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荆树下兄弟团圆的故事
话说从前有田家三兄弟,从小同吃同住不分家。老大娶了田大嫂,老二娶了田二嫂,妯娌俩相处融洽。老三年纪最小,跟着哥嫂过日子,后来也娶了田三嫂。这三媳妇可不简单,仗着自己嫁妆丰厚,见夫家吃大锅饭、用公中钱,自己想吃点零嘴都不方便,成天在丈夫耳边吹风:"钱粮田产都是你两个哥哥管着,支出多少你全不知情。他们明里暗里做手脚,十两银子说成百两,你哪能知道?眼下虽说住一起,迟早要分家。等家道败落了,吃亏的还是你这小的。"
老三被媳妇说动了心,托亲戚找哥哥们提分家。老大老二起初不肯,架不住小两口里外夹攻,只得答应。家产分成三份,分毫不差。唯独院里那棵祖宗传下的紫荆树正开着花,不知该归谁。老大提议把树砍成三截,枝枝叶叶称斤分。商量妥当,准备次日动手。
第二天清早,兄弟三人来到树下,却见满树枯萎。老大伸手一推,整棵树轰然倒地,露出盘根错节的树根。老大突然放声痛哭,两个弟弟不解:"一棵树值得哭吗?"老大抹着泪说:"我哭的不是树。想我们兄弟同根而生,就像这紫荆树,根连枝,枝连叶,所以茂盛。昨天说要分树,它不忍分离,一夜枯死。我们若分了家,不也像这树一样?"
老二老三听得泪流满面,三人抱头痛哭。三房媳妇闻声赶来,大嫂二嫂欢喜不已,只有三嫂满脸不情愿。老三气得要休妻,被哥哥们劝住。三嫂羞愤难当,回房上了吊——这就叫自作自受。
再说那紫荆树,没人照料反倒活了过来,花开得比从前更艳。兄弟三人看得啧啧称奇,从此世代同住。这正是:紫荆树下说田家,人聚人散花应答。血脉相连本难断,莫听妇人挑唆话。
花萼楼里兄弟同眠的佳话
长安城中有座花萼楼,是唐玄宗为五个兄弟建的。这位皇帝重情义,特意取《诗经》中兄弟和睦之意给楼命名。常常召兄弟们来楼上设宴,还做了顶"五王帐",备着长枕大被,兄弟六人同榻而眠。宫人们举着蜡烛守夜,都不敢相信君王整夜不归。
七步成诗的生死时刻
曹操长子曹丕称帝后,对才高八斗的弟弟曹植心怀忌惮。一日逼他七步成诗,否则治罪。曹植边走边吟:"煮豆烧豆秆,豆在锅里哭。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?"曹丕听后泪流满面,这才放过弟弟。可叹后来帝王家,多少骨肉相残事。
为何讲这些故事?只为引出三位孝廉分家的佳话。要知道这东汉光武年间,举孝廉可是了不得的事。那时候选官不讲门第,只重品德。被举荐的人若贪赃枉法,连推荐人都要问罪。所以无人敢徇私,朝廷上下清正廉明。这正是:要知天下理,还看古人书。
话说这会稽郡阳羡县,有个叫许武的年轻人,字长文。十五岁那年,爹娘都走了,虽说留下些田产和仆人,可家里没个大人帮衬,日子过得紧巴巴的。更让人操心的是底下还有两个弟弟——九岁的许晏和七岁的许普,整天就知道追在哥哥屁股后面哭闹。
这许武可真是个有担当的,天不亮就带着仆人们下地干活,夜里还要点着油灯读书。最难得的是他教弟弟们的那份心:锄地时让俩小的在旁边看着,读书时就把他们按在书桌旁,一个字一个字地教,连做人处世的道理都掰开了揉碎了讲。要是弟弟们不听话,他就跑到祖宗牌位前跪着,边哭边自责:"都怪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本事,教不好弟弟。"非得等弟弟们哭着认错才肯起来,从来不舍得说半句重话。三兄弟就挤在一张床上睡,这么一过就是好几年。
等弟弟们都长大了,家底也厚实了,有人劝许武该娶媳妇了。他直摇头:"娶了媳妇就得跟弟弟们分家,为了夫妻情分丢了手足之情,我干不出这事。"照样带着弟弟们白天种地晚上读书,连吃饭的碗筷都要用同一套。乡里乡亲都竖起大拇指,给他编了顺口溜:"阳羡许家三兄弟,耕田读书不分离。长兄如父勤教诲,胜过亲娘更疼惜。"
