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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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这世上啊,风水轮流转,善恶终有报。今儿个就给各位讲个活生生的故事。

浙江衢州府住着王奉、王春哥俩。王春家闺女叫琼英,许给了当地潘百万的儿子潘华;王奉家闺女叫琼真,许给了萧别驾的儿子萧雅。都是打小定的娃娃亲。琼英十岁那年爹娘相继过世,王春临死前拉着弟弟的手嘱咐:"我就这一个闺女,你当亲闺女养大,嫁妆全给她,潘家下的聘礼也给她当私房钱。"说完就咽了气。

转眼到了年节,潘华和萧雅来拜年。那潘华生得唇红齿白,穿得跟花孔雀似的;萧雅却满脸麻子,穿着朴素。王家老小都围着潘华打转,对着萧雅指指点点。王奉越看越不是滋味,心里打起了小算盘:"萧家穷女婿丑,潘家富女婿俊,不如把俩闺女调个包?"

等到出嫁时,王奉果真把亲闺女琼真冒充侄女嫁到潘家,带着琼英的全部嫁妆;反把琼英当自己闺女嫁到萧家,只给些薄礼。琼英心里委屈也不敢吱声。

谁知那潘华是个败家子,整天吃喝嫖赌,没几年就把家底败光,最后沦落到要卖妻求活。王奉赶紧把闺女接回来,再也不认这个女婿。反倒是萧雅埋头苦读,后来官至尚书,琼英也成了一品夫人。正是应了那句老话:人算不如天算。

花开两朵各表一枝。五代时候南唐江州德化县有个石璧知县,为官清正,可惜夫人早逝,只留下八岁女儿月香和个奶娘。这石知县办案如神,闲暇时就教女儿识字玩耍。有回月香踢球掉进地洞,小丫头灵机一动,往洞里灌水让球浮上来,把老爹乐得直夸聪明。

可惜好景不长。任上第三年粮仓失火,烧了上千石军粮。按南唐律法该杀头,幸亏同僚求情才改判赔钱。石知县变卖家产也凑不齐,又急又气一病不起,撒手去了。可怜月香和奶娘要被官卖抵债,真真是雪上加霜。

(此时堂下惊木一拍)列位看官,您道这世上的事,哪能光看眼前呢?且听下回分解。

话说这县里有个叫贾昌的老百姓,早年被人冤枉摊上了人命官司,关在大牢里等死。多亏石知县上任后查明冤情,才把他救了出来。贾昌一直记着这救命之恩,可人在外头做生意,总没机会报答。这不,刚回乡就听说石知县去世了,他立马跑去抚着尸首痛哭一场,自掏腰包置办寿衣棺材,全家披麻戴孝,又买了块好地安葬恩人。

听说官府还要追缴石知县欠的税银,贾昌原想帮着补上些,又怕惹上钱粮官司。正踌躇间,听说知县家的小姐和丫鬟被官卖到人牙子手里,他赶紧揣着银子找到李牙婆。那官府的卖身文书上明码标价:十六岁的丫鬟只值三十两,十岁的小姐月香反倒标价五十两——原来月香虽年纪小,却生得玉雪可爱。贾昌二话不说,当场掏出八十两雪花银,又额外给牙婆五两谢礼,把两人领回了家。

月香自从父亲死后整日以泪洗面,这会儿见个陌生男人买下自己,以为要落入火坑,路上哭得梨花带雨。丫鬟劝她:"小姐,往后不比在老爷跟前了,总这么哭哭啼啼的,怕要挨打挨骂。"谁知到了贾家,贾昌拉着妻子说:"这是恩人石老爷的千金,那个是伺候她的丫鬟。要不是石老爷,我早死在牢里了。"转头就让人收拾出干净厢房,嘱咐妻子:"要好生照应,茶饭不可怠慢。等日后有亲戚来寻,或是长大许配人家,才算全了我报恩的心。"

月香是个伶俐人,听见这话连忙上前行礼:"蒙恩人收留,情愿拜为义父。"贾昌急得直躲,连声说:"使不得!我这条命都是石老爷给的,您且当在这儿做客。"从此全家都尊称她石小姐,贾昌夫妻倒被她称作贾公贾婆。

可这贾婆本就不是个省油的灯。起初见月香乖巧,还想认作干女儿,听说丈夫要当客招待,心里就老大的不痛快。后来贾昌出门做生意,总把最好的绸缎先给月香做衣裳,回家头件事就是问小姐安好。贾婆越想越气,等丈夫不在家时,不是给冷茶剩饭,就是逼着做针线活,做慢了就指桑骂槐。丫鬟气不过要告状,月香却拦着说:"咱们本就是买来的,贾公待咱们这般好,可不能为这点事寒了他的心。"

这天,贾公从外头做客回来,正巧撞见养娘在院子里打水。他定睛一看,这丫头比从前黑瘦了许多,衣裳都显得空荡荡的。贾公心里一揪,忙上前拦住:"养娘啊,我当初怎么说的?你只管在屋里伺候小姐就好,谁让你来干这粗活了?快把水桶放下,我叫别人来挑。"

养娘低着头放下水桶,袖子往脸上胡乱一抹,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。贾公正要细问,她已转身跑进屋里,只留下水桶在井边晃荡。贾公心里直打鼓,进屋就拉着妻子问:"石小姐和养娘近来可好?"妻子撇撇嘴:"能有什么事儿?"贾公刚回家事务繁杂,这事也就暂且搁下了。

过了几日,贾公去邻家串门回来,见妻子不在正屋,便往厨房寻去。刚走到廊下,就见养娘端着个粗瓷大碗从厨房出来——右手托着满满一碗白饭,左手倒扣着个空碗,碗底上顶着几片腌菜叶子。贾公闪身躲在柱子后,眼看着养娘进了石小姐的屋子。他轻手轻脚跟过去,从门缝里一瞧,只见石小姐正就着那几片腌菜,一口口咽着白饭。

贾公气得浑身发抖,转身就找妻子理论。妻子叉着腰嚷道:"厨房里鸡鸭鱼肉哪样少了?那丫头自己不来端,难道要我亲自送上门?"贾公拍着桌子:"当初说好的,石家养娘只在内院伺候小姐。咱们家缺干粗活的人吗?前些天我看她在井边哭就觉着蹊跷,果然是你刻薄她们!连石小姐都跟着吃糠咽菜,我在家尚且如此,我出门时她们还不知遭什么罪呢!"

