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老仆义愤成家
狗儿马儿尚且知道眷恋主人,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呢?做奴仆的,一日认了主,那情分就像父子,名分如同君臣。主人若是虐待奴仆不合道义,奴仆若是欺瞒主人有违伦常。能做个忠义的仆人,才是良民,无论主家兴衰都不改其志,这样的故事值得记在史册上代代传颂。
话说唐玄宗年间,有个读书人叫萧颖士,字茂挺,兰陵人士。这孩子打小就聪明绝顶,三教九流的学问没有不精通的,诸子百家的典籍都烂熟于心。上知天文下晓地理,简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。真真是满腹经纶,文章千古。才十九岁就高中进士,名动京城,是个学贯古今的才子。他家里有个老仆人叫杜亮,从萧颖士还是个垂髫小儿时,就在书房里伺候。但凡主子使唤,他都是拼了命去办,赴汤蹈火在所不辞,自己身边连半文私房钱都不留。陪着少爷读书时,不用吩咐,自己就想方设法备好点心茶水。有时煮一壶清茶助他文思,有时温一杯薄酒解他疲乏。整夜整夜地伺候到天亮,连个盹都不打。要是看见少爷读到精彩处,他在旁边也跟着眉开眼笑。
这萧颖士样样都好,件件都强,唯独有两个毛病。您猜是哪两样?头一件是恃才傲物,眼里没人。刚当上官就敢顶撞当朝宰相。要是遇上个宽宏大量的主儿倒也罢了,偏生撞上的是头号嫉贤妒能的李林甫。这李林甫外号叫李猫儿,暗地里不知害了多少大臣,是个杀人不见血的活阎王。萧颖士去惹他,哪能讨得了好?人家略施小计,差点要了他的命。多亏座师出面周旋,才只削了官职,回家赋闲。第二件是脾气火爆,跟团烈火似的。一句话不投机就暴跳如雷,太阳穴青筋直蹦。家里仆人稍有差池,上去就是一顿揍。他打人的路数还跟别人不一样——别人责罚家奴,总要论过错大小,取板子来按数责打,或十下或二十下,总有个分寸。偏这萧颖士不管事情轻重,稍不顺心就破口大骂,也不用板子,更不让人代劳,自己蹦起来揪住衣领就掼在地上,随手抄起家伙没头没脑乱打。任谁来说情都不管用,非打到出气不可。要是还不解恨,还得咬上几口才罢休。就因这般凶悍,仆人们吓得四散奔逃,最后就剩个杜亮。
按说家里就剩这么个独苗仆人,凡事该将就些才是。可这位爷天生就是火爆性子,使惯了威风,打顺了手,半点不改往日做派。原先仆人多时,还能这个打完打那个。如今只剩杜亮一个,反倒打得更勤了。要说杜亮遇上这么个不讲理的主子,也该学别人逃之夭夭,偏他寸步不离,甘愿挨打。常常被打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流,却从无半句怨言。挨完打整理好衣衫,忍着疼照样在跟前伺候。列位看官,照这么说,杜亮这样的仆人莫说千里挑一,就是走遍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。那萧颖士也不是个糊涂人,人家是金榜题名的进士,朝廷命官,读遍诗书的才子,难道真不知好歹,只会蛮打,半点仁慈之心都没有?诸位有所不知,老话说得好:江山易改本性难移。萧颖士平日其实挺喜欢杜亮小心勤快,每次打完都懊悔不迭:"这老仆跟了我这么多年,从无大错,我怎么总下这般狠手?往后万万不可!"可等到脾气上来,拳头腿脚又不听使唤地往杜亮身上招呼。这事也不能全怪萧颖士性子急——谁让杜亮一听见主子呵斥,就像小鬼撞见钟馗似的,"扑通"就跪倒在地?萧颖士本就好打人,见他摆出这副挨打架势,自然要成全几下。
杜亮有个堂兄弟叫杜明,就住在萧家隔壁。每次看到杜亮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样子,杜明心里就憋着一股气。这天他实在忍不住,拉着杜亮劝道:"咱们做下人的,都是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,才来给人家当奴才。图什么?不就图个温饱,盼着主子哪天飞黄腾达了,能跟着沾点光,攒点小钱安度晚年吗?"
杜明越说越激动,拍着大腿道:"可老哥你跟着这个穷酸书生,起早贪黑地伺候,换来的不是打就是骂。他家那么多下人都跑光了,你怎么还死心眼儿?就凭老哥你这机灵劲儿,要是去大户人家当差,吃香喝辣不说,光是跑腿传话的赏钱就够你攒家底了。衙门里那些差役见了你,还不得点头哈腰地叫'某大叔'?"
杜亮擦着脸上的淤青,苦笑道:"这些道理我哪能不懂?要是想走,早八百年就走了。老话说得好,良禽择木而栖。我主人就是脾气暴了点,可这满天下,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了。"
"呸!"杜明急得直跺脚,"那些达官贵人哪个不比他强?"
"他们啊,"杜亮眼睛突然亮起来,"除了官位和银子,还有什么?我主人提笔就能写万言文章,那才叫真本事!"说着说着,他脸上挨打的伤似乎都不疼了,眼里闪着光。
杜明听得直拍脑门:"老哥你莫不是被打傻了?才学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?咱们做下人的,吃饱穿暖才是正经!"
