蒋兴哥重会珍珠衫
话说这人世间啊,富贵荣华都是过眼云烟,活到七十古来稀。身后名声再响亮,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?这首《西江月》词儿,就是劝人安分守己,莫要被酒色财气迷了心窍。可您知道吗,这四样里头,最害人的就是那个"色"字。眼睛是情的媒人,心是欲的种子。起先牵肠挂肚,过后魂都丢了。要是偶尔逢场作戏倒也罢了,若是存心算计,伤风败俗,只顾自己快活,不管别人夫妻情分——您想想,要是自家媳妇被人调戏,您心里是什么滋味?古人说得好:人心可以昧,天理不会错。我不淫人妇,人不淫我妻。今儿个就给各位说说这《珍珠衫》的故事,让年轻人都引以为戒。
故事要从湖广襄阳府枣阳县说起。有个叫蒋德的小伙子,小名兴哥。他爹蒋世泽是个广东客商,自从妻子罗氏去世,就剩下这九岁的独苗。蒋世泽舍不得把孩子留在家里,又放不下广东的生意,只得带着孩子上路,顺便教他些做买卖的门道。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,唇红齿白,走路说话都透着机灵劲儿,比读书人家的孩子还聪明,街坊都叫他"粉孩儿"。蒋世泽怕人眼红,对外只说这是内侄罗小官人——原来罗家也是跑广东的客商,在那边人脉更广。那些客栈掌柜见了这孩子,都念着罗家祖上的交情,格外照顾。
就这么着,兴哥跟着父亲跑了几趟生意,把买卖门道都摸透了。谁承想十七岁那年,父亲突然病故,好在是在家里走的,没成异乡孤魂。兴哥强忍悲痛,操办丧事,四十九天里迎来送往。本县王公是他未来岳父,也来吊唁。席间有人撺掇:"王老爷,您家闺女也大了,不如趁热孝里把婚事办了吧?"王公推说守孝未满不合礼数,要等周年后再议。
转眼一年过去,兴哥脱了孝服,再次提亲。这回王家答应了,没过几日就热热闹闹办了喜事。新娘子是王公最小的闺女,小名叫三大儿,因为生在七夕,又叫三巧儿。王家前两个女儿都是出了名的美人,县里人都说:"天下女人多,王家美女少。谁要娶了她,比当驸马还妙。"这话不假,这三巧儿比两个姐姐还要标致,跟兴哥站一块儿,活脱脱一对玉人儿。
小两口蜜里调油,形影不离。转眼三年孝满,兴哥想起父亲在广东还有不少账目没结清,就跟媳妇商量要出趟远门。三巧儿起初也应允了...
话说这兴哥和妻子原本恩爱,可日子久了,总得出去谋生路。每次提起要走,两人就抱头痛哭,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。兴哥心里也跟刀割似的难受,可哭过之后又得把这事搁下。就这么拖拖拉拉,一晃两年过去了。
这天兴哥终于下定决心,偷偷在外头收拾好行李,选了个黄道吉日。临行前五天,他才跟妻子说:"老话说'坐吃山空',咱们两口子总得谋个营生。眼下二月里不冷不热,正是上路的好时候。"妻子知道留不住他,红着眼圈问:"这一去要多久才回?"兴哥叹气道:"实在不得已才出门,最多一年就回来。要是耽搁了,下次就多陪你些时日。"
妻子指着窗前那棵椿树说:"等明年这树发芽时,我就盼着官人回来。"说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。兴哥用袖子给她擦泪,自己的眼泪却也跟着往下掉。两人依依惜别,那份难舍难分,真是说也说不尽。
到了第五天夜里,夫妻俩哭哭啼啼说了一宿的话,干脆都没合眼。天蒙蒙亮时,兴哥起身收拾,把祖传的珍珠细软都交给妻子保管,自己只带着本钱、账本、换洗衣物和预备送礼的东西。家里原本有两个仆人,他带走了年轻的那个,留下老成的照应家务。又嘱咐两个厨娘好生做饭,两个丫头晴云、暖雪专心在楼上伺候,不许乱跑。临行前再三叮嘱:"娘子在家要保重。街坊上轻浮子弟多,你又生得标致,千万别在门口张望,免得招惹是非。"妻子含泪答应:"官人放心,早去早回。"两人掩面而别,真应了那句老话:世上最苦莫过于生离死别。
兴哥一路上心里惦记着妻子,整天没精打采。到了广东住进客栈,旧日相识都来拜访,他一一送了礼。大伙轮流设宴接风,一连半个多月不得闲。兴哥在家时身子就虚,路上劳累加上饮食不调,竟染上疟疾,拖到夏天没好,入秋又转成痢疾。请医吃药折腾到秋末才痊愈,买卖全耽误了,眼看一年之内是回不去了。正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,生生拆散了一对恩爱夫妻。日子久了,兴哥想家的心思也渐渐淡了。
再说家里这位三巧儿娘子,自打丈夫走后,果真几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。转眼年关将至,家家户户烧火盆、放鞭炮、吃团圆饭,三巧儿看着这热闹景象,想起丈夫更是伤心。正应了那四句诗:年关到了愁没完,春天回来人未还;清晨嫌寂寞难耐,连新衣裳都懒得穿。
大年初一这天,丫头晴云、暖雪硬劝主母到前楼看街景。蒋家这宅子前后两进都是楼房,前一进临街,后一进住人,三巧儿平日都在后楼待着。被丫头们缠得没法,她才走到前楼,让人支起窗户放下竹帘,主仆三个躲在帘后看热闹。街上人来人往,三巧儿叹道:"这么多人走动,怎么就没个算卦的?要是有,也好问问官人消息。"晴云说:"大过年的谁还出来摆摊?"暖雪拍胸脯保证:"娘放心,五天之内准给您找个算卦的来!"
初四那天早饭后,暖雪下楼解手,忽然听见"当当当"的响声——这是瞎子算卦的招牌动静。她裤子都没系好就冲出去叫住算卦先生,又一口气跑上楼报信。三巧儿让把先生请到楼下客厅,先给了卦钱,自己站在楼梯口听结果。那瞎子掐算一番,问要算什么。厨房两个婆娘也凑过来看热闹,代答道:"是问出门在外的亲人。"瞎子又问:"可是妻子问丈夫?"得到肯定答复后,他摇头晃脑地说:"青龙当令,财星高照。若是妻问夫,行人已在归途,钱财满箱,一路平安。青龙属木,春天最旺,立春前后就该动身了。月底月初必能到家,还带着大笔钱财呢!"
三巧儿让人赏了三分银子打发瞎子走,自己欢天喜地上楼去了。这人啊,不抱希望也就罢了,一旦有了盼头就忍不住胡思乱想。三巧儿自从听了算卦的话,整天盼着丈夫回来,动不动就到前楼隔着帘子张望。等到二月初椿树发芽,还不见人影,她想起丈夫临别时的话,心里越发着急,一天要往外看好几回。也是合该出事,偏偏这时候遇上个俊俏后生......
话说这世间缘分啊,真是奇妙得很。有缘分的,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能相遇;没缘分的,就算天天打照面也擦不出火花来。
今儿要说的这位俊俏后生,可不是本地人。他姓陈名商,老家在徽州新安县,小名叫大喜哥,后来大家都管他叫陈大郎。这小伙子今年二十四岁,生得那叫一个俊朗,虽说比不上古时候的宋玉、潘安,可也差不到哪儿去。可怜他父母早亡,靠着攒下的两三千两银子本钱,每年都来襄阳做米豆买卖。平日里住在城外,这天进城是要去大市街汪家当铺打听家信。
说来也巧,这当铺正对着蒋兴哥家。陈大郎今儿个打扮得格外精神:头上戴着苏州样式的百柱骔帽,身上穿着鱼肚白的湖纱长衫——这身打扮偏巧和蒋兴哥平日穿的一个样。蒋家媳妇三巧儿在楼上远远望见,还以为是自家丈夫回来了,连忙掀开帘子仔细瞧。
陈大郎一抬头,看见楼上有个美貌少妇直勾勾盯着自己,还以为是看上他了,忙不迭地朝楼上抛媚眼。好嘛,这下可闹了个大误会!三巧儿发现认错了人,羞得满脸通红,赶紧关上窗户躲到后楼,坐在床边心口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。
可陈大郎的魂儿早被勾走了。回到住处,满脑子都是那美妇人的影子,翻来覆去睡不着,心里琢磨着:"家里那个黄脸婆,连这妇人的一半都比不上。要是能跟她相好,就算赔上全部本钱也值当!"越想越心痒,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,以前打过交道。这老婆子能说会道,整日里走街串巷,没有她不认识的人家。
第二天天刚蒙蒙亮,陈大郎就揣着一百两银子和两大锭金子进城了。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:想要享艳福,就得下血本。他直奔薛婆家,正赶上薛婆蓬头垢面在天井里挑珠子。一听是"徽州陈"三个字,薛婆赶紧开门,嘴里还念叨:"老身还没梳洗呢,官人这么早来有何贵干?"
陈大郎神秘兮兮地说:"特意赶早来的,怕晚了见不着您。"薛婆以为他要买首饰,谁知陈大郎压低声音:"这儿说话方便么?"等关上门进了里屋,陈大郎从袖子里掏出银子往桌上一拍:"这一百两您先收下,我才敢说事。"见薛婆推辞,他又掏出两锭黄澄澄的金子:"这十两金子也给您。要是办不成,这些就当孝敬您的,我陈商绝不是小气人!"
您想啊,做牙婆的哪个不爱钱?薛婆顿时眉开眼笑,假意推让几句就收下了,忙问到底什么买卖。陈大郎凑近耳边,把蒋家小娘子的事一五一十说了。薛婆听完直摇头:"这可难办!蒋兴哥的媳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老身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..."
陈大郎"扑通"就跪下了,死死拽着薛婆的袖子:"干娘救命!这事成与不成,这些银子都是您的。要是成了,再加一百两谢礼!"薛婆被他吓得连连答应:"使不得使不得!快起来,容老身想想法子。"
最后两人约定,第二天早饭后在汪家当铺碰头。薛婆嘱咐道:"官人可要多带银子装做买卖,千万别在蒋家门口转悠,免得被人起疑。要是老身能进得蒋家门,那就是官人的造化。"陈大郎千恩万谢地走了,心里美滋滋的,却不知这事会闹出怎样的风波来。
这陈大郎啊,还没干成什么大事呢,就先摆起谱来了。那天啥事也没发生,第二天一大早,他就穿得人模人样的,从箱子里掏出三四百两白花花的银子,装进个大皮匣子,叫小厮背着,直奔大市街汪家当铺去了。
到了地方,他先瞅瞅对街的窗户——关得严严实实的,估摸着那美人儿不在家。他装模作样跟当铺掌柜拱拱手,要了个板凳坐在门口,眼巴巴往东边张望。没等多久,就见薛婆子抱着个竹篾编的箱子晃悠过来。
"哎,薛妈妈!"陈大郎赶紧拦住,"这箱子里装的啥宝贝啊?"
薛婆子眯着眼笑:"珠宝首饰呗,大官人要不要瞧瞧?"
"巧了,我正想买点儿。"陈大郎一拍大腿。
进了当铺,薛婆子跟掌柜的寒暄两句,哗啦打开箱子。好家伙!里头十来包珍珠,还有几个小匣子,装的都是时兴的鎏金点翠首饰,亮闪闪的晃人眼。陈大郎装模作样挑了几串又大又圆的珍珠,跟那些簪子耳环堆在一块儿:"这些我全要了!"
薛婆子斜眼瞅他:"大官人真要买?就怕您舍不得出这个价。"陈大郎心领神会,啪地打开皮匣子,把银子哗啦啦倒在柜台上,扯着嗓子喊:"这么多银子还买不起你的货?"这一嗓子招来七八个看热闹的街坊,都在当铺门口探头探脑。
"哎哟老身说笑呢!"薛婆子假装慌张,"这银子您收好,只要价钱合适......"俩人一个漫天要价,一个坐地还钱,差得十万八千里。陈大郎拿着首饰左看右看,故意走到屋檐底下,借着日头翻来覆去地验货,嘴里还念叨着成色分量,引得整条街的人都围过来喝彩。
"要买就买,不买拉倒!"薛婆子突然扯着嗓子嚷,"耽误老娘工夫!"
"谁说我不买?"陈大郎梗着脖子。俩人又你来我往砍了半天价。
这时候啊,对街楼上的王三巧听见吵闹,忍不住推开窗户偷看。只见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,又见那婆子和客人争得面红耳赤,便让丫鬟晴云去叫那婆子。晴云跑过街,扯住薛婆子衣袖:"我家娘子请您呢!"
"谁家啊?"薛婆子装糊涂。
"对门蒋家!"
薛婆子突然一把抢回首饰,手忙脚乱包起来:"没空跟你磨叽!"陈大郎假意挽留:"再加点儿卖我吧?""呸!就你这价,早八百年就卖光了!"薛婆子边说边锁箱子,头也不回往对街走。晴云要帮忙拿,她理都不理。陈大郎心里乐开花,收拾好银子告辞了。
晴云领着薛婆子上楼,三巧儿一见那婆子就愣住了——这老婆子心里直嘀咕:"乖乖,真是仙女下凡!难怪陈大郎丢了魂,我要是个男人也得迷糊。"嘴上却说:"早就听说大娘贤惠,可惜没缘分拜见。"
三巧儿问:"老人家贵姓?"
