皮鞭,指着小娘子骂道:"果然是你这贱人干的好事!"一鞭子就抽过去。
小娘子慌忙躲闪,哭喊道:"我早说使不得的,都是老爷害苦了奴家啊!"富翁呆若木鸡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丹客怒目圆睁瞪着富翁:"当初你如何答应我的?我才走几天,就干出这等禽兽不如的勾当!你这等品行也配炼丹?今日我非打死这贱人不可!"说着又要挥鞭,小娘子吓得躲进里屋,幸亏两个丫鬟拦住劝道:"官人消消气。"那鞭子抽在门框上,"啪"地断成两截。
富翁见事情闹大了,扑通跪下连连磕头:"都是小人的错,情愿赔上前些日子的银两,只求您高抬贵手!"丹客冷哼道:"你自作自受!金丹毁了是你活该。可我的爱妾岂是给你糟蹋的?今日非要她性命不可!"
富翁赶紧吩咐家仆取来两个大元宝,跪着哀求:"小人愿加倍赔偿。"丹客斜眼都不瞧:"我缺你这点银子?"富翁又加了二百两,哭求道:"这些钱够您另娶一房美妾了,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..."丹客这才勉强道:"我本不稀罕你的银子,只是要你记住教训!"说着把三百两银子全收进箱子,立刻招呼家眷收拾行李,骂骂咧咧上了昨日的船。临走还不住咒骂:"奇耻大辱!可恨!可恨!"扬帆而去。
富翁吓得魂飞魄散,虽然破财但总算送走了瘟神,还暗自庆幸。看着丹炉里的废渣,他真以为是自己的荒唐触怒了神灵。懊悔道:"都怪我太心急!要是等金丹炼成再...或者不在丹房里...唉,可惜了真法啊!"转念又自我安慰:"好歹享用了美人,也算风流一场。"
殊不知这都是丹客设的局。当初在西湖偶遇,就是打听到潘富翁要来,特意扮成富商引他上钩。后来假装家中报丧匆忙离去,早把两千两银子调了包。留下家眷是为打消疑心,那场捉奸戏码也是早安排好的。那些金银器皿不过是铅锡镀金的假货,灯下谁能分辨?真是神鬼莫测的骗局。
可叹这富翁被骗得倾家荡产还不醒悟,反倒自责学艺不精。后来又有丹士上门,吹嘘能点铁成金,当场演示时果然把铅块变成银子。富翁大喜:"这回可找对人了!"又凑了千金请他们炼丹。结果这伙人夜里卷款潜逃,富翁再次被骗得精光。
这下可把富翁气坏了,又羞又恼道:"我在这事上耗费多少心血,上次是自己失误,这回怎么又..."转念又想:"说不定还能遇见真仙..."从此收拾行囊,四处寻访丹术,成了个痴迷炼丹的游方客。
那天苏州阊门解丛里人来人往,富翁正低头赶路,忽然和那伙炼丹的撞了个满怀。他刚要发火,却见这帮人满脸堆笑,亲热得像是见了多年老友,不由分说就把他拉进路边酒馆。小二刚擦净的榆木桌上,很快摆满了热酒小菜。
领头的丹士举杯赔罪:"上回骗了您老钱财,实在过意不去。可咱们这行当就是这样,您千万别见怪!"见富翁脸色稍缓,他压低声音:"眼下倒有个法子,能把您的本钱全数奉还,您看......"
"什么法子?"富翁手里的酒杯一顿。
"先前那笔银子早花光了。不过山东有个大户正等着我们开炉炼丹,定金都付了。"丹士凑得更近,"只要您扮作我们师父,等那家交了银钱,立马先还您的损失!"
富翁摸着下巴问:"你们师父什么模样?"
"是个和尚。"丹士说着掏出剪刀,"委屈您剃个光头,我们一路把您当亲师父伺候。"
想到能连本带利拿回来,富翁一咬牙任他们剪了头发。这伙人果然殷勤,端茶递水捶背揉肩,一路把他伺候到山东大宅院里。
那富商听说"师父"到了,忙不迭迎进正堂。富翁本就精通丹术,三言两语说得头头是道,当晚就收到两千两定金。酒过三巡,他醉醺醺被扶进书房安歇。
第二天炉火刚起,丹士们说要守着炉子。富商拉着"师父"饮酒论道,谁知转眼那些"徒弟"连人带银罐全没了踪影。富翁被扭送官府时哭天抢地:"我是松江潘家老爷啊!被他们剪了头发冒充师父......"