"金银都是身外之物。"杜亮摸着怀里揣的书稿,像摸着宝贝似的,"我这条命啊,就是为主人这身才学生的。"
后来杜亮被打得吐血卧床,萧颖士这才慌了神,亲自煎药伺候。可等杜亮咽了气,这书生才真正明白过来——满屋子转悠着找那个永远回不来的仆人,读书读到一半还会对着空气说话。有天他翻出杜亮当年拒绝杜明劝说的旧事,突然喷出一口鲜血,哭喊着:"杜亮啊杜亮,我读了一辈子书,到头来最懂我的竟是个仆人!"
这主仆二人最后葬在了一处。要我说啊,杜亮这份忠心确实难得,就是太死心眼了。各位别急,我这儿还有个更绝的仆人故事,那才叫精彩——有个仆人不但帮守寡的主母撑起偌大家业,还给小主人娶媳妇、送小姐出嫁,自己却连一个铜板都没留下。这样的忠仆,那才叫真豪杰!
话说这段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?正是咱们大明朝嘉靖爷在位那会儿,浙江严州府淳安县外有个锦沙村。村里住着徐家三兄弟:老大徐言、老二徐召各有一个儿子,老三徐哲娶妻颜氏,生了两个儿子三个闺女。这三兄弟守着老爹临终嘱咐,同吃一锅饭,合力种庄稼,好不容易攒下一头耕牛、一匹驮马,还养着个五十多岁的老仆阿寄——这阿寄打小在村里长大,早年爹娘去世没钱安葬,才卖身到徐家。他为人老实勤快,天不亮就下地,星星出来才歇息,徐老爷子在世时最倚重他。
可等到徐言兄弟当家,嫌这老仆年纪大不中用。偏生阿寄不识相,见两位少爷行事不妥就要唠叨。老三徐哲还能听进几句,那徐言、徐召却是爆竹脾气,非但骂他多管闲事,急了还抡拳头解气。阿寄老伴劝他:"黄土埋半截的人了,遇事装聋作哑不好么?如今是年轻人的世道,由着他们折腾罢!"老仆搓着粗糙的手掌叹气:"老主人待我恩重..."老婆子抹着眼泪打断:"劝也劝了,往后可别再讨打了。"自此阿寄果真闭紧了嘴,倒少受许多窝囊气,正应了那句老话:闭口藏舌,平安是福。
谁知好景不长,秋收刚过,徐哲突然染上伤寒,不出七日竟撒手人寰。颜氏带着五个孩子哭得死去活来,刚办完丧事不出两月,徐言就拉着徐召嘀咕:"老三留下两男三女,将来分家产岂不比我们多占一份?如今这窝小崽子白吃白喝,等他们长大婚嫁,咱们反倒要倒贴!不如趁早分家..."徐召早存着这心思,拍着大腿附和:"爹临终那些话,还能比圣旨管用?"两人连夜把田产做了手脚,专挑薄地赖房分给侄儿。
分牲口时徐召眼珠一转:"阿寄老两口干不动活,死了还得赔棺材,不如连人带牛马分作三份,把老仆塞给三房!"次日他们摆酒请来乡邻,七岁的福儿和五岁的寿儿懵懂跟着母亲出来。徐言抖出分家文书说得冠冕堂皇:"趁早分清楚,省得日后孩子们争执。"颜氏搂着孩子哭求:"我一个寡妇带着幼子,求伯伯们再帮衬几年..."徐召却塞过笔墨:"阿寄老当益壮,抵得上壮劳力呢!"众乡邻明知不公,谁肯得罪人?纷纷画押了事。窗外西风卷着枯叶打转,颜氏的哭声混着劝酒声,飘散在初冬的寒风里。
话说那天一大早,阿寄就被支使得团团转,又是买这个又是请那个,也不知道家里要搞什么名堂。他去南村请亲戚回来,刚走到家门口,就被自家婆娘一把拽到墙角。那婆子怕他多嘴,压低声音说:"今儿个大官人分家产呢,你可别多管闲事,免得讨人嫌。"
阿寄一听这话,急得直跺脚:"老主人生前千叮万嘱不能分家,如今三官人刚走,就要撇下孤儿寡母,这日子叫他们怎么过?我要是不说话,还有谁肯替他们出头?"说着就要往堂屋里冲。
他老婆死死拽住他袖子:"清官难断家务事,刚才那么多亲戚邻居都没吱声。你不过是个老仆人,又不是族里长辈,凭什么做主?"
"理是这么个理,"阿寄梗着脖子,"可要是分得不公道,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讨个说法!"他突然想起什么,压低声音问:"可知道把我分到哪房了?"
"这倒没听说。"
阿寄蹑手蹑脚蹭到堂屋门口,见众人正喝酒喝得热闹,不好贸然开口。隔壁邻居瞧见他,扯着嗓子说:"老徐啊,你分到三房啦。那屋里就剩个寡妇带娃,可得好好帮衬。"
阿寄嘴上应着"老了不中用了",心里却跟明镜似的:"敢情是嫌我老废物,想甩包袱呢!我偏要争这口气,干出个名堂来叫他们瞧瞧!"
他转身就往后院走,老远就听见颜氏在屋里哭得伤心:"原指望能白头到老,谁成想半路撇下我们娘几个......如今大伯们翻脸不认人,这日子可怎么过啊!"哭声里夹着埋怨,"分田产尽是暗箱操作,耕牛骏马都被挑走了,倒塞给我两个老牲口,反倒要贴饲料钱......"
阿寄"哗啦"掀开门帘:"三娘嫌老奴不如牛马得力么?"把颜氏吓得一哆嗦。见她抹着眼泪发愣,老头子挺直腰板说:"牛马一年到头不过挣几两银子,还要专人伺候。老奴虽说上了年纪,可腿脚利索,吃得起苦。这些年虽没经过商,门道还是懂的。三娘不如凑些本钱,让老奴出去闯闯,保准比养牲口强十倍!"