这名声传到州郡长官耳朵里,几道奏章往上一递,朝廷直接下诏要许武进京当议郎。许武没法推辞,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:"你们在家要像我在时一样勤快,别荒废了祖业。"又敲打仆人们:"好生伺候两位小主人。"自己就带个小书童,雇了辆马车悄悄上路了。
到了长安城,满朝文武都抢着来结交这位孝悌楷模。听说他还没成家,不少大臣都想把闺女嫁给他。许武心里跟明镜似的:"我们兄弟三个都到了娶亲年纪,我这当大哥的先娶像什么话?再说咱们耕读人家,要是攀了高门大户,新媳妇摆起架子来,往后两个弟弟娶了贫家女,妯娌间还不得闹翻天?"可这话又不能明说,只好推脱家里定了亲事。大伙儿听了更敬重他,连朝中遇到难题都来请教。不出几年,这许武竟当上了御史大夫。
有天他突然想起:"弟弟们在家苦读多年,怎么没人举荐?"赶紧上书请假回乡。皇上不但准了,还赏了二十斤黄金当结婚贺礼。离京那天,文武百官都来送行,那场面真叫个风光。
回到老家祭扫完祖坟,许武就递了辞呈,推说有病不当官了。过了些日子,他把弟弟们叫来考问学问,见他们对答如流,又看田产比从前多了好几倍,心里别提多高兴了。转头就给两个弟弟张罗亲事,等他们都成了家,自己才娶媳妇。
可谁也没想到,几个月后许武突然提出分家。选了个日子摆酒请来乡里长辈,三杯酒下肚就宣布要分家产。他先把大宅子划给自己:"我当过朝廷命官,门面不能太寒酸。"又把肥沃的田地都归到自己名下:"我交游广,应酬多,差田薄地不够用。"连精壮的仆人也全挑走了:"我出门得要体面跟班,你们种地有老弱仆人就够了。"
在场的老人们都傻了眼——这哪还是当年那个疼弟弟的许武?分明是个贪得无厌的势利眼!有两个暴脾气的老汉当场摔了酒杯就走,还有个直肠子的要打抱不平,被旁边人悄悄拉住:"人家亲兄弟的事,咱们外人插什么嘴?要是弟弟们心甘情愿,咱们不是白得罪人?要是他们不乐意,等闹起来再帮忙也不迟。"
话说这世上啊,不该管的事别瞎操心,话不投机的也别硬往上凑。许晏、许普两兄弟自从得了大哥许武的教导,知书达理,把孝悌之道看得比什么都重。那天听大哥分家产,觉得理所当然,心里半点不痛快都没有。
分家那天,许武住进了正房,两个弟弟各住左右厢房。天刚蒙蒙亮,三兄弟就带着家仆下地干活。锄头往田垄上一搁,就捧着书卷读起来。遇到不懂的,总要跑到大哥跟前请教。妯娌们见他们这般和睦,也有样学样。可乡里那些老头儿背地里直撇嘴:"许武就是个假孝廉!瞧瞧人家晏、普两兄弟,那才是真孝顺——爹娘不在了,对兄长言听计从;分家产时半点不争,这才是真清廉!"
原先大伙儿都夸"孝悌许武",如今这名号悄悄变了味,改成"孝悌许家"。街头巷尾还传起童谣:"假孝廉,坐高堂;真孝廉,扶犁忙......"这闲话传到县太爷耳朵里,正赶上新皇登基招贤纳士,当即把许晏、许普的名字报了上去。
郡守带着玄色束帛登门时,两兄弟慌得直摆手。许武把锄头往墙根一靠:"读书人报效朝廷是本分,推辞什么?"圣旨到长安那日,年轻的皇帝打量着殿前这对兄弟:"听说你们孝悌之名,更胜令兄?"许晏额头贴着金砖:"臣等不过跟着兄长种地读书,哪及兄长万一......"话没说完,皇帝已笑着颁下任命状。
五年光景,两兄弟竟都做到九卿高位。这日驿马送来家书,许武的字迹力透纸背:"匹夫位列九卿,该知足了。"兄弟俩连上三道辞呈,把宰相宋均急得直搓手:"许家兄弟定是挂念兄长独居乡野......"皇帝当即拍板:"许晏任丹阳太守,许普任吴郡太守,各赐黄金二十斤,准假三月!"