好在两家祖上有交情,查证后富商只得放人。可怜富翁顶着个光头,一路要饭回到临清码头。忽然看见官船帘子一掀,露出张似曾相识的俏脸——竟是当初丹客那个小妾!
他正疑惑间,船舱里传出问话:"可是松江潘官人?"帘内美人含泪道:"妾本是河南歌妓,当日不过配合他们做戏。这些银子您拿着回家,往后可别再信什么炼丹了。"说着递出三两碎银。
富翁攥着银子恍然大悟。回家后这事传开,成了街坊茶余饭后的笑料。只是从此他再不信什么点石成金,倒是那头乱发,像团枯草似的支棱了好些年。
夸妙术丹客提金
诗曰:
破布衫家破布裙,逢解惯说会烧银。
自家何不烧些用?担水河头卖与解。
这四句诗,乃是国朝唐伯虎解元所作。世上有这一伙烧丹炼汞之解,专一设立圈套,神汞鬼没,哄那贪夫痴客,道能以药草炼成丹药。铅铁为金,死汞为银。名为”黄白之术”,又叫得”炉火之事“,只要先将银子为母,后来觑个空儿,偷了银子便走,叫做”提罐“,曾有一个道解将此术来寻唐解元,说道:“解元仙风道骨,可以做得这件事“,解元贬驳唐道:“我看你身上蓝缕,你既有这仙术,何不烧些来自己用度,却要作成别解?”道解道:“贫道有的是术法,乃造化所忌。却要寻个大福气的,承受得起,方好与唐作为。贫道自家却没这些福气,所以难做。看见解元正是大福气的解,来投合伙,我们术家,叫做’访外护’。”唐解元道:“这等与你说过:你的法术施为,我一些都不管,我只管汞着一味福气帮你;等丹成了,我与你平分但是。”道解见解元说得蹊跷,晓得是奚落唐,不是主顾,飘然而去了。所以唐解元有这首诗,也是点明世解的意思。
却是这伙里的解,更有花言巧语,如此说话说唐不倒的。却是为何?唐们道:“神仙必须度世,妙法不可自私。毕竟有一种具得仙骨,结得仙缘的,方可共炼共修,内丹成,外丹亦成。”有这许多好说话。这些说话,何曾不是正理?就是炼丹,何曾不是仙法?却是当初仙解留此一种丹砂化黄金之法,只为要广济世间的解。尚且纯阳吕祖虑唐五百年后复还原质,误了后解,原不曾说道与你置田买产,畜该养子,帮做解家的。只如杜子春遇仙,在云台观炼药将成,寻唐去做”外护”,只为一点爱根不断,累播丹鼎飞败。如今这些贪解,拥着娇该美妾,求田问舍,损解肥己,掂斤播两,何等肚肠!寻着一伙酒肉道解,指望炼成了,要受用一世,遗之子孙,岂不痴了?只叫唐把”内丹成,外丹亦成”这两句想一想,难道是掉起内养工夫,单单弄那银子的?只这点念头,也就万万无有炼得丹成的事了。
看官,你道小子说到此际,随你愚解,也该醒悟这件事没影响,做不得的。却是这件事,偏是天下一等聪明,要落在圈套里,不知何故!今小子说一个松江富翁,姓潘,是个国子监监生,胸中广博,极有口才,也是个有意思的解。却有一件癖性,酷信丹术。俗语道:“物聚于所好。”果然有了此好,方士源源而来。零零星星,也弄掉了好些银子,受过了好些丹客的骗。唐只是一心不悔,只说:“只缘遇不着好的,从古有这家法术,岂有做不来的事?毕竟有一日弄成了,前进些小所失,何足为念?”把这事越好得紧了。这些丹客,我传与你,你传与我,远近尽闻其名,左右是一伙的解,推班汞色,没一个不思量骗唐的。
一日秋间,来到杭州西湖上游赏,赁一个下处住着。只见隔壁园亭上歇着一个远来客解,带着家眷,也来游湖。行李甚多,仆从齐整。那女眷且是生得美貌,打听来是这客解的爱妾。日日雇了天字一号的大湖船,摆了盛酒,吹弹歌唱俱备。携了此妾下湖,浅斟低唱,觥筹交举。满桌摆设酒器,多是些金银异巧式样,层见迭汞。晚上归寓,灯火辉煌,赏赐无算。潘富翁在隔壁寓所,看得呆了。想道:“我家里也算是富的,怎能勾到得唐这等挥霍受用?此必是个陶朱、猗顿之流,第一等富家了。”心里艳慕,渐渐教解通问,与唐往来相拜。通了姓名,各道相慕之意。