妻子阴阳怪气道:"别人家的丫头,倒把你心疼坏了。养得白白胖胖的,你好收房当小老婆是不是?"贾公气得胡子直翘:"混账话!从明儿起,我让管家每日单给她们另备一份荤菜,不从公中出账,省得你心疼!"妻子自知理亏,嘟嘟囔囔地不再作声。

自此每日饭桌上总多出两碟荤菜,厨房的丫头们轮流给石小姐屋里送饭。贾公见她们气色渐好,这才放下心来。只是他惦记着石小姐的婚事,一年多没出门做生意。妻子表面装得贤惠,背地里却憋着口气。

等到贾公前脚刚出门做生意,后脚妻子就摆起当家主母的威风。先是找茬打了厨房丫头几个耳光:"小蹄子们,仗着有人撑腰就偷懒!往后饭点到了让她们自己来端,谁也不许上赶着伺候!"又吩咐管家把另备的荤菜钱克扣下来。好在月香性子淡泊,并不计较这些。

谁知这天养娘送洗脸水晚了些,水凉了便嘟囔一句。妻子立刻揪住不放:"嫌凉?当初在人牙子手里时,谁给你烧热水?"养娘忍不住顶嘴:"往后我自个儿打水烧火,不劳她们动手!"这话可捅了马蜂窝,妻子跳脚骂道:"好个伶牙俐齿的贱人!既然你会打水会烧火,往后全院的水都归你挑,柴火也归你烧!等你那靠山回来,再哭着告状去!"

养娘咬着嘴唇不吭声,从此天不亮就得去井边,一桶桶往厨房运水。那婆娘还特意让人把柴火搬得老远,存心要折腾人。井台边的青苔被踩得发亮,养娘的手掌磨出血泡又结成老茧,可她再没掉过一滴眼泪。

月香正在屋里坐着,忽然听见贾婆在院子里骂她带来的丫头,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,规规矩矩给贾婆行礼赔不是,嘴里不住地认错,求贾婆消消气。那养娘也跪在地上说:"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,求您看在小姐的面上,饶了这回吧。"

谁知这话反倒火上浇油。贾婆叉着腰,阴阳怪气地嚷道:"什么小姐不小姐的!真要是千金小姐,能落到我家里来?我们小门小户的,可不懂什么小姐的品级!少拿这个来压我!老娘骨头虽轻,可不受人欺侮!今天非得把话说清楚——就算是小姐,也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。横竖我是这家的主母,'贾婆'也是你叫的?"

月香见话越说越难听,眼圈一红,咬着嘴唇扭头回房去了。那婆娘还不解气,转头就吩咐厨房:"往后不准叫'石小姐',只许叫'月香'!"又指着养娘喝道:"你以后就在灶台打转,挑水烧火,不准踏进月香房门半步!她要吃饭,自己来厨房端!"

到了夜里,这恶婆娘竟叫丫头把养娘的铺盖卷搬到自己屋里。月香在房里等到三更天,左等右等不见养娘来,只好自己闩了门睡下。过了几日,那婆娘突然把月香赶出房间,"咔嚓"一声让丫头把房门上了锁。月香没了住处,白天在院里打转,夜里只得和养娘挤一张床。天刚蒙蒙亮,就被支使着端茶递水,跑前跑后。

人在屋檐下,哪能不低头?月香只能忍气吞声。那婆娘见她逆来顺受,心里暗喜,突然又开了她房门,把屋里值钱的绫罗绸缎——不管做成衣裳没做成的,统统塞进自己箱笼,连被褥都卷走了。月香心里叫苦,却连大气都不敢出。

这天突然来了家书,贾公不但捎回许多给石小姐的礼物,信里还特意嘱咐妻子要好生照看。那婆娘收了东西,眼珠子一转,暗想:"我把这两个丫头作践成这样,等那死鬼回来定要闹翻天。难道要我低声下气重新供着她们?老东西临走时说什么'不听我的话就别做夫妻',保不齐存着什么歪心思。月香这丫头出落得水灵,要是他存心留着..."

她越想越慌,一拍大腿:"一不做二不休!干脆把这两个祸根卖到外地去!等那老东西回来,大不了吵一架,难道还能追回来不成?"当下就叫管家:"去把张牙婆给我找来!"

不一会儿,那张婆子扭着腰来了。贾婆假意让月香她们出来见了客,马上又打发走。关起门来对张婆说:"六年前买的这两个丫头,如今大的太大,小的太娇,干不了活,都想出手。你赶紧给找个下家。"

原来这张婆专做官媒买卖。她眯着眼笑道:"那小丫头倒有个好去处——本县太爷钟离大人正要给小姐找陪嫁丫头呢!就是路远些..."贾婆一听正中下怀:"嫁到官家比在我这儿强十倍!只要不让我亏本就行。"

两人讨价还价半天,最后定下五十两银子卖月香。张婆又指着养娘问:"这个老货要价多少?"贾婆撇嘴道:"三十两买来的,如今二十出头,正是想汉子的年纪..."张婆一拍手:"巧了!我外甥三十岁还没娶亲,十五两银子凑一对儿!"