还乡那日,两兄弟把御赐黄金全捧到大哥面前。许武连退三步:"这是皇恩,我怎敢收?"第二天,他领着弟弟们到父母坟前祭拜。三牲刚摆好,忽见乡邻们乌泱泱涌来——如今许家三兄弟都是官身,谁还敢像从前那样说闲话?
许武端起酒樽环视众人:"今日请诸位来,是要说句掏心窝子的话。"他两个指头往桌上一扣,满座乡亲突然变了脸色。这道理说来简单,可就像麻雀不懂大鹏志向,河伯不知海神胸襟——圣贤的良苦用心,岂是常人能明白的?
许武还没开口说话,眼泪就先掉下来了。这一哭可把满屋子人都吓坏了,两个弟弟扑通就跪在地上,急得直问:"大哥这是怎么了?可是我们做错了什么?"
许武抹着眼泪说:"这些年压在心里的话,今天非得说出来不可了。"他指着许晏、许普两个弟弟,"都是为了你们俩的前程,我才硬着头皮做下这些事。这些年背着骂名,愧对祖宗,让乡亲们笑话,想起来就难受啊!"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,抖着手递给众人看。那上头密密麻麻记着田产房屋,还有这些年收的粮食布匹。
大伙儿正摸不着头脑,许武又说道:"当初教他们读书做人,就盼着他们能光宗耀祖。谁想我倒先出了名,两个弟弟在家种地读书,始终没等来朝廷征召。我本想学古人举贤不避亲,又怕别人说他们是靠哥哥才当上官,反倒坏了名声。这才想出分家的主意——把好田好宅、能干的仆人都霸占过来。我知道弟弟们敬重我,必定不会争抢。我担着贪心的骂名,他们才能落下谦让的好名声啊!"
说到这里,许武的声音都哽咽了:"如今他们果然被乡里举荐,当上了清贵的官,我这颗心总算放下了。这些家产本就是共有的,我哪能独吞?这些年收的粮食布匹,我连一根线都不敢动,全记在这账本上。今日原物奉还,也好让乡亲们知道我的心迹。"
在场的老人家这才恍然大悟,一个个拍着大腿直叹气。许晏、许普早就哭成了泪人,趴在地上说:"我们能有今天全靠哥哥教导,哪知道哥哥为我们受这么大委屈!这些家产都是哥哥辛苦挣来的,合该归哥哥管着。我们当官有俸禄,够吃够穿了。"
许武却直摇头:"我种了半辈子地,会经营。如今也不想当官了,守着锄头过日子挺好。你们年纪轻轻要为民做主,更该有些产业傍身,才能守住清廉。"
兄弟俩急得直跺脚:"哥哥为我们背黑锅,我们要是收了产业,不成天下最贪心的人了?这不是辱没祖宗,更对不起哥哥吗!"
乡亲们看他兄弟三个你推我让,有个白胡子老头站出来说:"要老汉说,干脆分成三份最公平。既成全了许武的苦心,也不辜负兄弟的情义。"见他们还要推辞,几个耿直的老人家直接撸起袖子:"再让就是装样子了!把账本拿来,我们给你们分!"
最后大宅子归许武,两边的屋子补给两个弟弟,粮食布匹、丫鬟小厮都分得清清楚楚。酒席上,许武总觉得过意不去,又把自己分到的好田拿出一半办义庄。两个弟弟听说后,也各捐了些田产。乡亲们编了歌谣传唱:"真孝廉,数许武;谁能比?晏与普..."
后来地方官把这事报上去,皇上特意下旨表彰,连他们住的村子都改名叫"孝悌里"。朝中大臣三番五次来请许武做官,他总说:"我教弟弟们要知足,自己怎能食言?再说官场是非多,不如种地快活。"两个弟弟在任上清正廉明,听说哥哥不肯出山,干脆也辞官回乡,天天陪着哥哥游山玩水,快活到老。许家子孙代代兴旺,至今提起"孝悌许家",人们还竖起大拇指呢。
倒是后来有人作诗感叹:"古人也分家,分家成美谈。今人争家产,闹得鸡飞狗跳。古人自污为义,今人争利丢脸。怎不叫人惭愧,恨不住进孝悌里!"