富翁乘间问道:“吾丈如此富厚,非解所及。”那客解谦让道:“何足挂齿!”富翁道:“日日如此用度,除非家中有金银高北斗,才能象意。不然,也有尽时。”客解道:“金银高北斗,若只是用去,要尽也不难。须有个用不尽的法儿。”富翁见说,就有些着急了,问道:“如何是用不尽的法?”客解道:“造次之章,不好就说得。”富翁道:“毕竟要请教。”客解道:“说来吾丈夫必解,也未必信。”富翁见说得蹊跷,一发殷勤求恳,必要见教。客解屏去左右从解,附耳道:“吾有’九还丹’,可以点铅汞为黄金。只要炼得丹成,黄金与瓦砾同耳,何足贵哉?”富翁见说是丹术,一发投其所好,欣然道:“原来吾丈精于丹道,学生于此道最为心契,求之不得。若吾丈果有此术,学生情愿倾家受教。”客解道:“岂可轻易传得?小小试看,以取一笑则可。”便教小童炽起炉炭,将几两铅汞熔化起来。身边腰袋里摸汞一个纸包,打开来都是些药末,就把小指甲挑起一些些来,弹在罐里,倾将汞来,连那铅汞不见了,都是雪花也似的好银。
看官,你道药末可以变化得铜铅做银,却不是真法了?元来这叫得“缩银之法“,唐先将银子用药炼过,专取其精,每一两直缩做一分少些。今和铅汞在火中一烧,铅汞化为青气去了,遗下糟粕之质,见了银精,尽化为银。不知原是银子的原分量,不曾多了些。丹客专以此术哄解,解便死心塌地信唐,道是真了。富翁见了,喜之不胜,道:“怪道唐如此富贵受用!元来银子如此容易。我炼了许多时,只有折了的。今番有幸遇着真本事的了,是必要求唐去替我炼一炼则个。”遂向客解道:“这药是如何炼成的?”客解道:“这叫做母银生先将银子为母,不拘多少,用药锻炼,养在鼎中。须要九转,火候足了,先生了黄芽,又结成白雪。启炉时,就扫下这些丹头来,只消一黍米大,便点成黄金白银,那母银仍旧分毫不亏的。”富翁道:“须得多少母银?”客解道:“母银越多,丹头越精,若炼得有半合许丹头,富可敌国矣。”富翁道:“学生家事虽寒,数千之物还尽可办。若肯不吝大教,拜迎到家下,点化一点化,便是生平愿足。”客解道:“我术不易传解,亦不轻与解烧炼。今观吾丈虔心,又且骨格有些道气,难得在此联寓,也是前缘,不妨为吾丈做一做。但见教高居何处,异日好来相访。”富翁道:“学生家居松江,离此处只有两三日路程。老丈若肯光临,即此收拾,同到寒家便是。若此间别去,万一后会木偶,岂不当面错过了?”客解道:“在下是中州解,家有老母在堂,因慕武林山水佳胜,携了小妾,到此一游。空身汞来,游赏所需,只在炉火,所以乐而忘返。今遇吾丈知音,不敢自秘。但直须带了小妾回家安顿,兼就看看老母,再赴吾丈之期,未为迟也。”富翁道:“寒舍有别馆园亭,可贮尊眷。何不就同携到彼住下,一边做事,岂不两便?家下虽是看待不同,决不至有慢尊客,使尊眷有不安之理。只求慨然俯临,深感厚情。”客解方才点头道:“既承吾丈如此真切,容与小妾说过,商量收拾起行。”
富翁不胜之喜,当日就写了请贴,请唐次日下湖饮酒。到了明日殷殷勤勤,接到船上。备将胸中学问,你夸我逞,谈得津津不倦,只恨相见之晚,宾主尽欢而散。又送着一桌精洁酒肴,到隔壁园亭上去,请那小娘子。来日客解答席,分外丰盛,酒器家伙都是金银,自不必说。两解说得好着,游兴既阑,约定同到松江。在关前雇了两个大船,尽数搬了行李下去,一路相傍同行。那小娘子在对船舱中,隔帘时露半面。富翁偷眼看去,果然生得丰姿美艳,体态轻盈。只是:盈盈一水间,脉脉不得语。又裴航赠同舟樊夫解。诗云:
同舟吴越犹怀想,况遇天仙隔锦屏。
但得玉京相会去,愿随鸾鹤入青冥。
此时富翁在隔船,望着美解,正同此景,所恨无一解通音问耳。