"老身姓薛,就住东巷,跟大娘也算邻居。"薛婆子眼珠子一转,"方才那些东西啊,不是我不卖,是那外乡人不懂行!"说着打开箱子,掏出几支簪子递过去:"您瞧瞧这做工!光工钱就得多少?他们出的价啊,我都没脸跟主家交代!"又拎起几串珍珠:"这等上等货色,他们做梦呢!"
三巧儿问了价钱,点头道:"确实亏待您了。"
"还是大户人家的夫人有眼光!"薛婆子拍马屁,"比那些男人强十倍!"三巧儿叫丫鬟上茶,薛婆子摆手:"不喝了不喝了,老身还得去西街办急事,这箱子先放这儿,劳烦大娘照看。"说完脚底抹油就溜了。
三巧儿越看这些首饰越喜欢,专等婆子来谈价,结果左等右等五天不见人影。到第六天下午,突然下起大雨。雨还没停呢,就听砰砰敲门声。晴云开门一看,薛婆子淋得半湿,拎着把破伞进来,嘴里念叨:"晴天不赶路,非等雨淋头!"上楼梯时还摔了一跤。
"大娘,前几日对不住啊!"薛婆子喘着气行礼。三巧儿连忙还礼:"这几日去哪了?"
"闺女添了个外孙,老身去照看几天,今早才回。"薛婆子拧着衣角的水,"半路遇上这倒霉雨,借的伞还是破的!"
三巧儿好奇:"您老有几个儿女?"
"就一个儿子,已经成亲了。闺女倒有四个,这是老四,嫁给徽州开盐店的朱八朝奉做小。"薛婆子突然压低声音,"大娘别瞧是偏房,我那闺女在店里呼奴使婢,比正房还威风。如今生了儿子,更是母凭子贵......"
三巧儿听得入神:"真是您老的福气。"正说着,晴云端茶上来,俩人喝着茶又唠了半天家常。
这天正下着雨,薛婆子闲来无事,搓着手对三巧儿笑道:"今儿个下雨天,老婆子我斗胆想看看大娘的首饰,也好记几个新花样在肚子里。"三巧儿抿嘴一笑:"都是些寻常物件,您老可别笑话。"说着取来钥匙打开箱笼,一件件往外搬钗环珠钿。薛婆看得眼睛都直了,连连咂嘴:"哎哟喂,大娘这些宝贝,可把老婆子那几件破铜烂铁都比下去喽!"
三巧儿把玩着一支金钗:"您老给估个实价吧。"薛婆摆摆手:"娘子是行家,哪用得着老婆子多嘴。"三巧儿清点完毕,取出薛婆那个竹丝小箱搁在桌上,递过钥匙:"您老亲自开箱验看吧。"薛婆笑得见牙不见眼:"大娘忒仔细了。"开箱后把货物一件件摆开。
两人议价倒也爽快,三巧儿给的价钱都差不离。薛婆乐呵呵地拍腿:"这么着就算少赚几文钱,老婆子心里也痛快!"三巧儿忽然想起什么,面露难色:"只是眼下银钱不凑手,先付一半如何?等我家官人回来..."薛婆忙接话:"迟几日不打紧,只是这银两可得足色的。"三巧儿笑道:"这个自然。"说着收起几件心爱首饰,唤丫鬟晴云:"去烫壶热酒来,陪老人家坐坐。"
薛婆假意推辞:"这怎么好意思..."三巧儿拉着她坐下:"平日冷清得很,难得您老来说说话。往后得空常来坐坐。"薛婆叹气:"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整日招些珠宝贩子,吵得人头昏。亏得能在各府走动,要不在家非得闷出病来。"三巧儿给她斟酒:"咱们离得近,烦闷时就过来。"
两个丫鬟来回穿梭,不一会儿摆满一桌菜。薛婆瞪大眼睛:"这也太丰盛了!"三巧儿举杯:"都是现成的,您老别嫌弃。"谁知这三巧儿酒量不小,薛婆更是海量,两人越喝越投机,直喝到雨停天擦黑。临走时三巧儿还要付银两,薛婆摆摆手:"黑灯瞎火的,明儿个再来取。这竹箱子也先搁这儿,省得路上泥泞不好拿。"
那边陈大郎在客栈等得心焦,冒雨进城打听消息。在酒馆灌了几杯闷酒,又到薛婆家门口转悠。直到天黑才见薛婆醉醺醺地晃回来,忙上前作揖:"事情如何?"薛婆打着酒嗝摆手:"急什么?刚播下的种子还没发芽呢!"陈大郎见她醉得厉害,只好悻悻回去。
第二天薛婆买了时鲜果品,雇人挑着酒菜来到蒋家。三巧儿正让晴云在门口张望,见状忙迎到楼上。薛婆笑道:"今儿个备了薄酒,请大娘赏脸。"三巧儿嗔怪:"怎好让您老破费?"等酒菜摆开,两人推让半天才入席。三杯下肚,薛婆故意叹气:"官人出门这么久,也真舍得下娘子。"三巧儿低头摆弄衣角:"原说一年就回..."薛婆凑近道:"要我说啊,那些走南闯北的汉子,哪个不是把客栈当家的?"见三巧儿脸色不对,忙改口:"老婆子胡吣,娘子别往心里去。"这日两人猜拳行令,喝得东倒西歪才散。
第三天薛婆来取剩余银钱,三巧儿又留她吃茶点。自此这婆子三天两头往蒋家跑,凭着那张巧嘴,连丫鬟们都爱跟她逗趣。三巧儿更是离不得她,专门派老仆认了薛婆住处,时常去请。要知道这世上四种人最难打发:游方和尚、叫花子、闲汉和牙婆。前三样还好,唯独这牙婆能穿堂入室,最是难缠。
三巧儿平日里待人温和,十个里头倒有九个愿意与她来往。这薛婆本不是个善茬,可偏偏生得一张巧嘴,甜言蜜语说得三巧儿心花怒放,两人竟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,一时半刻都离不得她。正是应了那句老话:画虎画皮难画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
陈大郎几次三番来打听消息,薛婆总是推说时机未到。转眼到了五月中旬,天气渐渐热起来。这天薛婆在三巧儿跟前,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家屋子窄小,又是朝西的,夏天热得慌,哪比得上这楼上宽敞凉快。三巧儿听了便道:"婆婆要是舍得家里,不如来我这儿过夜。"薛婆假意推辞:"这怎么好意思,万一官人回来......"三巧儿笑道:"他就算回来,也不会三更半夜到家的。"薛婆眼珠一转:"大娘子不嫌老身聒噪,老身最是个自来熟的,不如今晚就搬铺盖来陪大娘子作伴?"三巧儿拍手道:"铺盖现成的,何必再拿。婆婆不如跟家里说一声,索性在这儿过完夏天再回去?"
薛婆当真回家跟儿子媳妇说了,只带了个梳妆匣子过来。三巧儿见了笑道:"婆婆也太见外了,难道我家连把梳子都没有?"薛婆忙道:"老身这辈子最怕跟人共用梳洗物件。大娘子用的自然金贵,老身哪敢僭越?就是丫头们的,老身也用不惯,还是自带方便。"说着又问道:"不知大娘子安排老身睡哪间房?"三巧儿指着床前一张小藤榻:"早给婆婆预备好了,咱们挨得近些,夜里睡不着也好说说话。"说着取出一顶青纱帐,让薛婆自己挂上。两人又吃了会儿酒,这才歇下。原本在床前打地铺的两个丫头,因有了薛婆,被打发到隔壁去睡了。
从此以后,薛婆白天出去做买卖,夜里就来蒋家过夜。时常提着酒壶端着碗,热热闹闹地讨好三巧儿。那床榻摆成个"丁"字形,虽说隔着帐子,倒像是一头睡的。夜里两人絮絮叨叨,你一言我一语,连街坊那些见不得人的闲话都说尽了。这薛婆有时装醉,故意说起自己年轻时偷汉子的风流事,撩拨得三巧儿那张俏脸一阵红一阵白。薛婆看在眼里,知道这妇人心思活络了,只是那层窗户纸还没捅破。
日子过得飞快,转眼到了七月初七,正是三巧儿生日。薛婆一大早就备了两盒礼物来贺寿。三巧儿道了谢,留她吃寿面。薛婆推说:"老身今儿还有些杂事,晚上再来陪大娘子看牛郎织女鹊桥相会。"说完就走了。刚下台阶没几步,正巧遇见陈大郎。街上不好说话,两人躲到僻静巷子里。陈大郎急得直搓手:"干娘,您可真沉得住气!春天拖到夏天,如今都立秋了。您今日推明日,明日推后日,可知我度日如年?再拖下去,等她丈夫回来,这事儿可就黄了,这不是要我的命吗!到了阴曹地府,我非得找您算账不可!"
薛婆压低声音道:"你且别急,老身正要找你。成败就在今晚,你可得按我说的做。"接着凑到他耳边如此这般交代一番。陈大郎听得眉开眼笑:"妙计!妙计!事成之后,定有重谢!"说完欢天喜地地走了。这正是:排下偷香窃玉阵,费尽携云握雨心。
却说薛婆与陈大郎约好今晚行事。午后飘起蒙蒙细雨,到了晚上更是星月无光。薛婆摸黑领着陈大郎在附近藏好,自己上前敲门。丫头晴云点着纸灯笼来开门。薛婆故意摸摸袖子,惊呼道:"哎呀,我的临清汗巾丢了!好姐姐,劳烦你帮我找找。"晴云信以为真,提着灯笼到街上去照。薛婆趁机把陈大郎拽进门,先让他在楼梯后头藏着。等晴云回来,薛婆假装找到了:"不用找了,在这儿呢!"晴云说:"灯笼快灭了,我再去点一个。"薛婆忙道:"走熟的路,不用灯笼。"两人摸黑关上门,摸着楼梯上楼。
三巧儿在房里问:"丢了什么要紧东西?"薛婆从袖子里掏出块手帕:"就这冤家,虽不值几个钱,是个北京客人送的,礼轻情意重嘛。"三巧儿打趣道:"该不是老相好送的信物吧?"薛婆笑道:"差不多吧。"当晚两人说笑饮酒。薛婆提议:"酒菜这么多,不如赏些给厨下的人?也让他们热闹热闹,像个过节的样子。"三巧儿果然吩咐丫头端了四碗菜、两壶酒下去。那两个婆子和一个汉子吃喝一阵,各自歇下不提。
酒过三巡,薛婆故意问道:"官人怎么还不回家?"三巧儿叹道:"算来都一年半了。"薛婆道:"牛郎织女一年还能见一回,你这比他们还多半年。常言说得好,一品官,二品客。那些出门在外的男人,哪个不是花天酒地?苦的只有家中娘子。"三巧儿听了低头不语。薛婆忙道:"瞧我这张嘴!今儿是七夕佳节,本该高高兴兴的,偏说这些扫兴话。"说着又给三巧儿斟酒。喝到半醉时,薛婆又去劝两个丫头:"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,多喝几杯,往后嫁个知冷知热的好郎君。"两个丫头推辞不过,勉强喝了几杯,醉得东倒西歪。三巧儿吩咐关了楼门,让她们先去睡。剩下她和薛婆继续喝酒。
薛婆一边喝,一边东拉西扯:"大娘子是几岁出嫁的?"三巧儿道:"十七岁。"薛婆咂嘴道:"破身晚还算有福气;我十三岁就破了身子。"三巧儿惊讶道:"这么早就嫁人了?"薛婆神秘一笑:"要说嫁人,倒是十八岁。不瞒大娘子说,那会儿在邻居家学针线,被他家小公子勾搭,看他生得俊,一时糊涂就......"
那婆子刚给三巧儿揉着身子,嘴里絮絮叨叨:"头两下疼得紧,多揉几回就舒坦了。大娘子可也是这般?"三巧儿抿着嘴直笑,耳根子都红了。
老婆子凑得更近些,压低声音道:"没尝过滋味的人倒罢了,尝过一回就丢不开手,心里头跟猫抓似的。白日里还能忍忍,夜里头翻来覆去,那才叫难熬哩!"
三巧儿拿帕子掩着嘴笑:"瞧您这老道,想必在娘家时见识不少。倒难为您装得跟黄花闺女似的嫁过去。"
"我娘早看出些苗头,"婆子拍着大腿道,"怕我出丑,教我用石榴皮拌生矾煎水洗。那东西一紧,我再装模作样喊疼,可不就糊弄过去了?"
"那您做姑娘时夜里独睡?"
"记得有回我哥出门,我跟嫂子睡一床,"婆子挤眉弄眼,"我俩轮着在肚皮上学汉子行事。"
三巧儿听得面红耳赤:"两个妇人家,有什么趣儿?"
薛婆子一屁股挨着她坐下:"我的好娘子,只要对脾气,照样能解火气。"说着就往三巧儿肩上摸了一把。
"呸!老不正经!"三巧儿作势要打,手却软绵绵没力气。薛婆瞧她眼神都飘了,故意叹道:"老身今年五十二,夜里还常躁得睡不着。倒是娘子年纪轻轻,这般沉得住气。"
"您老睡不着,难不成还去找汉子?"