两人约定明日来交人。等张婆扭着腰走了,贾婆望着月香的房门冷笑,眼里闪着算计的光。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过,谁也没听见月香在厨房里压抑的抽泣声。

话说那钟离义大尹到任已有一年零三个月。前任马大尹是顶替石大尹的缺,马大尹升官走后,钟离义又补了马大尹的缺。这位钟离大尹和德安府的高大尹是同乡。高大尹膝下两个儿子,大的叫高登,十八岁;小的叫高升,十六岁。高登正是钟离公的女婿。

原来钟离公没有儿子,只生了个女儿,小名唤作瑞枝,今年十七岁,定在本年十月十五出嫁。眼下已是九月下旬,婚期将近。钟离公吩咐张婆子赶紧找个陪嫁丫头。张婆子得了贾家这条门路,连忙回禀大尹。大尹拍板道:"若是个齐整的,五十两银子也不嫌多。明儿到库房领银子,晚上就要过门。"张婆子连连应诺。

当晚回家,张婆子跟外甥赵二商量,说有门好亲事要给他办。赵二乐得一宿没睡好,天没亮就起来拾掇衣裳,准备当新郎官。张婆子凑足二十两身价钱,又去县衙领了批文,到库房兑出五十两银子。到了贾家,把银子往桌上一放,一笔笔算得清清楚楚。贾婆子眉开眼笑地收了银子。

不多时,县里派来两个差役,带着轿夫抬顶小轿停在贾家门口。贾家上下都瞒着月香,临上轿才告诉她。月香和养娘抱头痛哭,贾婆子可不管这些,和张婆子一个推一个拽,硬把人塞进轿子。张婆子这才说:"姑娘别哭了!你家主母把你卖给知县大人当陪嫁丫头,往后可是享福的命。官府重地不是闹着玩的,到了这份上,哭也没用!"月香只得抹泪上轿。

轿子抬进后衙,月香见了钟离公只道万福。张婆子在旁提醒:"这可是老爷,得行大礼。"月香含泪磕头,起身时泪珠子直往下掉。张婆子替她擦干眼泪,引到内宅见夫人和瑞枝小姐。问起名字,答说叫"月香"。夫人点头:"这名字雅致,不用改了,就伺候小姐吧。"钟离公重赏张婆子,不在话下。可怜官家千金女,转眼成了使唤人。

张婆子出衙门已是日落时分,又折回贾家。只见那养娘正想着小姐,在厨房里哭成泪人。贾婆子撇嘴道:"我把你许给张妈妈的外甥,明媒正娶比月香强多了,还哭什么!"张婆子也帮着劝。那边赵二在澡堂洗得干干净净,穿戴一新,提着灯笼来接亲。养娘拜别贾婆子,她本是大脚,张婆子搀着走回家成了亲。

再说月香进了钟离府,第二天夫人命她打扫中堂。月香拿着扫帚出去,钟离公梳洗完毕正要升堂,走到中庭却见新来的丫头握着扫帚发呆,眼泪汪汪望着地上一个土坑。钟离公悄悄走近,月香竟没察觉,仍对着土坑垂泪。

钟离公唤她上前询问,月香哭得更凶了,再三追问才抽噎着说:"小时候父亲在这儿教我踢球,球滚进坑里。父亲问我可有法子让球自己出来,我说灌水就行。父亲夸我聪明......如今物是人非......"说着又落下泪来。

钟离公大惊:"你父亲是谁?怎会在此住过?"月香哽咽道:"家父姓石名璧,六年前在此任县令。因粮仓失火被革职赔补,忧愤而亡。我和养娘被官卖到贾家......"话音未落,钟离公已是眼圈发红。

他急忙请来夫人,将月香身世细细道来。夫人叹道:"既是县令千金,怎能当婢女使唤?眼看瑞枝婚期将至,这可如何是好?"钟离公决断道:"今后待她如亲生,我自有主张。"当即修书给亲家高大尹,请求推迟婚期,要为月香择婿,还要分嫁妆给她。

高大尹回信说:"亲家既有此义举,我岂能袖手旁观?不如让月香嫁给我儿,令爱另择佳婿。"原来高大尹也被这番仁义感动,宁愿自己儿子娶月香,成全这段佳话。

使者捧着回信,恭恭敬敬递到钟离公手里。钟离公展开一看,摸着胡子直摇头:"高亲家愿意娶这没爹没娘的丫头,确实是仁义。可我闺女和他儿子早就定了亲,哪能说改就改?不如这样,先让我把石家姑娘嫁出去,再给自家闺女准备嫁妆。"说着又提笔写了封信,差人快马加鞭送去高家。

高老爷拆开信读着:"收养孤女虽是好心,可毁弃婚约终究不合礼数。小女与令郎早有婚约,好比凤凰早定梧桐。若让令郎停妻再娶,既违了古礼,又让我闺女另寻夫家,难免遭人闲话。还望三思,维持原议。"读罢长叹一声,拍着大腿说:"这事儿是我想岔了!钟离公说得在理,真叫我羞愧难当。"

他忽然眼睛一亮,对管家说:"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!"当即回信道:"换亲之事本是好意,但停妻再娶确实不合礼法。我家次子高升,今年十七还未定亲。不如令爱嫁我长子,石家姑娘许给我次子。两对新人,皆大欢喜。妆奁不必讲究,吉日就定在十月十五。"

钟离公接到回信,笑得见牙不见眼,连连说:"这才叫圆满!高公这般仁义,真当得起古人风范。"转身就吩咐夫人把嫁妆分成两份,首饰衣裳都添置得一模一样。到了十月十三,高家吹吹打打派来两顶花轿。钟离夫人拉着两个闺女的手,细细叮嘱为人媳妇的道理。月香想起这些日子的恩情,哭成了泪人儿,上轿时还不住回头张望。

两对新人拜堂那天,高家张灯结彩好不热闹。高老爷看着两对璧人,乐得合不拢嘴。这真是天赐良缘,皆大欢喜!

三天后的夜里,钟离公做了个怪梦。梦里有个穿官服的人对他作揖:"我是月香生父石璧,生前做县令时为赔粮款忧愤而死。蒙上天怜我清廉,封为本县城隍。您收养小女的大恩,我已禀明天庭。您命中本无子嗣,但因行善积德,上天将赐您一子,光耀门楣。"说完忽然消失,惊得钟离公一个激灵醒过来,发现枕头都汗湿了。

天刚蒙蒙亮,钟离公就赶去城隍庙烧香,还捐了百两银子重修庙宇。后来钟离夫人果然老蚌生珠,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天赐。这娃娃长大后中了状元,钟离公自己也活到九十高寿。高家两个儿子后来都在朝中做了大官——这些都是后话了。

再说那贾昌跑完买卖回家,发现月香主仆不见了。打听明白原委后,气得把老婆骂得狗血淋头。后来听说月香做了钟离家小姐,还嫁到高门大户,只好掏出二十两银子想赎回赵二夫妻。谁知赵二两口子情比金坚,宁可做陪嫁跟去高家。高老爷问明缘由,厚赏贾昌却被婉拒。贾昌从此跟老婆分居,另娶婢女生了两个儿子——可见善有善报。

后来有人写诗感叹:"世人嫁女攀高枝,谁肯帮扶孤女时?且看两家阴德厚,皇天不负好心慈!"