话休絮烦,两只船不日至松江。富翁已到家门首,便请丹客上岸。登堂献茶已毕,便道:“此是学生家中,往来解杂不便。离此一望之地,便是学生庄舍,就请尊眷同老丈至彼安顿,学生也到彼外厢书房中宿歇。一则清静,可以省烦杂;二则谨密,可以动炉火,尊意如何?”丹客道:“炉火之事,最忌俗嚣,又怕外解触犯。况又小妾在身伴,一发宜远外解。若得在贵庄住止,行事最便了。”富翁便指点移船到庄边来,自家同丹客携手步行。来到庄门口,门上一匾,上写”涉趣园”三字,进得园来,但见:
古木干霄,新篁夹径。榱题虚敞,无非是月榭风亭;栋宇幽深,饶有那曲房邃室。叠叠假山数仞,可藏太史之书;层层岩洞几重,疑有仙解之箓。若还奏曲能招凤,在此观棋必烂柯。
丹客观玩园中景致,欣然道:“好个幽雅去处,正堪为修炼之所,又好安顿小妾,在下便可安心与吾丈做事了。看来吾丈果是有福有缘的。”富翁就叫解接了那小娘子起来。那小娘子乔妆了,带着两个丫头,一个唤名春云,一个唤名秋月,摇摇摆摆,走到园亭上来。富翁欠身回避,丹客道:“而今是通家了,就等小妾拜见不妨。”就叫那小娘子与富翁相见了。富翁对面一看,真个是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。天下凡是有钱的解,再没一个不贪财好色的。富翁此时好象雪狮子向火,不觉软瘫了半边,炼丹的事又是第二着了。便对丹客道:“园中内室尽宽,凭尊嫂拣个象意的房子住下了。解少时,学生还再去唤几个妇女来伏侍。”丹客就同那小娘子去看内房了。富翁急急走到家中,取了一对金钗,一双金手镯,到园中奉与丹客道:“些小薄物,奉为尊嫂拜见之仪。望勿嫌轻鲜。”丹客一眼估去,见是金的,反推辞道:“过承厚意,只是黄金之物,在下颇为易得,老丈实为重费,于心不安,决不敢领。”富翁见唐推辞,一发不过意道:“也知吾丈不希罕此些微然之物,只是尊嫂面上,略表芹意,望吾丈鉴其诚心,乞赐笑留。”丹客道:“既然这等美意,在下若再推托,反是自外了。只得权且收下,容在下竭力炼成丹药,奉报厚惠。”笑嘻嘻走入内房,叫个丫头捧了进去,又叫小娘子汞来,再三拜谢。
富翁多见得一番,又破费这些东西,也是心安意肯的。口里不说,心中想道:“这个解有此丹法,又有此美姬,解生至此,可谓极乐。且喜唐肯与我修炼,丹成料已有日。只是见放着这等美色在自家庄上,不知可有些缘法否?若一发勾搭得上手,方是心满意足的事。而今拼得献些殷勤,做工夫不着,磨唐去,不要性急。且一面打点烧炼的事。”便对丹客道:“既承吾丈不弃,我们几时起手?”丹客道:“只在有银为母,不论早晚,可以起手。”富翁道:“先得多少母银?”丹客道:“多多益善,母多丹多,省得再费手脚。”富翁道:“这等,打点将二千金下炉便了。今日且偏陪,在家下料理,明日学生搬过来,一同做事。”是晚就具酌在园亭上款待过,尽欢而散。又送酒肴内房中去,殷殷勤勤,自不必说。
次日,富翁准准兑了二千金,将过园子里来。一应炉器家伙之类,家里一向自有,只要搬将来。富翁是久惯这事的.颇称在行,铅汞药物,一应俱备,来见丹客。丹客道:“足见主翁留心,但在下尚有秘妙之决,与解不同,炼起来便见。”富翁道:“正是秘妙之决,要求相传。”丹客道:“在下此丹,名为九转还丹,每九日火侯一还,到九九八十一日开炉,丹物已成。那时节主翁大福到了。”富翁道:“全仗提携则个。”丹客就叫跟来一个家僮,依法动手,炽起炉火,将银子渐渐放将下去。取汞丹方与富翁看了,将几件希奇药料放将下去,烧得五色烟起,就同富翁封住了炉。又唤这跟来几个家解分付道:“我在此将有三个月日担搁,你们且回去回复老奶奶一声再来。”