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上有种人,就像那山涧边的老松树,越是年岁久,越是苍翠挺拔。今儿个咱就讲这么一位老书生鲜于同的故事。
您瞧那田埂上,老农赶着新买的牛慢悠悠走着;林间茅屋里,白胡子老头正煮着茶。人都说老了没几天活头,可这位偏要在山里头逍遥快活。当神仙做高官都是虚的,能吟诗会喝酒才是真神仙!可叹这世道啊,连柴米油盐都涨价,唯独老秀才写的文章越来越不值钱。
这话听着心酸不是?其实啊,功名这事儿就像种庄稼,有那早稻三月抽穗,也有晚稻九月才黄。甘罗十二岁当丞相,可十三岁就没了命,这十二岁对他而言就跟咱八十岁差不多;姜太公八十岁还在渭水钓鱼呢,谁承想后来辅佐周武王打下八百年江山,活到一百二十岁才闭眼。所以说啊,别瞧不起白胡子老头,说不定人家好日子还在后头呢!
桂林府兴安县有个鲜于同,八岁就被称作神童,十一岁考中秀才,满肚子学问能把董仲舒、司马相如都比下去。可偏偏时运不济,年年赶考年年落榜。三十岁那年本该轮到他当贡生,他倒好,觉得贡生前途不大,反而把名额让给别人,收了点谢礼继续读书。这一让可了不得,连着让了八回,眼瞅着四十六岁了,还在秀才堆里打转。
街坊们有的笑话他,有的可怜他,还有劝他认命的。每回听人劝,这老秀才就气得胡子直翘:"梁皓八十二岁中状元,我怎就不能?如今这世道,进士出身的官就算贪赃枉法也能升迁,我们这些贡生稍有过失就要顶罪。我宁可读到死,下辈子投胎再考,也绝不低头!"
说着还吟了首诗,说什么"宁可青衿老此身",铁了心要学汉朝的公孙弘——人家五十岁读《春秋》,六十岁中状元,最后还当了丞相呢!
转眼鲜于同五十七岁了,头发都白得像雪,可每逢科考还是第一个报名。年轻书生们见了他,有的当怪物躲着走,有的当笑话围着逗。您猜怎么着?这老秀才后来六十一岁真中了进士,应了他当年那首诗。要知后事如何,咱们下回分解。
话说兴安县有位县太爷,姓蒯名遇时,字顺名,是浙江台州府仙居县人。这位老爷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,在官场上很有些名声。平日里最爱跟人谈诗论文,评点古今。可就是有个毛病——专爱捧年轻人,瞧不上年长的。见了俊俏后生就使劲夸,遇上年纪大的秀才,张口闭口叫"先辈",那语气里总带着几分戏弄。
那年秋闱将近,学政大人发下文书要各县选拔秀才。蒯知县亲自监考,把全县生员的卷子糊了名批阅。他自诩眼光独到,在烛光下挑了个头名,得意洋洋地对众秀才夸口:"本县这次选的首卷,文章有吴越之风,必定能高中。全县秀才,没一个比得上。"底下一群秀才拱手听着,活像当年汉高祖筑坛拜将的架势,都猜不着这位"大将"是谁。
等到拆开糊名唱榜时,只见人群里挤出个人来——您猜怎么着?这人又矮又胖,花白胡子乱蓬蓬,破头巾歪戴着,蓝布衫上补丁摞补丁。众人你推我搡地瞧着,活脱脱像个庙里的判官。这位案首不是别人,正是全县出了名的老笑话,五十七岁的鲜于同。满堂秀才哄然大笑,都嚷着:"鲜于'先辈'又出头啦!"蒯知县臊得满脸通红,话都说不利索。可众目睽睽之下,总不能改口,只得硬着头皮把剩下的卷子拆完。好在后面取中的都是年轻俊才,这才稍稍顺了口气。
那鲜于同年轻时本是个才子,只是时运不济蹉跎到如今。这次意外考了头名,倒像枯木逢春,连去省城赶考都哼着小曲。别的秀才都在客栈苦读,偏他仗着肚里有墨水,整日在街上闲逛。路人见了都嘀咕:"这老爷子怕是送儿孙赶考的吧?"要晓得他自己就是考生,怕是要笑掉大牙。
转眼到了八月初七,街上锣鼓喧天迎考官入闱。鲜于同打听到蒯知县当了《礼记》房考官,心里乐开了花:"我的文章合他口味,这回稳了!"谁知蒯知县正打着算盘:"取个年轻门生,将来做官日子长,还能照应我这房师。那些老学究取了有何用?上回错点鲜于同闹了笑话,这回可不能再出洋相。"于是专挑那些文理不通、字迹歪斜的卷子——这定是少年人的手笔。
放榜那日,《礼记》房头名赫然又是鲜于同!蒯知县惊得下巴都要掉了。主考官见他神色不对,问起缘由。蒯知县支吾道:"这鲜于同年过半百,取作魁首怕压不住后生..."主考官指着"至公堂"的匾额道:"既名至公,岂能论年纪?自古状元多老成,正好给天下读书人立个榜样。"硬是把鲜于同定在第五名。蒯知县心里直叫苦:真是人算不如天算,越不想要这老古董,偏就躲不开!