原文言文

 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

  风水人间不可无,也须阴驾两相扶。
  时人不解苍天意,枉使身心着意图。

  话说近代浙江衢州府,有一人姓王,名奉,哥哥姓王,名春。弟兄各生一女,王春的女儿名唤琼英,王奉的叫做琼真。琼英许配本郡一个富家潘百万之子潘华,琼真许配本郡萧别驾之子萧雅,都是自小聘定的。琼英年方十岁,母亲先丧,父亲继殁。那王春临终之时,将女儿琼英托与其弟,嘱付道:“我并无子嗣,只有此女,你把做嫡女看成。待其长成,好好嫁去潘家。你嫂嫂所遗房奁衣饰之类,尽数与之。有潘家原聘财礼置下庄田,就把与他做脂粉之费。莫负吾言!”嘱罢气绝。殡葬事毕,王奉将侄女琼英接回家中,与女儿琼真作伴。

  忽一年元旦,潘华和萧雅不约而同到王奉家来拜年。那潘华生得粉脸朱唇,如美女一般,人都称玉孩童。萧雅一脸麻子,眼眍齿露,好似飞天夜叉模样。一美一丑,相形起来,那标致的越觉美玉增辉,那丑陋的越觉泥涂无色。况且潘华衣服炫丽,有心卖富,脱一通换一通。那萧雅是老实人家,不以穿着为事。常言道:“佛是金装,人是衣装。世人眼孔浅的多,只有皮相,没有骨相。”王家若男若女,若大若小,那一个不欣羡潘小官人美貌,如潘安再出,暗暗地颠唇簸嘴,批点那飞天夜叉之丑。王奉自己也看不过,心上好不快活。

  不一日,萧别驾卒于任所,萧雅奔丧,扶柩而回。他虽是个世家,累代清官,家无馀积,自别驾死后,日渐消索。潘百万是个暴富,家事日盛一日。王奉忽起一个不良之心,想道:“萧家甚穷,女婿又丑。潘家又富,女婿又标致。何不把琼英、琼真暗地兑转,谁人知道?也不教亲生女儿在穷汉家受苦。”主意已定,到临嫁之时,将琼真充做侄女,嫁与潘家,哥哥所遗衣饰庄田之类,都把他去。却将琼英反为己女,嫁与那飞天夜叉为配,自己薄薄备些妆奁嫁送。琼英但凭叔叔做主,敢怒而不敢言。谁知嫁后,那潘华自恃家富,不习诗书,不务生理,专一嫖赌为事。父亲累训不从,气愤而亡。潘华益无顾忌,日逐与无赖小人酒食游戏。不上十年,把百万家资败得罄尽,寸土俱无。丈人屡次周给他,如炭中添雪,全然不济。结末迫于冻馁,瞒着丈人,要引浑家去投靠人家为奴。王奉闻知此信,将女儿琼真接回家中养老,不许女婿上门。潘华流落他乡,不知下落。那萧雅勤苦攻书,后来一举成名,直做到尚书地位,琼英封一品夫人。有诗为证:

  目前贫富非为准,久后穷通未可知。
  颠倒任君瞒昧做,鬼神昭鉴定无私。

  看官,你道为何说这王奉嫁女这一事?只为世人便顾眼前,不思日后,只要损人利己,岂知人有百算,天只有一算。你心下想得滑碌碌的一条路,天未必随你走哩!还是平日行善为高。今日说一段话本,正与王奉相反,唤做“两县令竞义婚孤女”。这桩故事,出在梁、唐、晋、汉、周五代之季。其时,周太祖郭威在位,改元广顺。虽居正统之尊,未就混一之势。四方割据称雄者,还有几处,共是五国、三镇。那五国?周郭威、南汉刘晟、北汉刘旻、南唐李升、蜀孟知祥。那三镇?吴越钱旻、湖南周行逢、荆南高季昌。

  单说南唐李氏有国,辖下江州地方。内中单表江州德化县一个知县,姓石,名璧,原是抚州临川县人氏,流寓建康。四旬之外,丧了夫人,又无儿子,止有八岁亲女月香和一个养娘随任。那官人为官清正,单吃德化县中一口水。又且听讼明决,雪冤理滞,果然政简刑清,民安盗息。退堂之暇,就抱月香坐于膝上,教他识字。又或叫养娘和他下棋、蹴足匊,百般顽耍,他从旁教导。只为无娘之女,十分爱惜。一日,养娘和月香在庭中蹴那小小球儿为戏。养娘一脚踢起,去得势重了些,那球击地而起,连跳几跳的溜溜滚去,滚入一个地穴里。那地穴约有二三尺深,原是埋缸贮水的所在。养娘手短搅他不着,正待跳下穴中去拾取球儿。石壁道:“且住。”问女儿月香道:“你有甚计较,使球儿自走出来么?”月香想了一想,便道:“有计了。”即教养娘去提过一桶水来,倾在穴内。那球便浮在水面。再倾一桶,穴中水满,其球随水而出。石壁本是要试女孩儿的聪明,见其取水出球,智意过人,不胜之喜。

  闲话休叙。那官人在任不上三年,谁知命里官星不现,飞祸相侵。忽一夜仓中失火,急去救时,已烧报官粮千馀石。那时米贵,一石值一贯五百。乱离之际,军粮最重。南唐法度,凡官府破耗军粮至三百石者,即行处斩。只为石壁是个清官,又且火灾无数,非关本官私弊,上官教替他分解保奏。唐主怒犹未息,将本官削职,要他赔偿。估价共该一千五百馀两,把家私变卖,未尽其半。石壁被本府软监,追逼不过,郁成一病,数日而死。遗下女儿和养娘二口,少不得着落牙婆官卖,取价偿官。这等苦楚,分明是:屋漏更遭连夜雨,船迟又遇打头风。