"残花败柳谁要啊?"薛婆凑到她耳边,"不过老身倒有个自己快活的法子..."
正说着,灯台上扑棱棱飞来只蛾子。薛婆抄起蒲扇"啪"地打灭油灯,惊叫:"哎哟!待老身去取火来。"她摸黑开了楼门——那陈大郎早躲在楼梯口多时了。
"瞧我这记性!火镰忘带了。"薛婆折回来,暗中把陈大郎引到自己榻上藏着。下楼转一圈又上来:"糟了,灶房火种都灭了。"
三巧儿裹紧衣裳:"我惯要点灯睡的,黑漆漆怪吓人。"
"要不老身陪您睡?"薛婆试探道。三巧儿正惦记她说的"法子",忙应了。等三巧儿脱衣上床,薛婆却把赤条条的陈大郎推进帐里。三巧儿摸到光滑身子,还当是老婆子:"您老皮肉倒细嫩..."
那人闷声不响,钻进被窝就亲嘴。三巧儿酒劲未散,又被薛婆撩拨得浑身发烫,半推半就间,早被压得严严实实。一个是久旷的深闺少妇,一个是惯走花丛的浪荡子,恰似干柴遇烈火,被翻红浪,折腾到鸡叫三遍还舍不得分开。
事毕三巧儿才惊觉不对,陈大郎忙把如何相思、如何买通薛婆和盘托出。薛婆适时进来圆场:"老身也是可怜娘子青春守寡,又救陈郎一命。你俩前世修来的缘分,可别怨我。"
"要是我丈夫知道..."三巧儿声音发颤。
"只要收买两个丫头,包管夜夜快活。"薛婆拍胸脯保证。三巧儿此刻也顾不得了,两人又滚作一团。自此每夜私会,两个丫头被薛婆连哄带吓,又得了衣裳银钱,早成了同谋。
陈大郎为讨佳人欢心,绫罗绸缎、金银首饰流水般送来,半年光景花了上千两银子。三巧儿也回赠薛婆三十多两谢礼。这老婆子见钱眼开,越发卖力牵线,把一对野鸳鸯撮合得蜜里调油,倒比正经夫妻还要恩爱三分。
话说这世上啊,从来就没有不散的宴席。正月十五的花灯才收起来,转眼就到了草长莺飞的清明时节。陈大郎在外头做生意耽搁久了,心里头盘算着该回乡了。这天夜里,他跟相好的妇人说起这事,两个人你侬我侬,谁也舍不得谁。
那妇人红着眼圈说:"不如我收拾些细软,跟你私奔算了,咱们做对长久夫妻。"陈大郎连连摆手:"使不得使不得!咱们的事薛婆都知道,就是主人家吕公,见我天天夜里进城,难道不起疑心?再说客船上人多眼杂,哪能瞒得住?两个丫头又带不走。等你丈夫回来追查起来,这事可怎么收场?"
他凑到妇人耳边低声道:"娘子且忍一忍,等明年这时候,我悄悄来找个僻静地方接你。到时候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远走高飞,岂不稳妥?"妇人咬着帕子问:"万一你明年不来呢?"陈大郎当即指天发誓。妇人这才破涕为笑:"你有这份心,我绝不辜负。你回乡后要是遇见顺路的,托人给薛婆捎个信,也好叫我安心。"
转眼到了分别的日子。这天夜里,两人更是难舍难分,一会儿说悄悄话,一会儿抱头痛哭,一会儿又缠绵悱恻,整整一夜都没合眼。五更天陈大郎要起身时,妇人突然打开箱子,取出一件珍珠衫来。
"这是蒋家祖传的宝贝,"妇人把衫子贴在他胸口,"大热天穿上,凉快得透骨。你这一路往南走,正好用得上。"说着亲手给他穿上,"你穿着它,就像我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。"陈大郎听得心头一热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,整个人都软了。
妇人送他到门口,千叮咛万嘱咐才放他走。这一别啊,真是肝肠寸断。
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。再说陈大郎得了这珍珠衫,白天贴身穿着,晚上放在被窝里,简直当成了命根子。这一路顺风顺水,不到两个月就到了苏州枫桥。这枫桥是买卖粮食的集市,陈大郎少不得要找牙行出货。
有天赴同乡的酒席,席间遇见个襄阳来的客商,生得眉清目秀。这人不是别人,正是蒋兴哥!原来兴哥在广东贩了珍珠玳瑁这些贵重物件,跟着商队来苏州做买卖。他早就听说"上有天堂下有苏杭",特意隐姓埋名,化名罗小官人来开开眼界。
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,年岁相当,相貌也像,越聊越投机。酒席散后互相拜访,竟成了知己。转眼到了五月末,天气热得厉害。这天兴哥来辞行,陈大郎设酒饯别。两人喝得兴起,都脱了外衣。这一脱可不得了,兴哥一眼就看见陈大郎贴身穿的珍珠衫——这不正是自家祖传的宝贝吗?
兴哥心里翻江倒海,面上却不动声色,只夸这衫子好看。陈大郎酒劲上头,拉着兴哥问:"你们襄阳大市街有个蒋兴哥,罗兄可认得?"兴哥眼珠一转:"倒是听说过,但不熟识。陈兄问他做什么?"
"不瞒你说,"陈大郎醉醺醺地扯着衫子,"我跟他们家娘子有些交情..."当下把跟三巧儿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,还指着珍珠衫掉眼泪:"这就是她送我的信物。罗兄回去时,劳烦帮我捎封信。"
兴哥嘴里应着"一定一定",心里却像被刀子捅了似的。他借口不舒服,匆匆告辞。回到住处越想越气,连夜收拾行李要赶回家。第二天清早正要开船,陈大郎气喘吁吁追来,塞给他一个大包袱,再三叮嘱一定要送到。
兴哥气得脸色发青,等船开出一段才拆开包袱。里头是条桃红汗巾,还有个装着羊脂玉簪的匣子。信上写着让薛婆转交给三巧儿,还约着来年相会。兴哥怒不可遏,把信撕得粉碎扔进河里,举起玉簪就要往船板上摔。突然转念一想,又收住手:"留着当证据也好。"
船一到家,远远望见自家大门,兴哥眼泪就下来了。想起从前夫妻恩爱,如今却闹出这等丑事,真是悔不当初。可到了家门口,他又犹豫起来,拖着步子往里走。
三巧儿见丈夫突然回来,自己心虚,低着头不敢说话。兴哥强压着火气,只说丈人丈母病了,要她赶紧回去看看。三巧儿信以为真,慌慌张张把钥匙交给丈夫,坐着轿子就往娘家赶。
等轿子走远,兴哥叫住跟去的婆子,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休书:"把这个交给王公。"婆子摸不着头脑,只好照办。
再说三巧儿到了娘家,见爹娘好端端的,顿时傻了眼。王公接过休书一看,惊得差点背过气去。
襄阳府枣阳县有个叫蒋德的年轻人,从小定了王家姑娘做媳妇。谁曾想这媳妇过门后,净干些出格的事儿,按说早该休了。可蒋德念着夫妻情分,不忍当面说破,只写了封休书,还特意包了条桃红汗巾和一支断成两截的羊脂玉簪在里面。
王老爹接到休书一看,惊得胡子都翘起来了,赶忙把女儿三巧儿叫来问话。三巧儿一听丈夫休了她,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,咬着帕子一句话也不说。王老爹气得直跺脚,抄起休书就冲到女婿家。
蒋兴哥见老丈人来了,赶紧作揖行礼。王老爹一把拽住他袖子:"我闺女清清白白嫁到你家,如今犯了哪条王法,你要休她?今天非得说个明白!"
"岳父大人,"蒋兴哥低着头搓手,"这事儿...您还是问令爱吧。"
"问她?她光知道哭!"王老爹急得直拍大腿,"我闺女打小聪明伶俐,总不会干出偷汉子的丑事吧?要是小错小过,你看在我这张老脸上饶她这回不行吗?你们七八岁定的亲,成亲后连脸都没红过,怎么你出门做生意刚回来,连五天都没住满就..."
蒋兴哥突然抬头:"家传有件珍珠衫,原是令爱收着。您只问她,如今这衫子还在不在?若在,我半句不多说;若不在..."话没说完就背过身去。
王老爹风风火火跑回家,扯着女儿问珍珠衫的下落。三巧儿一听这话,脸唰地红到耳根,捂着脸哭得更凶了。王婆子赶紧过来劝:"我的儿啊,有什么委屈跟娘说..."可三巧儿就像哑巴吃黄连,光知道掉眼泪。
等屋里就剩她一个人时,三巧儿摸着那支断簪突然明白了——这是要她以死明志啊!她踩着凳子刚把汗巾往房梁上搭,恰巧王婆子端着热酒推门进来,吓得酒壶都摔了。娘俩摔作一团,王婆子抱着女儿直哭:"傻丫头!你才二十出头,往后的好日子长着呢!就算蒋家不要你,凭你这模样还怕找不到好人家?"
那边蒋兴哥把丫鬟晴云、暖雪捆起来拷问,终于问出是薛婆子从中牵线。第二天就带人砸了薛婆的家,只差没拆房子。可收拾三巧儿的嫁妆时,他看着十六口贴着封条的箱子,终究没忍心打开——到底是恩爱夫妻,见物如见人啊!
再说南京来的吴知县,乘船赴任路过襄阳。听说王家女儿貌美,花五十两银子托媒人说亲。王老爹怕前女婿闹事,特意去打招呼。谁知蒋兴哥不但没阻拦,还在三巧儿出嫁那晚,派人把十六箱嫁妆原封不动送到了官船上。旁人有的夸他厚道,有的笑他傻气,还有骂他没骨气的,真应了那句老话:人心隔肚皮啊!
话说咱们上回书说到一半,且按下不表。单说那陈大郎在苏州做完买卖,揣着银子回到新安老家,可这心里头啊,就跟猫抓似的,整天捧着件珍珠衫长吁短叹。他媳妇平氏瞧着这衫子来路不正,趁丈夫睡着时悄悄摘下来,藏在了房梁上头。
第二天清早,陈大郎翻箱倒柜找不着衫子,急得直跳脚。平氏偏装作不知情,两口子吵得鸡飞狗跳,连邻居都探头张望。陈大郎心里跟油煎似的,胡乱收拾些银两,带着个小厮就往襄阳赶——他这是要去找旧相好三巧儿呢!
谁知走到枣阳地界,忽然树林里窜出一伙强人。刀光闪过,小厮当场毙命,钱财被抢了个精光。陈大郎还算机灵,一个猛子扎进船舱底下,这才捡回条命。他蹲在船尾直哆嗦,想着回乡也没脸见人,不如先找老相好借点本钱翻身。
等到了老房东吕公家,陈大郎刚提起要找薛婆子牵线,吕公就拍着大腿说:"可别提那老虔婆!去年蒋兴哥回来,发现媳妇把珍珠衫送给了情郎,当场写了休书。那婆子被打得半死,早逃到外县去啦!"
这话好比三九天浇下一盆冰水,陈大郎当晚就发起了高烧。这病来得凶啊,又是相思病又是惊吓症,在床上翻来覆去两个多月。眼见把主家小厮使唤得不耐烦了,他强撑着写了封家书,求吕公找人捎回新安。
那送信的差役脚程快得很,没几日就到了陈家。平氏展开信笺,见丈夫字迹歪歪扭扭写着遇盗患病的事。她摸着信纸直犯嘀咕:"上回亏了本钱,这次又说遭劫,莫不是又在外面养了狐狸精?"可转念一想,丈夫既要亲人去接,怕是病得不轻。
这妇人到底心软,收拾细软带着老爹和仆人陈旺夫妇就往襄阳赶。谁知走到半路,老父亲犯了痰症被送回家。等平氏赶到吕家时,才知道丈夫已经咽气十天了——棺材都钉上了钉。
平氏哭得昏死过去,醒来非要开棺见最后一面。吕公死活不答应,她只得另买了副棺材套在外头,请和尚念经超度。那吕公早昧下二十两银子,由着她折腾也不吭声。
过了一个多月,平氏打算扶灵回乡。谁知吕公见她年轻貌美又带着钱财,竟打起歪主意——想让自己儿子娶这寡妇。他摆酒请来仆人陈旺,让这蠢婆娘去说媒。那婆子张嘴就道:"我家老爷说,您这年纪守寡太可惜..."
话没说完,平氏"啪"地一耳光扇过去,连吕公一起骂得狗血淋头。吕公恼羞成怒,暗中唆使陈旺夫妇卷了平氏细软逃跑,还反咬一口说:"带这种恶仆出门,不是连累人么!"又嫌棺材晦气,硬把平氏赶了出去。
可怜平氏租了间破屋停放灵柩,终日以泪洗面。隔壁张七嫂常来劝慰,见她典当度日,便道:"大户人家教针线哪是长久之计?这棺材总不能老搁屋里头..."说着往门外使了个眼色。此时秋风正卷着落叶,在门槛前打着旋儿。
那平氏坐在灯下,手里攥着帕子,指节都泛了白。张七嫂拍着腿道:"娘子啊,老话说得好,树挪死人挪活。你如今孤零零一个人,连口热饭都吃不上,守着这棺材板子做什么?倒不如寻个厚道人家,一来葬了你那苦命的丈夫,二来自己后半生也有个依靠。"
平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,把帕子绞成了麻花。半晌才哑着嗓子说:"七嫂说得在理...只是这卖身葬夫的名声..."张七嫂立刻凑近道:"老身这儿正有个合适的主儿,蒋家官人三十出头,家底厚实,前头娘子病故了,正想续弦呢!"