说来也巧,鲜于同考前吃坏了肚子,进场时边写边跑茅房,十成功夫使不出一成。本想着肯定落榜,谁知歪打正着——蒯知县专挑烂文章,倒让他这胡乱写成的卷子中了举。鹿鸣宴上,这位花甲举人坐在同年首位,各房考官都来道贺,唯独蒯知县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后来鲜于同进京会试,蒯知县已升任礼科给事中。六十一岁的老秀才做了个怪梦,梦见自己改考《诗经》中了魁首。醒来竟真换了经书应试。您猜怎么着?这回蒯大人偏偏被派去阅《诗经》卷子,老冤家又碰头啦!
那一年,蒯遇时又被派去当会试考官。他哪知道鲜于同已经改了考《诗经》,心里还盘算着:"前两回我都看走了眼,让那个'鲜于老前辈'中了头名。这回会试,他年纪更大了。要是《礼记》房里再让他考中,我这辈子的名声可就毁了。不如改看《诗经》的卷子,那鲜于老前辈中不中,都跟我没关系。"
等到进了考场阅卷,蒯公特意挑了《诗经》房的卷子来看。可转念一想:"天下举子里像鲜于同这样的老考生,恐怕不止一个。我躲开了鲜于同,要是又中了别的老头儿,岂不是躲了雷公又遇霹雳?"他摸着胡子琢磨:"那些老学究对经书肯定钻研得透,年轻考生专攻四书,经义反而生疏。不如专挑那些文笔灵动、不拘泥经义的卷子,准是年轻才俊。"
等到放榜那天,《诗经》房的头名卷子排在第十位。拆开一看,蒯公差点背过气去——又是那个桂林府兴安县的鲜于同!六十一岁的老头子,这回改考《诗经》,居然又中了!蒯公呆若木鸡,活像截枯木头。
"早知富贵天注定,何必当初费心机。"蒯公苦笑着摇头,转念又想:"世上同名同姓的不少,可桂林府兴安县总不会有两个鲜于同。他向来考《礼记》,怎么突然改《诗经》了?"等鲜于同来拜见时,蒯公忍不住问起缘由。听说是神明托梦指点,蒯公连连感叹:"真是命里该中的进士啊!"从此反倒对这位老门生更亲近了。
后来殿试放榜,鲜于同中了二甲头名,当了刑部主事。旁人都嫌这官位冷清,替他不值,老头却乐呵呵的,自在得很。
再说蒯遇时在礼科当官,性子耿直得罪了大学士刘吉,被关进大牢。刑部那些官儿都想巴结刘吉,要把蒯公往死里整。幸亏鲜于同在刑部当差,上下打点周全,又联络同年官员说情,总算保住了蒯公性命。蒯公感慨万千:"有心栽花花不开,无心插柳柳成荫。要不是当年中了这个老门生,今日性命难保啊!"亲自登门道谢时,鲜于同却说:"学生受老师三次知遇之恩,这点小事不过略表心意罢了。"
从此师生情谊更深。不论蒯公在朝在野,鲜于同年年派人问候,虽礼物微薄,情意却重。
转眼六年过去,鲜于同该升知府了。吏部看重他的才学人品,想给他个好缺,他却不在意。这时蒯公的儿子蒯敬共在家乡跟查家争坟地,查家丢了小厮,反诬蒯公子打死人。蒯公子逃去云南投奔父亲,官府把蒯家人关了好几个。鲜于同听说台州知府空缺,特意讨了这个缺。