  却说本县有个百姓叫做贾昌,昔年被人诬陷,坐假人命事,问成死罪在狱。亏石知县到任,审出冤情,将他释放。贾昌衔保家活命之恩,无从报效。一向在外为商,近日方回。正值石知县身死,即往抚尸恸哭,备办衣衾棺木与他殡殓。合家挂孝,买地营葬。又闻得所欠官粮尚多,欲待替他赔补几分,怕钱粮干系,不敢开端惹祸。见说小姐和养娘都着落牙婆官卖,慌忙带了银子,到李牙婆家,问要多少身价。李牙婆取出朱批的官票来看:养娘十六岁,只判得三十两;月香十岁,到判了五十两。却是为何?月香虽然年小,容貌秀美可爱;养娘不过粗使之婢,故此判价不等,贾昌并无吝色,身边取出银包,兑足了八十两纹银交付牙婆,又谢他五两银子,即时领取二人回家。李牙婆把两个身价交纳官库。地方呈明石知县家财人口变卖都尽,上官只得在别项那移赔补,不在话下。

  却说月香自从父亲死后,没一刻不啼啼哭哭。今日又不认得贾昌是什么人,买他归去,必然落于下贱,一路痛哭不已。养娘道:“小姐,你今番到人家去,不比在老爷身边,只管啼哭,必遭打骂。”月香听说愈觉悲伤。谁知贾昌一片仁义之心,领到家中,与老婆相见,对老婆说:“此乃恩人石相公的小姐,那一个就是伏侍小娘的养娘。我当初若没有恩人,此身死于缧绁。今日见他小姐,如见恩人之面。你可另收拾一间香房,教他两个住下,好茶好饭供待他,不可怠慢。后来倘有亲族来访,那时送还,也尽我一点报效之心。不然之时,待他长成,应就本县择个门当户对的人家,一夫一妇,嫁他出去,恩人坟墓也有个亲人看觑。那个养娘依旧得他伏侍小姐,等他两个作伴,做些女工,不要他在外答应。”月香生成伶俐,见贾昌如此分付老婆,慌忙上前万福道:“奴家卖身在此,为奴为婢理之当然。蒙恩人抬举,此乃再生之恩。乞受奴一拜,收为义女。”说罢即忙下跪。贾昌那里肯要他拜,别转了头,忙教老婆扶起,道:“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,这蝼蚁之命,都出老相公所赐。就是这位养娘,小人也不敢怠慢,何况小姐?小人怎敢妄自尊大。暂时屈在寒家,只当宾客相待。望小姐勿责怠慢,小人夫妻有幸。”月香再三称谢。贾昌又分付家中男女,都称为石小姐。那小姐称贾昌夫妇,但呼贾公贾婆,不在话下。

  原来贾昌的老婆素性不甚贤慧。只为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,自己无男无女,有心要收他做个螟蛉女儿。初时甚是欢喜,听说宾客相待,先有三分不耐烦了。却灭不得石知县的恩,没奈何依着丈夫言语,勉强奉承。后来贾昌在外为商,每得好绸好绢,先尽上好的寄与石小姐做衣服穿。比及回家,先问石小姐安否。老婆心下渐渐不平。又过些时,把马脚露出来了。但是贾昌在家,朝饔夕餐,也还成个规矩,口中假意奉承几句。但背了贾昌时,茶不茶,饭不饭,另是一样光景了。养娘常叫出外边杂差杂使,不容他一刻空闲。又每日间限定石小姐,要做若干女工针指还他。倘手迟脚慢,便去捉鸡骂狗,口里好不干净。正是:人无千日好,花无百日红。养娘受气不过,禀知小姐,欲待等贾公回家,告诉他一番。月香断然不肯,说道:“当初他用钱买我,原不指望他抬举。今日贾婆虽有不到之处,却与贾公无干。你若说他,把贾公这段美情都没了。我与你命薄之人,只索忍耐为上。”

  忽一日,贾公做客回家,正撞着养娘在外汲水,面庞比前甚是黑瘦了。贾公道:“养娘,我只教你伏侍小姐,谁要你汲水?且放着水桶,另叫人来担罢。”养娘放了水桶,动了个感伤之念,不觉滴下几点泪来。贾公要盘问时,他把手拭泪,忙忙的奔进去了。贾公心中甚疑。见了老婆,问道:“石小姐和养娘没有甚事?”老婆回言:“没有。”初归之际,事体多头,也就阁过一边。又过了几日,贾公偶然到近处人家走动。回来不见老婆在房,自往厨下去寻他说话。正撞见养娘从厨下来,也没有托盘,右手拿一大碗饭,左手一只空碗,碗上顶一碟腌菜叶儿。贾公有心闪在隐处,看时,养娘走进石小姐房中去了。贾公不省得这饭是谁吃的,一些荤腥也没有。那时不往厨下,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,向门缝里张时,只见石小姐将这碟腌菜叶儿过饭。心中大怒,便与老婆闹将起来。老婆道:“荤腥尽有,我又不是不舍得与他吃。那丫头自不来担,难道要老娘送进房去不成?”贾公道:“我原说过来,石家的养娘只教他在房中,与小姐作伴。我家厨下走使的又不少,谁要他出房担饭?前日那养娘噙着两眼泪在外街汲水,我已疑心,是必家中把他难为了,只为匆忙,不曾细问得。原来你恁地无恩无义!连石小姐都怠慢。见放着许多荤菜,却教他吃白饭,是甚道理?我在家尚然如此,我出外时,可知连饭也没得与他们吃饱。我这番回来,见他们着实黑瘦了。”老婆道:“别人家丫头,那要你恁般疼他。养得白白壮壮,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么?”贾公道:“放屁!说的是什么话?你这样不通理的人,我不与你讲嘴。自明日为始,我教当直的每日另买一分肉菜供给他两口,不要在家火中算帐,省得夺了你的口食,你又不欢喜。”老婆自家觉得有些不是,口里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几句,便不言语了。从此贾公分付当直的,每日肉菜分做两分。却叫厨下丫头们,各自安排送饭。这几时好不齐整。正是:人情若比初相识,到底终无怨恨心。