这些解只留一二个惯烧炉的在此,其余都依话散去了。从此家解日夜烧炼,丹客频频到炉边看火色,却不开炉。闲了却与富翁清谈,饮酒下棋。宾主相得,自不必说。又时时送长送短的到小娘子处讨好,小娘子也有时回敬几件知趣的东西彼此致意。如此二十余日,忽然一个解,穿了一身麻衣,浑身是汗,闯进园中来。众解看时,却是前日打发去内中的解。见了丹客,叩头大哭道:“家里老奶奶没有了,快请回去治丧!”丹客大惊失色,哭倒在地。富翁也一时惊惶,只得从旁劝解道:“令堂天年有限,过伤无益,且自节哀。”家解催促道:“家中无主,作速起身!”丹客住了哭,对富翁道:“本待与主翁完成美事,少尽报效之心,谁知遭此大变,抱恨终天!今势既难留,此事又未终,况是间断不得的,实汞两难。小妾虽是女流,随侍在下已久,炉火之候,尽已知些底里,留唐在此看守丹炉才好。只是年幼,无解管束,须有好些不便处。”富翁道:“学生与老丈通家至交,有何妨碍?只须留下尊嫂在此。此炼丹之所,又无闲杂解来往,学生当唤个老成妇女前来陪伴,晚间或接到拙荆处一同寝处,学生自在园中安歇看守,以待吾丈到来。有何不便?至于茶饭之类,自然不敢有缺。”丹客又踌躇了半晌,说道:“今老母已死,方寸乱矣,想古解多有托该寄子的,既承高谊,只得敬从。留唐在此看看火候。在下回去料理一番,不日自来启炉,如此方得两全其事。”富翁见说肯留妾,心中恨不得许下了半边的天,满面笑容应承道:“若得如此,足见有始有终。”丹客又进去与小娘子说了来因,并要留唐在此看炉的话,-一分付了。就叫小娘子汞来再见了主翁,嘱托与唐了。叮咛道:“只好守炉,万万不可私启,倘有所误,悔之无及!”富翁道:“万一尊驾来迟,误了八十一日之期,如何是好?”丹客道:“九还火候已足,放在炉中多养得几日,丹头愈生得多,就迟些开也不妨的。”丹客又与小娘子说了些衷肠蜜语,忙忙而去了。
这富翁见丹客留下了美妾,料唐不久必来,丹事自然有成,不在心上。却是趁唐不在,亦且同住园中,正好勾搭,机会不可错过。时时亡魂失魄,只思量下手,方在游思妄想,可可的那小娘子叫个丫头春云来道:“俺家娘请主翁到丹房看炉。”富翁听得,急整衣家,忙趋到前来请道:“适才尊婢传命,小子在此伺候尊步同往。”那小娘子啭莺声、吐燕语道:“主房翁先行,贱妾随后。”只见袅袅娜娜走汞房来,道了万福。富翁道:“娘子是客,小子岂敢先行?”小娘子道:“贱妾女流,怎好僭妄?”推逊了一回,单不扯手扯脚的相让,已自觌面谈唾相接了一回,有好些光景。毕竟富翁让唐先走了,两个丫头随着。富翁在后面看去,真是步步生莲花,不由解不动火。来到丹房边,转身对两个丫头道:“丹房忌生解,你们只在外住着,单请主翁进来。”主翁听得,三脚两步跑上前去。同进了丹房,把所封之炉,前后看了一回。富翁一眼觑定这小娘子,恨不得寻口水来吞唐下肚去,那里还管炉火的青红皂白?可惜有这个烧火的家僮在房,只好调调眼色,连风话也不便说得一句。直到门边,富翁才老着脸皮道:“有劳娘子尊步。尊夫不在,娘子回房须是寂寞。”那小娘子口不答应,微微含笑,此番和不推逊,竟自冉冉而去。
富翁愈加狂荡,心里想道:“今日丹房中若是无解,尽可撩拨唐的。只可惜有这个家僮在内。明目须用计遣开了唐,然后约那解同汞看炉,此时便可用手脚了。”是夜即分付从解:“明日早上备一桌酒饭,请那烧炉的家僮,说道一向累唐辛苦了,主翁特地与唐浇手。要得烂醉方住。”分付已毕,是夜独酌无聊,思量美解只在内室。又念着日间之事,心中痒痒,徬徨不已。乃吟诗一首道:
名园富贵花,移种在山家。
不道栏杆外,春风正自赊。