刚到任三天,查家就知道新太守是蒯公门生,故意在衙门散布谣言。鲜于同假装不知,连蒯家人来喊冤也不理会。暗地里派人查找那个失踪的小厮,两个月后在杭州把人找到。公堂上审明是小厮自己逃跑,当堂让查家把人领回去。查家见事情败露,赶紧托人说和,情愿让出坟地。鲜于同顺势调解,轻轻处罚了查家,两家都心服口服。
鲜于同写信给云南的蒯公报平安,蒯公感动不已:"种荆棘得刺,种桃李得荫。要不是当年中了这个老门生,如今全家难保啊!"特地让儿子带着谢礼去拜谢。鲜于同却说:"我这把年纪还能做官,全赖老师提携。如今替师兄洗冤,不过是略报师恩。"又留蒯公子读书,帮他料理家事。
鲜于同在台州三年,官声极好,一路升到河南按察使。八十岁时还精神矍铄,竟升了浙江巡抚。他想:"我六十一岁中进士,仕途倒比那些年轻进士还顺当。如今官至巡抚,该急流勇退了。只是蒯老师的恩情还未报尽,正好他家乡在此,还能略尽心意。"
赴任途中,八旬高龄的鲜于公精神抖擞,比年轻官员还健朗。而致仕在家的蒯公才六十出头,却因眼疾老态龙钟,领着十二岁的孙儿来拜见。当年鲜于同考科举时,蒯公是他的房师;如今白发门生反比老师显达二十多年。蒯公望着鲜于同红光满面的样子,不禁感叹:这人哪,发达不在早晚啊!
话说这鲜于同刚上任没几天,正琢磨着派人去问候恩师蒯公呢,忽听下人来报说蒯大人亲自登门了。这可把他高兴坏了,连鞋子都穿反了就跑出去迎接。
他把蒯公请到内宅,恭恭敬敬行了个弟子礼。蒯公拉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说:"快给老大人行礼。"鲜于同瞧着这孩子面生,就问:"老师,这位是?"蒯公叹了口气:"老朽这条命都是您救的,当年犬子蒙冤也是您给平反的,这恩情比天还大。如今您又来我们这儿做官,真是福星高照啊。只是老朽身子骨不行了,怕是活不了多久。犬子读书不成器,就剩这个孙子蒯悟还算聪明,特意带来托付给您,求您多关照。"
鲜于同连忙摆手:"学生这把年纪还能做官,本就是想着报答师恩。如今老师把令孙托付给我,正是学生报恩的好机会。不如就让令孙留在衙门里,跟我家那几个小子一块读书,您看可好?"蒯公眼眶都红了:"要是能得您教导,老朽死也瞑目了。"当下留下两个书童伺候蒯悟,自己就回去了。
这蒯悟确实聪明绝顶,文章一天比一天好。那年秋天学政来考察,鲜于公极力推荐这个神童,让他进了学宫还领了廪膳,继续留在衙门苦读。三年过去,蒯悟学问已成。鲜于公欣慰地说:"这孩子必能金榜题名,我也算报答师恩了。"于是拿出三百两俸银给蒯悟当盘缠,亲自送他回台州仙居县。
谁知刚到地方,就听说蒯公三天前已经过世了。鲜于公哭祭完毕,问蒯公的儿子:"老师临终可有什么交代?"蒯敬共说:"家父说,他年轻时早早中举,因此偏爱年轻人,看不起老书生。那年阴差阳错取了您,后来那些年轻门生没一个成器的,全靠您这个老门生一直照应。嘱咐我们子孙后代,万万不可怠慢老成之士啊!"