第二日鸡刚叫,张七嫂就踩着露水进城了。蒋兴哥正在铺子里对账,听说找到的是个徽州来的寡妇,反倒眉开眼笑——原来他自打休了三巧儿,就专要寻个外乡人。那平氏别的倒罢了,单是收拾家务的利索劲儿,比三巧儿还强三分。
转眼到了迎亲的日子。平氏把丈夫的坟头新土拍实,哭得几乎背过气去。蒋家派来的轿子就停在破草屋外头,几个婆子捧着崭新的嫁衣。夜里红烛高烧时,谁也没注意新郎官盯着新娘的包袱直发愣。
这天蒋兴哥从铺子回来,正撞见平氏在开箱笼。忽然一件珍珠衫在灯下闪着光,他一把抢过来,手指都在发抖:"这...这衫子哪来的?"平氏被唬住了,结结巴巴说起前夫陈商临终托付的蹊跷事。
"陈商?白净面皮没胡子?左手留着长指甲?"蒋兴哥突然仰天大笑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"报应啊报应!这衫子原是我家祖传的,你那个死鬼丈夫勾搭我前妻,骗走了它当信物!"平氏听得浑身发冷,两腿一软跌坐在箱笼上。
谁知天理循环还没完。一年后蒋兴哥去合浦贩珍珠,为颗珠子跟老掌柜争执起来,失手把人推倒了。那老头当场断了气,他被关进县衙大牢时,怎么也没想到审案子的县太爷,正是三巧儿改嫁的丈夫吴杰。
三更时分,吴杰在书房看状纸。三巧儿端茶进来,瞥见"罗德"两个字,手里的茶盏"咣当"摔得粉碎。她扑通跪下来扯着丈夫衣袖:"这犯人是我亲哥哥啊!"眼泪把状纸上的墨迹都晕开了。吴杰摸着胡子不吭声,急得三巧儿把额头都磕出了血印子。
县太爷升堂那天,头一桩就审这案子。只见宋福、宋寿两兄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,跪着喊冤:"这厮为着几颗珠子怀恨在心,当场就把咱爹打昏在地,活活给打死了!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!"
堂上证人七嘴八舌,有说看见打人的,有说只是推搡的。蒋兴哥梗着脖子辩解:"是他爹偷了我的珠子,我不过理论几句。那老头自己腿脚不利索,绊倒摔死的,关我什么事?"
县太爷捻着胡须问宋福:"令尊高寿?"宋福抹着眼泪答:"六十七了。"堂上惊堂木啪地一响:"老人家气血衰败,保不齐自己晕倒,未必是打死的。"两兄弟急得直磕头,咬定就是打死的。
"要验伤!"县太爷袖子一甩,"既然说是打死,先把尸首抬到漏泽园去,等晚堂验尸。"这话可把兄弟俩吓坏了——他们家原是体面人家,老爷子当过里长,哪能让亲爹在验尸场被剔骨验伤?两人砰砰磕着响头:"满街坊都看见我爹怎么死的,求老爷移步到寒舍验看,千万别发检啊!"
县太爷冷笑:"不验骨伤,凶手怎肯认罪?没有尸格文书,本官怎么向上头交代?"见兄弟俩还在哭求,惊堂木拍得震天响:"既然不愿验尸,这案子本官断不了!"吓得两兄弟连连叩头:"全凭老爷明断!"
"人生七十古来稀,这个岁数走了也是常理。"县太爷语气缓和下来,"若冤枉好人,反倒添了死者罪过。你们做儿子的,忍心让高寿的老父背个横死恶名?"见兄弟俩低头不语,又正色道:"打死是假,推搡是真。不重罚罗德,难消你们怨气——就让他披麻戴孝当孝子,所有丧葬费用由他承担,可服气?"
兄弟俩哪敢说不,蒋兴哥更是喜出望外,没想到不用挨板子就能结案。两边都咚咚磕头谢恩。县太爷摆摆手:"审单也不写了,差役押着去办丧事,办完来回话销案。"这真是公门里头好修行,吴知县一番断案,竟解了两家冤仇。
后宅里,三巧儿自打丈夫被传上堂,就像坐在针毡上。一见县太爷退堂,赶紧迎上去打听。县太爷笑道:"看夫人面子,连板子都没打他。"三巧儿千恩万谢,又红着眼圈求道:"妾身与兄长多年不见,想打听爹娘消息。求老爷开恩让我们兄妹见一面。"
您道这三巧儿既被休弃,为何还这般牵挂?原来当初蒋兴哥休妻实属无奈,休书里还特意把十六箱嫁妆全数奉还。如今三巧儿改嫁富贵,见前夫落难,怎能不救?这正是知恩报恩。
蒋兴哥按县太爷判决,老老实实披麻戴孝,丧事办得体体面面,连宋家兄弟都挑不出理。事毕回衙复命时,县太爷竟在私宅赐座,笑眯眯道:"这场官司多亏尊夫人求情,险些让本官错怪好人。"兴哥听得一头雾水。
待茶过三巡,县太爷忽然领他进内书房。帘子一掀,里头冲出个锦衣妇人,两人竟像磁石吸铁般抱头痛哭。那哭声撕心裂肺,连见惯生死的县太爷都动容:"你二人不像兄妹,究竟有何隐情?"
三巧儿扑通跪倒,泪珠子啪嗒啪嗒砸在地上:"贱妾该死...这是...这是妾身前夫啊!"蒋兴哥知道瞒不住,也跟着跪下,将当年如何恩爱,为何休妻,一五一十道来。听得县太爷也抹眼泪:"既这般情深义重,本官岂能拆散?幸好三年无所出,这就领回去吧!"
当下差人备轿,十六箱嫁妆原封不动抬出来,还派典吏一路护送。后来吴知县因这桩阴德,进京后连得三子,官运亨通,这是后话。
蒋兴哥带着三巧儿回家,与续弦平氏相见。论理原配该居正室,但因中间休弃过,平氏倒是明媒正娶。加上平氏年长一岁,便让平氏做正房,三巧儿为偏房,两人姐妹相称。从此一夫二妻,竟和和美美过到白头。
蒋兴哥重会珍珠衫
“仕至千钟非贵,年过七十常稀,浮名身后有谁知?万事空花游戏。休逞少年狂荡,莫贪花酒便宜。脱离烦恼是和非,随分安闲得意。”
这首词名为《西江月》,是劝人安分守己,随缘作乐,莫为酒色财气四字损却精神,亏了行止。求快活时非快活,得便宜处失便宜。
说起那四字中,总到不得那“色”字利害。眼是情媒,心为欲种。起手时,牵肠挂肚;过后去,丧魄销魂。假如墙花路柳,偶然适兴,无损于事。若是生心设计,败俗伤风,只图自己一时欢乐,却不顾他人的百年恩义,假如你有娇妻爱妾,别人调戏上了,你心下如何?古人有四句道得好:
人心或可昧,天道不差移。
我不淫人妇,人不淫我妻。
看官,则今日听我说《珍珠衫》这套词话,可见果报不爽,好教少年子弟做个榜样。
话中单表一人,姓蒋名德,小字兴哥,乃湖广襄阳府枣阳县人氏。父亲叫做蒋世泽,从小走熟广东,做客买卖。因为丧了妻房罗氏,止遗下这兴哥,年方九岁,别无男女。这蒋世泽割舍不下,又绝不得广东的衣食道路,千思百计,无可奈何,只得带那九岁的孩子同行作伴,就教他学些乖巧。这孩子虽则年小,生得眉清目秀,齿白唇红,行步端庄,言辞敏捷,聪明赛过读书家,伶俐不输长大汉。人人唤做粉孩儿,个个羡他无价宝。蒋世泽怕人妒忌,一路上不说是嫡亲儿子,只说是内侄罗小官人。原来罗家也是走广东的,蒋家只走得一代,罗家到走过三代了。那边客店牙行都与罗家世代相识,如自己亲眷一般。这蒋世泽做客,起头也还是丈人罗公领他走起的。因罗家近来屡次遭了屈官司,家道消乏,好几年不曾走动。这些客店牙行见了蒋世泽,那一遍不动问罗家消息,好生牵挂。今番见蒋世泽带个孩子到来,问知是罗家小官人,且是生得十分清秀,应对聪明,想着他祖父三辈交情,如今又是第四辈了,那一个不欢喜!
闲话体题。却说蒋兴哥跟随父亲做客,走了几遍,学得伶俐乖巧,生意行中百般都会,父亲也喜不自胜。何期到一十七岁上,父亲一病身亡,且喜刚在家中,还不做客途之鬼。兴哥哭了一场,免不得揩干泪眼,整理大事。殡殓之外,做些功德超度,自不必说。七七四十九日内,内外宗亲都来吊孝。本县有个王公正是兴哥的新岳丈,也来上门祭奠,少不得蒋门亲戚陪侍叙话。中间说起兴哥少年老成,这般大事,亏他独力支持。因话随话间,就有人撺掇道:“王老亲翁,如今令爱也长成了,何不乘凶完配,教他夫妇作伴,也好过日。”王公未肯应承,当日相别去了。众亲戚等安葬事毕,又去撺掇兴哥。兴哥初时也不肯,却被撺掇了几番,自想孤身无伴,只得应允。央原媒人往王家去说,王公只是推辞,说道:“我家也要备些薄薄妆奁,一时如何来得?况且孝未期年,于礼有碍,便要成亲,且待小祥之后再议。”媒人回话,兴哥见他说得正理,也不相强。
光阴如箭,不觉周年已到。兴哥祭过了父亲灵位,换去粗麻衣服,再央媒人王家去说,方才依允。不隔几日,六礼完备,娶了新妇进门。有《西江月》为证:“孝幕翻成红幕,色衣换去麻衣。画楼结彩烛光辉,合卺花筵齐备。却羡妆奁富盛,难求丽色娇妻。今宵云雨足欢娱,来日人称恭喜。”说这新妇是王公最幼之女,小名唤做三大儿,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,又唤做三巧儿。王公先前嫁过的两个女儿,都是出色标致的,枣阳县中,人人称羡,造出四句口号,道是:
天下妇人多,王家美色寡。
有人娶着他,胜似为附马。
常言道:“做买卖不着,只一时;讨老婆不着,是一世。”若干官宦大户人家,单拣门户相当,或是贪他嫁资丰厚,不分皂白,定了亲事,后来娶下一房奇丑的媳妇,十亲九眷面前,出来相见,做公婆的好没意思。又且丈夫心下不喜,未免私房走野。偏是丑妇极会管老公,若是一般见识的,便要反目;若使顾惜体面,让他一两遍,他就做大起来。有此数般不妙,所以蒋世泽闻知王公惯生得好女儿,从小便送过财礼,定下他幼女与儿子为婚。今日取过门来,果然娇姿艳质,说起来,比他两个姐儿加倍标致。正是:
吴宫西子不如,楚国南威难赛。
若比水月观音,一样烧香礼拜。
蒋兴哥人才本自齐整,又娶得这房美色的浑家,分明是一对玉人良工琢就,男欢女爱,比别个夫妻更胜十分。三朝之后,依先换了些浅色衣服,只推制中,不与外事,专在楼上与浑家成双捉对,朝暮取乐,真个行坐不离,梦魂作伴。自古苦日难熬,欢时易过,暑往寒来,早已孝服完满,起灵除孝,不在话下。兴哥一日间想起父亲存日广东生理,如今担阁三年有馀了,那边还放下许多客帐,不曾取得。夜间与浑家商议,欲要去走一遭。浑家初时也答应道该去,后来说到许多路程,恩爱夫妻何忍分离?不觉两泪交流,兴哥也自割舍不得,两下凄惨一场,又丢开了。如此已非一次。光阴荏苒,不觉又捱过了二年。那时兴哥决意要行,瞒过了浑家,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,拣了个上吉的日期,五日前方对浑家说知,道:“常言‘坐吃山空’,我夫妻两口也要成家立业,终不然抛了这行衣食道路?如今这二月天气不寒不暖,不上路更待何时?”浑家料是留他不住了,只得问道:“丈夫此去几时可回?”兴哥道:“我这番出外,甚不得已,好歹一年便回,宁可第二遍多去几时罢了。”浑家指着楼前一棵植树道:“明年此树发芽,便盼着官人回也。”说罢,泪下如雨。兴哥把衣袖替他揩拭,不觉自己眼泪也挂下来。两下里怨离惜别,分外恩情,一言难尽。到第五日,夫妇两个啼啼哭哭,说了一夜的说话,索性不睡了。五更时分,兴哥便起身收拾,将祖遗下的珍珠细软都交付与浑家收管。自己只带得本钱银两,帐目底本及随身衣服、铺阵之类,又有预备下送礼的人事,都装叠得停当。原有两房家人,只带一个后生些的去;留一个老成的在家,听浑家使唤,买办日用。两个婆娘专管厨下。又有两个丫头,一个叫晴云,一个叫暖雪,专在楼中伏待,不许远离。分付停当了,对浑家说道:“娘子耐心度日。地方轻薄子弟不少,你又生得美貌,莫在门前窥瞰,招风揽火。”浑家道:“官人放心,早去早回。”两个掩泪而别。正是:
世上万般哀苦事,无非死别与生离。
兴哥上路,心中只想着浑家,整日的不瞅不睬。不一日,到了广东地方,下了客店。这伙旧时相识都来会面,兴哥送了些人事。排家的治酒接风,一连半月二十日,不得空闲。兴哥在家里,原是淘虚了的身子,一路受些劳碌,到此未免饮食不节,得了个疟疾,一夏不好,秋间转成水痢,每日请医切脉,服药调治,直延到秋尽,方得安痊。把买卖都担阁了,眼见得一年回去不成。正是:
只为蝇头微利,抛却鸳被良缘。
兴哥虽然想家,到得日久,索性把念头放慢了。
不题兴哥做客之事,且说这里浑家王三巧儿,自从那日丈夫分付了,果然数月之内目不窥户,足不下楼。光阴似箭,不觉残年将尽,家家户户闹轰轰的暖火盆、放爆竹、吃合家欢耍子,三巧儿触景伤情,思想丈夫,这一夜好生凄楚!正合古人的四句诗,道是:
腊尽愁难尽,春归入未归;
朝来嗔寂寞,不肯试新衣。