颜氏将信将疑:"您这把年纪......"
"三娘别看我头发白,起得比后生还早呢!"阿寄拍着胸脯,"您把田产租出去收粮,平日带着姑娘们做点针线,本金留着生利。过不了几年,准能翻身!"
颜氏眼睛渐渐亮起来:"您打算做什么营生?"
"本钱多就做大,本钱少就做小。得到外边见机行事,现在哪说得准?"见主母点头,阿寄立刻把分家的物件清点妥当,一件件搬进三房屋里。
第二天天没亮,徐言就喊来工匠砌墙,硬生生把宅院隔成两半。颜氏这边正收拾家当,那边悄悄让阿寄变卖首饰,凑了十二两银子。她把钱袋递过去时手都在抖:"这是一家子的命根子,不敢指望大富大贵,但求......"话没说完就掉了泪。
阿寄把银子贴身藏好:"三娘放心,老奴心里有数。"转身回屋就翻箱倒柜收拾行李。他老婆这才知道老头子要出门做生意,急得直拍大腿:"你连算盘都不会打,这不是坑人吗?快把银子还回去!"
"妇道人家懂什么!"阿寄把旧衣裳捆成包袱,又缝了个干粮袋,第二天赶集买了雨伞麻鞋。临行前去大房二房打招呼,徐言他们憋着笑说:"记得带土仪回来啊。"
颜氏送到门口,眼泪汪汪再三嘱咐。阿寄重重点头,把包袱往肩上一甩,麻鞋踏着晨露就上了路。日头刚爬上屋檐,那背影已经消失在村口的杨柳烟里了。
话说徐言、徐召两兄弟,等阿寄前脚刚走远,就忍不住捂着嘴笑开了。徐言拍着大腿道:"三娘子可真够糊涂的,手上有银子做生意,不找咱们商量,反倒听信阿寄那个老奴才的话。那老东西打小在咱们家长大,哪会做什么买卖?八成是哄骗寡妇的钱财,自己逍遥快活去了。这银子啊,准得打水漂!"
徐召啐了口唾沫,接茬道:"就是!当初没分家时藏着掖着,如今刚分了家,就让阿寄拿去做买卖。三娘子嫁过来时又没什么嫁妆,这银子肯定是老爷子在世时,老三偷偷克扣下来的私房钱。"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,"不过咱们要是说破这事,倒显得咱们眼红似的。"
"等着瞧吧!"徐言阴恻恻地笑道,"等阿寄赔得精光回来,看咱们怎么笑话他们!"这哥俩就像站在云端看人打架,就等着看谁输谁赢呢。可老话说得好,路远了才知道马的脚力,日子久了才看得出人心。
再说阿寄离了家,一路上都在琢磨该做什么买卖好。走到半道突然一拍脑门:"听说贩漆这行当利润不小,而且产地离得近,不如去试试!"主意一定,他直奔庆云山去了。原来这山里有个专门收漆的牙行,阿寄就在行里住下。可来贩漆的客商实在太多,都得排队等着收货。
阿寄蹲在门槛上盘算:"这么干等着,既耽误工夫又白费盘缠。"眼珠一转,瞅准机会把牙行主人拉到村口小酒馆,连敬了三杯酒,赔着笑脸说:"小本买卖经不起折腾,还求您看在同乡份上,想法子先给我备货。下回再来,定当重谢!"也是赶巧,这牙人是个贪杯的,三杯黄汤下肚就松了口,当晚就悄悄把各村的生漆凑齐了。为防别的客商闹意见,还特意把货存在邻居家。第二天鸡还没叫,阿寄就带着货上路了。
这头一桩买卖就顺风顺水,阿寄乐得合不拢嘴。雇人把漆挑到新安江口,他又琢磨:"杭州离得近,怕是卖不上价。"干脆包了条船直奔苏州。正赶上苏州缺漆,他的货一到就被抢购一空,三天不到全卖完了,收的都是现银,一文钱赊账都没有。除去本钱开销,足足赚了对半利。阿寄暗地里谢天谢地,正要收拾行李回家,转念一想:"空船回去太亏,不如再贩些别的货。"
打听到枫桥的籼米价钱正便宜,他立刻买了六十多担。运到杭州时,正逢当地大旱月余,米价飞涨。这一船米又赶上好时候,每担多赚二钱银子,又捞了十多两外快。阿寄喜滋滋地自言自语:"看来是三娘子福气到了。"忽然想起:"既然来了,何不打听打听漆价?"这一问可不得了,杭州漆价比苏州还高——原来贩漆的都嫌杭州路近利薄,全往远处跑,反倒让杭州时常缺货。俗话说物以稀为贵,这价钱自然就上去了。
阿寄连夜赶回庆云山,给牙人捎了些土产,又请了三杯酒。那牙人得了好处,跟前次一样悄悄给他备齐了货。运到杭州没几天又卖光了,算下来比头回赚得还多。跟牙行结清账目后,阿寄盘算着:"出来好些日子,三娘子该着急了,得先回去报个信。"转念又想到:"横竖收漆要等两天,不如先付定金让牙人准备着,我回家看看再来。"
这边颜氏自从阿寄出门,整天提心吊胆,生怕血本无归。偏生徐言兄弟俩还在背后说风凉话,听得她心里更乱。这天正闷坐房里,忽然两个儿子嚷嚷着冲进来:"阿寄回来啦!"颜氏慌忙迎出去,心口扑通扑通直跳,生怕听到坏消息。
阿寄规规矩矩行了个礼,还没开口,颜氏就急着问:"生意做得怎样?可赚了钱?"阿寄不紧不慢地拱手道:"托老天爷保佑,沾三娘子的福气,贩漆赚了五六倍利钱。"把经过一五一十说了,最后道:"怕您惦记,特意回来报个信。银子都留在山里收漆了,明儿一早就得回去。"
全家人听了欢天喜地。阿寄歇了一晚,天蒙蒙亮又往庆云山去了。这正是:头回做生意就连赚两笔,初出茅庐就立下头功。
话说那天晚上,徐言、徐召两兄弟在邻居家喝社酒喝得烂醉,所以阿寄回家时他们全然不知。第二天一早,哥俩晃晃悠悠地过来,打着酒嗝问道:"阿寄这趟买卖回来,赚了多少银子啊?"
