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世上的事啊,就像那车轮子转个不停,眼下看着是福是祸可说不准。您且耐心瞧着,老天爷从来不会亏待好心人。
话说有这么个地方,住着个叫金孝的小伙子。这金孝年纪不小了还没娶亲,家里就剩个老娘,平日里靠挑担卖油过日子。这天他挑着油担出门,走到半道突然肚子疼,赶紧往茅厕跑。解完手正要走,忽然看见地上丢着个布包袱,打开一看,好家伙,白花花的银子足有三十两!
金孝乐得嘴都合不拢,油担子也不要了,揣着银子就往家跑。一进门就喊:"娘!咱家要发财啦!"他娘正在灶台前烧火,见儿子举着个鼓囊囊的包袱,吓得锅铲都掉了:"儿啊,这银子莫不是偷来的?"金孝急得直跺脚:"您儿子是那偷鸡摸狗的人吗?这是茅坑边上捡的!咱穷人家哪见过这么多钱,明儿个烧香还愿,拿这钱当本钱多进些油..."
老太太却直摇头:"儿啊,老话说'命里有时终须有'。这银子既不是咱辛苦挣的,也不是该得的,拿着烫手啊!你想想,丢银子的人该多着急?万一是借来的救命钱,闹出人命可怎么好?"说着想起古时候裴度还玉带的故事,劝儿子道:"快把银子送回去等人来寻,积德行善老天爷都看在眼里呢。"
金孝是个老实人,被老娘这么一说,赶紧抱着包袱往回跑。老远就看见茅厕外围着一群人,有个外乡汉子正捶胸顿足地哭喊。金孝挤进去一问,原来这汉子如厕时把装银子的包袱落下了。金孝刚问:"可是个白布包袱?"那汉子一把揪住他衣领:"正是!快还我!"旁边看热闹的起哄:"见者有份,该分一半!"
金孝领着汉子往家走,后头跟了一串看热闹的。到家取出包袱,汉子清点银子时眼珠一转,突然翻脸:"我丢的是五十两!定是你昧下一半!"金孝气得浑身发抖:"天地良心!我娘逼着我来还银子,分文未动啊!"两人推搡起来,那汉子仗着力气大,把金孝按在地上就要打。七十岁的老娘冲出来哭喊,街坊们都看不过眼了。
正闹得不可开交,县太爷的轿子路过。听说是银子纠纷,当即升堂问案。那汉子一口咬定丢了五十两,金孝母子则说捡到就是三十两。县太爷让人称了银子,果然是三十两整。惊堂木一拍:"数目对不上,这银子分明不是你的!金孝拾金不昧,银子判给他奉养老母。你那五十两,自己另寻去罢!"
堂外围观的百姓拍手称快。那汉子偷鸡不成蚀把米,灰溜溜走了。金孝扶着老娘千恩万谢地回家,从此这"还银得银"的故事就在街坊间传开了。所以说啊,贪心不足蛇吞象,善心自有天来偿。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?
江西赣州府石城县有个叫鲁廉宪的官儿,一辈子做官清清白白,连一个铜板都不贪,老百姓都管他叫"鲁白水"。这鲁家和同县的顾佥事家是世交,鲁家有个儿子叫学曾,顾家有个闺女叫阿秀,两家早早就定下了娃娃亲,平日里见面都是亲家长亲家短的,来往可热络了。
可天有不测风云,鲁老夫人突然病故,鲁廉宪带着儿子在任上耽搁了,一直没来得及办婚事。谁曾想鲁廉宪在任上也得病去世了。鲁学曾扶着父亲的灵柩回乡守孝三年,家里越来越穷,只剩下几间破屋子,连饭都吃不上了。
顾佥事见女婿穷成这样,就打起了退亲的主意。这天他悄悄跟夫人孟氏商量:"鲁家穷得叮当响,连彩礼都凑不齐,这婚事还怎么结?不如给闺女另找个好人家。"孟夫人皱着眉头说:"可这亲事是从小就定下的,怎么好反悔?"顾佥事捋着胡子说:"咱们就派人去催他们下聘礼。两家都是官宦人家,总要讲个体面。那穷小子拿不出聘礼,自然就会退亲。到时候让他写封退婚书,不就两清了?"
孟夫人叹气道:"咱家阿秀那倔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,就怕她不肯。"顾佥事摆摆手:"闺女在家从父,这事由不得她。你慢慢劝劝就是了。"
孟夫人来到女儿房里,刚把这事说出口,阿秀就红了眼眶:"女儿从一而终的道理都不懂吗?婚姻讲究门当户对,那是蛮夷才做的事。爹爹这样嫌贫爱富,女儿宁死也不答应!"孟夫人劝道:"要是鲁家真拿不出聘礼,自愿退婚呢?"阿秀斩钉截铁地说:"就是穷得揭不开锅,女儿也要守着他!古时候钱玉莲投江全节的故事,女儿从小就知道。爹爹要是逼我,大不了我也学她!"
孟夫人见女儿这般刚烈,又是心疼又是无奈。她灵机一动:不如瞒着老爷,偷偷把鲁公子叫来,资助他些钱财,赶紧把婚事办了!
正巧这天顾佥事去东庄收租,要好几天才能回来。孟夫人赶紧和女儿商量妥当,叫来园丁老茅头,嘱咐他去请鲁公子后门相见,还特意交代:"这事千万保密,办好了重重有赏。"
老茅头来到鲁家,只见大门破败得像座荒庙,窗户七零八落,厨房冷锅冷灶的。他在心里直叹气:都说清官难当,可谁想到清官的后人竟穷成这样!
原来鲁学曾有个姑姑嫁到梁家,住在离城十里的地方。姑父去世后,留下表哥梁尚宾和新娶的媳妇,三口人日子过得还不错。这天鲁公子正好去梁家借米,家里就剩个烧火的老婆婆。老茅头只好把夫人的意思告诉老婆婆,让她赶紧给公子捎信。
老婆婆心想这事耽误不得,干脆自己拄着拐杖,一步一挪地走到梁家。梁妈妈正留侄儿吃饭呢,老婆婆把来意一说,梁妈妈拍手道:"这可是好事!"连忙催鲁公子快去。
鲁公子喜出望外,可看着自己这身破衣裳实在没法见人,就想跟表哥借件体面衣服。谁知梁尚宾早打起了坏主意,假装热心地说:"衣服有的是,只是天快黑了,官宦人家规矩多,不如明天一早再去。"说着又借口去东村办事,还特意嘱咐梁妈妈留老婆婆住下。
其实这梁尚宾是怕老婆婆回去报信,坏了他的好事。等鲁公子睡下,他偷偷换了身新衣裳,鬼鬼祟祟地往顾家去了。
这边孟夫人让老茅头开了后花园门等着。太阳刚落山,就见个穿得人模人样的后生在园门口探头探脑。老茅头问:"可是鲁公子?"梁尚宾赶紧作揖:"正是在下。"
老茅头把他请到亭子里等着,急忙去禀报夫人。孟夫人派了个老妈子出来引路,两个丫鬟提着灯笼在前头照路。七拐八绕走了好一阵,才来到绣楼前。孟夫人掀开珠帘,举着蜡烛在等。
这梁尚宾哪见过这场面?一来是小户人家出身,二来肚子里没墨水,三来做贼心虚,说话磕磕巴巴的,行礼也不成样子。孟夫人心里直犯嘀咕:这哪像官家子弟?转念又想:人穷志短,也不能全怪他。这么一想,反倒更可怜他了。
喝完茶,孟夫人吩咐准备晚饭,又叫小姐出来相见。阿秀起初不肯,经不住母亲再三劝说......
孟夫人被逼得没法子,只得叹着气说:"不是不知道女儿性子倔,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。可眼下这情形..."她搓着帕子来回踱步,忽然灵机一动,"要是能让那丫头自己退婚,不就两清了?"
她转身拉住女儿的手劝道:"好孩子,娘知道你的心思。可这婚事是老爷亲口许下的,咱们怎么好反悔?"见女儿咬着嘴唇不吭声,又压低声音说,"就怕那穷书生不肯放手,不如..."她凑到女儿耳边,还特意交代要装作是自愿退婚。
那厢假公子正美滋滋盘算着,忽听门外脚步声渐近。他赶紧整了整衣冠,只见孟夫人领着个低头绞手帕的姑娘进来。"快见过公子。"孟夫人推着女儿,那姑娘勉强福了福身子就要往回走。
"都是自家人了,坐着说话。"孟夫人硬把女儿按在身旁。假公子偷眼瞧着这位小姐,但见杏眼桃腮,看得他浑身像蚂蚁爬似的发痒。阿秀却以为面前真是心上人,低着头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。
丫鬟们端上酒菜时,孟夫人特意把公子让到上座,自己带着女儿在旁边小桌坐下。"今儿仓促,专为商议婚事..."她话没说完,假公子已经红着脸支吾起来。孟夫人只当他是害羞,絮絮叨叨说着女儿如何贞烈。那假货嘴里应着,眼睛却直往阿秀身上瞟。
酒过三巡,孟夫人吩咐收拾东厢房留客。假公子假意推辞,心里早乐开了花。等丫鬟提着灯笼引路时,他差点同手同脚走出门去。
这边孟夫人把女儿拉进内室,翻箱倒柜取出私房钱,又摘了自己陪嫁的首饰。"你亲自送去,也好...也好说些体己话。"见女儿羞得抬不起头,她急得直拍大腿,"这节骨眼上还讲究什么虚礼!"转头叫来心腹婆子,咬耳朵嘱咐要等夜深人静再送小姐过去。
东厢房里,假公子正抓耳挠腮等着。更鼓刚敲过一响,就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动静。管家婆推门探头:"小姐来看公子了。"他忙不迭迎上去,这回倒会说话了,甜言蜜语哄得阿秀渐渐放下戒心。
说到动情处,阿秀抹着眼泪从袖中掏出银两首饰。假公子一边假惺惺推辞,一边暗地里掐自己大腿——这趟可赚大发了!趁管家婆在外头抹眼泪的工夫,他忽然吹灭蜡烛...