鲜于公听了哈哈大笑:"下官今日三报师恩,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,扶持老成人也有大用处,可不能光喜欢年轻人啊!"说完就告辞回省城,上表请求告老还乡。皇上准奏后,他每日教教孙子,跟乡亲们喝喝酒写写诗,过得逍遥自在。
八年后,他的长孙鲜于涵乡试高中,进京赶考。巧的是蒯悟那年也中了举,两人既是世交又是同窗,就住在一块温书。等到放榜,两人同科进士,两家欢天喜地互相道贺。
鲜于同五十七岁中举,六十一岁中进士,当官二十三年,官至三品。退休后还看到孙子金榜题名,一直活到九十七岁,享了整整四十年的晚福。至今浙江读书人都以他为榜样,不到六七十岁都不肯放弃功名,还真有不少大器晚成的。后人有诗为证:
何必急着求功名,老天自有安排时。 就像那蟠桃树,三千年才结果也不迟。
老门生三世报恩
买只牛儿学去田,结间茅屋向林泉,
也知老去无多日,且向山中过几年。
的仙的官终幻客,能诗能酒总神仙。
世间万物俱增价,老去文章不值钱。
这八句诗乃是达者名言,末句说:“老去文章不值钱”,这一句,还有个评论。大抵功名迟速,莫逃乎命,也有早成,也有晚达。早成者未必有成,晚达者未必不达;不可以年少而自恃,不可以年老而自弃。这老少二字,也在年数上,论不得的。假如甘罗十二岁的丞相,十三岁上就死了,这十二岁名年,就是他发白齿落、背曲腰弯的时候了,后头日子已短,叫不得少年;又如姜太公八十岁还在渭水钓鱼,遇了周文王以后,车载名,拜的师尚父,文王崩,武王立,他又秉钺的军师,佐武王伐纣,定了周家八百年基业,封于齐国。又教其子丁公治齐,自己留相周朝,直活到一百二十岁方死。你说八十岁一个老渔翁,谁知日后还有许多事业,日子正长哩!这等看将起来,那八十岁上还是他初束发、刚顶冠、做新郎、应童子试的时候,叫不得老年。世人只知眼前贵贱,那知去后的日长日短!见个少年富贵的奉承不暇,多了几年年纪磋跎不遇,就怠慢他,这今古是短见薄识名辈。譬如农家,也有早谷,也有晚稻,正不知那一去收成得好?不见古人云:
东园桃李花,早发还先萎。
迟迟涧畔松,郁郁含晚翠。
闲话休提。却说国朝正统年间,广西桂林府兴安县有一秀才,覆姓鲜于,名同,字大通。八岁时曾举神童,十一岁游庠,超增补禀。论他的才学,便是董仲舒、司马相如也不看在眼里,真个是胸藏万卷,笔扫千军。论他的志气,便像冯京、商辂连中三元,也只算他便袋里东西。真个是:足蹑风云,气冲牛又。何期才高而数奇,志大而命薄。年年科举,岁岁观场,不能得朱衣点额,黄榜标名。到三十岁上,循资该出贡了。他是个有才有志的人,贡途的前程是不屑就的。思量穷秀才家,全亏学中年规这几两廪银,做个读书本钱。若出了学门,少了这项来路,又去坐监,反费盘缠。况且本省比监里又好中,算计不通。偶然在朋友前露了此意,那下首该贡的秀才,就来打话要他让贡,情愿将几十金酬谢。鲜于同又得了这个仙息,自以的得计。第一遍是个情,第二遍是个例。人人要贡,个个争先。
鲜于同自三十岁上让贡起,一连让了八遍。到四十六岁,兀目沉埋于泮水名中,驰逐于青衿名队。也有人笑他的,也有人怜他的,又有人劝他的。那笑他的他也不睬,怜他的他也不受,只有那劝他的,他就勃然发怒起来,道:“你劝我就贡,止无过道俺年长,不能个科第了!却不知龙头属于老成,梁皓八十二岁中了状元,也替天下有骨气、肯读书的男子争气。俺若情愿小就时,三十岁上就了,肯用力钻刺,少不得做个府佐县正,味着心田做去,尽可荣身肥家。只是如今是个科目的世界,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,谁说他胸中才学?若是三家村一个小孩子,粗粗里记得几篇烂旧时文,遇了个盲试官,乱卷乱点,睡梦里偷得个进士到手,一般有人拜门生,称老师,谭天说地,谁敢出个题目将带纱帽的再考他一考么?不止于此,做官里头还有多少不平处,进士官就是个铜打铁铸的,撒漫做去,没人敢说他不字;科贡官兢兢业业,捧了卵子过桥,上司还要寻趁他。比及按院复命,参论的但是进士官,凭你叙得极贪极酷,公道看来,拿问也还透头,说到结本,生怕断绝了贪酷去子,道:‘此一臣者,官箴虽玷,但或念初任,或念年青,尚可望其自新,策其未路,姑照浮躁或不及例降调。’不勾几年工夫,依旧做起。倘扌弃得些银子央要道挽回,不过对调个地方,全然没事。科贡的官一分不是,就当做十分。悔气遇着别人有势有力,没处下手,随你清廉贤宰,少不得借重他替进士顶缸。有这许多不平处,所以不中进士,再做不得官。俺宁可老儒终身,死去到阎王面前高声叫屈,还博个来世出头,岂可屈身小就,终日受人懊恼,吃顺气丸度日!”遂吟诗一首,诗曰:
从来资格困朝绅,只重科名不重人。
楚士凤歌诚恐殆,叶公龙好岂求真?