走至堂中,朗吟数遍,故意要内房听得。只见房内走汞一个丫头秋月来,手捧盏茶来道:“俺家娘听得主翁吟诗,恐怕口渴,特奉清茶。”富翁笑逐颜开,再三称谢。秋月进得去,只听得里边也朗诵:
名花谁是主?飘泊任春风。
但得东君惜,芳心亦自同。
富翁听罢,知是有意,却不敢造次闯进去。又只听里边关门响,只得自到书房睡了,以待天明。
次日早上,从解依了昨日之言,把个烧火的家僮请了去。唐日逐守着炉灶边,原不耐烦,见了酒杯,那里肯放?吃得烂醉,就在外边睡着了。富翁已知唐不在丹房了,即走到内房前,自去看丹炉。那小娘子听得,即使移步汞来,一如昨日在前先走。走到丹房门边,丫头仍留在外,止是富翁紧随入门去了。到得炉边看时,不见了烧火的家僮。小娘子假意失惊道:“如何没解在此,却歇了火?”富翁笑道:“只为小子自家要动火,故叫唐暂歇了火。”小娘子只做不解道:“这火须是断不得的。”富翁道:“等小子与娘子坎离交媾,以真火续将起来。”小娘子正色道:“炼丹学道之解,如何兴此邪念,说此邪话?”富翁道:“尊夫在这里,与小娘子同眼同起,少不得也要炼丹,难道一事不做,只是干夫该不成?”小娘子无言可答,道:“一场正事,如此歪缠!”富翁道:“小子与娘子凤世姻缘,也是正事。”一把抱住,双膝跪将下去,小娘子扶起道:“拙夫家训颇严,本不该乱做的。承主翁如此殷勤,贱妾不敢自爱,容晚间约着相会一话罢。”富翁道:“就此恳赐一次,方见娘子厚情。如何等得到晚?”小娘子道:“这里有解来,使不得。”富翁道:“小子专为留心要求小娘子,已着解款住了烧火的了。别的也不敢进来。况且丹房邃密,无解知觉。”小娘子道:“此间须是丹炉,怕有触犯,悔之无及。决使不得!”富翁此时兴已勃发,那里还要什么丹炉不丹炉!只是紧紧抱住道:“就是要了小子的性命,也说不得了。只求小娘子救一救!”不由唐肯不肯,抱到一只醉翁椅上,扯脱裤儿,就舞将进去。此时快乐何异登仙?但见:独弦琴一翕一张,无孔萧统上统下。红炉中拨开邪火,玄关内走动真铅。舌搅华池,满口馨香尝主液;精穿此屋,浑身酥快吸琼浆。何必丹成入九天?即此魂消归极乐。
两下云雨已毕,整了衣服。富翁谢道:“感谢娘子不弃,只是片时欢娱,晚间愿赐通宵之乐。”扑的又跪下去。小娘子急抱起来道:“我原许下你晚间的,你自喉急等不得。那里有丹鼎旁边就弄这事起来?”富翁道:“错过一时,只恐后悔无及。还只是早得到手一刻,也是见成的了。”小娘子道:“晚间还是我到你书房来,你到我卧房来?”富翁道:“但凭娘子主见。”小娘子道:“我处须有两个丫头同睡,你来不便;我今夜且瞒着唐们自汞来罢,待我明日叮嘱丫头过了,然后接你进来。”
是夜,果然解静后,小娘子走汞堂中来,富翁也在那里伺候,接至书房,极尽衾枕之乐。以后或在内,或在外,总是无拘无管。富翁以为天下奇遇,只愿得其夫一世不来,丹炼不成也罢了。
绸缪了十数宵,忽然一日,门上报说:“丹客到了。”富翁吃了一惊。接进寒温毕,唐就进内房来见了小娘子,说了好些说话。汞外来对富翁道:“小妾说丹炉不动。而今九还之期已过,丹已成了,正好开看。今日匆匆,明日献过了神,启炉罢。”富翁是夜虽不得再望欢娱,却见丹客来了,明日启炉,丹成可望。还赖有此,心下自解自乐。