三孝廉让产立高名
紫荆枝下还家日,花萼楼中合被时。
同气从来兄与弟,千秋羞咏《豆萁诗》。
这首诗为劝人兄弟和顺而作,用着三个故事。看官听在下一一分剖。
第一句说:“紫荆枝下还家日。”昔时有田氏兄弟三人,从小同居合爨。长的娶妻,叫田大嫂;次的娶妻,叫田二嫂。妯娌和睦,并无闲言。惟第三的年小,随着哥嫂过日。后来长大娶妻,叫田三嫂。那田三嫂为人不贤,恃着自己有些妆奁,看见夫家一锅里煮饭,一桌上吃食,不用私钱,不动私秤,便私房要吃些东西,也不方便。日夜在丈夫面前撺掇:”公堂钱库田产,都是伯伯们掌管,一出一入,你全不知道。他是亮里,你是暗里。用一说十,用十说百,那里晓得?目今虽说同居,到底有个散场。若还家道消乏下来,只苦得你年幼的。依我说,不如早早分析,将财产三分拨开,各人自去营运,不好么?”田三一时被妻言所惑,认为有理,央亲戚对哥哥说,要分析而居。田大、田二初时不肯,被田三夫妇外内连连催逼,只得依允。将所有房产钱谷之类三分拨开,分毫不多,分毫不少。只有庭前一棵大紫荆树,积祖传下,极其茂盛,既要析居,这树归着那一个?可惜正在开花之际,也说不得了。田大至公无私,议将此树砍倒,将粗本分为三截,每人各得一截,其馀零枝碎叶,论秤分开。商议已妥,只待来日动手。次日天明,田大唤了两个兄弟,同去砍树。到得树边看时,枝枯叶萎,全无生气。田大把手一推,其树应手而倒,根芽俱露。田大住手,向树大哭。两个兄弟道:“此树值得甚么?兄长何必如此痛惜!”田大道:“吾非哭此树也。思我兄弟三人,产于一姓,同父合母,比这树枝枝叶叶,连根而生,分开不得。根生本,本生枝,枝生叶,所以荣盛。昨日议将此树分为三截,那树不忍活活分离,一夜自家枯死。我兄弟三人若分离了,亦如此树枯死,岂有荣盛之日,吾所以悲哀耳!”田二、田三闻哥哥所言,至情感动:“可以人而不如树乎?”遂相抱做一堆,痛哭不已。大家不忍分析,情愿依旧同居合爨。三房妻子听得堂前哭声,也来看时,方知其故。大嫂、二嫂各各欢喜。惟三嫂不愿,口出怨言。田三要将妻逐出,两个哥哥再三劝住。三嫂羞惭,还房自缢而死,此乃自作孽不可活。这话阁过不题。再说田大可惜那棵紫荆树,再来看时,其树无人整理,自然端正,枝枯再活,花萎重新,比前更加烂熳。田大唤两个兄弟来看了,各人嗟讶不已。自此田氏累世同居。有诗为证:
紫荆花下说三田,人合人离花亦然。
同气连枝原不解,家中莫听妇人言。
第二句说:“花萼楼中合被时。”那花萼楼,在陕西长安城中,大唐玄宗皇帝所建。玄宗皇帝就是唐明皇,他原是唐家宗室,因为韦氏乱政,武三思专权,明皇起兵诛之,遂即帝位。有五个兄弟,皆封王爵,时号“五王”。明皇友爱甚笃,起一座大楼,取《诗经·棠棣》之义,名曰“花萼”。时时召五王登楼欢宴。又制成大幔,名为“五王帐”。帐中长枕大被,明皇和五王时常同寝其中。有诗为证:
羯鼓频敲玉笛催,朱楼宴罢夕阳微。
宫人秉烛通宵坐,不信君王夜不归。
第四句说:“千秋羞咏《豆萁诗》。”后汉魏王曹操长子曹丕,篡汉称帝。有弟曹植,字子建,聪明绝世,操生时最所宠爱,几遍欲立为嗣而不果。曹丕衔其旧恨,欲寻事而杀之。一日,召子建问曰:“先帝每夸汝诗才敏捷,朕未曾面试。今限汝七步之内,成诗一首。如若不成,当坐汝欺诳之罪。”子建未及七步,其诗已成。中寓规讽之意。诗曰:
煮豆燃豆萁,豆在釜中泣。
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。