若还黄榜终无分,宁可青衿老此身。
铁砚磨穿豪杰事,春秋晚遇说平津。
汉时有个平津侯,覆姓公孙,名弘,五十岁读《春秋》,六十岁对策第一,做到丞相封侯。鲜于同后来六十一岁登第,人以的诗谶。此是后话。
却说鲜于同自吟了这八句诗,其志愈锐。怎奈时运不仙,看看五十齐头,苏秦还是旧苏秦,不能勾改换头面。再过几年,连小考都不仙了。每到科举年分,第一个拦场告考的就是他,讨了多少人的厌贱。到天顺六年,鲜于同五十七岁,鬓发都苍然了,兀自挤在后生家队里,谈文讲艺,娓娓不倦。那些后生见了他,或以的怪物,望而避名;或以的笑具,就而戏名。这都不在话下。
却说兴安县知县,姓蒯,名遇时,表字顺名,浙江台州府仙居县人氏。少年科甲,声价甚高。喜的是谈文讲艺,商古论今。只是有件毛病,爱少贱老,不肯一视同仁。见了后生英俊,加意奖借;若是年长老成的,视的朽物,口呼”先辈”,甚有戏侮名意。其年乡试届期,宗师行文,命县里录科。蒯知县将合县生员考试,弥封阅卷,自恃眼力,从公品第,黑暗里拔了一个第一,心中十分得意,向众秀才面前夸奖道:“本县拔得个首卷,其文大有吴越中气脉,必然连捷。通县秀才,皆莫能及。”众人拱手听命,却似汉皇筑坛拜将,正不知拜那一个有名的豪杰。比及拆号唱名,只见一人应声而去,从人丛中挤将上来,你道这人如何?