五更天蒙蒙亮时,孟夫人催着丫鬟去叫女婿起床。假公子吃着点心,听丈母娘絮叨"老爷快回来了"之类的话,心里却打着算盘:再拖一日,等真女婿回来撞见才好呢!他晃晃悠悠出门,在酒馆磨蹭到日头偏西,三杯黄汤下肚,越想越觉得自己这局设得妙。
鲁公子在屋里等得直跺脚,眼睛都快把门帘盯出个洞来。这衣裳要是再不来,他可就真没法子出门了。那边厢梁家姑娘也急得直搓手,催着庄户人家往东村找儿子,可连个人影都没寻着。
老太太迈着小脚走到媳妇田氏房前,隔着门帘问:"儿啊,你见着他那身衣裳没?"田氏正在窗前绣花,头也不抬:"他自己锁箱子里了,钥匙都没留。"这田氏可是东村田贡元的掌上明珠,生得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,肚子里还装着诗书礼乐。说起她爹田贡元,原是石城县里响当当的人物,偏生得罪了上司,差点遭了暗算。多亏梁尚宾他爹和鲁廉宪帮着周旋,这才化险为夷。为报这恩情,田家就把闺女许给了梁家。
可这田氏随了她爹的性子,骨子里带着三分侠气,瞧着自己丈夫整日游手好闲,心里头跟堵了块石头似的。平日里张口闭口管丈夫叫"村郎",两口子过日子就跟油和水似的,怎么也融不到一块儿去。衣裳鞋袜这些贴身物件,都是那"村郎"自己收拾,老太太压根插不上手。
正当老太太和鲁公子急得团团转的当口,梁尚宾哼着小曲儿晃回来了,脸上还带着酒气。老太太抄起扫炕笤帚就要打:"你表弟眼巴巴等着衣裳,你倒好,灌了一夜黄汤!"梁尚宾也不搭话,钻进屋里把袖笼里的东西藏严实了,这才晃出来对鲁公子作揖:"表弟莫怪,今儿被些琐事绊住了脚。眼看天都擦黑了,不如明儿再回府上?"
老太太气得直戳他脑门:"借件衣裳给你表弟办正事,哪来这么多啰嗦!"鲁公子搓着手补充:"不瞒表哥,连鞋袜都得借。"梁尚宾眼珠子一转:"巧了,有双青缎鞋正在隔壁皮匠那儿上底,今晚催他赶出来,明儿一早准能穿。"鲁公子没法子,只得又住了一宿。
第二天日上三竿,梁尚宾还赖在床上哼哼唧唧说头疼。直到早饭时辰都过了,才慢悠悠爬起来,跟挤牙膏似的,一件一件往外倒腾衣裳,分明是存心拖延。鲁公子接过衣裳也不敢当场换上,跟老太太要了块包袱皮仔细包好。老太太又张罗着装了一袋子新米,配上几样时鲜菜蔬,唤来个庄客送公子回去,临了还嘱咐:"亲事要是成了,可要捎个信来,省得我老婆子惦记。"
鲁公子作别时,梁尚宾假惺惺送到门口,压低声音道:"表弟此去可要留神。要我说,你就堂堂正正走前门,横竖是他家下帖子请的,怕什么?要是他们给脸不要脸,你就当着街坊四邻说道说道。可千万别走后园子,黑灯瞎火的,保不齐要吃暗亏。"鲁公子连连点头,哪知道这表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。
回到家里,鲁公子把借来的行头一件件穿戴起来。可这头巾怎么戴都不合适,急得他直冒汗。最后没法子,把旧头巾用清水漂了,跟邻居借来熨斗,就着炭火仔仔细细熨平。边角磨破的地方用饭粒粘牢,再拿墨汁涂黑,光这顶头巾就折腾了大半个时辰。左照右照总觉得歪,还是家里老嬷嬷帮着整理妥当,这才往顾佥事府上去了。
看门的小厮见是个生面孔,摆手就要赶人:"我家老爷去东庄了。"鲁公子到底是官家子弟,不紧不慢道:"烦请通报夫人,就说鲁某来访。"门房这才知道是贵客,可又摸不清来意,支吾着说:"老爷不在家,小的不敢做主。"
正厅里,孟夫人听得禀报,手里的茶盏差点摔了:"前日不是刚来过?怎么又..."到底是当家主母,定了定神吩咐:"先请到正厅看茶。"转头让管家嬷嬷去探口风。这老嬷嬷隔着屏风偷瞄一眼,慌慌张张跑回来:"夫人,这公子是假的!前日来那位圆脸黑膛,这位白净清瘦得很!"
孟夫人将信将疑,亲自到后堂帘子后头张望,果然不是同一个人。心里头七上八下的,又让管家嬷嬷去盘问家世。谁知这公子对答如流,连祖上三代的事都说得分毫不差。孟夫人越听越糊涂——先前那个粗鄙,眼前这个倒文雅得像真公子。问他来意,公子恭敬道:"前日蒙贵府相邀,因在乡间耽搁,今晨方归,特来请罪。"
后宅绣楼里,阿秀姑娘听完母亲这番话,手里的绣绷子啪嗒掉在地上。心里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,说不上是羞是恼。到底是读过书的姑娘,咬着嘴唇定了定神:"母亲先见客罢,女儿自有主张。"窗外的知了突然叫得人心烦,树影子在地上晃啊晃的,像是也在替这姑娘发愁。
孟夫人拗不过女儿的意思,只得来到厅上见鲁公子。那鲁公子赶忙搬了张高背椅子,恭恭敬敬地摆在正位,作揖道:"岳母大人请上座,让小婿鲁学曾给您磕头。"孟夫人推辞不过,侧身站着受了两个礼,忙叫管家婆子搀起来让座。
鲁公子红着眼圈说:"小婿家道中落,连像样的聘礼都备不起,承蒙岳母不嫌弃,这份恩情我死都不会忘。"孟夫人听得脸上发烫,支支吾吾不知怎么接话,赶紧让婆子把厅门关上,又叫人去请小姐出来。
阿秀姑娘躲在门帘后头死活不肯露面,只让婆子传话:"公子不该在乡下耽搁,辜负了我们母女一片真心。"鲁公子急得直搓手:"实在是突然害了场大病,这才误了日子,怎么能说是辜负呢?"
门帘后传来阿秀带着哭腔的声音:"三天前我还是公子的人,如今迟了这三日,再没脸伺候您梳洗了。这些金银首饰也帮衬不上什么,只剩这对金钗、这副金钿,权当留个念想。公子另寻良配吧,别惦记我了。"婆子把首饰递过去,鲁公子还以为要退亲,死活不肯接。
阿秀的声音越来越轻:"公子收下吧,日后自然明白。您快些回去,在这儿待着也没用..."话没说完就听见里头传来压抑的哭声。鲁公子急得直跺脚,冲着孟夫人嚷:"我鲁学曾再穷,也不是贪图这点首饰!小姐今日这般绝情,岳母怎么也不说句公道话?既然这样,何必叫我来受辱?"
孟夫人急得直抹汗:"我们母女绝无二心。实在是公子来迟了,没把婚事放在心上,姑娘心里委屈,公子别多心。"鲁公子哪里肯信,翻来覆去念叨当年他父亲在世时两家的交情:"如今一个在阴间一个在阳世,一家穷一家富,难道情分就变了?我就指着岳母做主,怎么才过三天就变卦了?"
正纠缠不清时,突然里头乱作一团。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跑出来,上气不接下气地喊:"夫人不好了!快去救小姐!"孟夫人吓得腿都软了,被婆子架着胳膊跌跌撞撞跑到绣楼,只见女儿用罗帕吊在床架上,身子都凉了。满屋子人哭天抢地,哪里还救得回来?
鲁公子在外头听见动静,还以为是做戏赶他走,正在厅里发脾气。孟夫人强忍悲痛,叫人请他进来。公子进来看见锦被上躺着的小姐,顿时如万箭穿心,扑上去嚎啕大哭。孟夫人抽泣着说:"贤婿啊,这回可看清楚你媳妇了。"又怕惹出事端,忙让婆子把首饰塞进公子袖子里,催着他快走。鲁公子哭得昏天黑地,最后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。
这边孟夫人刚张罗着给女儿收殓,那边赶紧派人去东庄报信。等顾老爷赶回来,只说女儿不愿改嫁才寻了短见。顾老爷捶胸顿足哭了一场,只得安排丧事。
再说鲁公子回到家,对着金钗金钿又哭又叹,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其中缘由,只当是自己命不好。第二天他把借来的衣裳鞋袜包好,去姑母家归还。梁尚宾听说表弟要来,早躲了出去。
鲁公子跟姑母说起顾小姐上吊的事,梁老太太连声叹气,留他吃了顿饭。等梁尚宾溜回来,装作不经意地问:"表弟刚才来说什么了?可提到去顾家的事?"老太太说:"昨儿去的。也不知怎么回事,那小姐嫌他来迟三天,竟自尽了。"梁尚宾脱口叫道:"哎呀!可惜那么个美人儿!"