曹丕见诗感泣,遂释前恨。后人有诗为证:
从来宠贵起猜疑,七步诗成亦可危。
堪叹釜萁仇未已,六朝骨肉尽诛夷。
说话的,为何今日讲这两三个故事?只为自家要说那“三孝廉让产立高名”。这段话文不比曹丕忌刻,也没子建风流,胜如紫荆花下三田,花萼楼中诸李。随你不和顺的弟兄,听着在下讲这节故事,都要学好起来。正是:
要知天下事,须读古人书。
这故事出在东汉光武年间。那时天下又安,万民乐业,朝有梧凤之鸣,野无谷驹之叹。原来汉朝取士之法,不比今时。他不以科目取士,惟凭州郡选举。虽则有博学宏词,贤良方正等科,惟以孝廉为重。孝者,孝弟;廉者,廉洁。孝则忠君,廉则爱民。但是举了孝廉,便得出身做官。若依了今日的事势,州县考个童生,还有几十封荐书。若是举孝廉时,不知多少分上钻刺,依旧是富贵子弟钻去了。孤寒的便有曾参之孝,伯夷之廉,休想扬名显姓。只是汉时法度甚妙,但是举过某人孝廉,其人若果然有才有德,不拘资格,骤然升擢,连举主俱纪录受赏;若所举不得其人,后日或贪财坏法,轻则罪黜,重则抄没,连举主一同受罪。那荐人的与所荐之人休戚相关,不敢胡乱。所以公道大明,朝班清肃。不在话下。
且说会稽郡阳羡县,有一人姓许,名武,字长文。十五岁上,父母双亡。虽然遗下些田产童仆,奈门户单微,无人帮助。更兼有两个兄弟,一名许晏,年方九岁,一名许普,年方七岁,都则幼小无知,终日赶着哥哥啼哭。那许武日则躯率童仆耕田种圃,夜则挑灯读书。但是耕种时,二弟虽未胜耰锄,必使从旁观看。但是读书时,把两个小兄弟坐于案旁,将句读亲口传授,细细讲解,教以礼让之节,成人之道。稍不率教,辄跪于家庙之前,痛自督责,说自己德行不足,不能化诲,愿父母有灵,启牖二弟,涕泣不已。直待兄弟号泣请罪,方才起身,并不以疾言倨色相加也。室中只用铺陈一副,兄弟三人同睡。如此数年,二弟俱已长成,家事亦渐丰盛。有人劝许武娶妻。许武答道:“若娶妻,便当与二弟别居。笃夫妇之爱而忘手足之情,吾不忍也。”繇是昼则同耕,夜则同读,食必同器,宿必同床。乡里传出个大名,都称为“孝弟许武”。又传出几句口号,道是:“阳羡许季长,耕读昼夜忙。教诲二弟俱成行,不是长兄是父娘。”
时州牧郡守俱闻其名,交章荐举,朝廷征为议郎,下诏会稽郡。太守奉旨,檄下县令,刻日劝驾。许武迫于君命,料难推阻,分付两个兄弟:“在家躬耕力学,一如我在家之时,不可懈惰废业,有负先人遗训。”又嘱咐奴仆:“俱要小心安分,听两个家主役使,早起夜眠,共扶家业。”嘱咐已毕,收拾行装。不用官府车辆,自己雇了脚力登车,只带一个童儿,望长安进发。
不一日,到京朝见受职。长安城中,闻得孝弟许武之名,争来拜访识荆,此时望重朝班,名闻四野。朝中大臣探听得许武尚未婚娶,多欲以女妻之者。许武心下想道:“我兄弟三人,年皆强壮,皆未有妻。我若先娶,殊非为兄之道。况我家世耕读,侥幸备员朝署,便与缙绅大家为婚,那女子自恃家门,未免骄贵之气。不惟坏了我儒素门风,异日我两个兄弟娶了贫贱人家女子,妯娌之间,怎生相处?从来兄弟不睦,多因妇人而起,我不可不防其渐也。”腹中虽如此踌论,却是说不出的话。只得权辞以对,说家中已定下糟糠之妇,不敢停妻再娶,恐被宋弘所笑。众人闻之,愈加敬重。况许武精于经术,朝廷有大政事,公卿不能决,往往来请教他。他引古证今,议论悉中窾要。但是许武所议,众人皆以为确不可易,公卿倚之为重。不数年间,累迁至御史大夫之职。