明日正月初一日,是个岁朝。晴云、暖雪两个丫头一力劝主母在前楼去看看街坊景象。原来蒋家住宅前后通连的两带楼房,第一带临着大街,第二带方做卧室,三巧儿闲常只在第二带中坐卧。这一日被丫头们撺掇不过,只得从边厢里走过前楼,分付推开窗子,把帘儿放下,三口儿在帘内观看。这日街坊上好不闹杂!三巧儿道:“多少东行西走的人,偏没个卖卦先生在内!若有时,唤他来卜问官人消息也好。”晴云道:“今日是岁朝,人人要闲耍的,那个出来卖卦?”暖雪叫道:“娘!限在我两个身上,五日内包唤一个来占卦便了。”到初四日早饭过后,暖雪下楼小解,忽听得口当口当口当的敲响,响的这件东西,唤做“报君知”,是瞎子卖卦的行头。暖雪等不及解完,慌忙检了裤腰跑出门外,叫住了瞎先生。拨转脚头,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主母。三巧儿分付,唤在楼下坐启内坐着。讨他课钱,通陈过了,走下楼梯,听他剖断。那瞎先生占成一卦,问是何用。那时厨下两个婆娘听得热闹,也都跑将来了,替主母传语道:“这卦是问行人的。”瞎先生道:“可是妻问夫么?”婆娘道:“正是。”先生道:“青龙治世,财爻发动。若是妻问夫,行人在半途,金帛千箱有,风波一点无。青龙属木,木旺于春,立春前后,已动身了。月尽月初,必然回家,更兼十分财采。”三巧儿叫买办的把三分银子打发他去,欢天喜地上楼去了。真所谓”望梅止渴”、“画饼充饥,“大凡人不做指望,到也不在心上;一做指望,便痴心妄想,时刻难过。三巧儿只为信了卖卦先生之语,一心只想丈夫回来,从此时常走向前楼,在帘内东张西望。直到二月初旬,椿树抽芽,不见些儿动静,三巧儿思想丈夫临行之约,愈加心慌;一日几遍,向外探望。也是合当有事,遇着这个俊俏后生。正是:
有缘千里能相会,无缘对面不相逢。
这个俊俏后生是谁?原来不是本地,是徽州新安县人氏,姓陈,名商,小名叫做大喜哥,后来改口呼为大郎。年方二十四岁,且是生得一表人物,虽胜不得宋玉、潘安,也不在两人之下。这大郎也是父母双亡,凑了二三千金本钱,来走襄阳贩籴些米豆之类,每年常走一遍。他下处自在城外,偶然这日进城来,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铺中问个家信。那典铺正在蒋家对门,因此经过。你道怎生打扮?头上带一顶苏样的百柱骔帽,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的湖纱道袍,又恰好与蒋兴哥平昔穿着相像。三巧儿远远瞧见,只道是他丈夫回了,揭开帘子定睛而看。陈大郎抬头,望见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妇人目不转睛的,只道心上喜了他,也对着楼上丢个眼色。谁知两个都错认了。三巧儿见不是丈夫,羞得两颊通红,忙忙把窗儿拽转,跑在后楼,靠着床沿上坐地,兀自心头突突的跳一个不住。
谁知陈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眼光儿摄上去了。回到下处,心念念的放他不下,肚里想道:“家中妻子虽是有些颜色,怎比得妇人一半!欲待通个情款,争奈无门可入。若得谋他一宿,就消花这些本钱,也不枉为人在世。”叹了几口气,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,曾与他做过交易。这婆子能言快语,况且日逐串街走巷。那一家不认得,须是与他商议,定有道理。这一夜番来覆去,勉强过了。
次日起个清早,只推有事,讨些凉水梳洗,取了一百两银子、两大锭金子,急急的跑进城来。这叫做:欲求生受用,须下死工夫。陈大郎进城,一径来到大市街东巷,去敲那薛婆的门。薛婆蓬着头,正在天井里拣珠子;听得敲门,一头收过珠包,一头问道:“是谁?”才听说出“徽州陈”三字,慌忙开门请进,道:“老身未曾梳洗,不敢为礼了。大官人起得好早!有何贵干?”陈大郎道:“特特而来,若迟时,怕不相遇。”薛婆道:“可是作成老身出脱些珍珠首饰么?”陈大郎道:“珠子也要买,还有大买卖作成你。”薛婆道:“老身除了这一行货,其馀都不熟惯。”陈大郎道:“这里可说得话么?”薛婆便把大门关上,请他到小阁儿坐着,问道:“大官人有何分付?”大郎见四下无人,便向衣袖里摸出银子,解开布包,摊在桌上,道:“这一百两白银,干娘收过了,方才敢说。”婆子不知高低,那里肯受,大郎道:“莫非嫌少?”慌忙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,也放在桌上,道:“这十两金子一并奉纳。若干娘再不收时,便是故意推调了。今日是我来寻你,非是你为求我。只为这桩大买卖,不是老娘成不得,所以特地相求。便说做不成时,这金银你只管受用,终不然我又来取讨,日后再没相会的时节了?我陈商不是恁般小样的人!”看官,你说从来做牙婆的那个不贪钱钞?见了这般黄白之物,如何不动火?薛婆当时满脸堆下笑来,便道:“大官人休得错怪!老身一生不曾要别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钱财。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,老身权且留下:若是不能效劳,依旧奉纳。”说罢,将金锭放银包内一齐包起,叫声:“老身大胆了。”拿向卧房中藏过忙踅出来,道:“大官人,老身且不敢称谢,你且说甚么买卖用着老身之处?”大郎道:“急切要寻一件救命之宝,是处都无,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有,特央干娘去借借。”婆子笑将起来道:“又是作怪!老身在这条巷住过二十多年,不曾闻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宝。大官人你说,有宝的还是谁家?”大郎道:“敝乡里汪三朝奉典铺对门高楼子内是何人之宅?”婆子想了一回,道:“这是本地蒋兴哥家里,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,止有女眷在家。”大郎道:“我这救命之宝,正要问他女眷借借。”便把椅儿掇近了婆子身边,向他诉出心腹,如此如此。
婆子听罢,连忙摇首道:“此事大难!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不上四年,夫妻两个如鱼似水,寸步不离。如今没奈何出去了,这小娘子足不下楼,甚是贞节。因兴哥做人有些古怪,容易嗔嫌,老身辈从不曾上他的阶头。连这小娘子面长面短,老身还不认得,如何应承得此事?方才所赐,是老身福薄,受用不成了。”陈大郎听说,慌忙双膝跪下。婆子去扯他时,被他两手拿住衣袖,紧紧按定在椅上,动弹不得。口里说:“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干娘身上。你是必思量个妙计,作成我入马,救我残生。事成之日,再有白金百两相酬。若是推阻,即今便是个死。”慌得婆子没理会处,连声应道:“是,是!莫要折杀老身,大官人请起,老身有话讲。”陈大郎方才起身,拱手道:“有何妙策,作速见教。”薛婆道:“此事须从容图之,只要成就,莫论岁月。若是限时限日,老身决难奉命。”陈大郎道:“若果然成就,便迟几日何妨,只是计将安出?”薛婆道:“明日不可太早,不可太迟,早饭后,相约在汪三朝奉典铺中相会。大官人可多带银两,只说与老身做买卖,其间自有道理。若是老身这两只脚跨进得蒋家门时,便是大官人的造化。大官人便可急回下处,莫在他门首盘桓,被人识破,误了大事。讨得三分机会,老身自来回复。”陈大郎道:“谨依尊命。”唱了个肥喏,欣然开门而去。正是:
未曾灭项兴刘,先见筑坛拜将。
当日无话,到次日,陈大郎穿了一身齐整衣服,取上三四百两银子放在个大皮匣内,唤小郎背着,跟随到大市街汪家典铺来。瞧见对门楼窗紧闭,料是妇人不在,便与管典的拱了手,讨个木凳儿坐在门前,向东张望。不多时,只见薛婆抱着一个蔑丝箱儿来了。陈大郎唤住,问道:“箱内何物?”薛婆道:“珠宝首饰,大官人可用么?”大郎道:“我正要买。”薛婆进了典铺,与管典的相见了,叫声聒噪,便把箱儿打开,内中有十来包珠子,又有几个小匣儿,都盛着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,奇巧动人,光灿夺目。陈大郎拣几吊极粗极白的珠子,和那些簪珥之类做一堆儿放着,道:“这些我都要了。”婆子便把眼儿瞅着,说道:“大官人要用时尽用,只怕不肯出这样大价钱。”陈大郎已自会意,开了皮匣,把这些银两白华华的摊做一台,高声的叫道:“有这些银子,难道买你的货不起。”此时邻居闲汉已自走过七八个人,在铺前站着看了。婆子道:“老身取笑,岂敢小觑大官人。这银两须要仔细,请收过了,只要还得价钱公道便好。”两下一边的讨价多,一边的还钱少,差得天高地远。那讨价的一口不移。这里陈大郎拿着东西又不放手,又不增添,故意走出屋檐,件件的翻覆认看,言真道假、弹斤估两的在日光中烜耀。惹得一市人都来观看,不住声的有人喝采。婆子乱嚷道:“买便买,不买便罢,只管担阁人则甚!”陈大郎道:“怎么不买?”两个又论了一番价。正是:
只因酬价争钱口,惊动如花似玉人。
王三巧儿听得对门喧嚷,不觉移步前楼,推窗偷看,只见珠光闪烁,宝色辉煌,甚是可爱。又见婆子与客人争价不定,便分付丫环去唤那婆子借他东西看看。晴云领命,走过街去,把薛婆衣袂一扯,道:“我家娘请你。”婆子故意问道:“是谁家?”晴云道:“对门蒋家。”婆子把珍珠之类劈手夺将过来,忙忙的包了,道:“老身没有许多空闲与你歪缠!”陈大郎道:“再添些卖了罢。”婆子道:“不卖,不卖!像你这样价钱,老身卖去多时了。”一头说,一头放入箱儿里,依先关锁了,抱着便走。晴云道:“我替你老人家拿罢。”婆子道:“不消。”头也不回,径到对门去了。陈大郎心中暗喜,也收拾银两,别了管典的,自回下处。正是:眼望捷旌旗,耳听好消息。
晴云引薛婆上楼,与三巧儿相见了。婆子看那妇人,心下想道:“真天人也!怪不得陈大郎心迷,若我做男子,也要浑了。”当下说道:“老身久闻大娘贤慧,但恨无缘拜识。”三巧儿问道:“你老人家尊姓?”婆子道:“老身姓薛,只在这里东巷住,与大娘也是个邻里。”三巧儿道:“你方才这些东西如何不卖?”婆子道:“若不卖时,老身又拿出来怎的?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,不识货物。”说罢便去开了箱儿,取出几件簪珥递与那妇人看,叫道:“大娘,你道这样首饰,便工钱也费多少!他们还得忒不像样,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告得许多消乏?”又把几串珠子提将起来道:“这般头号的货,他们还做梦哩。”三巧儿问了他讨价还价,便道:“真个亏你些儿。”婆子道:“还是大家宝眷见多识广,比男子汉眼力到胜十倍。”三巧儿唤丫环看茶,婆子道:“不扰茶了,老身有件要紧的事欲往西街走走,遇着这个客人,缠了多时,正是:‘买卖不成,担误工程’。这箱儿连锁放在这里,权烦大娘收拾。老身暂去,少停就来。”说罢便走。三巧儿叫晴云送他下楼,出门向西去了。三巧儿心上爱了这几件东西,专等婆子到来酬价,一连五日不至。到第六日午后,忽然下一场大雨。雨声未绝,砰砰的敲门声响。三巧儿唤丫环开看,只见薛婆衣衫半湿,提个破伞进来,口儿道:“晴干不肯走,直待雨淋头。”把伞儿放在楼梯边,走上楼来万福道:“大娘,前晚失信了。”三巧儿慌忙答礼道:“这几日在那里去了?”婆子道:“小女托赖,新添了个外甥。老身去看看,留住了几日,今早方回。半路上下起雨来,在一个相识人家借把伞,又是破的,却不是晦气!”三巧儿道:“你老人家几个儿女?”婆子道:“只一个儿子,完婚过了。女儿到有四个。这是我第四个了,嫁与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,就在这北门外开盐店的。”三巧儿道:“你老人家女儿多,不把来当事了。本乡本土少什么一夫一妇的,怎舍得与异乡人做小?”婆子道:“大娘不知,到是异乡人有情怀。虽则偏房,他大娘子只在家里,小女自在店中,呼奴使婢,一般受用。老身每遍去时,他当个尊长看待,更不怠慢。如今养了个儿子,愈加好了。”三巧儿道:“也是你老人家造化,嫁得着。”说罢,恰好晴云讨茶上来,两个吃了。