颜氏正在院里晒衣裳,闻言停下手中活计:"正要跟两位伯伯说呢,他这趟贩漆生意,竟赚了五六倍的利钱。"
徐言一拍大腿,眼睛瞪得溜圆:"哎哟喂!照这么个赚法,不出几年可不就成财主了?"颜氏把衣裳抖开,轻声道:"伯伯说笑了,能糊口就知足了。"
这时徐召突然把脸一沉:"这老东西现在哪儿呢?出去这么久,回来也不来请安?眼里还有没有规矩了!"他手指头把桌子敲得咚咚响。
"今儿个天没亮就又出门了。"颜氏话音未落,徐召就跳起来:"怎么走得这么急?"徐言眯着眼睛接茬道:"那些银子你可亲眼点过数?"
"他说都留在行家进货了,没带回来。"颜氏话音还没落地,徐言就恻恻地笑起来:"我还当银钱都到手了呢,敢情是画饼充饥啊!买卖人讲究现钱现货,哪有自己回家倒把银子留给外人的道理?"他凑近颜氏,"要我说啊,准是连本钱都赔光了,编瞎话哄你呢!"
徐召也接茬道:"三弟妹啊,照理说你们房里的事我们不该多嘴。可你一个妇道人家哪懂外面门道?有银子就该跟我们商量置办田产才是正经。阿寄懂什么买卖?这银子不是你的嫁妆就是三弟的积蓄,又不是大风刮来的,怎能由着他胡闹!"
这哥俩一唱一和,说得颜氏心里七上八下。方才的欢喜劲儿全没了,只剩满肚子愁闷。她低头搓着衣角,指甲都掐进了掌心里。
再说阿寄这头。老管家紧赶慢赶到庆云山,行家早把货物备齐了。这回他灵机一动,没在苏杭发卖,直奔兴化去,利润竟比往常还高三成。卖完货正巧听说当地米价便宜,想起杭州正在闹饥荒,上次贩米的客商都赚了钱。他眼珠一转,当即装了一船米运到杭州,果然卖了好价钱,连船钱都赚回来了。
再回山里收漆时,他已是阔绰的大客商了。主人家端茶递水,恨不得把他供起来。一来是颜氏时来运转,二来也亏得阿寄精明,几趟买卖下来竟攒下两千多两银子。眼看到了年关,老管家摸着怀里的银票琢磨:"我个老头子带着这么多钱财,万一有个闪失可不得了。再说年根底下,主母必定盼着呢。"
当下把银子裹得严严实实,雇了船马日夜兼程。这一路他白天赶路,天黑就住店,连睡觉都抱着钱袋子。远远望见家门时,老管家悬着的心才放下来。
徐婆子见当家的回来,忙不迭去报信。颜氏正在佛前上香,闻言手一抖,香灰落在裙子上。她又是欢喜又是担忧——喜的是老管家平安归来,怕的是不知买卖盈亏。想起上次被大伯小叔奚落的情景,她提着裙子就往外跑,差点被门槛绊倒。
看见院里堆着大包小裹,颜氏心里先踏实了一半,到底忍不住问:"这回生意......银子......"阿寄作了个揖:"主母别急。"说着让老婆子关紧大门,把行李都搬进内室,当着颜氏的面一包一包解开。
白花花的银子摊了满桌,颜氏手都在发抖,连忙开箱收捡。等听完老管家讲述,她想起徐言兄弟那日的嘴脸,故意不提这茬,只连声道:"全亏了您老,快去歇着吧。"又叮嘱:"要是大伯他们来问,可别说实话。"
阿寄刚点头应下,外头就响起砸门声。徐言兄弟听说阿寄回来,鞋都没穿好就跑来打探。老管家上前作揖,徐言劈头就问:"听说你买卖红火,这回赚了多少啊?"
"托二位官人的福,除去本钱路费,净赚四五十两。"阿寄垂着手回答。徐召立刻嚷起来:"咦?上回不是说五六倍利吗?怎么跑了这些日子反倒少了?"徐言摆摆手:"赚多赚少另说,银子带回来了吗?"