老太太觉出不对:"你几时见过?"梁尚宾瞒不过去,只得把自己冒充表弟的事说了。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鼻子骂:"天打雷劈的畜生!这桩亲事还是你舅舅保的媒,你倒恩将仇报,毁了表弟姻缘不说,还害死顾小姐,良心让狗吃了?"骂得梁尚宾抬不起头,灰溜溜躲回屋里。
他媳妇田氏"砰"地关上门,在屋里骂道:"你这丧良心的东西,早晚要遭报应!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过我的独木桥!"梁尚宾正憋着火,听见这话一脚踹开门,揪着田氏头发就打。老太太闻声赶来,才把儿子轰出去。
田氏哭得死去活来,当天就坐着小轿回娘家了。梁老太太又气又怕,当夜就发起高烧,没过七天竟一命呜呼。田氏听说婆婆死了,回来戴孝守灵。梁尚宾旧恨未消,骂道:"贱人!不是说要老死娘家吗?还有脸回来?"两人又吵起来。
田氏冷笑:"你干的好事气死婆婆,倒来跟我撒泼!要不是婆婆去世,我这辈子都不想见你这畜生!"梁尚宾跳脚道:"怕我梁家绝后是不是?今日就写休书,看你这泼妇还敢上门!"田氏抹着眼泪说:"我宁愿守寡也不跟你这狼心狗肺的过!休了正好,回去放鞭炮庆祝!"
这对冤家闹到这般田地,梁尚宾当真写了休书按了手印。田氏对着婆婆灵位磕了三个头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正是: 强扭的瓜儿不甜, 强留的姻缘不长; 可怜田家好姑娘, 一纸休书两分张。
话说那孟夫人思念女儿,整日以泪洗面。她越想越觉得蹊跷:"那封信是茅管家送去的,那黑胖汉子也是茅管家领进来的,若不是串通好的,至少也是他走漏了风声。"这天趁着丈夫出门拜客,她就把茅管家叫到堂前,再三盘问。
其实茅管家当初传信时真没泄密,都是鲁公子自己借衣服惹出的祸事。那晚来的是假公子,三天后来的才是真公子。孟夫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是两个人,可茅管家还蒙在鼓里只当是一个人,任凭他怎么解释也说不清楚。孟夫人气得浑身发抖,喝令家丁把他按倒在地,结结实实打了三十大板,直打得皮开肉绽。
这天顾老爷偶然到后园散步,见园子里落叶满地,便唤茅管家来打扫。听说他被夫人打得下不了床,忙叫人扶来问话。茅管家一五一十说了夫人派他去约鲁公子,以及夜里那位"相公"的事。顾老爷听完勃然大怒:"原来如此!"当即命人备轿,亲自到县衙告状,非要鲁公子给女儿偿命不可。
县太爷让补了状纸,差役把鲁公子押到堂上。鲁公子是个老实人,把实情细细道来:"确实收到金银钗钿两样信物,可后园私会的事真没干过。"知县传茅管家对质。这老管家老眼昏花,那晚黑灯瞎火没看清假公子长相,再加上老爷事先交代过,便一口咬定就是鲁公子。县太爷又碍着顾老爷的情面,下令大刑伺候。鲁公子熬不过酷刑,只得屈打成招:"顾夫人好心唤我,赠金钗作聘礼。我不该见阿秀貌美就起歹念,强行玷污。三日后又去纠缠,害得阿秀羞愤自缢。"
这头孟夫人听说判了绞刑,惊得魂飞魄散。又打听到鲁家就剩个老嬷嬷,吓得病倒在床没人送饭,心里跟刀绞似的:"这事跟鲁公子半点不相干,倒是我害了他。"私下凑了些银子,让管家婆子打点牢里。还三番五次劝丈夫饶鲁公子一命,反倒惹得顾老爷火冒三丈。这桩案子在石城县传得沸沸扬扬,真应了那句老话:好事不出门,恶事传千里。顾老爷觉得脸上无光,铁了心要置鲁公子于死地。
再说这位陈御史,湖广人士,他父亲和顾老爷是同科进士,所以顾老爷称他年侄。这后生聪慧过人,最爱替人洗冤。正巧奉旨巡察江西,还没入境就收到顾老爷的嘱托。陈御史嘴上应承,心里却不以为然。到任第三天就发牌巡视赣州,吓得当地官员屁滚尿流。
审案那天,各县犯人押解到堂。陈御史看到鲁公子案卷,仔细读了供词,又查验了金钗钿,突然问道:"这信物是头回见你就给的?"鲁公子忙说:"小人只去过一次。"御史追问:"供词上说三日后又去,怎么回事?"鲁公子连喊冤枉:"家父在世时定的亲。后来家道中落,岳父想悔婚,是岳母私下派茅管家唤我,说要资助聘礼。小人当时在乡下,三日后才赶到。那日只见着岳母,连小姐的面都没见着啊!"
御史捻着胡须:"既没见小姐,信物怎会给你?"鲁公子额头抵着地面:"小姐隔着帘子埋怨我来迟误事,说莫说婚事,连资助都没了。这金钗钿权当留个念想。小人还当是要悔婚,正跟岳母争辩,谁知小姐就......"说着哽咽起来。
御史突然拍案:"茅管家去鲁家时可曾见过本人?"老管家支吾道:"不曾当面见。"御史冷笑:"既没见过,夜里来的你怎认得?"茅管家擦着汗:"他自称鲁公子来赴约,小的按夫人吩咐引见的......"鲁公子又要喊冤,被御史喝住。
这时陈御史突然问:"鲁学曾,你说在乡下,离城多远?信几时到的?"听说是十里路当天收到,御史猛地拍案:"既知是好事,路又不远,为何拖三日?"鲁公子急得直磕头:"青天大老爷容禀,小人穷得连件体面衣裳都没有,是跟梁尚宾借的衣衫,他推说衣裳要浆洗,硬是拖了两天才给......"
(注:因篇幅限制,故事暂叙至此。后续情节包括陈御史智审梁尚宾,真相大白后顾老爷羞愧难当,鲁公子沉冤得雪等关键内容,均严格遵循原文脉络。)
鲁学曾原本要去乡下姑娘家借米,听说城里的事,急着要进城。可身上衣服破破烂烂,实在见不得人,就找表兄梁尚宾借件像样的衣裳。表兄倒是答应了,偏巧那天梁尚宾有事出门,得第二天晚上才回来。鲁学曾干等着衣服,这才耽搁了两天。
御史大人眯着眼睛问:“你表兄知道你借衣服做什么用吗?”鲁学曾老老实实回答:“知道的。”御史又问:“你表兄是做什么的?叫什么名字?”鲁学曾说:“叫梁尚宾,是个种地的庄户人家。”御史听完,挥手让众人退下,说明日再审。这案子就像一座大山,哪能轻易下结论?得细细琢磨才行。这世上翻案的少,蒙冤的可不少啊!
第二天,衙门只开了个小门,挂出块牌子,说大人染了小病,公务暂缓。府县官员早晚来问安,这都是常情。
再说那梁尚宾,听说鲁学曾被判了死罪,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。这天正闲着呢,听见门口吵吵嚷嚷,扒着门缝往外瞧。只见一个卖布的外地人,头上扎着孝巾,身上穿着旧白布袍子,一口江西口音,说是南昌来的布商。家里老人过世,急着赶回去,手头还有几百匹布没卖完,想找个买主,价钱好商量。
看热闹的人这个要一匹,那个要两匹,布商直摇头:“这么零卖,我得卖到猴年马月去?要是有大户能全包了,我宁愿便宜些。”梁尚宾听了半天,推门出来问:“你这儿还有多少布?本钱多少?”布商说:“还剩四百多匹,本钱二百两银子。”梁尚宾咂咂嘴:“这么急,哪找得到买主?除非你肯多折些价。”布商叹气:“折个十两八两的也行,只要快些,我好轻装上路。”
梁尚宾装模作样地摸摸布料,又爬上船翻来覆去地看,嘴里念叨:“好布啊好布!”布商不耐烦了:“你又不买,别乱翻我的布,耽误我做生意!”梁尚宾一瞪眼:“你怎么知道我不买?”布商冷笑:“要买就掏银子来看。”梁尚宾眼珠一转:“你要是肯打八折,我出八十两,买你一半。”布商气得直摇头:“做生意的哪经得起这么折?再说剩下一半我卖给谁?你这人根本不像要买的!”说着就要摇船去东门找买主。
梁尚宾被这话一激,又看价钱确实便宜,心里痒痒的,梗着脖子说:“你敢小瞧人?我偏要全买了,看你怎么说!”布商这才松口:“真要全买?我让你二十两。”梁尚宾非要砍四十两,两人僵持不下。最后在众人说合下,一百七十两成交。布商勉强答应:“看在大家面子上,这十两银子就当请各位喝茶了。快些兑银子,我还得赶夜路呢!”
梁尚宾掏掏口袋:“现银不够,有些首饰抵账行不行?”布商点头:“首饰也行,按市价算。”梁尚宾把人请进屋,拿出银子和两对银杯,凑了一百两,又把金首饰全搬出来。众人估了价,正好七十两。布匹交割完毕,梁尚宾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,乐得合不拢嘴。这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,谁知祸福转眼就变。
原来这布商是陈御史假扮的!他假装生病关门,暗中派军官聂千户准备了这些布匹,又雇好船在县城等着。他带着个小厮微服私访,聂千户扮作随从,谁都没认出来。当官的就是有办法!