婆子道:“今日雨天没事,老身大胆,敢求大娘的首饰一看,看些巧样儿在肚里也好。”三巧儿道:“也只是平常生活,你老人家莫笑话。”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,陆续搬出许多钗、钿、缨络之类。薛婆看了,夸美不尽,道:“大娘有恁般珍异,把老身这几件东西看不在眼了。”三巧儿道:“好说,我正要与你老人家请个实价。”婆子道:“娘子是识货的,何消老身费嘴。”三巧儿把东西检过,取出薛婆的蔑丝箱儿来,放在桌上,将钥匙递与婆子道:“你老人家开了,检看个明白。”婆子道:“大娘忒精细了。”当下开了箱儿,把东西逐件搬出。
三巧儿品评价钱,都不甚远。婆子并不争论,欢欢喜喜的道:“恁地,便不枉了人。老身就少赚几贯钱也是快活的。”三巧儿道:“只是一件,目下凑不起价钱,只好现奉一半。等待我家官人回来,一并清楚,他也只在这几日回了。”婆子道:“便迟几日,也不妨事。只是价钱上相让多了,银水要足纹的。”三巧儿道:“这也小事。”便把心爱的几件首饰及珠子收起,唤晴云取杯见成酒来,与老人家坐坐。
婆子道:“造次如何好搅扰?”三巧儿道:“时常清闲,难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话。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,时常过来走走。”婆子道:“多谢大娘错爱,老身家里当不过嘈杂,像宅上又忒清闲了。”三巧儿道:“你家儿子做甚生意?”婆子道:“他只是接些珠宝客人,每日的讨酒讨浆,刮的人不耐烦。老身亏杀各宅们走动,在家时少,还好。若只在六尺地上转,怕不燥死了人。”三巧儿道:“我家与你相近,不耐烦时就过来闲话。”婆子道:“只不敢频频打搅。”三巧儿道:“老人家说那里话。”
只见两个丫环轮番的走动,摆了两副杯箸,两碗腊鸡,两碗腊肉,两碗鲜鱼,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。婆子道:“如何盛设!”三巧儿道:“见成的,休怪怠慢。”说罢,斟酒递与婆子,婆子将杯回敬,两下对坐而饮。原来三巧儿酒量尽去得,那婆子又是酒壶酒瓮,吃起酒来,一发相投了,只恨会面之晚。那日直吃到傍晚,刚刚雨止,婆子作谢要回。三巧儿又取出大银钟来,劝了几钟。又陪他吃了晚饭,说道:“你老人家再宽坐一时,我将这一半价钱付你去。”婆子道:“天晚了,大娘请自在,不争这一夜儿,明日却来领罢。连这蔑丝箱儿老身也不拿去了,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。”三巧儿道:“明日专专望你。”婆子作别下楼,取了破伞出门去了。正是:
世间只有虔婆嘴,哄动多多少少人。
却说陈大郎在下处呆等了几日,并无音信。见这日天雨,料是婆子在家,拖泥带水的进城来问个消息,又不相值。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,用了些点心,又到薛婆门首打听,只是未回。看看天晚,却待转身,只见婆子一脸春色,脚略斜的走入巷来。陈大郎迎着他,作了揖,问道:“所言如何?”婆子摇手道:“尚早。如今方下种,还没有发芽哩,再隔五六年,开花结果,才得到你口。你莫在此探头探脑,老娘不是管闲事的。”陈大郎见他醉了,只得转去。
次日,婆子买了些时新果子、鲜鸡、鱼、肉之类,唤个厨子安排停当,装做两个盆子,又买一瓮上好的酽酒,央间壁小二挑了,来到蒋家门首。三巧儿这回不见婆子到来,正教晴云开门出来探望,恰好相遇。婆子教小二挑在楼下,先打发他去了。晴云已自报知主母。三巧儿把婆子当个贵客一般,直到楼梯口边迎他上去。婆子千恩万谢的福了一回,便道:“今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,将来与大娘消遣。”三巧儿道:“到要你老人家赔钞,不当受了。”婆子央两个丫环搬将上来,摆做一桌子。三巧儿道:“你老人家忒迂阔了,恁般大弄起来。”婆子笑道:“小户人家备不出甚么好东西,只当一茶奉献。”晴云便去取杯箸,暖雪便吹起水火炉来。霎时酒暖,婆子道:“今日是老身薄意,还请大娘转坐客位。”三巧儿道:“虽然相扰,在寒舍岂有此理?”两下谦让多时,薛婆只得坐了客席。这是第三次相聚,更觉熟分了。饮酒中间,婆子问道:“官人出外好多时了还不回,亏他撇得大娘下。”三巧儿道:“便是,说过一年就转,不知怎地担阔了。”婆子道:“依老身说,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,便博个堆金积玉也不为罕。”婆子又道:“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,把家当客。比如我第四个女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,朝欢暮乐,那里想家?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,住不上一两个月,又来了。家中大娘子替他担孤受寡,那晓得他外边之事?”三巧儿道:“我家官人到不是这样人。”婆子道:“老身只当闲话讲,怎敢将天比地?”当日两个猜谜掷色,吃得酩酊而别。
第三日,同小二来取家火,就领这一半价钱。三巧儿又留他吃点心。从此以后,把那一半赊钱为由,只做问兴哥的消息,不时行走。这婆子俐齿伶牙,能言快语,又半痴不颠的,惯与丫环们打诨,所以上下都欢喜他。三巧儿一日不见他来,便觉寂寞,叫老家人认了薛婆家里,早晚常去请他,所以一发来得勤了。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,引起了头,再不好绝他。是那四种?游方僧道、乞丐、闲汉、牙婆。上三种人犹可,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,女眷们怕冷静时,十个九个到要扳他来往。今日薛婆本是个不善之人,一般甜言软语,三巧儿遂与他成了至交,时刻少他不得。正是:
画虎画皮难画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
陈大郎几遍讨个消息,薛婆只回言尚早。其时五月中旬,天渐炎热。婆子在三巧儿面前,偶说起家中蜗窄,又是朝西房子,夏月最不相宜,不比这楼上高厂风凉。三巧儿道:“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,到此过夜也好。”婆子道:“好是好,只怕官人回来。巧儿道:“他就回,料道不是半夜三更。”婆子道:“大娘不嫌蒿恼,老身惯是挜相知的,只今晚就取铺陈过来,与大娘作伴,何如?”三巧儿道:“铺陈尽有,也不须拿得。你老人家回覆家里一声,索性在此过了一夏家去不好?”婆子真个对家里儿子媳妇说了,只带个梳匣儿来。三巧儿道:“你老人家多事,难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,你又带来怎地?”婆子道:“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汤洗脸,合具梳头。大娘怕没有精致的梳具,老身如何敢用?其他姐儿们的,老身也怕用得,还是自家带了便当。只是大娘分付在那一门房安歇?”三巧儿指着床前一个小小藤榻儿,道:“我预先排下你的卧处了,我两个亲近些,夜间睡不着好讲些闲话。”说罢,检出一顶青纱帐来,教婆子自家挂了,又同吃了一会酒,方才歇息。两个丫环原在床前打铺相伴,因有了婆子,打发他在间壁房里去睡。从此为始,婆子日间出去串街做买卖,黑夜便到蒋家歇宿。时常携壶挈碗的殷勤热闹,不一而足。床榻是丁字样铺下的,虽隔着帐子,却像是一头同睡。夜间絮絮叨叨,你问我答,凡街坊秽亵之谈,无所不至。这婆子或时装醉诈风起来,到说起自家少年时偷汉的许多情事,去勾动那妇人的春心。害得那妇人娇滴滴一副嫩脸,红了又白,白了又红,婆子已知妇人心活,只是那话儿不好启齿。
光阴迅速,又到七月初七日了,正是三巧儿的生日。婆子清早备下两盒礼,与他做生。三巧儿称谢了,留他吃面。婆子道:“老身今日有些穷忙,晚上来陪大娘,看牛郎织女做亲。”说罢自去了。下得阶头不几步,正遇着陈大郎。路上不好讲话,随到个僻静巷里。陈大郎攒着两眉,埋怨婆子道:“干娘,你好慢心肠!春去夏来,如今又立过秋了。你今日也说尚早,明日也说尚早,却不知我度日如年。再延捱几日,他丈夫回来,此事便付东流,却不活活的害死我也!阴司去少不得与你索命。”婆子道:“你且莫喉急,老身正要相请,来得恰好。事成不成,只在今晚,须是依我而行。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全要轻轻悄悄,莫带累人。”陈大郎点头道:“好计,好计!事成之后,定当厚报。”说罢,欣然而去。正是:
排成窃玉偷香阵,费尽携云握雨心。
却说薛婆约定陈大郎这晚成事。午后细雨微茫,到晚却没有星月,婆子黑暗里引着陈大郎埋伏在左近,自己却去敲门。晴云点个纸灯儿,开门出来。婆子故意把前袖一摸,说道:“失落了一条临清汗巾儿。姐姐,劳你大家寻一寻。”哄得晴云便把灯向街上照去。这里婆子捉个空,招着陈大郎一溜溜进门来,先引他在楼梯背后空处伏着。婆子便叫道:“有了,不要寻了。”晴云道:“恰好火也没了,我再去点个来照你。”婆子道:“走熟的路,不消用火。”两个黑暗里关了门,摸上楼来。三巧儿问道:“你没了什么东西?”婆子袖里扯出个小帕儿来,道:“就是这个冤家,虽然不值甚钱,是一个北京客人送我的,却不道礼轻人意重。”三巧儿取笑道:“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记。”婆子笑道:“也差不多。”当夜两个耍笑饮酒。婆子道:“酒肴尽多,何不把些赏厨下男女?也教他闹轰轰,像个节夜。”三巧儿真个把四碗菜、两壶酒,分付丫环拿下楼去。那两个婆娘,一个汉子,吃了一回,各去歇息不题。
再说婆子饮酒中间问道:“官人如何还不回家?”三巧儿道:“便是算来一年半了。”婆子道:“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,你比他到多隔了半年。常言道一品官,二品客。做客的那一处没有风花雪月?只苦了家中娘子。”三巧儿叹了口气,低头不语。婆子道:“是老身多嘴了。今夜牛女佳期,只该饮酒作乐,不该说伤情话儿。”说罢,便斟酒去劝那妇人,约莫半酣,婆子又把酒去劝两个丫环,说道:“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,劝你多吃几杯,后日嫁个恩爱的老公,寸步不离。”两个丫环被缠不过,勉强吃了,各不胜酒力,东倒西歪。三巧儿分付关了楼门,发放她先睡。她两个自在吃酒。婆子一头吃,口里不住的说啰说皂道:“大娘几岁上嫁的?”三巧儿道:“十七岁。”婆子道:“破得身迟,还不吃亏;我是十三岁上就破了身。”三巧儿道:“嫁得恁般早?”婆子道:“论起嫁,到是十八岁了。不瞒大娘说,因是在间壁人家学针指,被他家小官人调诱,一时间贪他生得俊俏,就应承与他偷了。初时好不疼痛,两三遍后就晓得快活。大娘你可也是这般么?”三巧儿只是笑。婆子又道:“那话儿到是不晓得滋味的到好,尝过的便丢不下,心坎里时时发痒,日里还好,夜间好难过哩。”三巧儿道:“想你在娘家时阅人多矣,亏你怎生充得黄花女儿嫁去?”婆子道:“我的老娘也晓得些影像,生怕出丑,教我一个童女方,用石榴皮、生矾两味煎汤洗过,那东西就紧了。我只做张做势的叫疼,就遮过了。”三巧儿道:“你做女儿时夜间也少不得独睡。”婆子道:“还记得在娘家时节,哥哥出外,我与嫂嫂一头同睡,两下轮番在肚子上学男子汉的行事。”三巧儿道:“两个女人做对,有甚好处?”婆子走过三巧儿那边,挨肩坐上,说道:“大娘,你不知,只要大家知音,一般有趣,也撒得火。”三巧儿举手把婆子肩呷上打一下,说道:“我不信,你说谎。”婆子见他欲心已动,有心去挑拨他,又道:“老身今年五十二岁了,夜间常痴性发作,打熬不过,亏得你少年老成。”三巧儿道:“你老人家打熬不过。终不然还去打汉子?”婆子道:“败花枯柳。如今那个要我了?不瞒大娘说,我也有个自取其乐、救急的法儿。”三巧儿道:“你说谎,又是甚么法儿?”婆子道:“少停到床上睡了,与你细讲。”