  贾昌因牵挂石小姐,有一年多不出外经营。老婆却也做意修好,相忘于无言。月香在贾公家一住五年,看看长成。贾昌意思要密访个好主儿,嫁他出去了,方才放心,自家好出门做生理。这也是贾昌的心事,背地里自去勾当,晓得老婆不贤,又与他商量怎的?若是凑巧时,赔些妆奁嫁出去了,可不干净。何期姻缘不偶。内中也有缘故:但是出身低微的,贾公又怕辱莫了石知县,不肯俯就;但是略有些名目的,那个肯要百姓人家的养娘为妇?所以好事难成。贾公见姻事不就,老婆又和顺了,家中供给又立了常规,舍不得担阁生意,只教好生看待石小姐和养娘两口。又请石小姐出来,再三抚慰,连养娘都用许多好言安放。又分付老婆道:“他骨气也比你重几百分哩,你切莫慢他。若是不依我言语,我回家时,就不与你认夫妻了!”又唤当直的和厨下丫头都分付遍了,方才出门。临岐费尽叮咛语,只为当初受德深。

  却说贾昌的老婆,一向被老公在家作兴石小姐和养娘,心下好生不乐。没奈何只得由他,受了一肚子的腌人昏闷之气。一等老公出门,三日之后,就使起家主母的势来。寻个茶迟饭晏小小不是的题目,先将厨下丫头试法,连打几个巴掌,骂道:“贱人,你是我手内用钱讨的,如何恁地托大!你恃了那个小主母的势头,却不用心伏侍我?家长在家日,纵容了你。如今他出去了,少不得要还老娘的规矩。除却老娘外,那个该伏侍的?要饭吃时,等他自担,不要你们献勤。却担误老娘的差使。”骂了一回,就乘着热闹中,唤过当直的,分付将贾公派下另一分肉菜钱干折进来,不要买了。当直的不敢不依。且喜月香能甘淡薄,全不介意。

  又过了些时,忽一日,养娘担洗脸水迟了些,水已凉了。养娘不合哼了一句,那婆娘听得了,特地叫来发作道:“这水不是你担的,别人烧着汤,你便胡乱用些罢!当初在牙婆家,那个烧汤与你洗脸?”养娘耐嘴不住,便回了几句言语,道:“谁要他们担水烧汤!我又不是不曾担水过的,两只手也会烧火。下次我自担水自烧,不费厨下姐姐们力气便了!”那婆娘提醒了他当初曾担水过这句话,便骂道:“小贱人!你当先担得几桶水,便在外边做身做分,哭与家长知道,连累老娘受了百般呕气。今日老娘要讨个帐儿,你既说会担水,会烧火,把两件事都交在你身上。每日常用的水,都要你担,不许缺乏。是火,都是你烧。若是难为了柴,老娘却要计较。且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长回家时,你再啼啼哭哭告诉他便了,也不怕他赶了老娘出去!”

  月香在房中,听得贾婆发作自家的丫头,慌忙移步上前,万福谢罪,招称许多不是,叫贾婆莫怪。养娘道:“果是婢子不是了。只求看小姐面上,不要计较。”那老婆愈加忿怒,便道:“什么小姐、小姐!是小姐,不到我家来了。我是个百姓人家,不晓得小姐是什么品级,你动不动把来压老娘。老娘骨气虽轻,不受人压量的。今日要说个明白,就是小姐,也说不得费了大钱讨的。少不得老娘是个主母,贾婆也不是你叫的。”月香听得话不投机,含着眼泪,自进房去了。那婆娘分付厨中,不许叫“石小姐”,只叫他“月香”名字。又分付养娘,只在厨下专管担水,烧火,不许进月香房中。月香若要饭吃时,得他自到厨房来取。其夜,又叫丫头搬了养娘的被窝,到自己房中去。月香坐个更深,不见养娘进来,只得自己闭门而睡。又过几日,那婆娘唤月香出房,却教丫头把他的房门锁了。月香没了房,只得在外面盘旋,夜间就同养娘一铺睡。睡起时,就叫他拿东拿西,役使他起来。在他矮檐下,怎敢不低头?月香无可奈何,只得伏低伏小。那婆娘见月香随顺了,心中暗喜,蓦地开了他房门的锁,把他房中搬得一空。凡丈夫一向寄来的好绸好缎,曾做不曾做得,都迁入自己箱笼,被窝也收起了不还他。月香暗暗叫苦,不敢则声。

  忽一日,贾公书信回来,又寄许多东西与石小姐。书中嘱咐老婆:“好生看待,不久我便回来。”那婆娘把东西收起,思想道:“我把石家两个丫头作贱勾了,丈夫回来,必然厮闹。难道我惧怕老公,重新奉承他起来不成?那老亡八把这两个瘦马养着,不知作何结束!他临行之时,说道:‘若不依他言语,就不与我做夫妻了。’一定他起了什么不良之心。那月香好副嘴脸,年已长成,倘或有意留他,也不见得。那时我争风吃醋,便迟了。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。一不做,二不休,索性把他两个卖去他方,老亡八回来也只一怪,拚得厮闹一场罢了,难道又去赎他回来不成?好计,好计!”正是:

  眼孔浅时无大量,心田偏处有奸谋。

  当下,那婆娘分付当直的:“与我唤那张牙婆到来,我有话说。”不一时,当直的将张婆引到。贾婆教月香和养娘都相见了,却发付他开去。对张婆说道:“我家六年前,讨下这两个丫头,如今大的忒大了,小的又娇娇的,做不得生活,都要卖他出去,你与我快寻个主儿。”原来当先官卖之事,是李牙婆经手。此时李婆已死,官私做媒,又推张婆出尖了。张婆道:“那年纪小的,正有个好主儿在此,只怕大娘不肯。”贾婆道:“有甚不肯?”张婆道:“就是本县大尹老爷复姓钟离,名义,寿春人氏,亲生一位小姐,许配德安县高大尹的长公子,在任上行聘的,不日就要来娶亲了。本县嫁装都已备得十全,只是缺少一个随嫁的养娘。昨日大尹老爷唤老媳妇当官分付过了,老媳妇正没处寻。宅上这位小娘子,正中其选。只是异乡之人,怕大娘不舍得与他。”贾婆想道:“我正要寻个远方的主顾,来得正好。况且知县相公要了人去,丈夫回来,料也不敢则声。”便道:“做官府家的陪嫁,胜似在我家十倍,我有什么不舍得,只是不要亏了我的原价便好。”张婆道:“原价许多?”贾婆道:“下来岁时,就是五十两讨的,如今饭钱又算一主在身上了。”张婆道:“吃的饭是算不得帐。这五十两银子在老媳妇身上。”贾婆道:“那一个老丫头,也替我觅个人家便好。他两个是一伙儿来的,去了一个,那一个也养不住了。况且年纪一二十之外,又是要老公的时候,留他甚么!”张婆道:“那个要多少身价?”贾婆道:“原是三十两银子讨的。”牙婆道:“粗货儿,直不得这许多。若是减得一半,老媳妇到有个外甥在身边,三十岁了,老媳妇原许下与他娶一房妻小的,因手头不宽展,捱下去,这到是雌雄一对儿。”贾婆道:“既是你的外甥,便让你五两银子。”张婆道:“连这小娘子的媒礼在内,让我十两罢。”贾婆道:“也不为大事,你且说合起来。”张婆道:“老媳妇如今先去回复知县相公。若讲得成时,一手交钱,一手就要交货的。”贾婆道:“你今晚还来不?”张婆道:“今晚还要与外甥商量,来不及了。明日早来回话,多分两个都要成的。”说罢别去。不在话下。

  却说大尹钟离义,到任有一年零三个月了。前任马公,是顶那石大尹的缺。马公升任去后,钟离义又是顶马公的缺。钟离大尹与德安高大尹原是个同乡。高大尹生下二子,长曰高登,年十八岁;次曰高升,年十六岁。这高登便是钟离公的女婿。原来钟离公未曾有子,止生此女,小字瑞枝,年方一十七岁,选定本年十月望日出嫁。此时九月下旬,吉期将近。钟离公分付张婆,急切要寻个陪嫁。张婆得了贾家这头门路,就去回复大尹。大尹道:“若是人物好时,就是五十两也不多。明日库上来领价,晚上就要过门的。”张婆道:“领相公钧旨。”当晚回家与外甥赵二商议,有这相应的亲事,要与他完婚,赵二先欢喜了一夜。次早,赵二便去整理衣褶,准备做新郎。张婆在家中,先凑足了二十两身价,随即到县取知县相公钧帖,到库上兑了五十两银子。来到贾家,把这两项银子交付与贾婆,分疏得明明白白。贾婆都收下了。少顷,县中差两名皂隶,两个轿夫,抬着一顶小轿,到贾家门首停下。贾家初时都不通月香晓得,临期竟打发他上轿。月香正不知教他那里去,和养娘两个,叫天叫地,放声大哭。贾婆不管三七二十一,和张婆两个,你一推,我一掇,掇他出了大门。张婆方才说明:“小娘子不要啼哭了!你家主母将你卖与本县知县相公处,做小姐的陪嫁。此去好不富贵。官府衙门不是耍处,事到其间,哭也无益!”月香只得收泪,上轿而去。轿夫抬进后堂,月香见了钟离公,还只万福。张婆在旁道:“这就是老爷了,须下个大礼。”月香只得磕头,立起身来,不觉泪珠满面。张婆教他拭干了泪眼,引入私衙,见了夫人和瑞枝小姐。问其小名,对以“月香”。夫人道:“好个‘月香’二字!不必更改,就发他伏侍小姐。”钟离公厚赏张婆,不在话下。可怜宦室娇香女,权作闺中使令人。

  张婆出衙,已是酉牌时分。再到贾家,只见那养娘正思想小姐,在厨下痛哭。贾婆对他说道:“我今把你嫁与张妈妈的外甥,一夫一妇,比月香到胜几分,莫要悲伤了!”张婆也劝慰了一番。赵二在混堂内洗了个净浴,打扮得帽儿光光,衣衫簇簇,自家提了一灯笼前来接亲。张婆就教养娘拜别了贾婆,那养娘原是个大脚,张婆扶着步行到家,与外甥成亲。

  话休絮烦。再说月香小姐,自那日进了钟离相公衙内,次日,夫人分付新来婢子,将中堂打扫。月香领命,携帚而去。钟离公梳洗已毕,打点早衙理事,步出中堂。只见新来婢子呆呆的把着一把扫帚,立于庭中。钟离公暗暗称怪,悄地上前看时,原来庭中有一个土穴,月香对了那穴,汪汪流泪。钟离公不解其故,走入中堂,唤月香上来,问其缘故。月香愈加哀泣,口称不敢。钟离公再三诘问,月香方才收泪而言道:“贱妾幼时,父亲曾于此地教妾蹴球为戏,误落球于此穴。父亲问妾道:‘你可有计较,使球自出于穴,不须拾耳?’贱妾答云:‘有计。’即遣养娘取水灌之,水满球浮,自出穴外。父亲谓妾聪明,不胜之喜。今虽年久,尚然记忆。睹物伤情,不觉哀泣。愿相公俯赐矜怜,勿加罪责。”钟离公大惊道:“汝父姓甚名谁?你幼时如何得到此地?须细细说与我知。”月香道:“妾父姓石,名璧,六年前在此作县尹。只为天火烧仓,朝廷将父革职,勒令倍偿,父亲病郁而死,有司将妾和养娘官卖到本县贾公家。贾公向被冤系,感我父活命之恩,故将贱妾甚相看待,抚养至今。因贾公出外为商,其妻不能相容,将妾转卖于此。只此实情,并无欺隐。”今朝诉出衷肠事,铁石人知也泪垂。