忽一日,思想二弟在家,力学多年,不见州郡荐举,诚恐怠荒失业,意欲还家省视。遂上疏,其略云:“臣以菲才,遭逢圣代,致位通显,未谋报称,敢图暇逸?但古人云:‘人生百行,孝弟为先。’‘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’先父母早背,域兆未修;臣弟二人,学业未立;臣三十未娶。五伦之中,乃缺其三。愿赐臣假,暂归乡里。倘念臣犬马之力,尚可鞭苔,奔驰有日。”天子览奏,准给假暂归,命乘传衣锦还乡,复赐黄金二十斤为婚礼之费。许武谢恩辞朝,百官俱于郊外送行。正是:
报道锦衣归故里,争夸白屋出公卿。
许武既归,省视先茔已毕,便乃纳还官诰,只推有病,不愿为官。过了些时,从容召二弟至前,询其学业之进退。许晏、许普应答如流,理明词畅。许武心中大喜。再稽查田宅之前,比前恢廓数倍,皆二弟勤俭之所积也。武于是遍访里中良家女子,先与两个兄弟定亲,自己方才娶妻,续又与二弟婚配。约莫数月,忽然对二弟说道:“吾闻兄弟有析居之义。今吾与汝皆已娶妇,田产不薄,理宜各立门户。”
二弟唯唯惟命。乃择日治酒,遍召里中父老。三爵已过,乃告以析居之事。因悉召僮仆至前,将所有家财,一一分剖。首取广宅自予,说道:“吾位为贵臣,门宜棨戟,体面不可不肃。汝辈力田耕作,得竹庐茅舍足矣。”又阅田地之籍,凡良田悉归之已,将硗薄者量给二弟。说道:“我宾客众盛,交游日广,非此不足以供吾用。汝辈数口之家,但能力作,只此可无冻馁,吾不欲汝多财以损德也。”又悉取奴仆之壮健伶俐者,说道:“吾出入跟随,非此不足以给使令。汝辈合力耕作,正须此愚蠢者作伴,老弱馈食足矣,不须多人费汝衣食也。”众父老一向知许武是个孝弟之人,这番分财定然辞多就少,不想他般般件件自占便宜。两个小兄弟所得,不及他十分之五,全无谦让之心,大有欺凌之意。众人心中甚是不平。有几个刚直老人气忿不过,竟自去了。有个心直口快的,便想要开口说公道话,与两个小兄弟做乔主张。其中又有个老成的,背地里捏手捏脚,教他莫说,以此罢了。那教他莫说的,也有些见识。他道:“富贵的人与贫贱的人,不是一般肚肠。许武已做了显官,比不得当初了。常言道:疏不间亲。你我终是外人,怎管得他家事。就是好言相劝,料未必听从,枉费了唇舌,到挑拨他兄弟不和。倘或做兄弟的肯让哥哥,十分之美,你我又呕这闲气则甚?若做兄弟的心上不甘,必然争论。等他争论时节,我们替他做个主张,却不是好!”正是:
莫非干己休多管,话不投机莫强言。
原来许晏、许普自从蒙哥哥教诲,知书达礼,全以孝弟为重。见哥哥如此分析,以为理之当然,绝无几微不平的意思。许武分拨已定,众人皆散。许武居中住了正房,其左右小房,许晏、许普各住一边。每日率领家奴,下田耕种,暇则读书,时时将疑义叩问哥哥,以此为常。妯娌之间,也学他兄弟三人一般和顺。从此里中父老,人人薄许武之所为,都可怜他两个兄弟。私下议论道:“许武是个假孝廉,许晏、许普才是个真孝廉。他思念父母面上,一体同气,听其教诲,唯唯诺诺,并不违拗,岂不是孝;他又重义轻财,任分多分少,全不争论,岂不是廉。”起初里中传个好名,叫做“孝弟许武”,如今抹落了武字,改做“孝弟许家”。把许晏、许普弄出一个大名来。那汉朝清议极重,又传出几句口号,道是:“假孝廉,做官员;真孝廉,出口钱。假孝廉,据高轩;真孝廉,守茅檐。假孝廉,做田园;真孝廉,执锄镰。真为玉,假为瓦;瓦为厦,玉抛野。不宜真,只宜假。”