"都交给三娘了。"阿寄话音刚落,兄弟俩扭头就走,连个招呼都不打。
后来阿寄和颜氏商量置办田产,暗中托人打听。说来也怪,这世上往往老子攒下金山银山,偏生养个败家儿子。锦沙村有个晏大户,家财万贯,给独子取名世保,指望他守住家业。谁知这小子吃喝嫖赌,活活气死了老爹。村里人给他改名叫"献世保",意思是专程来世上献丑的。
这献世保跟着帮狐朋狗友挥霍,把现钱败光后开始卖田产。起初还零碎着卖,后来嫌麻烦,干脆要一次卖一千亩,开价三千多两,还得现银交易。村里虽有几个富户,一时也凑不出这么多银子。眼看到了年关,献世保手头越发紧巴,情愿搭上庄院只要半价。
阿寄偶然听说这事,赶紧找中人要了地契来看。生怕被人抢先,当即约定次日成交。那献世保平日整天不着家,这天却像钉在门槛上似的,眼巴巴等着中人带买主上门。
话说这阿寄啊,可真是个明白人。他早摸透了那献世保的性子,知道这人最爱吃吃喝喝。天还没大亮呢,就赶着去集市上买了上好的酒菜,又专门请了个厨子来张罗。忙活完这些,他搓着手去找颜氏,压低声音说:"三娘啊,今儿这事可不比寻常。您是个妇道人家,两位小少爷又年纪小,老奴我到底是个下人,只能在边上帮衬着说话,不好跟人家平起平坐地谈买卖。依我看,得请隔壁那两位爷们过来做个见证才妥当。"
颜氏正给孩子们整理衣裳,闻言点点头:"你说得在理,这就过去请吧。"
阿寄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徐言家门口,正巧碰上这兄弟俩在屋檐下嘀嘀咕咕。他上前作了个揖:"二位爷,今儿个三娘要置办几亩田地,特意请您二位过去帮着掌掌眼呢!"
徐言、徐召嘴上应着"好好好",心里却直犯嘀咕:这颜氏怎么不先找我们商量?倒让个老奴才出面张罗。等买卖都快成了才来打招呼,算怎么回事?徐言撇着嘴道:"买地?这村里哪还有什么零散田地可买?"徐召眯着眼冷笑:"急什么,待会儿不就知道了?"
兄弟俩搬了凳子坐在门口,眼巴巴等到日头快爬到头顶,才看见献世保带着几个中间人,后头跟着两个小厮捧着文书匣子,一路嘻嘻哈哈朝隔壁走去。徐言兄弟看得眼都直了,徐召手里的茶碗差点摔在地上:"乖乖!听说献世保要卖一千亩地,实价三千多两银子呢!颜氏哪来这么多钱?莫非......"话没说完,两人赶紧跟了进去。
屋里头,阿寄正跟献世保说得热闹。见人齐了,阿寄上前一步:"晏官人,昨儿个咱们可都说定了,价钱一分不少您的。您可不能再变卦啊!"献世保拍着胸脯嚷嚷:"大丈夫说话算话!要是反悔,我他娘的不是人养的!"
笔墨纸砚早就在桌上备得齐齐整整。献世保抓起笔龙飞凤舞写了契书,还主动说:"要不先画个花押?省得你们不放心。"阿寄笑着点头:"那敢情好!"
徐言兄弟凑过去一看契书,白纸黑字写着一千亩良田带庄院,实价一千五百两。两人惊得舌头吐出来老长,半天缩不回去,心里直打鼓:这阿寄做买卖再能赚钱,也攒不下这么多啊?该不会是去打劫了?还是挖着藏宝了?
等中间人都画完押,阿寄收好契书交给颜氏。早有准备的天平砝码往桌上一摆,颜氏取出银子来兑——嚯!全是成色上等的官银,雪白的粉块,亮闪闪的细丝。徐言兄弟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,喉咙里跟火烧似的,恨不得扑上去抢。酒席吃到三更天才散,那兄弟俩回家的路上还一步三回头。
第二天阿寄又给颜氏出主意:"那庄子宽敞,不如搬过去住?收租管粮也方便。"颜氏早受够了徐言兄弟的白眼,巴不得搬远些。择了正月初六的好日子,热热闹闹迁了新居。阿寄还请了先生来教徐宽、徐宏读书,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。村里人听说颜氏买下千亩良田,都传她挖着银窖了,连茅坑都是银子打的,个个赶着来巴结。
阿寄安顿好家里,又出门做生意去了。这回不单贩漆,什么赚钱做什么。家里收的粮食他也倒腾出去卖。不出十年,徐家富得流油,献世保的田产全归了徐家。门前车马不断,雇的伙计都有上百号人,好不风光!
颜氏三个闺女都嫁了富户,徐宽、徐宏也成了亲。所有嫁妆聘礼都是阿寄张罗,没让颜氏操半点心。后来见田产多了差役重,他又给两个小主人捐了监生,免去不少杂税。
这老管家八十岁那年病倒了。颜氏要请大夫,他摆摆手:"活到八十够本啦,别浪费银子。"临终前把颜氏母子叫到床前,从枕头底下摸出两张文书:"老奴把家产都平分好了,免得日后兄弟争执。"正说着忽然想起什么,颤巍巍要见徐言兄弟。那俩兄弟开始还骂骂咧咧不肯来,最后还是徐宏亲自去请才勉强露面。老管家望着他们点点头,安详地闭上了眼。颜氏母子哭成了泪人,下人们也抹眼泪,只有徐言兄弟脸上藏不住喜色。
这阿寄一辈子啊,就像春蚕吐丝,吐尽了最后一根;又像蜜蜂酿蜜,甜头都留给了别人。
颜氏母子抱头痛哭了好一阵子,这才擦干眼泪出去张罗丧事。徐言和徐召两个兄弟瞅见那棺材厚实,寿衣齐整,一把将徐宽兄弟拉到墙角,徐言撇着嘴道:"不过是个老仆人,随便打发就得了。这般风光大葬,倒比当年老太爷和你们父亲下葬时还体面!"