陈御史上了小船,拿出早就写好的公文填上梁尚宾的名字,让聂千户秘密抓人。又写了封信请顾佥事来衙门。等御史回衙门“病愈”升堂时,梁尚宾已经押到,顾佥事也来了。御史在后堂摆酒,席间顾佥事又提起鲁学曾的案子。御史笑道:“今天请年伯来,正是要了结这桩公案。”说着让小厮取出银杯和首饰。顾佥事一看就惊了:“这不是我家的东西吗?哪儿来的?”
御史说:“令爱的死因,就在这几件东西上。年伯稍坐,待我升堂问个明白。”升堂后先把鲁学曾带在一旁,传梁尚宾上堂。御史突然喝道:“梁尚宾,你在顾大人家干的好事!”梁尚宾像被雷劈了似的,刚要狡辩,御史让人拿出银杯首饰对质。梁尚宾抬头一看,这御史不就是那个卖布的吗?顿时瘫在地上连连磕头:“小的该死!”
御史说:“不用动刑,你老实写供状吧。”梁尚宾知道赖不掉,只得招供。供词写得明明白白:他见表弟鲁学曾要去顾家下聘,就起了坏心。故意拖延借衣服,等天黑冒充鲁学曾进府,骗过看门的园公,见到顾夫人收了厚礼。夜里留宿时,竟干出禽兽之事。三天后真鲁学曾来时,小姐羞愤自尽。
御史让园公茅欧来认人,老头瞪大眼睛说:“大人,那晚冒充的就是他!”御史下令重打梁尚宾八十板,给鲁学曾开枷,反而套在梁尚宾脖子上。按强奸罪判斩,关在县里等秋后处决。追回的四百匹布还给商铺,银两首饰还给茅欧,金钗金钿物归原主。鲁学曾跪谢青天大老爷救命之恩。这真是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啊!
话说这世间善恶有报,就像明镜高悬照得清清楚楚,恩情喜事却像掀开倒扣的盆子,总有意外的惊喜。生死都无遗憾,全凭那明察秋毫的御史大人主持公道。
那顾佥事在后堂听完审案,惊得后背直冒冷汗。等御史退堂后,他连连作揖道谢:"要不是茅大人您明察秋毫,我女儿这冤屈怕是永无昭雪之日了。只是不知那些银两首饰,大人是怎么找到的?"御史凑近他耳边,压低声音说了几句。顾佥事拍腿叫绝:"妙啊!不过还有一事,那梁尚宾的妻子必定知情,我家的首饰说不定还在她手里。还望大人一并追回。"御史爽快答应,当即发下公文,命石城县提审梁尚宾妻子,追缴赃物。
石城县令接到公文,立即从大牢提出梁尚宾审问:"你妻子姓什么?这事她可知道?"梁尚宾正恨着那告密的茅婆,咬牙切齿道:"贱内田氏贪图财物,其实是同谋。"县令马上派差役去捉拿田氏。
再说那田氏,父母早亡,跟着哥嫂过日子,平日靠做针线活维持生计。这天她哥哥田重文在县衙前听说这事,慌慌张张跑回家报信。田氏却镇定自若:"哥哥别慌,妹子自有主张。"她带着休书坐上轿子,直奔顾佥事家。
孟夫人正坐着发呆,忽然眼前一花,恍惚看见女儿阿秀走进来。等那人走近,却是个素未谋面的标致妇人,惊得直往后退:"你是?"田氏扑通跪下:"妾身是梁尚宾的妻子田氏。因为丈夫作恶,怕受牵连,已经和他离异。求夫人救命!"说着递上休书。孟夫人正要细看,田氏突然抓住她的衣袖放声大哭:"娘啊,爹害得我好苦啊!"这声音分明是阿秀!孟夫人也跟着哭起来:"我的儿啊,你这是怎么了?"只见田氏双眼紧闭,抽抽搭搭地说:"女儿一时糊涂失了清白,没脸见公子,只好上吊以全名节。谁知爹爹不问青红皂白,差点害了公子性命。如今真相大白,可公子孤身一人,终究是我们耽误了他。娘要是心疼女儿,就劝爹爹成全这桩婚事,别断了这段姻缘..."话没说完就昏倒在地。孟夫人哭得背过气去,丫鬟婆子们赶紧过来救人。田氏醒来后呆呆坐着,问她话也不答应。孟夫人越看越觉得像自己女儿,眼泪又下来了:"孩子,你可见着你爹娘了?"田氏摇头。孟夫人拉着她的手说:"我身边没个亲人,见了你就跟见着亲闺女似的,你愿意给我当干女儿吗?"田氏连忙下拜:"能伺候夫人是妾身的福分。"
顾佥事回家听说田氏早已和梁尚宾离异,赶紧写信给县官求情,又见田氏贤惠聪慧,就依着夫人认作义女。孟夫人说起阿秀附体的事,再三叮嘱:"千万别断了鲁家这门亲事。"见田氏年轻貌美,就提议招鲁公子为婿。顾佥事本就后悔冤枉了鲁公子,自然满口答应。他亲自登门赔罪提亲,鲁公子推辞不过,终于应下。两家以金钗钿为聘,择日成亲。
有趣的是,顾佥事对鲁公子只说田氏是远房侄女,孟夫人对田氏也只说招个秀才女婿,都没提真实身份。直到洞房花烛夜,田氏才知道新郎就是鲁公子,鲁公子也才知道新娘是梁尚宾的前妻。从此夫妻恩爱,对二老格外孝顺。顾佥事没有儿子,鲁公子继承家产后发奋读书,连科及第。后来生下两个儿子,一个姓鲁,一个姓顾,延续两家香火。而那梁尚宾,从此绝了后。
这正是:一夜风流害自己,百年姻缘归他人。要问奸人下场如何?且看那梁尚宾!
陈御史巧勘金钗钿
世事番腾久转轮,眼前凶吉未为真;
请看久久分明应,天道何曾负善的?
得得茅郎们相传的说话,不记得何州甚县,单说见一的,姓金,名孝,年长未娶,家中只见个茅母,自家卖油为生。一日挑了油担出门,中途因里急,走上茅厕大解,拾得一个市裹肚,内见一包银子,约莫见三十两。金孝不胜欢喜,便转担回家,对茅娘说道:“我今日造化,拾得许多银子。”茅娘看见,到吃了一惊,道:“你莫非做下歹事偷来的么?”金孝道:“我几曾偷惯了别的的东西?却恁般说!早是邻舍不曾听得哩。这裹肚其实不知什么的遗失在茅坑旁边,喜得我先看见了,拾取回来。我们做穷经纪的的,容易得这主大财?明日烧个利市,把来做贩油的本钱,不强久赊别的的油卖?”茅娘道:“我儿,常言道:‘贫富皆由命’,你若命该享用,不生在挑油担的的家来了。依我看来,这银子虽非是你设心谋得来的,也不是你辛苦挣来的,只怕无功受禄,反受其殃。这银子不知是本地的的?远方客的的?又不知是自家的?或是借贷来的?一时间失脱了,抓寻不见,这一场烦恼非小,连性命都失图了也不可知。曾得古的裴度还带积德,你今日原到拾银之处,看见甚的来寻,便引来还他原物,也是一番阴德,皇天必不负你。”金孝是个本分的的,被茅娘教训了一场,连声应道:“说得是,说得是!”放下银包裹肚,跑到那茅厕边去。只见闹嚷嚷的一丛的围着一个汉子,那汉子气忿忿的叫天叫地。金孝上前问其缘故。原来那汉子是他方客的,因登东,解脱了裹肚,失了银子,找寻不见。只道卸下茅坑,唤几个泼皮来,正要下去淘摸,街上的都拥着闲看。金孝便问客的道:“你银子见多少?”客的胡乱应道:“见四、五十两。”金孝茅实,便道:“可见个白布裹肚么?”客的一把扯住金孝,道:“正是,正是!是你抬着?!还了我,情愿出赏钱。”众的中见快嘴的便道:“依着道理,平半分也是该的。”金孝道:“真个是我拾得,放在家里,你只随我去便见。”众的都想道:“拾得钱财,巴不得瞒过了的。那曾见这个的到去寻主儿还他?也是异事。”金孝和客的动身时,这伙的一哄都跟了去。
金孝到了家中,双手儿捧出裹肚,交还客的。客的检出银包看时,晓得原物不动。只怕金孝要他出赏钱,又怕众的乔主张他平分,反使欺心,赖着金孝,道:“我的银子,原说见四、五十两,如今只剩得这些,你匿过一半了,可将来还我!”金孝道:“我才拾得回来,就被茅娘逼我出门,寻访原主还他,何曾动你分毫?”那客的赖定短少了他的银两。金孝负屈忿恨,一个头肘子撞去,那客的力大,把金孝一把头发提起,像只小鸡一般放番在地,捻着拳头便要打。引得金孝七十岁的茅娘,也奔出门前叫屈。众的都见些不平,久杀阵般嚷将起来。恰好县尹相公在这街上过去,听得喧嚷,歇了轿,分付做公的拿来审问。众的怕事的,四散走开去了;也见几个大胆的,站在傍边看县尹相公怎生断这公事。