说罢,只见一个飞蛾在灯上旋转,婆子便把扇来一扑,故意扑灭了灯,叫声:“阿呀!老身自去点个灯来。”便去开楼门。陈大郎已自走上楼梯,伏在门边多时了。都是婆子预先设下的圈套。婆子道:“忘带个取灯儿去了。”又走转来,便引着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,婆子下楼去了一回,复上来道:“夜深了,厨下火种都熄了,怎么处?”三巧儿道:“我点灯睡惯了,黑魆魆地好不怕人!”婆子道:“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?”三巧儿正要问他救急的法儿,应道:“甚好。”婆子道:“大娘,你先上床,我关了门就来。”三巧儿先脱了衣服,床上去了,叫道:“你老人家快睡罢。”婆子应道:“就来了。”却在榻上拖陈大郎上来,赤条条的扌双在三巧儿床上去。三巧儿摸着身子,道:“你老人家许多年纪,身上恁般光滑!”那人并不回言,钻进被里,就捧着妇人做嘴。妇人还认是婆子,双手相抱。那个蓦地腾身而上,就干起事来。那妇人一则多了杯酒,醉眼朦胧;二则被婆子挑拨,春心飘荡,到此不暇致详,凭他轻薄;一个是闺中怀春的少妇,一个客邸暮色的才郎;一个打熬许久,如文君初遇相如;一个盼望多时,如必正初谐陈女。分明久旱逢甘雨,胜过他乡遇故知。陈大郎是走过风月场的人,颠鸾倒凤,曲尽其趣,弄得妇人魂不附体。云雨毕后,三巧儿方问道:“你是谁?”陈大郎把楼下相逢,如此相慕,如此若央薛婆用计细细说了:“今番得遂平生,便死瞑目。”婆子走到床间,说道:“不是老身大胆,一来可怜大娘青春独宿,二来要救陈郎性命。你两个也是宿世姻缘,非干老身之事。”三巧儿道:“事已如此,万一我丈夫知觉,怎么好?”婆子道:“此事你知我知,只买定了睛云、暖雪两个丫头,不许他多嘴,再有谁人漏泄?在老身身上,管成你夜夜欢娱,一些事也没有。只是日后不要忘记了老身。”三巧儿到此,也顾不得许多了,两个又狂荡起来,直到五更鼓绝,天色将明,两个兀自不舍。婆子催促陈大郎起身,送他出门去了。自此无夜不会,或是婆子同来,或是汉子自来。两个丫环被婆子把甜话儿偎他,又把利害的话儿吓他,又教主母赏他几件衣服。汉子到时,不时把些零碎银子赏他们买果儿吃,骗得欢欢喜喜,已自做了一路。夜来明去,一出一入,都是两个丫环迎送,全无阻隔。真个是你贪我爱,如胶似漆,胜如夫妇一般。
陈大郎有心要结识这妇人,不时的制办好衣服,好首饰送他,又替他还了欠下婆子的一半价钱,又将一百两银子谢了婆子,往来半年有余,这汉子约有千金之费。三巧儿也有三十多两银子东西,送那婆子。婆子只为图这些不义之财,所以肯做牵头。这都不在话下。
古人云:“天下无不散的筵席。”才过十五元宵夜,又是清明三月天。陈大郎思想磋跎了多时生意,要得还乡。夜来与妇人说知,两下恩深义重,各不相舍。妇人到情愿收拾了些细软跟随汉子逃走,去做长久夫妻。陈大郎道:“使不得,我们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里。就是主人家吕公,见我每夜进城,难道没有些疑惑?况客船上人多,瞒得那个?两个丫环又带去不得。你丈夫回来跟究出情由,怎肯干休?娘子权且耐心,到明年此时,我到此觅个僻静下处,悄悄通个言儿与你,那时两口儿同走,神鬼不觉,却不安稳?”妇人道:“万一你明年不来,如何?”陈大郎就设起誓来。妇人道:“既然你有真心,奴家也决不相负。你若到了家乡,倘有便人,托他捎个书信到薛婆处,也教奴家放心。”陈大郎道:“我自用心,不消分付。”又过几日,陈大郎雇下船只,装载粮食完备,又来与妇人作别。这一夜倍加眷恋,两下说一会,哭一会,又狂荡一会,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。到五更起身,妇人便去开箱,取出一件宝贝叫做“珍珠衫”,递与陈大郎道:“这件衫儿是蒋门祖传之物,暑天若穿了他,清凉透骨。此去天道渐热,正用得着。奴家把与你做个纪念,穿了此衫,就如奴家贴体一般。”陈大郎哭得出声不得,软做一堆。妇人就把衫儿亲手与汉子穿下,叫丫环开了门户,亲自送他出门,再三珍重而别。诗曰:
昔年含泪别夫郎,今日悲啼送所欢;
堪恨妇人多水性,招来野鸟胜文鸾。
话分两头,却说陈大郎有了这珍珠衫儿,每日贴体穿着,便夜间脱下,也放在被窝中同睡,寸步不离。一路遇了顺风,不两月行到苏州府枫桥地面。那枫桥是柴米牙行聚处,少不得投个主家脱货,不在话。忽一日,赴个同乡人的酒席。席上遇个襄阳客人,生得风流标致。那人非别,正是蒋兴哥。原来兴哥在广东贩了些珍珠、玳瑁、苏木、沉香之类,搭伴起身。那伙同伴商量,都要到苏州发卖。兴哥久闻得”上说天堂,下说苏杭”,好个大马头所在,有心要去走一遍,做这一回买卖方才回去。还是去年十月中到苏州的。因是隐姓为商,都称为罗小官人,所以陈大郎更不疑惑。他两个萍水相逢,年相若,貌相似,谈吐应对之间彼此敬慕。即席间问了下处,互相拜望,两个遂成知己,不时会面。兴哥讨完了客帐,欲待起身,走到陈大郎寓所作别。大郎置酒相待,促膝谈心,甚是款洽。此时五月下旬,天气炎热。两个解衣饮酒,陈大郎露出珍珠衫来。兴哥心中骇异,又不好认他的,只夸奖此衫之美。陈大郎恃了相知,便问道:“贵县大市街有个蒋兴哥家,罗兄可认得否?”兴哥到也乖巧,回道:“在下出外日多,里中虽晓得有这个人,并不相认,陈兄为何问他?”陈大郎道:“不瞒兄长说,小弟与他有些瓜葛。”便把三巧儿相好之情告诉了一遍。扯着衫儿看了,眼泪汪汪道:“此衫是他所赠。兄长此去,小弟有封书信,奉烦一寄,明日侵早送到贵寓。”兴哥口里答应道:“当得,当得。”心下沉吟:“有这等异事!现在珍珠衫为证,不是个虚话了。”当下如针刺肚,推故不饮,急急起身别去。
回到下处,想了又恼,恼了又想,恨不得学个缩地法儿顷刻到家。连夜收拾,次早便上船要行。只见岸上一个人气吁吁的赶来,却是陈大郎。亲把书信一大包递与兴哥,叮嘱千万寄去。气得兴哥面如土色,说不得,话不得,死不得,活不得。只等陈大郎去后,把书看时,面上写道:“此书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。”兴哥性起,一手扯开,却是八尺多长一条桃红绉纱汗巾,又有个纸糊长匣儿,内有羊脂玉凤头簪一根。书上写道:“微物二件,烦干娘转寄心爱娘子三巧儿亲收,聊有记念。相会之期,准在来春。珍重,珍重。”兴哥大怒,把书扯得粉碎,撇在河中,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掼,折做两段。一念想起道:“我好糊涂!何不留此做个证见也好。”便捡起簪儿和汗巾,做一包收拾,催促开船。
急急的赶到家乡,望见了自家门首,不觉堕下泪来。想起:“当初夫妻何等恩爱,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,撇他少年守寡,弄出这场丑来,如今悔之何及!”在路上性急,巴不得赶回。及至到了,心中又苦又恨,行一步,懒一步。进得自家门里,少不得忍住了气,勉强相见。兴哥并无言语,三巧儿自己心虚,觉得满脸惭愧,不敢殷勤上前扳话。兴哥搬完了行李,只说去看看丈人丈母,依旧到船上住了一晚。次早回家,向三巧儿说道:“你的爹娘同时害病,势甚危笃,昨晚我只得住下,看了他一夜。他心中只牵挂着你,欲见一面,我已雇下轿子在门首,你可作速回去,我也随后就来。”三巧儿见丈夫一夜不回,心里正在疑虑,闻说爹娘有病,却认真了,如何不慌?慌忙把箱笼上钥匙递与丈夫,唤个婆娘跟了,上轿而去。兴哥叫住了婆娘,向袖中摸出一封书来,分付他送与王公:“送过书,你便随桥回来。”
却说三巧儿回家,见爹娘双双无恙,吃了一惊。王公见女儿不接而回,也自骇然。在婆子手中接书,拆开看时,却是休书一纸。上写道:
立休书人蒋德,系襄阳府枣阳县人。从幼凭煤聘定王氏为妻。岂期过门之后,本妇多有过失,正合七出之条。因念夫妻之情,不忍明言,情愿退还本宗,听凭改嫁,并无异言,休书是实。
成化二年月日手掌为记。
书中又包着一条桃红汗巾、一枝打折的羊脂玉凤头簪。王公看了大惊,叫过女儿问其缘故。三巧儿听说丈夫把他休了,一言不发,啼哭起来。王公气忿忿的一径跟到女婿家来,蒋兴哥连忙上前作揖。王公回礼,便回道:“贤婿,我女儿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,如今有何过失,你便把他休了?须还我个明白。”蒋兴哥道:“小婿不好说得,但问令爱便知。”王公道:“他只是啼哭,不肯开口,教我肚里好闷!小女从幼聪慧,料不到得犯了淫盗。若是小小过失,你可也看老汉薄面恕了他罢。你两个是七八岁上定下的夫妻,完婚后并不曾争论一遍两遍,且是和顺。你如今做客才回,又不曾住过三朝五日,有什么破绽落在你眼里?你直如此狠毒,也被人笑话,说你无情无义。”蒋兴哥道:“丈人在上,小婿也不敢多讲。家下有祖遗下珍珠衫一件,是令爱收藏,只问他如今在否。若在时,半字休题;若不在,只索休怪了。”
王公忙转身回家,问女儿道:“你丈夫只问你讨什么珍珠衫,你端的拿与何人去了?”那妇人听得说着了他紧要的关目,差得满脸通红,开不得口,一发号啕大哭起来,惊得王公没做理会处。王婆劝道:“你不要只管啼哭,实实的说个真情与爹妈知道,也好与你分剖了。”妇人那里肯说,悲悲咽咽哭一个不住。王公只得把休书和汗巾、簪子都付与王婆,教他慢慢的偎着女儿,问他个明白。王公心中纳闷,走到邻家闲话去了。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赤肿,生怕苦坏了他,安慰了几句言语,走往厨房下去暖酒,要与女儿消愁。
三巧儿在房中独坐,想着珍珠衫泄漏的缘故,好生难解!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里来的。沉吟了半晌,道:“我晓得了。这拆簪是镜破钗分之意;这条汗巾,分明教我悬梁自尽,他念夫妻之情,不忍明言,是要全我的廉耻。可怜四年恩爱,一旦决绝,是我做的不是,负了丈夫恩情。便活在人间,料没有个好日,不如缢死,到得干净。”说罢,又哭了一回,把个坐兀子填高,将汗巾兜在梁上,正欲自缢。也是寿数未绝,不曾关上房门。恰好王婆暖得一壶好酒走进房来,见女儿安排这事,急得他手忙脚乱,不放酒壶,便上前去拖拽。不期一脚踢番坐子,娘儿两个跌做一团,酒壶都泼翻了。王婆爬起来,扶起女儿,说道:“你好短见!二十多岁的人,一朵花还没有开足,怎做这没下梢的事?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,便真个休了,恁般容貌,怕没人要你?少不得别选良姻,图个下半世受用。你且放心过日子去。休得愁闷。”王公回家,知道女儿寻死,也劝了他一番,又嘱付王婆用心提防。过了数日,三巧儿没奈何,也放下了念头。正是:
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限来时各自飞。
再说蒋兴哥把两条索子,将晴云、暖雪捆缚起来,拷问情由。那丫头初时抵赖,吃打不过,只得从头至尾细细招将出来。已知都是薛婆勾引,不干他人之事。到明朝,兴哥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里,打得他雪片相似,只饶他拆了房子。薛婆情知自己不是,躲过一边,并没一人敢出头说话。兴哥见他如此,也出了这口气。回去唤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。楼上细软箱笼大小共十六只,写三十二条封皮,打叉封了,更不开动。这是甚意儿?只因兴哥夫妇本是十二分相爱的。虽则一时休了,心中好生痛切。见物思人,何忍开看?