徐宽搓着衣角低声道:"咱家这份家业全靠阿寄叔操持,若亏待了他,良心过不去。"徐召突然压低声音笑起来:"三娘啊,依我看你这大儿子白长年纪,还是个榆木脑袋!这是你们娘俩命里该有的福分,难不成真靠个下人挣来的?再说了——"他眼珠一转,"这老东西干了这些年,私下不知克扣了多少银子,你们倒好,反把自家钱财贴给他办后事。"
徐宏急得直跺脚:"二哥别冤枉人!阿寄叔平日连个铜板都清清楚楚交到母亲手里,哪来的私房钱?"徐召眯着眼睛凑近:"藏起来的体己钱能让你瞧见?不信现在去他屋里搜,少说也有上千两!"徐宽皱眉道:"就算有也是他辛苦攒的,难道咱们还贪这个?"徐言插嘴:"倒不是贪图银子,总要弄个明白。"
两兄弟被说得心里打鼓,竟真跟着去阿寄房里。支开伺候的婆子们,门闩一插就开始翻箱倒柜。破衣裳抖落一地,却连个铜钱影子都没见着。徐召还不死心:"准是藏在他儿子屋里!"果然从床底下摸出个布包,里头统共不到二两碎银,账本上明明白白记着——还是当初颜氏资助他儿子娶亲剩下的三两银子。
徐宏气得脸通红:"我说什么来着!非要闹这出,赶紧收拾干净,叫人看见像什么话!"徐言徐召臊得满脸通红,连颜氏跟前都没敢露脸,灰溜溜走了。徐宽把这事告诉母亲时,老太太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账本上,当下吩咐全家披麻戴孝,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法事。下葬那日,新坟旁又添了座青砖大墓,纸钱撒得像雪片子似的。
后来颜氏做主,把家产分出一份给阿寄儿子自立门户,还让自家儿孙们管那孩子叫堂弟。这事儿传开去,四乡八邻联名上书给官府,要给阿寄立功德牌坊。县太爷查实后直报到京城,朝廷特意下了旌表文书。如今徐家子孙满堂,仍是淳安首富。倒应了那句老话——牛马老了不如狗,忠仆却能挣出千金家业。托付孤儿寡妇的重任,阿寄担得堂堂正正,倒叫那些背信弃义的官老爷们羞煞!
徐老仆义愤成家
犬马犹然知恋主,况于列在生人。为奴一日主人身,情恩同父子,名分等君臣。主若虐奴非正道,奴如欺主伤伦。能为义仆是良民,盛衰无改节,史册可传神。
说这唐玄宗时,有一官人姓萧,名颖士,字茂挺,兰陵人氏。自幼聪明好学,该博三教九流,贯串诸子百家。上自天文,下至地理,无所不通,无有不晓。真个:胸中书富五车,笔下句高千古。年方一十九岁,高掇巍科,名倾朝野,是一个广学的才子。家中有个仆人,名唤杜亮。那杜亮自萧颖士数龄时,就在书房中服事起来。若有驱使,奋勇直前,水火不避,身边并无半文私蓄。陪伴萧颖士读书时,不待分付,自去千方百计,预先寻觅下果品饮馔供奉。有时或烹瓯茶儿,助他清思;或暖杯酒儿,接他辛苦。整夜直服事到天明,从不曾打个瞌睡。如见萧颖土读到得意之处,他在旁也十分欢喜。
那萧颖土般般皆好,件件俱美,只有两桩儿毛病。你道是那两桩?第一件乃是恃才傲物,不把人看在眼内。才登仕籍,便去冲撞了当朝宰相。那宰相若是个有度量的,还恕得他过,又正冲撞了是第一个忌才的李林甫。那李林甫混名叫做李猫儿,平昔不知坏了多少大臣,乃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。却去惹他,可肯轻轻放过?被他略施小计,险些连性命都送了。又亏着座主搭救,止削了官职,坐在家里。第二件是性子严急,却像一团烈火。片语不投即暴躁如雷,两太阳星直爆。奴仆稍有差误,便加捶挞。他的打法又与别人不同。有甚不同?别人责治家奴,定然计其过犯大小,讨个板子,教人行杖,或打一十,或打二十,分个轻重。惟有萧颖土不论事体大小,略触着他的性子,便连声喝骂,也不用什么板子,也不要人行杖,亲自跳起身来,一把揪翻,随手掣着一件家火,没头没脑乱打。凭你什么人劝解,他也全不作准,直要打个气息。若不像意,还要咬上几口方才罢手。因是恁般利害,奴仆们惧怕,都四散逃去,单单存得一个杜亮。