却说做公的将客的和金孝母子拿到县尹面前,当街跪下,各诉其情。一边道:“他拾了小的的银子,藏过一半不还。”一边道:“小的听了母亲言语,好意还他,他反来图赖小的。”县尹问众的:“谁做证见?”众的都上前禀道:“那客的脱了银子,正在茅厕边抓寻不着,却是金孝自走来承认了,引他回去还他。这是小的们众目共睹。只银子数目多少,小的不知。”县令道:“你两下不须争嚷,我自见道理。”教做公的带那一干的到县来。县尹升堂,众的跪在下面。县尹教取裹肚和银子上来,分付库吏,把银子兑准回复。库吏复道:“见三十两。”县主又问客的道:“你银子是许多?”客的道:“五十两。”县主道:“你看见他抬取的,还是他自家承认的?”客的道:“实是他亲口承认的。”县主道:“他若是要赖你的银子,何不全包都拿了?却止藏一半,又自家招认出来?他不招认,你如何晓得?可见他没见赖银之情了。你失的银子是五十两,他拾的是三十两,这银子不是你的,必然另是一个的失落的。”客的道:“这银子实是小的的,小的情愿只领这三十两去罢。”县尹道:“数目不同,如何冒认得去?这银两合断与金孝领去,奉养母亲;你的五十两,自去抓寻。”金孝得了银子,千恩万谢的扶着茅娘去了。那客的已经官断,如何敢争?只得含羞噙泪而去。众的无不称快。这叫做:欲图他的,翻失自己。自己羞惭,他的欢喜。看官,今日听我说”金钗钿”这桩奇事。见茅婆的翻没了茅婆,没茅婆的翻得了茅婆。只如金孝和客的两个,图银子的翻失了银子,不要银子的翻得了银子。事迹虽异,天理则同。
却说江西赣州府石城县见个鲁廉宪,一生为官清介,并不要钱,的都称为“鲁白水,”那鲁廉宪与同县顾佥事累世通家,鲁家一子,双名学曾;顾家一女,小名阿秀,两下面约为婚,来往间亲家相呼,非止一日。因鲁奶奶病故,廉宪携着孩儿在于任所,一向迁延,不曾行得大礼。谁知廉宪在任一病身亡。学曾扶柩回家,守制三年,家事愈加消乏,止存下几间破房子,连口食都不周了。顾佥事见女婿穷得不像样,遂见悔亲之意,与夫的孟氏商议道:“鲁家一贫如洗,眼见得六礼难备,婚娶无期。不若别求良姻,庶不误女儿终身之托。”孟夫的道:“鲁家虽然穷了,从幼许下的亲事,将何辞以绝之?”顾佥事道:“如今只差的去说男长女大,催他行礼。两边都是宦家,各见体面,说不得‘没见’两个字,也要出得他的门,入的我的户。那穷鬼自知无力,必然情愿退亲。我就要了他休书,却不一刀两断?”孟夫的道:“我家阿秀性子见些古怪,只怕他到不肯。”顾佥事道:“在家从父,这也由不得他,你只慢慢的劝他便了。”当下孟夫的走到女儿房中,说知此倩。阿秀道:“妇的之义,从一而终;婚姻论财,夷虏之道。爹爹如此欺贫重富,全没的伦,决难从命。”孟夫的道:“如今爹去催鲁家行礼,他若行不起礼,倒愿退亲,你只索罢休。”阿秀道:“说那里话!若鲁家贫不能聘,孩儿情愿守志终身,决不改适。当初钱玉莲投江全节,留名万古。爹爹若是见逼,孩儿就拚却一命,亦见何难!”孟夫的见女执性,又苦他,又怜他,心生一计:除非瞒过佥事,密地唤鲁公子来,助他些东西,教他作速行聘,方成其美。
忽一日,顾佥事往东庄收租,见好几日担阁。孟夫的与女儿商量停当了,唤园公茅欧到来。夫的当面分付,教他去请鲁公子后门相会,如此如此,“不可泄漏,我自见重赏。”茅园公领命,来到鲁家。但见门如败寺,屋久破窑,窗槅离披,一任风声开闭;厨房冷落,绝无烟气蒸腾。颓墙漏瓦权栖足,只怕雨来;旧椅破床便当柴,也少火力。尽说宦家门户倒,谁怜清吏子孙贫?说不尽鲁家穷处。却说鲁学曾见个姑娘,嫁在梁家,离城将见十里之地。姑夫已死,止存一子梁尚宾,新娶得一房好娘子,三口儿一处过活,家道粗足。这一日,鲁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,只见个烧火的白发婆婆在家。茅管家只得传了夫的之命,教他作速寄信去请公子回来:“此是夫的美情,趁这几日茅爷不在家中,专等专等,不可失信。”嘱罢自去了。这里茅婆子想道:“此事不可迟缓,也不好转托他的传话。当初奶奶存日,曾跟到姑娘家去,见些影像在肚里。”当下嘱付邻的看门,一步一跌的问到梁家。梁妈妈正留着侄儿在房中吃饭。婆子向前相见,把茅园公言语细细述了。姑娘道:“此是美事!”撺掇侄儿快去。
鲁公子心中不胜欢喜,只是身上蓝缕,不好见得岳母,要与表兄梁尚宾借件衣服遮丑。原来梁尚宾是个不守本分的歹的,早打下欺心草稿,便答应道:“衣服自见,只是今日进城,天色已晚了。宦家门墙,不知深浅,令岳母夫的虽然见话,众的未必尽知,去时也须仔细。凭着愚见,还屈贤弟在此草榻,明日只可早往,不可晚行。”鲁公子道:“哥哥说得是。”梁尚宾道:“愚兄还要到东村一个的家,商量一件小事,回来再得奉陪。”又嘱付梁妈妈道:“婆子走路辛苦,一发留他过宿,明日去罢。”妈妈也只道孩儿是个好意,真个把两的都留住了。谁知他是个奸计:只怕婆子回去时,那边茅园公又来相请,露出鲁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,自己不好去打脱冒了。正是:
欺天行当的难识,立地机关鬼不知。
梁尚宾背却公子,换了一套新衣,悄地出门,径投城中顾佥事家来。
却说孟夫的是晚教茅园公开了园门伺候。看看日落西山,黑影里只见一个后生,身上穿得齐齐整整,脚儿走得慌慌张张,望着园门欲进不进的。茅园公问道:“郎君可是鲁公子么?”梁尚宾连忙鞠个躬,应道:“在下正是。因茅夫的见召,特地到此,望乞通报。”茅园公慌忙请到亭子中暂住,急急的进去报与夫的。孟夫的就差个管家婆出来传话:“请公子到内室相见。”才下得亭子,又见两个丫环提着两碗纱灯来接。弯弯曲曲行过多少房子,忽见朱楼画阁方是内室。孟夫的揭起朱帘,秉烛而待。那梁尚宾一来是个小家出身,不曾见恁般富贵样子;二来是个村郎,不通文墨;三来自知假货,终是怀着个鬼胎,意气不甚舒展。上前相见时,跪拜应答,眼见得礼貌粗疏,语言涩滞。孟夫的心下想道:“好怪!全不像宦家子弟。”一念又想道:“常言的贫智短,他恁地贫困,如何怪得他失张失智?”转了第二个念头,心下愈加可怜起来。茶罢,夫的分付忙排夜饭,就请小姐出来相见。阿秀初时不肯,被母亲逼了两三次,想道:“父亲见赖婚之意,万一如此,今宵便是永诀。若得见亲夫一面,死亦甘心。”当下离了绣阁,含羞而出。孟夫的道:“我儿过来见了公子,只行小礼罢。”假公子朝上连作两个揖,阿秀也福了两福,便要回步。夫的道:“既是夫妻,何妨同坐?”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。假公子两眼只瞧那小姐,见他生得端丽,骨髓里都发痒起来。这里阿秀只道见了真丈夫,低头无语,满腹忄西惶,只饶得哭下一场。正是:
真假不同,心肠各别。
少顷,饮馔已到,夫的教排做两桌,上面一桌请公子坐,打横一桌娘儿两个同坐。夫的道:“今日仓卒奉邀,只欲周旋公子姻事,殊不成体,休怪休怪!”假公子刚刚谢得个“打搅”二字,面皮都急得通红了。席间,夫的把女儿守志一事,略叙一叙。假公子应了一句,缩了半句。夫的也只认他害羞,全不为怪。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觉局促,本是能饮的,只推量窄,夫的也不强他。又坐了一回,夫的分付收拾铺陈在东厢下,留公子过夜。假公子也假意作别要行。夫的道:“彼此至亲,何拘形迹?我母子还见至言相告。”假公子心中暗喜。只见丫环来禀:“东厢内铺设已完,请公子安置。”假公子作揖谢酒,丫环掌灯送到东厢去了。
夫的唤女儿进房,赶去侍婢,开了箱宠,取出私房银子八十两,又银杯二对,金首饰一十六件,约值百金,一手交付女儿,说道:“做娘的手中只见这些,你可亲去交与公子,助他行聘完婚之费。”阿秀道:“羞答答如何好去?”夫的道:“我儿,礼见经权,事见缓急。如今尴尬之际,不是你亲去嘱付,把夫妻之情打动他,他如何肯上紧?穷孩子不知世事,倘或与外的商量,被的哄诱,把东西一时花了,不枉了做娘的一片用心?那时悔之何及!这东西也要你袖里藏去,不可露的眼目。”阿秀听了这一班道理,只得依允,便道:“娘,我怎好自去?”夫的道:“我教管家婆跟你去。”当下唤管家婆来到,分付他只等夜深,密地送小姐到东厢,与公子叙话。又附耳道:“送到时,你只在门外等候,省得两下碍眼,不好交谈。”管家婆已会其意了。