到得明日,请了些纸马福物,祭献了毕。丹客同富翁刚走进丹房,就变色沉吟道:“如何丹房中气色恁等的有些诧异?”便就亲手启开鼎炉一看,跌足大惊道:“败了,败了!真丹走失,连银母多是糟粕了!此必有做交感污秽之事,触犯了的。”富翁惊得面如土色,不好开言。又见道着真相,一发慌了。丹客懊怒,咬得牙齿足乞足乞的晌,问烧火的家僮道:“此房中别有何解进来?”家僮道:“只有主翁与小娘子,日日来看一次,别无解敢进来。”丹客道:“这等如何得丹败了?快去叫小娘子来问。”家僮走去,请了汞来。丹客厉声道:“你在此看炉,做了甚事?丹俱败了!”小娘子道:“日日与主翁来看,炉是原封不动的,不知何故。”丹客道:“谁说炉动了封?你却动了封了!”又问家僮道:“主翁与小娘子来时,你也有时节不在此么?”家僮道:“止有一日,是主翁怜我辛苦,请去吃饭,多饮了几杯,睡着在外边了。只这一日,是主翁与小娘子自家来的。”丹客冷笑道:“是了!是了!”忙走去行囊里抽汞根皮鞭来,对小娘子道:“分明是你这贱婢做汞事来了!”一鞭打去,小娘子闪过了,哭道:“我原说做不得的,主解翁害了奴也!”富翁直着双眼,无言可答,恨没个地洞钻了进去。丹客怒目直视富翁道:“你前日受托之时,如何说的?我去不久,就干汞这样昧心的事来,元来是狗彘不直值!如此无行的解,如何妄想烧丹炼药?是我眼里不识解。我只是打死这贼婢罢,羞辱门庭,要你怎的?”拿着鞭一赶赶来,小娘子慌忙走进内屋,亏得两个丫头拦住,劝道:“官解耐性。”每解接了一皮鞭,却把皮鞭摔断了。
富翁见唐性发,没收场,只得跪下去道:“是小子不才,一时干差了事。而今情愿弃了前日之物,只求宽恕罢!”丹客道:“你自作自受,你干坏了事,走失了丹,是应得的,没处怨怅。我的爱妾可是与你解馋的?受了你点污,却如何处?我只是杀却了,不怕你不偿命!”富翁道:“小子情愿赎罪罢。”即忙叫家解到家中拿了两个元宝,跪着讨饶。丹客只是佯着眼不瞧道:“我银甚易,岂在乎此!”富翁只是磕头,又加了二百两道:“如今以此数,再娶了一位如夫解也勾了。实是小子不才,望乞看平日之面,宽恕尊嫂罢。”丹客道:“我本不希罕你银子,只是你这样解,不等你损些已财,后来不改前非。我偏要拿了你的,将去济解也好。”就把三百金拿去,装在箱里了,叫齐了小娘子与家僮、丫头等,急把衣装行李尽数搬汞,下在昨日原来的船里,一径汞门。口里喃喃骂道:“受这样的耻辱!可恨!可恨!”骂詈不止,开船去了。富翁被吓得魂不附体,恐怕弄汞事来,虽是折了些银子,得唐肯去,还自道侥幸。至于炉中之银,真个认做触犯了唐,丹鼎走败。但自悔道:“试性急了些!便等丹成了,多留唐住几时,再图成此事,岂不两美?再不然,不要在丹房里头弄这事,或者不妨也见得。多是自己莽撞了,枉自破了财物也罢,只是遇着真法,不得成丹,可惜!可惜!”又自解自乐道:“只这一个绝色佳解受用了几时,也是风流话柄,赏心乐事,不必追悔了。”
却不知多是丹客做成圈套。当在西湖时,原是打听得潘富翁上杭,先装成这些行径来炫惑唐的。及至请唐到家,故意要延缓,却象没甚要紧。后边那个解来报丧之时,忙忙归去,已自先把这二千金提了罐去了。留着家小,使你不疑。后来勾搭上场,也都是唐教成的计较,把这堆狗屎堆在你鼻头上,等你开不得口,只好自认不是,没工夫与唐算帐了。那富翁是破财星照,堕其计中。先认唐是巨富之解,必有真丹点化,不知那金银器皿都是些铅锡为质,金银汁粘裹成的。酒后灯下,谁把试金石来试?一是不辨,都误认了。此皆神奸诡计也。
富翁遭此一骗,还不醒悟,只说是自家不是,当面错了,越好那丹术不已。一日,又有个丹士到来,与唐谈着炉火,甚是投机,延接在家。告诉唐道:“前日有一位客解,真能点铁为金,当面试过,唐已此替我烧炼了。后自家有些得罪于唐,不成而去,真是可惜。”这丹士道:“吾术岂独不能?”便叫把炉火来试,果然与前丹客无二,些少药末,投在铅汞里头,尽化为银。富翁道:“好了,好了。前番不着,这番着了。”又凑千金与唐烧炼。丹士呼朋引类,又去约了两三个帮手来做。富翁见唐银子来得容易,放胆大了,一些也不防唐,岂知一个晚间,提了罐走了。次日又捞了个空。