论起萧颖士止存得这个家人种儿,每事只该将就些才是。谁知他是天生的性儿,使惯的气儿,打溜的手儿,竟没丝毫更改,依然照旧施行。起先奴仆众多,还打了那个,空了这个。到得秃秃里独有杜亮时,反觉打得勤些。论起杜亮遇着这般难理会的家主,也该学众人逃走去罢了,偏又寸步不离,甘心受他的责罚。常常打得皮开肉绽,头破血淋,也再无一点退悔之念,一句怨恨之言。打罢起来,整一整衣裳,忍着疼痛,依原在旁答应。说话的,据你说,杜亮这等奴仆莫说千中选一,就是走尽天下,也寻不出个对儿。这萧颖土又非黑漆皮灯,泥塞竹管,是那一窍不通的蠢物。他须是身登黄甲,位列朝班,读破万卷,明理的才人,难道恁般不知好歹,一味蛮打,没一点仁慈改悔之念不成?看官有所不知,常言道得好:江山易改,禀性难移。那萧颖士平昔原爱杜亮小心驯谨,打过之后,深自懊悔道:“此奴随我多年,并无十分过失,如何只管将他这样毒打?今后断然不可!”到得性发之时,不觉拳脚又轻轻的生在他身上去了。这也不要单怪萧颖士性子急躁,谁教杜亮刚闻得叱喝一声,恰如小鬼见了钟馗一般,扑秃的两条腿就跪倒在地。萧颖士本来是个好打人的,见他做成这个要打局面,少不得奉承几下。
杜亮有个远族兄弟杜明,就住在萧家左边,因见他常打得这个模样,心下倒气不过,撺掇杜亮道:“凡做奴仆的,皆因家贫力薄,自难成立,故此投靠人家。一来图个现成衣服,二来指望家主有个发迹日子,带挈风光,摸得些东西,做个小小家业,快活下半世。像阿哥如今随了这措大,早晚辛勤服事,竭力尽心,并不见一些好处,只落得常受他凌辱痛楚。恁样不知好歹的人,跟他有何出息?他家许多人都存住不得,各自四散去了。你何不也别了他,另寻头路?有多少不如你的,投了大官府人家,吃好穿好,还要作成趁一贯两贯。走出衙门前,谁不奉承?那边才叫:‘某大叔,有些小事相烦。’还未答应,这边又叫:‘某大叔,我也有件事儿劳动。’真个应接不暇,何等兴头。若是阿哥这样肚里又明白,笔下又来得,做人且又温存小心,走到势要人家,怕道不是重用?你那措大,虽然中个进土,发利市就与李丞相作对,被他弄来坐在家中,料道也没个起官的日子,有何撇不下,定要与他缠帐?”杜亮道:“这些事我岂不晓得?若有此念,早已去得多年了,何待吾弟今日劝谕。古语云:良臣择主而事,良禽择木而栖。奴仆虽是下贱,也要择个好使头。像我主人,止是性子躁急。除此之外,只怕舍了他,没处再寻得第二个出来!”杜明道:“满天下无数官员宰相,贵威豪家,岂有反不如你主人这个穷官?”杜亮道:“他们有的,不过是爵位、金银二事。”杜明道:“只这两桩尽勾了,还要怎样?”杜亮道:“那爵位乃虚花之事,金银是臭污之物,有甚希罕?如何及得我主人这般高才绝学,拈起笔来,顷刻万言,不要打个稿儿。真个烟云缭绕,华彩缤纷。我所恋恋不舍者,单爱他这一件耳!”杜明听得说出爱他的才学,不觉呵呵大笑,道:“且问阿哥,你既爱他的才学,到饥时可将来当得饭吃,冷时可作得衣穿么?”杜亮道:“你又说笑话,才学在他腹中,如何济得我的饥寒?”杜明道:“原来又救不得你的饥,又遮不得你的寒,爱他何用?当今有爵位的,尚然只喜趋权附势,没一个肯怜才惜学。你我是个下人,但得饱食暖衣,寻觅些钱钞做家,乃是本等。却这般迂阔,爱什么才学,情愿受其打骂,可不是个呆子!”杜亮笑道:“金银我命里不曾带来,不做这个指望,还只是守旧。”杜明道:“想是打得你不爽利,故此尚要捱他的棍棒。”杜亮道:“多承贤弟好情,可怜我做兄的。但我生这般博奥才学,总然打死,也甘心服事他。”遂不听杜明之言,仍旧跟随萧颖士。
不想今日一顿拳头,明日一顿棒子,打不上几年,把杜亮打得渐渐遍身疼痛,口内吐血,成了个伤痨症候。初时还勉强趋承,以后打熬不过,半眠半起。又过几时,便久卧床席。那萧颖士见他呕血,情知是打上来的,心下十分懊悔!还指望有好的日子,请医调治,亲自煎汤送药。捱了两月,呜呼哀哉!萧颖士想起他平日的好处,只管涕泣,备办衣棺埋葬。萧颖土日常亏杜亮服事惯了,到得死后,十分不便,央人四处寻觅仆从,因他打人的名头出了,那个肯来跟随?就有个肯跟他的,也不中其意。有时读书到忘怀之处,还认做杜亮在傍,抬头不见,便掩卷而泣,后来萧颖士知得了杜亮当日不从杜明这班说话,不觉气咽胸中,泪如泉涌,大叫一声:“杜亮!我读了一世的书,不曾遇着个怜才之人,终身沦落。谁想你到是我的知己,却又有眼无珠,枉送了你性命,我之罪也!”言还未毕,口中的鲜血往外直喷,自此也成了个呕血之疾。将书籍尽皆焚化,口中不住的喊叫“杜亮”,病了数月,也归大梦。遗命教迁杜亮与他同葬。有诗为证:
纳贿趋权步步先,高才曾见几人怜?