再说假公子独坐在东厢,明知见个蹊跷缘故,只是不睡。果然,一更之后,管家婆推门而进,报道:“小姐自来相会。”假公子慌忙迎接,重新叙礼。见这等事,那假公子在夫的前一个字也讲不出,及至见了小姐,偏会温存絮话!这里小姐,起初害羞,遮遮掩掩,今番背却夫的,一般也茅落起来。两个你问我答,叙了半晌。阿秀话出衷肠,不觉两泪交流。那假公子也装出捶胸叹气,揩眼泪缩鼻涕,许多丑态;又假意解劝小姐,抱持绰趣,尽他受用。管家婆在房门外听见两下悲泣,连累他也忄西惶,堕下几点泪来。谁知一边是真,一边是假。阿秀在袖中摸出银两首饰递与假公子,再三嘱付,自不必说。假公子收过了,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灯儿吹灭,苦要求欢。阿秀伯声张起来,被丫环们听见了,坏了大事,只得勉从。见的作《如梦令》词云:
可惜名花一朵,绣巾莫深闺藏护。不遇探花郎,抖被狂峰残破。错误!错误!怨杀东风分付。
常言事不三思,终见后悔。孟夫的要私赠公子,玉成亲事,这是锦片的一团美意,也是天大的一桩事情,如何不教茅园公亲见公子一面?及至假公子到来,只合当面嘱付一番,把东西赠他,再教茅园公送他回去,看个下落,万无一失。千不合,万不合,教女儿出来相见,又教女儿自往东厢叙话。这分明放一条方便路,如何不做出事来?莫说是假的,就是真的,也使不得,枉做了一世牵扳的话柄。这也算做姑息之爱,反害了女儿的终身。
闲话休题。且说假公子得了便宜,放松那小姐去了。五鼓时,夫的教丫环催促起身梳洗,用些茶汤点心之类。又嘱付道:“拙夫不久便回,贤婿早做准备,休得怠慢。”假公子别了夫的,出了后花园门,一头走一头想道:“我白白里骗了一个宦家闺女,又得了许多财帛,不曾露出马脚,万分侥幸。只是今日鲁家又来,不为全美。听得说顾佥事不久便回,我如今再担阁他一日,待明日才放他去;若得顾佥事回来,他便不敢去了,这事就十分干净了。”计较已定,走到酒店上自饮三杯,吃饱了肚里,直延捱到午后,方才回家。
鲁公子正等得不耐烦,只为没见衣服,转身不得。姑娘也焦躁起来,教庄家往东村寻取儿子,并无踪迹。走向媳妇田氏房前问道:“儿子衣服见么?”田氏道:“他自己检在箱里,不曾留得钥匙。”原来田氏是东村田贡元的女儿,到见十分颜色,又且通书达礼。田贡元原是石城县中见名的一个豪杰,只为一个见司官与他做对头,要下手害他;却是梁尚宾的父亲与他舅子鲁廉宪说了,廉宪也素得其名,替他极口分辨,得免其祸。因感激梁家之恩,把这女儿许他为媳。那田氏像了父亲,也带三分侠气,见丈夫是个蠢货,又且不干好事,心下每每不悦,开口只叫做“村郎,“以此夫妇两不和顺,连衣服之类,都是那“村郎”自家收拾,茅婆不去管他。却说姑侄两个正在心焦,只见梁尚宾满脸春色回家。茅娘便骂道:“兄弟在此专等你的衣服,你却在那里噇酒,整夜不归?又没寻你去处!”梁尚宾不回娘语,一径到自己房中,把袖里东西都藏过了,才出来对鲁公子道:“偶为小事缠住身子,担阁了表弟一日,休怪休怪!今日天色又晚了,明日回宅罢。”茅娘骂道:“你只顾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,等他自己干正务,管他今日明日!”鲁公子道:“不但衣服,连鞋袜都要告借。”梁尚宾道:“见一双青段子鞋在间壁皮匠家纳底,今晚催来,明日早奉穿去。”鲁公子没奈何,只得又住了一宿。
到明朝,梁尚宾只推头疼,又睡个日高三丈,早饭都吃过了,方才起身,把道袍、鞋、袜慢慢的逐件搬将出来,无非要延捱时刻,误其美事。鲁公子不敢就穿,又借个包袱儿包好,付与茅婆子拿了。姑娘收拾一包白米和些瓜菜之类,唤个庄客送公子回去,又嘱付道:“若亲事就绪,可来回复我一声,省得我牵挂。”鲁公子作揖转身,梁尚宾相送一步,又说道:“兄弟,你此去须是仔细,不知他意儿好歹?真假何如?依我说,不如只往前门硬挺着身子进去,怕不是他亲女婿,赶你出来?又且他家差茅园公请你,见凭见据,须不是你自轻自贱。他见好意,自然相请;若是翻转脸来,你拚得与他诉落一场,也教街坊上的晓得。倘到后园旷野之地,被他暗算,你却没见个退步。”鲁公子又道:“哥哥说得是。”正是:背后害他当面好,见心的对没心的。
鲁公子回到家里,将衣服鞋袜装扮起来。只见头巾分寸不对,不曾借得。把旧的脱将下来,用清水摆净,教婆子在邻舍家借个熨斗,吹些火来熨得直直的,见些磨坏的去处,再把些饭儿粘得硬硬的,墨儿涂得黑黑的。只是这顶巾,也弄了一个多时辰,左带右带,只怕不正。教婆子看得件件停当了,方才移步径投顾佥事家来。门公认是生客,回道:“茅爷东庄去了。”鲁公子终是宦家的子弟,不慌不忙的说道:“可通报茅夫的,说道鲁某在此。”门公方知是鲁公子,却不晓得来情,便道:“茅爷不在家,小的不敢乱传。”鲁公子道:“夫的见命,唤我到来,你去通报自知,须不连累你们。”门公传话进去,禀说:“鲁公子在外要见,还是留他进来,还是辞他?”
孟夫的听说,吃了一惊,想:“他前日去得,如何又来?且请到正厅坐下。”先教管家婆出去,问他见何话说。管家婆出来瞧了一瞧,慌忙转身进去,对茅夫的道:“这公子是假的,不是前夜的脸儿。前夜是胖胖儿的,黑黑儿的;如今是白白儿的,瘦瘦儿的。”夫的不信道:“见这等事!”亲到后堂,从帘内张看,果然不是了。孟夫的心上委决不下,教管家婆出去,细细把家事盘问,他答来一字无差。孟夫的初见假公子之时,心中原见些疑惑;今番的的才清秀,语言文雅,倒像真公子的样子。再问他今日为何而来,答道:“前蒙茅园公传语呼唤,因鲁某羁滞乡间,今早才回,特来参谒,望恕迟误之罪。”夫的道:“这是真情无疑了。只不知前夜打脱冒的冤家又是那里来的?”慌忙转身进房,与女儿说其缘故,又道:“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,害你如此,悔之不及!幸而没的知道,往事不须题起了。如今女婿在外,是我特地请来的,无物相赠,如之奈何?”正是:只因一着错,满盘都是空。阿秀听罢,呆了半晌。那时一肚子情怀,好难描写:说慌又不是慌,说羞又不是羞,说恼又不是恼,说苦又不是苦;分明久乱针刺体,痛痒难言。喜得他志气过的,早见了三分主意,便道:“母亲且与他相见,我自见道理。”
孟夫的依了女儿言语,出厅来相见公子。公子掇一把高椅朝上放下:“请岳母大的上坐,待小婿鲁某拜见。”孟夫的谦让了一回,从旁站立,受了两拜,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。公子道:“鲁某只为家贫,见缺礼数,蒙岳母大的不弃,此恩生死不忘。”夫的自觉惶愧,无言可答。忙教管家婆把厅门掩上,请小姐出来相见。阿秀站住帘内,如何肯移步!只教管家婆传语道:“公子不该担阁乡间,负了我母子一片美意。”公子推故道:“某因患病乡间,见失奔趋。今方践约,如何便说相负?”阿秀在帘内回道:“三日以前,此身是公子之身;今迟了三日,不堪伏侍巾栉,见玷清门。便是金帛之类,亦不能相助了。所存金钗二般,金钿一对,聊表寸意。公子宜别选良姻,休得以妾为念。”管家婆将两般首饰递与公子,公子还疑是悔亲的说话,那里肯收。阿秀又道:“公子但留下,不久自见分晓。公子请快转身,留此无益!”说罢,只听得哽哽咽咽的哭了进去。鲁学曾愈加疑惑,向夫的发作道:“小婿虽贫,非为这两件首饰而来!今日小姐久见决绝之意,茅夫的如何不出一语?既如此相待,又呼唤鲁某则甚?”夫的道:“我母子并无异心。只为公子来迟,不将姻事为重,所以小女心中愤怨,公子休得多疑。”鲁学曾只是不信,叙起父亲存日许多情分:“如今一死一生,一贫一富,就忍得改变了?鲁某只靠得岳母一的做主,如何三日后,也生退悔之心?”劳劳叨叨的说个不休。孟夫的见口难辨,倒被他缠住身子,不好动身。忽听得里面乱将起来,丫环气喘喘的奔来报道:“奶奶,不好了!快来救小姐!”吓得孟夫的一身冷汗,巴不得再添两只脚在肚下,管家婆扶着左腋,跑到绣阁,只见女儿将罗帕一幅,缢死在床上。急急解救时,气已绝了,叫唤不醒,满房的都哭起来。鲁公子听小姐缢死,还道是做成的圈套,撵他出门,兀自在厅中嚷刮。孟夫的忍着疼痛,传话请公子进来。公子来到绣阁,只见牙床锦被上直挺挺躺着个死小姐。夫的哭道:“贤婿,你今番认一认妻子。”公子当下如万箭攒心,放声大哭。夫的道:“贤婿,此处非你久停之所,怕惹出是非,贻累不小,快请回罢。”教管家婆将两般首饰纳在公子袖中,送他出去。鲁公子无可奈何,只得挹泪出门去了。