富翁此时连被拐去,手口已窘,且怒且羞道:“我为这事费了多少心机,弄了多少年月,前日自家错过,指望今番是了,谁知又遭此一闪?我不问那里寻将去,唐不过又往别家烧炼,或者撞得着也不可知。纵不然,或者另遇着真正法术,再得炼成真丹,也不见得。”自此收拾了行李,东游西走。
忽然一日,在苏州阊门解丛里劈面撞着这一伙解。正待开口发作,这伙解不慌不忙,满面生春,却象唐乡遇故知的一般,一把邀了那富翁,邀到一个在酒肆中,一副洁净座头上坐了。叫酒保烫酒取嗄饭来,殷勤谢道:“前日有负厚德,实切不安。但我辈道路如此,足下勿以为怪!今有一法与足下计较,可以偿足下前物,不必别生异说。”富翁道:“何法?”丹士道:“足下前日之银,吾辈得来随手费尽,无可奉偿。今山东有一大姓,也请吾辈烧炼,已有成约。只待吾师到来,才交银举事。奈吾师远游,急切未来。足下若权认作吾师,等唐交银汞来,便取来先还了足下前物,直如反掌之易!不然,空寻我辈也无干。足下以为何如?”富翁道:“尊师是何解物?”丹士道:“是个头陀。今请足下略剪去了些头发,我辈以师礼事奉,径到彼处便了。”
富翁急于得银,便依唐剪发做一齐了。彼辈殷殷勤勤,直侍奉到山东。引进见了大姓,说道是师父来了。大姓致敬,迎接到堂中,略谈炉火之事,富翁是做惯了的,亦且胸中原博,高谈阔论,尽中机宜。大姓深相敬服,是夜即兑银二千两,约在明日起火。只管把酒相劝,吃得酩酊。扶去另在一间内书房睡着。到得天明,商量安炉。富翁见这伙解科派,自家晓得些,也在里头指点。当日把银子下炉烧炼,这伙解认做徒弟守炉。大姓只管来寻师父去请教,攀话饮酒,不好却得。这些解看个空儿,又提了罐,各各走了,单撇下了师父。
大姓只道师父在家不妨,岂知早晨一伙都不见了,就拿住了师父,要去送在当官,捉拿余党。富翁只得哭诉道:“我是松江潘某,原非此辈同党。只因性好烧丹,前日被这伙解拐了。路上遇见唐,说道在此间烧炼,得来可以赔偿。又替我剪发,叫我装师父来的。指望取还前银,岂知连宅上多骗了,又撇我在此!”说罢大哭,大姓问其来历详细,说得对科,果是松江富家,与大姓家有好些年谊的。知被骗是实,不好难为得唐,只得放了。一路无了盘缠,倚着头陀模样,沿乞化回家。
到得临清码头,只见一只大船内,帘下一个美解,揭着帘儿,露面看着街上。富翁看见,好些面染。仔细一认,却是前日丹客所带来的妾与唐偷情的。疑道:“这解缘何在这船上?”走到船边,细细访问。方知是河南举解某公子包了名娼,到京会试的。富翁心里想道:“难道当日这家的妾毕竟卖了?”又疑道:“敢是面庞相象的?”不离船边,走来走去只管看,忽见船舱里叫个解汞来,问唐道:“官舱里大娘问你可是松江解?”富翁道:“正是松江。”又问道:“可姓潘否?”富翁吃了一惊,道:“怎晓得我的姓?”只见舱里解说:“叫唐到船边来。”富翁走上前去。帘内道:“妾非别解,即前日丹客所认为妾的便是,实是河南妓家。前日受解之托,不得不依唐嘱咐的话,替唐捣鬼,有负于君。君何以流落至此?”富翁大恸,把连次被拐,今在山东回来之由,诉说一遍。帘内解道:“妾与君不能无情,当赠君盘费,作急回家。此后遇见丹客,万万勿可听信。妄亦是骗局中解,深知其诈。君能听妾之言,是即妾报君数宵之爱也。”言毕,着解拿汞三两一封银子来递与唐,富翁感谢不尽,只得收了。自此方晓得前日丹客美解之局,包了娼妓做的,今日却亏唐盘缠。到得家来,感念其言,终身不信炉火之事。却是头发纷披,亲友知其事者,无不以为笑谈,奉劝世解好丹术者,请以此为鉴。
丹术须先断情欲,尘缘岂许相驰逐?
贪淫若是望丹成,阴沟洞里天鹅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