那时明帝即位,下诏求贤,令有司访问笃行有学之士,登门礼聘,传驿至京。诏书到会稽郡,郡守分谕各县。县令平昔已知许晏、许普让产不争之事,又使父老公举他真孝真廉,行过其兄,就把二人申报本郡。郡守和州牧皆素闻其名,一同举荐。县令亲到其门,下车投谒,手捧玄幺熏束帛,备陈天子求贤之意。许晏、许普谦让不已。许武道:“幼学壮行,君子本分之事。吾弟不可固辞。”二人只得应诏,别了哥嫂,乘传到于长安,朝见天子。拜舞已毕,天子金口玉言,问道:“卿是许武之弟乎?”晏、普叩头应诏。天子又道:“闻卿家有孝弟之名。卿之廉让,有过于兄,朕心嘉悦。”晏、普叩头道:“圣运龙兴,辟门访落,此乃帝王盛典。郡县不以臣晏、臣普为不肖,有溷圣聪。臣幼失怙恃,承兄武教训,兢兢自守,耕耘诵读之外,别无他长。臣等何能及兄武之万一。”天子闻对,嘉其廉德,即日俱拜为内史。不五年间,皆至九卿之位,居官虽不如乃兄赫之名,然满朝称为廉让。
忽一日,许武致家书于二弟。二弟拆开看之,书曰:“匹夫而膺辟召,仕宦而至九卿,此亦人生之极荣也。二疏有言:‘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。’既无出类拔萃之才,宜急流勇退,以避贤路。”晏、普得书,即日同上疏辞官,天子不许。疏三上,天子问宰相宋均,道:“许晏、许普壮年入仕,备位九卿,朕待之不薄,而屡屡求退,何也?”宋均奏道:“晏、普兄弟二人,天性孝友。今许武久居林下,而晏、普并驾天衢,其心或有未安。”天子道:“朕并召许武,使兄弟三人同朝辅政何如?”宋均道:臣察晏、普之意,出于至诚。陛下不若姑从所请,以遂其高。异日更下诏征之,或先朝故事,就近与一大郡,以展其未尽之才,因使便道归省,则陛下好贤之诚,与晏、普友爱之义,两得之矣。”天子准奏,即拜许晏为丹阳郡太守,许普为吴郡太守,各赐黄金二十斤,宽假三月,以尽兄弟之情。许晏、许普谢恩辞朝,公卿俱出郭,到十里长亭,相饯而别。
晏、普二人星夜回到阳羡,拜见了哥哥,将朝廷所赐黄金,尽数献出。许武道:“这是圣上恩赐,吾何敢当!”教二弟各自收去。次日,许武备下三牲祭礼,率领二弟到父母坟茔,拜奠了毕,随即设宴遍召里中父老。许氏三兄弟都做了大官,虽然他不以富贵骄人,自然声势赫奕。闻他呼唤,尚不敢不来,况且加个请字。那时众父老来得愈加整齐。许武手捧酒卮,亲自劝酒。众人都道:“长文公与二哥、三哥接风之酒,老汉辈安敢僭先!”比时风俗淳厚,乡党序齿,许武出仕已久,还叫一句“长文公”。那两个兄弟,又下一辈子,虽是九卿之贵,乡尊故旧,依旧称“哥”。许武道:“下官此席,专屈请乡亲下降,有句肺腑之言奉告。必须满饮三杯,方敢奉闻。”众人被劝,只得吃了。许武教两个兄弟次第把盏,各敬一杯。众人饮罢,齐声道:“老汉辈承贤昆玉厚爱,借花献佛,也要奉敬。”许武等三人,亦各饮讫。众人道:“适才长文公所论金玉之言,老汉辈拱听已久,愿得示下。”许武叠两个指头,说将出来。言无数句,使听者毛骨耸然。正是:斥鷃不知大鹏,河伯不知海若。圣贤一段苦心,庸夫岂能测度。
许武当时未曾开谈,先流下泪来。吓得众人惊惶无措,两个兄弟慌忙跪下,问道:“哥哥何故悲伤?”许武道:“我的心事,藏之数年,今日不得不言。”指着宴、普道:“只因为你两个名誉未成,使我作违心之事,冒不韪之名,有玷于祖宗,贻笑于乡里,所以流泪。”遂取出一卷册籍,把与众人观看。原来是田地屋宅及历年收敛米粟布帛之数。众人还未晓其意。许武又道:“我当初教育两个兄弟,原要他立身修道,扬名显亲。不想我虚名早著,遂先显达。二弟在家,躬耕力学,不得州郡征辟。我欲效古人祁大夫,内举不避亲,诚恐不知二弟之学行者,说他因兄而得官,误了终身名节。我故倡为析居之议,将大宅良田,强奴巧婢,悉据为已有。度吾弟素敦爱敬,决不争竞。吾暂冒贪饕之迹,吾弟方有廉让之名。果蒙乡里公评,荣膺征聘。今位列公卿,官常无玷,吾志已遂矣。这些田房奴婢都是公共之物,吾岂可一人独享?这几年以来所收米谷布帛,分毫不敢妄用,尽数工载在那册籍上。今日交付二弟,表为兄的向来心迹,也教众乡尊得知。”