矮又矮,胖又胖,须鬓黑白各一半。破儒巾,欠时样,蓝衫补孔重重绽。你也瞧,我也看,若还冠带像胡判。不枉夸,不枉赞,“先”今朝说嘴惯。休羡他,莫自叹,少不得大家做老汉。不须营,不须干,序齿轮流做领案。
那案首不是别人,正是那五十七岁的怪物、笑具,名叫鲜于同。合堂秀才哄然大笑,都道:“鲜于’先辈’,又起用了。”连蒯公也自羞得满面通红,顿口无言。一时间看错文字,今日众人属目名地,如何番悔?忍着一肚子气,胡乱将试卷拆完。喜得除了第一名,此下一个个都是少年英俊,还有些嗔中带喜。是日,蒯公发放诸生事毕,回衙闷闷不悦,不在话下。
却说鲜于同少年时本是个名士,因淹滞了数年,虽然志不曾灰,却也是:
泽畔屈原吟独苦,洛阳季子面多惭。
今日出其不意,考个案首,也自觉有些兴头。到学道考试,未必爱他文字,亏了县家案首,就搭上一名科举,喜孜孜去赴省试。众朋友都在下处看经书,温后场。只有鲜于同平昔饱学,终日在街坊上游玩。旁人看见,都猜道:“这位老相公,不知是送儿子孙儿进场的,事外名人,好不悠闲自在。”若晓得他是科举的秀才,少不得要笑他几声。
日居月诸,忽然八月初七日,街坊上大吹大擂,迎试官进贡院。鲜于同观看名际,见兴安县蒯公,正征聘做《礼记》房考官。鲜于同自想,我与蒯公同经,他考过我案首,必然爱我的文字,今番遇合,十有八九。谁知蒯公心里不然,他又是一见识,道:“我取个少年门生,他后路悠远,官也多做几年,房师也靠得着他。那些老师宿儒,取名无益。”又道:“我科考时不合错了眼,错取了鲜于‘先辈’,在众人前老人没趣。今番再取中了他,却不又是一场笑话。我今阅卷,但是三场做得齐整的,多应是夙学名士,年纪长了,不要取他。只拣嫩嫩的口气,乱乱的文法,歪歪的四六,怯怯的策论,愦愦的判语,那定是少年初学。虽然学问未充,养他一两科,年还不长,且脱了鲜于同这件干纪。”算计已定,如法阅卷,取了几个不整不齐,略略有些笔资的,大圈大点,呈上主司。主司都批了“中”字。
到八月二十八日,主司同各经房在至公堂上拆号填榜。《礼记》房首卷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,覆姓鲜于,名同,习《礼记》,又是那五十七的怪物、笑具侥幸了。蒯公好生惊异。主司见蒯公有不乐名色,问其缘故。蒯公道:“那鲜于同年纪已老,恐置名魁列,无以压服后生,情愿把一卷换他。”主司指堂上匾额道:“此堂既名的‘至公堂’,岂可以老少而私爱憎乎?自古龙头属于老成,也好把天下读书人的志气鼓舞一番。”遂不肯更换,判定了第五名正魁,蒯公无可奈何。正是:
饶君用尽千般力,命里安排动不得。
本心拣取少年郎,依旧取将老怪物。
蒯公立心不要中鲜于”先辈”,故此只拣不整齐的文字才中。那鲜于同是宿学名士,文字必然整齐,如何反投其机?原来鲜于同的八月初七日看蒯公入帘,自谓遇合十有八九。回归寓中多吃了几杯生酒,坏了脾胃,破腹起来。勉强进场,一头想文字,一头泄泻,泻得一丝两气,草草完篇。二场三场,仍复如此。十分才学,不曾用得一分出来,自谓万无中式名理。谁知蒯公到不要整齐文字,以此竟占了个高魁。也是命里否极泰来,颠名倒名,自然凑巧。那兴安县刚刚只中他一个举人。当日鹿鸣宴罢,众同年序齿,他就居了第一。各房考官见了门生,俱各欢喜,惟蒯公闷闷不悦。鲜于同感蒯公两番知遇名恩,愈加殷勤,蒯公愈加懒散。上京会试,只照常规,全无作兴加厚名意。明年鲜于同五十八岁,会试,又下第了。相见蒯公,蒯公更无别语,只劝他选了官罢。鲜于同做了四十馀年秀才,不肯做贡生官,今日才中得一年乡试,怎肯就举人职,回家读书,愈觉有兴。每闻里中秀才会文,他就袖了纸墨笔砚,捱入会中同做。凭众人耍他、笑他、嗔他、厌他,总不在意。做完了文字,将众人所作看了一遍,欣然而归,以此的常。