话分两头,却说南京有个吴杰进士,除授广东潮阳县知县。水路上任,打从襄阳经过。不曾带家小,有心要择一美妾。一路看了多少女子,并不中意。闻得枣阳县王公之女大有颜色,一县闻名。出五十金财礼,央媒议亲。王公到也乐从,只怕前婿有言,亲到蒋家,与兴哥说知。兴哥并不阻当。临嫁之夜,兴哥顾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,原封不动连钥匙送到吴知县船上,交割与三巧儿,当个陪嫁。妇人心上到过意不去。旁人晓得这事,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,也有笑他痴呆的,还有骂他没志气的,正是人心不同。
闲话休题。再说陈大郎在苏州脱货完了。回到新安,一心只想着三巧儿。朝暮看了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。老婆平氏心知这衫儿来得跷蹊,等丈夫睡着,悄悄的偷去,藏在天花板上。陈大郎早起要穿时,不见了衫儿,与老婆取讨。平氏那里肯认,急得陈大郎性发,倾箱倒箧的寻个遍,只是不见,便破口大骂老婆起来,惹得老婆啼啼哭哭,与他争嚷,闹吵了两三日。陈大郎情怀撩乱,忙忙的收拾银两,带个小郎,再望襄阳旧路而进。将近枣阳,不期遇了一伙大盗,将本钱尽皆劫去,小郎也被他杀了。陈商眼快,走向船梢舵上伏着,幸免残生。思想还乡不得,且到旧寓住下,待会了三巧儿,与他借些东西,再图恢复。叹了一口气,只得离船上岸,走到枣阳城外主人吕公家,告诉其事,又道:“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与一个相识人家借些本钱营运。”吕公道:“大郎不知,那婆子为勾引蒋兴哥的浑家,做了些丑事。去年兴哥回来,问浑家讨什么‘珍珠衫’。原为浑家赠与情人去了,无言回答。兴哥当时休了浑家回去,如今转嫁与南京吴进士做第二房夫人了。那婆子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,婆子安身不牢,也搬在隔县去了。”
陈大郎听得这话,好似一桶冷水没头淋下。这一惊非小,当夜发寒发热,害起病来。这病又是郁症,又是相思症,也带些怯症,又有些惊症,床上卧了两个多月,翻翻覆覆只是不愈。连累主人家小厮伏侍得不耐烦,陈大郎心上不安,打熬起精神写成家书一封。请主人来商议,要觅个便人捎信往家中,取些盘缠,就要个亲人来看觑同回。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。恰好有个相识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宁一路。水陆驿递,权是快的。吕公接了陈大郎书札,又替他应出五钱银子,送与承差,央他乘便寄去。果然的“自行由得我,官差急如火”,不勾几日,到了新安县。问着陈商家里,送了家书,那承差飞马去了。正是:
只为千金书信,又成一段姻缘。
话说平氏拆开家信,果是丈夫笔迹,写道:“陈商再拜,贤妻平氏见字:别后襄阳遇盗,劫资杀仆。某受惊患病,见卧旧寓吕家,两月不愈。字到可央一的当亲人,多带盘缠,速来看视。伏枕草草。”平氏看了,半信半疑,想道:“前番回家,亏折了千金资。据这件珍珠衫,一定是邪路上来的。今番又推被盗,多讨盘缠,怕是假话。”又想道:“他要个的当亲人,速来看视,必然病势利害。这话是真,也未可知。如今央谁人去好?”左思右想,放心不下。与父亲平老朝奉商议。收拾起细软家私,带了陈旺夫妇,就请父亲作伴,雇个船只,亲往襄阳看丈夫去。到得京口,平老朝奉痰火病发,央人送回去了。平氏引着男女,上水前进。不一日,来到枣阳城外,问着了旧主人吕家。原来十日前,陈大郎已故了。吕公赔些钱钞,将就入殓。平氏哭倒在地,良久方醒。慌忙换了孝服,再三向吕公说,欲待开棺一见,另买副好棺材,重新殓过。吕公执意不肯。平氏没奈何,只得买木做个外棺包裹,请僧做法事超度,多焚冥资。吕公已自索了他二十两银子谢仪,随他闹吵,并不言语。过了一月有馀,平氏要选个好日子扶柩而回。吕公见这妇人年少姿色,料是守寡不终,又且囊中有物。思想儿子吕二还没有亲事,何不留住了他,完其好事,可不两便?吕公买酒请了陈旺,央他老婆委曲进言,许以厚谢。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,那晓得什么委曲?不顾高低,一直的对主母说了。平氏大怒,把他骂了一顿,连打几个耳光子,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。吕公一场没趣,敢怒而不敢言。正是:羊肉馒头没的吃,空教惹得一身骚。吕公便去撺掇陈旺逃走。陈旺也思量没甚好处了,与老婆商议,教他做脚,里应外合,把银两首饰偷得罄尽,两口儿连夜走了。吕公明知其情,反埋怨平氏,道不该带这样歹人出来,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东西,若偷了别家的,可不连累人!又嫌这灵柩碍他生理,教他快些抬去。又道后生寡妇在此住居不便,催促他起身。平氏被逼不过,只得别赁下一间房子住了。雇人把灵柩移来,安顿在内。这凄凉景象,自不必说。
间壁有个张七嫂,为人甚是活动。听得平氏啼哭,时常走来劝解。平氏又时常央他典卖几件衣服用度,极感其意。不勾几月,衣服都典尽了。从小学得一手好针线,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工度日,再作区处。正与张七嫂商量这话,张七嫂道:“老身不好说得,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的。死的没福自死了,活的还要做人,你后面日子正长哩。终不然做针线娘,了得你下半世?况且名声不好,被人看得轻了。还有一件,这个灵柩如何处置,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。便出赁房钱,终久是不了之局。”
平氏道:“奴家也都虑到,只是无计可施了。”张七嫂道:“老身到有一策,娘子莫怪我说。你千里离乡,一身孤寡,手中又无半钱,想要搬这灵柩回去,多是虚了。莫说你衣食不周,到底难守;便我守得几时,亦有何益?依老身愚见,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寻个好对头,一夫一妇的随了他去。得些财礼,就买块土来葬了丈夫,你的终身又有所托,可不生死无憾?”平氏见他说得近理,沉吟了一会,叹口气道:“罢,罢,奴家卖身葬夫,旁人也笑我不得。”张七嫂道:“娘子若定了主意时,老身现有个主儿在此。年纪与娘子相近,人物齐整,又是大富人家。”平氏道:“他既是富家,怕不要二婚的。”张七嫂道:“他也是续弦了,原对老身说:不拘头婚二婚,只要人才出众。似娘子这般丰姿,怕不中意?”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,央他访一头好亲。因是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,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。那平氏容貌虽不及得三巧儿,论起手脚伶俐,胸中泾渭,又胜似他。张七嫂次日就进城,与蒋兴哥说了。兴哥闻得是下路人,愈加欢喜。这里平氏分文财礼不要,只要买块好地殡葬丈夫要紧,张七嫂往来回复了几次,两相依允。
话休烦絮。却说平氏送了丈夫灵柩入土,祭奠毕了,大哭一场,免不得起灵除孝。临期,蒋家送衣饰过来,又将他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。成亲之夜,一般大吹大擂,洞房花烛。正是:
规矩熟闲虽旧事,恩情美满胜新婚。
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,甚相敬重。一日,从外而来,平氏正在打叠衣箱,内有珍珠衫一件。兴哥认得了,大惊问道:“此衫从何而来?”平氏道:“这衫儿来得跷蹊。”便把前夫如此张致,夫妻如此争嚷,如此赌气分别,述了一遍。又道:“前日艰难时,几番欲把他典卖。只愁来历不明,怕惹出是非,不敢露人眼目。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。”兴哥道:“你前夫陈大郎名字可叫做陈商?可是白净面皮、没有须、左手长指甲的么?”平氏道:“正是。”蒋兴哥把舌头一伸,合掌对天道:“如此说来,天理昭彰,好怕人也!”平氏问其缘故,蒋兴哥道:“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。你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,得此衫为表记。我在苏州相会,见了此衫,始知其情,回来把王氏休了。谁知你丈夫客死。我今续弦,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,谁知就是陈商!却不是一报还一报!”平氏听罢,毛骨谏然。从此恩情愈笃,这才是“蒋兴哥重会珍珠衫”的正话。诗曰:
天理昭昭不可欺,两妻交易孰便宜?
分明欠债偿他利,百岁姻缘暂换时。
再说蒋兴哥有了管家娘子,一年之后,又往广东做买卖。也是合当有事,一日到合浦县贩珠,价都讲定。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了,再不承认。兴哥不忿,一把扯他袖子要搜。何期去得势重,将老儿拖翻在地,跌下便不做声。忙去扶时,气已断了。儿女亲邻哭的哭,叫的叫,一阵的簇拥将来,把兴哥捉住不由分说,痛打一顿,关在空房里。连夜写了状词,只等天明,县主早堂,连人进状。县兰准了,因这日有公事,分付把凶身锁押,次日候审。
你道这县主是谁?姓吴名杰,南畿进士,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。初选原在潮阳,上司因见他清廉,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来做官。是夜,吴杰在灯下将准过的状词细阅。三巧儿正在旁边闲看,偶见宋福所告人命一词,凶身罗德,枣阳县客人,不是蒋兴哥是谁?想起旧日恩情,不觉痛酸,哭告丈夫道:“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,出嗣在母舅罗家的。不期客边,犯此大辟,官人可看妾之面,救他一命还乡。”县主道:“且看临审如何。若人命果真,教我也难宽宥。”三巧儿两眼噙泪,跪下苦苦哀求。县主道:“你且莫忙,我自有道理。”明早出堂,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:“若哥哥无救,贱妾亦当自尽,不能相见了。”
当日县主升堂,第一就问这起。只见宋福、宋寿弟兄两个哭啼啼的与父亲执命,禀道:“因争珠怀恨,登时打闷,仆地身死。望爷爷做主。”县主问众干证口词,也有说打倒的,也有说推跌的。蒋兴哥辨道:“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,小人不忿,与他急论。他因年老脚睒,自家跌死,不干小人之事。”县主问宋福道:“你父亲几岁了?”宋福道:“六十七岁了。”县主道:“老年人容易昏绝,未必是打。”宋福、宋寿坚执是打死的。县主道:“有伤无伤,须凭检验。既说打死,将尸发在漏泽园去,俟晚堂听检。”原来来家也是个大户,有体面的。老儿曾当过里长,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骨?两个双双叩头道:“父亲死状,众目共见,只求爷爷到小人家里相验,不愿发检。”县主道:“若不见贴骨伤痕,凶身怎肯伏罪?没有尸格,如何申得上司过?”弟兄两个只是求告。县主发怒道:“你既不愿检,我也难问。”慌的他弟兄两个连连叩头道:“但凭爷爷明断。”县主道:“望七之人,死是本等。倘或不因打死,屈害了一个平人,反增死者罪过。就是你做儿子的,巴得父亲到许多年纪,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,心中何忍?但打死是假,推仆是真,若不重罚罗德,也难出你的气。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与亲儿一般行礼;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持,你可服么?”弟兄两个道:“爷爷分付,小人敢不遵依。”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,断得干净,喜出望外,当下原、被告都叩头称谢。县主道:“我也不写审单,着差人押出,待事完回话,把原词与你销讫便了。”正是,公堂造业真容易,要积阴功亦不难。试看今朝吴大尹,解冤释罪两家欢。
却说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,如坐针毡,一闻得退衙,便迎住问个消息。县主道:“我如此如此断了,看你之面,一板也不曾责他。”三巧儿千恩万谢,又道:“妾与哥哥久别,渴思一会,问取爹娘消息。官人如何做个方便,使妾兄妹相见,此恩不小。”县主道:“这也容易。”看官们,你道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,恩断义绝,如何恁地用情?他夫妇原是十分恩爱的,因三巧儿做下不是,兴哥不得已而休之,心中兀自不忍,所以改嫁之夜,把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他。只这一件,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不软了。今日他身处富贵,见兴哥落难,如何不救,这叫做知恩报恩。再说蒋兴哥遵了县主所断,着实小心尽礼,更不惜费,宋家兄弟都没话了。丧葬事毕,差人押到县中回复。县主唤进私衙赐坐,说道:“尊舅这场官司,若非令妹再三哀恳,下官几乎得罪了。”兴哥不解其故,回答不出。少停茶罢,县主请入内书房,教小夫人出来相见。你道这番意外相逢,不像个梦景么?他两个也不行礼,也不讲话,紧紧的你我相抱,放声大哭。就是哭爹哭娘,从没见这般哀惨,连县主在旁,好生不忍,便道:“你两人且莫悲伤,我看你不像哥妹,快说真情,下官有处。”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,那个肯说?却被县主盘问不过,三巧儿只得跪下,说道:“贱妾罪当万死,此人乃妾之前夫也。”蒋兴哥料瞒不得,也跪下来,将从前恩爱,及休妻再嫁之事,一一诉知。说罢,两人又哭做一团,连吴知县也堕泪不止,道:“你两人如此相恋,下官何忍折开,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,即刻领去完聚。”两个插烛也似拜谢。县主即忙讨个小轿,送三巧儿出衙。又唤集人夫,把原来赔嫁的十六个箱笼抬去,都教兴哥收领;又差典吏一员,护送他夫妇出境。此乃吴知县之厚德。正是:
珠还合浦重生采,剑合丰城倍有神。
堪羡吴公存厚道,贪财好色竟何人!
此人向来艰子,后行取到吏部,在北京纳宠,连生三子,科第不绝,人都说阴德之报,这是后话。
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,与平氏相见。论起初婚,王氏在前;只因休了一番,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;又且平氏年长一岁,让平氏为正房,王氏反做偏房,两个姊妹相称。从此一夫二妇,团圆到老。有诗为证:
“恩爱夫妻虽到头,妻还作妾亦堪羞。
殃祥果报无虚谬,咫尺青天莫远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