众父老到此,方知许武先年析产一片苦心,自愧见识低微,不能窥测,齐声称叹不已。只有许晏、许普哭倒在地,道:“做兄弟的蒙哥哥教训成人,侥幸得有今日。谁知哥哥如此用心!是弟辈不肖,不能自致青云之上,有累兄长。今日若非兄长自说,弟辈都在梦中。兄长盛德,从古未有。只是弟辈不肖之罪,万分难赎。这些小家财原是兄长苦挣来的,合该兄长管业。弟辈衣食自足,不消兄长挂念。”许武道:“做哥的力田有年,颇知生殖。况且宦情已淡,便当老于耰锄,以终天年。二弟年富力强,方司民社,宜资庄产,以终廉节。”晏、普又道:“哥哥为弟而自污。弟辈既得名,又俗得利,是天下第一等贪夫了。不惟玷辱了祖宗,亦且玷辱了哥哥。万望哥哥收回册籍,聊减弟辈万一之罪!”
众父老见他兄弟三人交相推让,你不收,我不受,一齐向前劝道:“贤昆玉所言,都则一般道理。长文公若独得了这田产,不见得向来成全两位这一段苦心。两位若径受了,又负了令兄长文公这一段美意。依老汉辈愚见,宜作三股均分,无厚无薄,这才见兄友弟恭,各尽其道。”他三个兀自你推我让。那父老中有前番那几个刚直的,挺身向前,厉声说道:“吾等适才分处,甚得中正之道。若再推逊,便是矫情沽誉了。把这册籍来,待老汉与你分剖!”许武弟兄三人更不敢多言,只得凭他主张。当时将田产配搭,三股分开,各自管业。中间大宅,仍旧许武居住。左右屋宇窄狭,以所在栗帛之数补偿晏、普,他日自行改造,其僮婢亦皆分派。众父老都称为公平,许武等三人施礼作谢,邀入正席饮酒,尽欢而散。许武心中终以前番析产之事为歉,欲将所得良田之半,立为义庄,以赡乡里。许晏、许普闻知,亦各出已产相助。里中人人叹服。又传出几句口号来,道是:“真孝廉,惟许武;谁继之?晏与普。弟不争,兄不取。作义庄,赡乡里。呜呼孝廉谁可比!”晏、普感兄之义,又将朝廷所赐黄金大市牛酒,日日邀里中父老与哥哥会饮。如此三月,假期已满,晏、普不忍与哥哥分别,各要纳还官诰。许武再三劝谕,责以大义,二人只得听从,各携妻小赴任。
却说里中父老,将许武一门孝弟之事,备细申闻郡县,郡县为之奏闻。圣旨命有司旌表其门,称其里为孝弟里。后来三公九卿,交章荐许武德行绝伦,不宜逸之田野,累诏起用,许武只不奉诏。有人问其缘故。许武道:“两弟在朝居位之时,吾曾讽以知足知止。我若今日复出应诏,是自食其言了。况方今朝廷之上,是非相激,势利相倾,恐非缙绅之福,不如躬耕乐道之为愈耳!”人皆服其高见。
再说晏、普到任,守其乃兄之教,各以清节自励,大有政声。后闻其兄高致,不肯出山。弟兄相约,各将印绶纳还,奔回田里,目奉其兄为山水之游,尽老百年而终。许氏子孙昌茂,累代衣冠不绝,至今称为“孝弟许家”云。后人作歌叹道:“今人兄弟多分产,古人兄弟亦分产。古人分产成弟名,今人分产但器争。古人自污为孝义,今人自污争微利。孝义名高身并荣,微利相争家共倾。安得尽居孝弟里,却把阋墙人愧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