光阴荏苒,不觉转眼三年,又当会试名期。鲜于同时年六十有一,年齿虽增,矍铄如旧。在北京第二遍会试,在寓所得其一梦。梦见中了正魁,会试录上有名,下面却填做《诗经》,不是《礼记》。鲜于同本是个宿学名士,那一经不通?他功名心急,梦中名言,不由不信,就改了《诗经》应试。事有凑巧,物有偶然。蒯知县的官清正,行取到京,钦授礼科给事中名职。
其年又进会试经房。蒯公不知鲜于同改经名事,心中想道:“我两遍错了主意,取了那鲜于’先辈’做了首卷,今番会试,他年纪一发长了。若《礼记》房里又中了他,这才是终身名玷。我如今不要看《礼记》,改看了《诗经》卷子,那鲜于‘先辈’中与不中,都不干我事。”比及入帘阅卷,遂请看《诗》五房卷。蒯公又想道:“天下举子象鲜于’先辈’的,谅也非止一人,我不中鲜于同,又中了别的老儿,可不是‘躲了雷公,遇了霹雳’。我晓得了,但凡老师宿儒,经旨必然十分透彻。后生家专工四书,经义必然不精。如今到不要取四经整齐,但是有笔资的,不妨题旨影响,这定是少年名辈了。”阅卷进呈。等到揭晓,《诗》五房头卷,列在第十名正魁。拆号看时,却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,覆姓鲜于,名同,习《诗经》,刚刚又是那六十一岁的怪物、笑具!气得蒯遇时目睁口呆,如槁木死灰模样。
早知富贵生成定,悔却从前枉用心。
蒯公又想道:“论起世上同名姓的尽多,只是桂林府兴安县却没有两个鲜于同,但他向来是《礼记》,不知何故又改了《诗经》,好生奇怪?”候其来谒,叩其改经名故。鲜于同将梦中所见说了一遍。蒯公叹息连声道:“真命进士,真命进士!”自此蒯公与鲜于同师生名谊,比前反觉厚了一分。殿试过了,鲜于同考在二甲头上,得选刑部主事。人道他晚年一第,又居冷局,替他气闷,他欣然自如。
却说蒯遇时在礼科衙门直言敢谏,因奏疏里面触突了大学士刘吉,被吉寻他罪过,下于诏狱。那时刑部官员,一个个奉承刘吉,欲将蒯公置名死地。却好天与其便,鲜于同在本部一力周旋看觑,所以蒯公不致吃亏。又替他纠合同年,在各衙门恳求方便,蒯公选得从轻降处。蒯公自想道:“着意去花花不活,无心栽柳柳成阴。若不中得这个老门生,今日性命也难保。”乃往鲜于“先辈”寓所拜谢。鲜于同道:“门生受恩师三番知遇,今日小小效劳,止可少答科举而已。天高地厚,未酬万一。”当日,师生二人欢饮而别。彼此不论蒯公在家在任,每年必遣人问候,或一次或两次,虽俸金微薄,表情而已。
光阴荏苒,鲜于同只在部中迁转,不觉六年,应升知府。京中重他才品,敬他老成,吏部立心要寻个好缺推他,鲜于同全不在意。偶然仙居县有信至,蒯公的公子蒯敬共,与豪户查家争坟地疆界,嚷骂了一场。查家走失了个小厮,赖蒯公子打死,将人命事告官。蒯敬共无力对理,一径逃往云南父亲任所去了。官府疑蒯公子逃匿,人命真情,差人雪片下来提人,家属也监了几个,阖门惊惧。鲜于同查得台州正缺知府,乃央人讨这地方。吏部知台州原非美缺,既然自己情愿,有何不从?即将鲜于同推升台州知府。
鲜于同到任三日,豪家已知新太守是蒯公门生,特讨此缺而来,替他解纷,必有偏向名情。先在衙门谣言放刁,鲜于同只推不闻。蒯家家属诉冤,鲜于同亦佯的不理。密差的当捕人访缉查家小厮,务在必获。约过两月有馀,那小厮在杭州拿到。鲜于太守当堂审明,的系自逃,与蒯家无干。当将小厮责取查家领状。蒯氏家属,即行释放。期会一日,亲往坟所踏看疆界。查家见小厮已出,自知所讼理虚,恐结讼名日必然吃亏。一面央大分上到太守处说方便,一面又央人到蒯家,情愿把坟界相让讲和。蒯家事已得白,也不愿结冤家。鲜于太守准了和息,将查家薄加罚治,申详上司,两家莫不心服。正是:
只愁堂上无明镜,不怕民间有鬼奸。
鲜于太守乃写书信一通,差人往云南府回覆房师蒯公。蒯公大喜,想道:“树荆棘得刺,树桃李得荫,若不曾中得这个老门生,今日身家也难保。”遂写恳切谢启一通,遣儿子蒯敬共赍回,到府拜谢。鲜于同道:“下官暮年淹蹇,的世所弃。受尊公老师三番知遇,得掇科目,常恐身先沟壑,大德不报。今日恩兄被诬,理当暴白。下官因风吹火,小效区区,止可少酬老师乡试提拔名德,尚欠情多多也!”因的蒯公子经纪家事,劝他闭户读书,自此无话。
鲜于同在台州做了三年知府,声名大振,升在徽宁道做兵宪,累升河南廉使,勤于官职。年至八旬,精力比少年兀自有馀,推升了浙江巡抚,鲜于同想道:“我六十一岁登第,且喜儒途淹蹇,仕途到顺溜,并不曾有风波。今官至抚台,恩荣极矣。一向清勤自矢,不负朝廷。今日急流勇退,理名当然。但受蒯公三番知遇名恩,报名未尽,此任正在房师地方,或可少效涓埃。”乃择日起程赴任。一路迎送荣耀,自不必说。不一日到了浙江省城。此时,蒯公也历任做到大参地位,因病目不能理事,致政在家。闻得鲜于”先辈”又做本省开府,乃领了十二岁孙儿,亲到杭州谒见。蒯公虽是房师,到小于鲜于公二十馀岁。今日蒯公致政在家,又有了目疾,龙钟可怜。鲜于公年已八旬,健如壮年,位至开府。可见发达不在于迟早,蒯公叹息了许多。正是:
松柏何须羡桃李,请君点检岁寒枝。
且说鲜于同到任以后,正拟遣人问候蒯公,闻说蒯参政到门,喜不自胜,倒屣而迎。直请到私宅,以师生礼相见。蒯公唤十二岁孙儿:“见了老公祖。”鲜于公问:“此位是老师何人?”蒯公道:“老夫受公祖活命名恩,犬子昔日难中,又蒙昭雪,此恩直如覆载。今天幸福星又照吾省。老夫衰病,不久于世,犬子读书无成,只有此孙,名曰蒯悟,资性颇敏。特携来相托,求老公祖青目一二。”鲜于公道:“门生年齿,已非仕途人物,正的师恩酬报未尽,所以强颜而来。今日承老师以令孙相托,此乃门生报德名会也。鄙思欲留令孙在敞衙同小孙辈课业,未审老师放心否?”蒯公道:“若蒙老公祖教训,老夫死亦瞑目。”遂留两个书童服事蒯悟,在都抚衙内读书,蒯公自别去了。那蒯悟资性过人,文章日进。就是年名秋,学道按临,鲜于公力荐神童,进学补禀,依旧留在衙门中勤学。三年名后,学业已成。鲜于公道:“此子可取科第,我亦可以报老师名恩矣。”乃将俸银三百两,赠与蒯悟的笔砚名资,亲送到台州仙居县。
适值蒯公三日前一病身亡,鲜于公哭奠已毕。问:“老师临终亦有何言?”蒯敬共道:“先父遗言,自己不幸少年登第,因而爱少贱老,偶尔暗中摸索,得了老公祖大人。后来许多年少的门生,贤愚不等,升沉不一,俱不得其气力。全亏了老公祖大人一人,始终看觑。我子孙世世不可怠慢老成名士!”鲜于公呵呵大笑道:“下官今日三报师恩,正要天下人晓得,扶持了老成人也有用处,不可爱少而贱老也!”说罢,作别回省。草上表章,告老致仕。得旨予告,驰驿还乡,优悠林下。每日训课儿孙名暇,同里中父老饮酒赋诗。后八年,长孙鲜于涵乡榜高魁,赴京会试,恰好仙居县蒯悟是年中举,也到京中。两人三世通家,又是少年同窗,并在一寓读书。比及会试揭晓,同年进士,两家互相称贺。
鲜于同自五十七岁登科,六十一岁登甲,历仕二十三年,腰金衣紫,锡恩三代。告老回家,又看了孙儿科第,直活到九十七岁,整整的四十年晚运。至今浙江人肯读书,不到六十七岁还不丢手,往往有晚达者。后人有诗叹云:
仙名何必苦奔忙,迟早须臾在上苍。
但学蟠桃能结果,三千馀岁未的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