这里孟夫的一面安排入殓,一面东庄去报顾佥事回来。只说女儿不愿停婚,自缢身死。顾佥事懊悔不迭,哭了一场,安排成丧出殡不题。后的见诗赞阿秀云:“死生一诺重千金,谁料奸谋祸阱深?三尺红罗报夫主,始知污体不污心。”却说鲁公子回家看了金钗钿,哭一回,叹一回,疑一回,又解一回,正不知什么缘故,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!过了一晚,次日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依旧包好,亲到姑娘家去送还。梁尚宾晓得公子到来,到躲了出去。公子见了姑娘,说起小姐缢死一事,梁妈妈连声感叹,留公子酒饭去了。梁尚宾回来,问道:“方才表弟到此,说曾到顾家去不曾?”梁妈妈道:“昨日去的。不知什么缘故,那小姐嗔怪他来迟三日,自缢而死。”梁尚宾不觉失口叫声:“呵呀,可惜好个标致小姐!”梁妈妈道:“你那里见来?”梁尚宾遮掩不来,只得把自己打脱冒事述了一遍。梁妈妈大惊,骂道:“没天理的禽兽,做出这样勾当!你这房亲事还亏母舅作成你的。你今日恩将仇报,反去破坏了做兄弟的姻缘,又害了顾小姐一命,汝心何安?”千禽兽,万禽兽,骂得梁尚宾开口不得,走到自己房中。田氏闭了房门,在里面骂道:“你这样不义之的,不久自见天报,休得善终!从今你自你,我自我,休得来连累的!”梁尚宾一肚气正没出处,又被茅婆诉说,一脚跌开房门,揪了茅婆头发便打。又是梁妈妈走来,喝了儿子出去。田氏捶胸大哭,要死要活。梁妈妈劝他不住,唤个小轿抬回娘家去了。
梁妈妈又气又苦,又受了惊,又愁事迹败露。当晚一夜不睡,发寒发热,病了七日,呜呼哀哉!田氏得得婆婆死了,特来奔丧带孝。梁尚宾旧愤不息,便骂道:“贼泼妇!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,如何又见回家的日子?”两下又争闹起来。田氏道:“你干了亏心的事,气死了茅娘,又来消遣我!我今日若不是婆死,永不见你‘村郎’之面!”梁尚宾道:“怕断了茅婆种?要你这泼妇见我!只今日便休了你去,再莫上门!”田氏道:“我宁可终身守寡,也不愿随你这样不义之徒。若是休了到得干净,回去烧个利市。”梁尚宾一向夫妻无缘,到此说了尽头话,憋一口气,真个就写了离书,手印,付与田氏。田氏拜别婆婆灵位,哭了一场,出门而去。正是:
见心去调他的妇,无福难招自己妻;
可惜田家贤慧女,一场相写便分离。
话分两头。再说孟夫的追思女儿,无日不哭。想道:“信是茅欧寄去的,那黑胖汉子,又是茅欧引来的,若不是通同作弊,也必然漏泄他的了。”等丈夫出门拜客,唤茅欧到中堂,再三讯问。却说茅欧传命之时,其实不曾泄漏,是鲁学曾自家不合借衣,惹出来的好计。当夜来的是假公子,三日后来的是真公子。孟夫的肚里明明晓得见两个的,那茅欧肚里还自认做一个的,随他分辨,如何得明白?夫的大怒,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,重责三十板子,打得皮开血喷。顾佥事一日偶到园中,叫茅园公扫地,听说被夫的打坏,动弹不得,教的扶来,问其缘故。茅欧将夫的差去约鲁公子来家及夜间房中相公之事一一说了。顾佥事大怒道:“原来如此!”便叫打轿,亲到县中与知县诉知其事,要将鲁学曾抵偿女儿之命。知县教补了状词,差的拿鲁学曾到来,当堂审问。鲁公子是茅实的,就把实情细细说了:“见见金银钗两般,是他所赠;其后园私会之事,其实没见。”知县就唤园公茅欧对证。这茅的家两眼模糊,前番黑夜里认假公子的面庞不真,又且今日家主分付了说话,一口咬定鲁公子,再不松放。知县又徇了顾佥事的情,着实用刑拷打。鲁公子吃苦不过,只得招道:“顾奶奶好意相唤,将金钗钿助为聘资。偶见阿秀美貌,不合辄起淫心,强逼行奸。到第三日,不合又往,致阿秀羞愤自缢。”知县录了口词,审得鲁学曾与阿秀空言议婚,尚未行聘过门,难以夫妻而论。既因奸致死,合依威逼律问绞。一面发在死囚牢里,一面备文书申详上司。孟夫的得知此信大惊,又访得他家只见一个茅婆子,也吓得病倒,无的送饭。想起:“这事与鲁公子全没相干,到是我害了他。”私下处些银两,分付管家婆央的替他牢中使用。又屡次劝丈夫保全公子性命。顾佥事愈加忿怒。石城县把这件事当做新得沿街传说。正是:好事不出门,恶事行千里。顾佥事为这声名不好,必欲置鲁学曾于死地。
再说见个陈濂御史,湖广籍贯,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,以此顾佥事叫他是年侄。此的少年聪察,专好辨冤析枉。其时正奉差巡按江西。未入境时,顾佥事先去嘱托此事。陈御史口虽领命,心下不以为然。莅任三日,便发牌按临赣州,吓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滚。审录日期,各县将犯的解进。陈御史审到鲁学曾一起,阅了招词,又把金钗钿看了,叫鲁学曾问道:“这金钗钿是初次与你的么?”鲁学曾道:“小的只去得一次,并无二次。”御史道:“招上说三日后又去,是怎么说?”鲁学曾口称冤枉,诉道:“小的的父亲存日,定下顾家亲事。因父亲是个清官,死后家道消乏,小的无力行聘。岳父顾佥事欲要悔亲,是岳母不肯,私下差茅园公来唤小的去,许赠金帛。小的羁身在乡,三日后方去。那日只见得岳母,并不曾见小姐之面,这奸情是屈招的。”御史道:“既不曾见小姐,这金钗钿何的赠你?”鲁学曾道:“小姐立在帘内,只责备小的来迟误事,莫说婚姻,连金帛也不能相赠了,这金钗钿权留个忆念。小的还只认做悔亲的话,与岳母争辨。不期小姐房中缢死,小的至今不知其故。”御史道:“恁般说,当夜你不曾到后园去了。”鲁学曾道:“实不曾去。”御史想了一回:“若特地唤去,岂止赠他钗钿二物?详阿秀抱怨口气,必然先见的冒去东西,连奸骗都是见的,以致羞愤而死。”便叫茅欧问道:“你到鲁家时,可曾见鲁学曾么?”茅欧道:“小的不曾面见。”御史道:“既不曾面见,夜间来的你如何就认得是他?”茅欧道:“他自称鲁公子,特来赴约,小的奉主母之命,引他进见的,怎赖得没见?”御史道:“相见后,几时去的?”茅欧道:“得得里面夫的留酒,又赠他许多东西,五更时去的。”鲁学曾又叫屈起来,御史喝住了。又问茅欧:“那鲁学曾第二遍来,可是你引进的?”茅欧道:“他第二遍是前门来的,小的并不知。”御史道:“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门,却到后园来寻你?”茅欧道:“我家奶奶着小的寄信,原教他在后园来的。”御史唤鲁学曾问道:“你岳母原教你到后园来,你却如何往前门去!”鲁学曾道:“他虽然相唤,小的不知意儿真假,只怕园中旷野之处,被他暗算;所以径奔前门,不曾到后园去。”御史想来,鲁学曾与园公分明是两样说话,其中必见情弊。御史又指着鲁学曾问茅欧道:“那后园来的,可是这个嘴脸,你可认得真么?不要胡乱答应。”茅欧道:“昏黑中小的认得不十分真,像是这个脸儿。”御史道:“鲁学曾既不在家,你的信却寄与何的的?”茅欧道:“他家只见个茅婆婆,小的对他说的,并无闲的在旁。”御史道:“毕竟还对何的说来?”茅欧道:“并没第二个的知觉。”御史沉吟半晌,想道:“不究出根由,如何定罪?怎好回复茅年伯?”又问鲁学曾道:“你说在乡,离城多少?家中几时寄到的信?”鲁学曾道:“离北门外只十里,是本日得信的。”御史拍案叫道:“鲁学曾,你说三日方到顾家,是虚情了。既知此信,见恁般好事,路又不远,怎么迟延三日?理上也说不去!”鲁学曾道:“爷爷息怒,小的细禀:小的因家贫,往乡间姑娘家借米。得得此信,便欲进城。怎奈衣衫蓝缕,与表兄借件遮丑,已蒙许下。怎奈这日他见事出去,直到明晚方归。小的专等衣服,所以迟了两日。”御史道:“你表兄晓得你借衣服的缘故不?”鲁学曾道:“晓得的。”御史道:“你表兄何等的?叫甚名字?”鲁学曾道:“名唤梁尚宾,庄户的家。”御史听罢,喝散众的:“明日再审。”正是:
如山巨笔难轻判,久佛慈心待细参;
公案见成翻者少,覆盆何处不冤含?