  钟离公听罢,正是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:“我与石壁一般是个县尹,他只为遭时不幸,遇了天灾,亲生女儿就沦于下践。我若不闻不见,到也罢了。天教他到我衙里,我若不扶持他,同官体面何存?石公在九泉之下,以我为何如人!”当下请夫人上堂,就把月香的来历细细叙明。夫人道:“似这等说,他也是个县令之女,岂可贱婢相看。目今女孩儿嫁期又逼,相公何以处之?”钟离公道:“今后不要月香服役,可与女孩儿姊妹相称。下官自有处置。”即时修书一封,差人送到亲家高大尹处。高大尹拆书观看,原来是求宽嫁娶之期。书上写道:“婚男嫁女,虽父母之心,舍己成人,乃高明之事。近因小女出阁,预置媵婢月香。见其颜色端丽,举止安详,心窃异之。细访来历,乃知即两任前石县令之女。石公廉吏,因仓火失官丧躯,女亦官卖,转展售于寒家。同官之女,犹吾女也。此女年已及笄,不惟不可屈为媵婢,且不可使吾女先此女而嫁。仆今急为此女择婿,将以小女薄奁嫁之。令郎姻期,少待改卜,特此拜恳,伏惟请谅。钟离义顿首。”

  高大尹看了道:“原来如此!此长者之事,吾奈何使钟离公独擅其美!”即时回书云:“鸾凤之配,虽有佳期;狐兔之悲,岂无同志。在亲翁既以同官之女为女,在不佞宁不以亲翁之心为心?三复示言,令人悲恻。此女廉吏血胤,无惭阀阅。愿亲家即赐为儿妇,以践始期。令爱别选高门,庶几两便。昔蘧伯玉耻独为君子,仆今者愿分亲翁之谊。高原顿首。”

  使者将回书呈与钟离公看了。钟离公道:“高亲家愿娶孤女,虽然义举。但吾女他儿久已聘定,岂可更改?还是从容待我嫁了石家小姐,然后另备妆奁,以完吾女之事。”当下又写书一封,差人再达高亲家。高公开书读道:“娶无依之女,虽属高情;更已定之婚,终乖正道。小女与令郎,久谐风卜,准拟鸾鸣。在令郎停妻而娶妻,已违古礼,使小女舍婿而求婿,难免人非。请君三思,必从前议。义惶恐再拜。”

  高公读毕,叹道:“我一时思之不熟。今闻钟离公之言,惭愧无地。我如今有个两尽之道,使钟离公得行其志,而吾亦同享其名。万世而下,以为美谈。”即时复书云:“以女易女,仆之慕谊虽殷。停妻娶妻,君之引礼甚正。仆之次男高升,年方十七,尚未缔姻。令爱归我长儿,石女属我次子。佳儿佳妇,两对良姻。一死一生,千秋高谊。妆奁不须求备,时日且喜和同。伏冀俯从,不须改卜。原惶恐再拜。”钟离公得书,大喜道:“如此处分,方为双美。高公义气,真不愧古人,吾当拜其下风矣。”

  当下,即与夫人说知,将一副妆奁剖为两分,衣服首饰,稍稍增添。二女一般,并无厚薄。到十月望前两日,高公安排两乘花细轿,笙箫鼓吹,迎接两位新人。钟离公先发了嫁妆去后,随唤出瑞枝、月香两个女儿,教夫人分付他为妇之道。二女拜别而行。月香感念钟离公夫妇恩德,十分难舍,号哭上轿。一路趱行,自不必说。到了县中,恰好凑着吉日良时,两对小夫妻,如花如锦,拜堂合卺。高公夫妇欢喜无限。正是:

  百年好事从今定,一对姻缘天上来。

  再说钟离公,嫁女三日之后,夜间忽得一梦:梦见一位官人,幞头象简,立于面前,说道:“吾乃月香之父石璧是也。生前为此县大尹,因仓粮失火,赔偿无措,郁郁而亡。上帝察其清廉,悯其无罪,敕封吾为本县城隍之神。月香吾之爱女,蒙君高谊,拔之泥中,成其美眷,此乃阴德之事。吾已奏闻上帝。君命中本无子嗣,上帝以公行善,赐公一子,昌大其门。君当致身高位,安享遐龄。邻县高公与君同心,愿娶孤女,上帝嘉悦,亦赐二子高官厚禄,以酬其德。君当传与世人广行方便,切不可凌弱暴寡,利己损人。天道昭昭,纤毫洞察!”说罢,再拜。钟离公答拜起身,忽然踏了衣服前幅,跌上一交,猛然惊醒,乃是一梦。即时说与夫人知道,夫人亦嗟呀不已。待等天明,钟离公打轿到城隍庙中焚香作礼,捐出俸资百两,命道士重新庙宇,将此事勒碑,广谕众人。又将此梦备细写书报与高公知道。高公把书与两个儿子看了,各各惊讶。钟离夫人年过四十,忽然得孕生子,取名天赐。后来钟离义归宋,仕至龙图阁大学士,寿享九旬。子天赐,为大宋状元。高登、高升俱仕宋朝,官至卿宰。此是后话。

  且说贾昌在客中,不久回来,不见了月香小姐和那养娘。询知其故,与婆娘大闹几场。后来知得钟离相公将月香为女,一同小姐嫁与高门。贾昌无处用情,把银二十两,要赎养娘送还石小姐。那赵二恩爱夫妻,不忍分拆,情愿做一对投靠,张婆也禁他不住。贾昌领了赵二夫妻,直到德安县。禀知大尹高公,高公问了备细,进衙又问媳妇月香,所言相同。遂将赵二夫妻收留,以金帛厚酬贾昌,贾昌不受而归。从此贾昌恼恨老婆无义,立誓不与他相处。另招一婢,生下两男。此亦作善之报也!后人有诗叹云:

  人家嫁娶择高门,谁肯周全孤女婚?
  试看两公阴德报,皇天不负好心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