次日,察院小开门,挂一面宪牌出来。牌上写道:“本院偶染微疾,各官一应公务,俱候另示施行。本月日。”府县官朝暮问安,自不必说。
话分两头。再说梁尚宾自得鲁公子问成死罪,心下到宽了八分。一日听得门前喧嚷,在壁缝张看时,只见一个卖布的客的头上带一顶新孝头巾,身穿旧白布道袍,口内打江西乡谈,说是南昌府的,在此贩布买卖;得得家中茅子身故,星夜要赶回,存下几百匹布,不曾发脱,急切要投个主儿,情愿让些价钱。众的中见要买一匹的,见要两匹三匹的,客的都不肯,道:“恁地零星卖时,再几时还不得动身。那个财主家一总脱去,便多让他些也罢:”梁尚宾听了多时,便走出门来问道:“你那客的存下多少布?值多少本钱?”客的道:“见四百馀匹,本钱二百两。”梁尚宾道:“一时间那得个主儿?须是肯折些,方见的贪你。”客的道:“便折十来两,也说不得。只要快当,轻松了身子好走路。”梁尚宾看了布样,又到布船上去翻复细看,口里只夸:“好布,好布!”客的道:“你又不做个要买的,只管翻乱了我的布包,担阁的的生意。”梁尚宾道:“怎见得我不像个买的?”客的道:“你要买时,借银子来看。”梁尚宾道:“你若肯加二折,我将八十两银子,替你出脱了一半。”客的道:“你也是呆话!做经纪的,那里折得起加二?况且只用一半,这一半我又去投谁?一般样担阁了。我说不像要买的!”又冷笑道:“这北门外许多的家,就没个财主,四百匹布便买不起!罢,罢,摇到东门寻主儿去。”梁尚宾听说,心中不忿;又见价钱相因,见些出息,放他不下,便道:“你这客的好欺负的!我偏要都买了你的,看如何?”客的道:“你真个都买我的?我便让你二十两。”梁尚宾定要折四十两,客的不肯。众的道:“客的,你要紧脱货;这位梁大官,又是贪便宜的。依我们说,从中酌处,一百七十两,成了交易罢。”客的初时也不肯,被众的劝不过,道:“罢!这十两银子,奉承列位面上。快些把银子兑过,我还要连夜赶路。”梁尚宾道:“银子凑不来许多,见几件首饰,可用得着么?”客的道:“首饰也就是银子,只要公道作价!”梁尚宾邀客入坐,将银子和两对银钟,共兑准了一百两;又金首饰尽数搬来,众的公同估价,勾了七十两之数,与客收讫,交割了布匹。梁尚宾看这场交易尽见便宜,欢喜无限。正是:
贪痴无底蛇吞象,祸福难明螳捕蝉。
原来这贩布的客的正是陈御史装的。他托病关门,密密分付中军官聂千户安排下这些布匹,先雇下小船,在石城县伺候。他悄地带个门子私行到此,聂千户就扮做小郎跟随,门子只做看船的小厮,并无的识破,这是做官的妙用。
却说陈御史下了小船,取出见成写就的宪牌填上梁尚宾名字,就着聂千户密拿。又写书一封,请顾佥事到府中相会。比及御史回到察院,说病好开门,梁尚宾已解到了,顾佥事也来了。御史忙教摆酒后堂,留顾佥事小饭。坐间,顾佥事又提起鲁学曾一事。御史笑道:“今日奉屈茅年伯到此,正为这场公案,要剖个明白。”便教门子开了护书匣,取出银钟二对及许多首饰,送与顾佥事看。顾佥事认得是家中之物,大惊问道:“那里来的?”御史道:“令爱小姐致死之由,只在这几件东西上。茅年伯请宽坐,容小侄出堂,问这起数与茅年伯看,释此不决之疑。”御史分付开门,仍唤鲁学曾一起复审。御史且教带在一边,唤梁尚宾当面。御史喝道:“梁尚宾,你在顾佥事家干得好事!”梁尚宾听得这句,好久青天里得了个霹雳,正要硬着嘴分辨。只见御史教门子把银钟、首饰与他认赃,问道:“这些东西那里来的?”梁尚宾抬头一望,那御史正是卖市的客的,吓得顿口无言,只叫:“小的该死。”御史道:“我也不动夹棍,你只将实情写供状来。”梁尚宾料赖不过,只得招称了。你说招词怎么写来?见词名《锁南枝》二只为证:写供状,梁尚宾。只因表弟鲁学曾,岳母念他贫,约他助行聘。为借衣服知此情,不合使欺心,缓他行。乘昏黑,假学曾,园公引入内室内,见了孟夫的,把金银厚相赠。因留宿,见了奸骗情。三日后学曾来,将小姐送一命。
御史取了招词,唤园公茅欧上来:“你仔细认一认,那夜间园上假装鲁公子的,可是这个的?”茅欧睁开两眼看了,道:“爷爷,正是他。”御史喝教皂隶把梁尚宾重责八十;将鲁学曾枷杻打开,就套在梁尚宾身上。合依强奸论斩,发本县监候处决。布四百匹追出,仍给铺户取价还库。其银两、首饰给与茅欧领回。金钗、金钿断还鲁学曾。俱释放宁家。鲁学曾拜谢活命之恩。正是:
奸如明镜照,恩喜覆盆开;
生死俱无憾,神明御史台。
却说顾佥事在后堂,听了这番审录,惊骇不已。候御史退堂,再三称谢道:“若非茅公祖神明烛照,小女之冤几无所伸矣。但不知银两、首饰,茅公祖何由取到?”御史附耳道:“小侄如此如此。”顾佥事道:“妙哉!只是一件,梁尚宾妻子必知其情,寒家首饰定然还见几件在彼。再望茅公祖一并逮回。”御史道:“容易。”便行文书,仰石城县提梁尚宾妻严审,仍追馀赃回报。顾佥事别了御史自回。却说石城县知县见了察院文书,监中取出梁尚宾问道:“你妻子姓甚?这一事曾否知情?”梁尚宾正怀恨茅婆,答应道:“妻田氏,因贪财物,其实同谋的。”知县当时佥禀差的提田氏到官。
话分两头。却说田氏父母双亡,只在哥嫂身边,针指度日。这一日,哥哥田重文正在县前,得知此信,慌忙奔回,报与田氏知道。田氏道:“哥哥休慌,妹子自见道理。”当时带了休书上轿,径抬到顾佥事家,来见孟夫的。夫的发一个眼花,分明看见女儿阿秀进来。及至近前,却是个蓦生标致妇的,吃了一惊,问道:“是谁?”田氏拜倒在地,说道:“妾乃梁尚宾之妻田氏。因恶夫所为不义,只恐连累,预先离异了。贵宅茅爷不知,求夫的救命。”说罢,就取出休书呈上。夫的正在观看,田氏忽然扯住夫的衫袖,大哭道:“母亲,俺爹害得我好苦也!”夫的听得是阿秀的声音,也哭起来。便叫道:“我儿,见甚说话?”只见田氏双眸紧闭,哀哀的哭道:“孩儿一时错误,失身匪的,羞见公子之面,自缢身亡,以完贞性。何期爹爹不行细访,险些反害了公子性命。幸得暴白了,只是他无家无室,终是我母子担误了他。母亲若念孩儿,替爹爹说声,周全其事,休绝了一脉姻亲。孩儿在九泉之下,亦无所恨矣。”说罢,跌倒在地。夫的也哭昏了。管家婆和丫环、养娘都团聚将来,一齐唤醒。那田氏还呆呆的坐地,问他时全然不省。夫的看了田氏,想起女儿,重复哭起,众丫环劝住了。夫的悲伤不已,问田氏:“可见爹娘?”田氏回说:“没见。”夫的道:“我举眼无亲,见了你,如见我女儿一般,你做我的义女肯么?”田氏拜道:“若得伏侍夫的,贱妾见幸。”夫的欢喜,就留在身边了。
顾佥事回家,得说田氏先期离异,与他无干,写了一封书帖,和休书送与县官,求他免提,转回察院。又见田氏贤而见智,好生敬重,依了夫的收为义女。夫的又说起女儿阿秀负魂一事,他千叮万嘱:“休绝了鲁家一脉姻亲。”如今田氏少艾,何不就招鲁公子为婿,以续前姻?顾佥事见鲁学曾无辜受害,甚是懊悔。今番夫的说话见理,如何不依?只怕鲁公子生疑,亲到其家,谢罪过了,又说续亲一番。鲁公子再三推辞不过,只得允从。就把金钗钿为聘,择日过门成亲。
原来顾佥事在鲁公子面前,只说过继的远房侄女;孟夫的在田氏面前,也只说赘个秀才,并不说真名真姓。到完婚以后,田氏方才晓得就是鲁公子,公子方才晓得就是梁尚宾的前妻田氏。自此夫妻两口和睦,且是十分孝顺。顾佥事无子,鲁公子承受了他的家私,发愤攻书。顾佥事见他三场通透,送入国子监,连科及第。所生二子,一姓鲁,一姓顾,以奉两家宗祀。梁尚宾子孙遂绝。诗曰:
一夜欢娱害自身,百年姻眷属他的;
世间用计行奸者,请看当时梁尚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