当路若能如杜亮,草莱安得有遗贤。
说话的,这杜亮爱才恋主,果是千古奇人。然看起来,毕竟还带些腐气,未为全美。若有别桩希奇故事,异样话文,再讲回出来。列位看官稳坐着,莫要性急。适来小子道这段小故事,原是入话,还未曾说到正传。那正传却也是个仆人,他比杜亮更是不同。曾独力与孤孀主母,挣起个天大家事,替主母嫁三个女儿,与小主人娶两房娘子,得到死后,并无半文私蓄,至今名垂史册。待小子慢慢的道来,劝谕那世间为奴仆的,也学这般尽心尽力,帮家做活,传个美名。莫学那样背恩反噬、尾大不掉的,被人唾骂。
你道这段话文,出在那个朝代?什么地方?元来就在本朝嘉靖爷年间,浙江严州府淳安县,离城数里,有个乡村,名曰锦沙村。村上有一姓徐的庄家,恰是弟兄三人。大的名徐言,次的名徐召,各生得一子。第三个名徐哲,浑家赫氏,到生得二男三女。他弟兄三人,奉着父亲遗命,合锅儿吃饭,并力的耕田。挣下一头牛儿,一骑马儿。又有一个老仆,名叫阿寄,年已五十多岁,夫妻两口,也生下一个儿子,还只有十来岁。那阿寄就是本村生长,当先因父母丧了,又无力殡殓,故此卖身在徐家。为人忠谨小心,朝起晏眠,勤于种作。徐言的父亲大得其力,每事优待。到得徐言辈掌家,见他年纪有了,便有些厌恶之意。那阿寄又不达时务,遇着徐言弟兄行事有不到处,便苦口规谏。徐哲尚肯服善,听他一两句,那徐言、徐召是个自作自用的性子,反怪他多嘴擦舌,高声叱喝,有时还要奉承几下消食拳头。阿寄的老婆劝道:“你一把年纪的人了,诸事只宜退缩算。他们是后生家世界,时时新,局局变,由他去主张罢了。何苦的定要多口,常讨恁样凌辱!”阿寄道:“我受老主之恩,故此不得不说。”婆子道:“累说不听,这也怪不得你了。”自此阿寄听了老婆言语,缄口结舌,再不干预其事,也省了好些耻辱。正合着古人两句言语,道是:闭口深藏舌,安身处处牢。
不则一日,徐哲忽地患了个伤寒症候,七日之间,即便了帐。那时就哭杀了颜氏母子,少不得衣棺盛殓,做些功果追荐。过了两月,徐言与徐召商议道:“我与你各只一子,三兄弟到有两男三女,一分就抵着我们两分。便是三兄弟在时,一般耕种,还算计不就。何况他已死了,我们日夜吃辛吃苦挣来,却养他一窝子吃死饭的。如今还是小事,到得长大起来,你我儿子婚配了,难道不与他婚男嫁女,岂不比你我反多去四分。意欲即今三股分开,撇脱了这条烂死蛇,由他们有得吃、没得吃,可不与你我没干涉了?只是当初老官儿遗嘱,教道莫要分开。今若违了他言语,被人谈论,却怎么处?”那时徐召若是个有仁心的,便该劝徐言休了这念才是,谁知他的念头,一发起得久了。听见哥子说出这话,正合其意,乃答道:“老官儿虽有遗嘱,不过是死人说话了,须不是圣旨,违背不得的。况且我们的家事,那个外人敢来谈论?”徐言连称有理。即将田产家私,都暗地配搭停当,只拣不好的留与侄子。徐言又道:“这牛马却怎地分?”徐召沉吟半晌,乃道:“不难!那阿寄夫妻年纪已老,渐渐做不动了,活时到有三个吃死饭的,死了又要赔两口棺木,把他也当作一股,派与三房里,卸了这干系,可不是好。”
计议已定,到次日备些酒肴,请过几个亲邻坐下,又请出颜氏并两个侄儿。那两个孩子,大的才得七岁,唤做福儿,小的五岁,叫做寿儿,随着母亲直到堂前,连颜氏也不知为甚缘故。只见徐言弟兄立起身来,道:“列位高亲在上,有一言相告。昔年先父原没甚所遗,多亏我弟兄挣得些小产业,只望弟兄相守到老,传至子侄这辈分析。不幸三舍弟近日有此大变,弟妇又是个女道家,不知产业多少。况且人家消长不一,到后边多挣得,分与舍侄便好。万一消乏了,那时只道我们有甚私弊,欺他孤儿寡妇,反伤骨肉情义了。故此我兄弟商量,不如趁此完美之时,分作三股,各自领去营运,省得后来争多竞少,特请列位高亲来作眼。”遂向袖中摸出三张分书来,说道:“总是一样配搭,至公无私,只劳列位着个花押。”颜氏听说要分开自做人家,眼中扑籁籁珠泪交流,哭道:“二位伯伯,我是个孤孀妇人,儿女又小,就是没脚蟹一般,如何撑持的门户?昔日公公原分付莫要分开,还是二位伯伯总管在那里,扶持儿女大了,但凭胡乱分些便罢,决不敢争多竞少!”徐召道:“三娘子,天下无有不散筵席,就合上一千年,少不得有个分开日子。公公乃过世的人了,他的说话那里作得准。大伯昨日要把牛马分与你,我想侄儿又小,那个去看养,故分阿寄来帮扶。他年纪虽老,筋力还健,赛过一个后生家种作哩!那婆子绩麻纺线,也不吃死饭的。这孩子再耐他两年,就可下得田了,你不消愁得。”颜氏见他弟兄如此,明知已是做就,料道拗他不过,一味啼哭。那些亲邻看了分书,虽晓得分得不公道,都要做好好先生,那个肯做闲冤家,出尖说话?一齐着了花押,劝慰颜氏收了进去,入席饮酒。有诗为证:分书三纸语从容,人畜均分禀至公。老仆不如牛马用,拥孤孀妇泣西风。
却说阿寄那一早差他买东买西,请张请李,也不晓得又做甚事体。恰好在南村去请个亲戚,回来时里边事已停妥。刚至门口,正遇着老婆。那婆子恐他晓得了这事,又去多言多语,扯到半边,分付道:“今日是大官人分拨家私,你休得又去闲管,讨他的怠慢。”阿寄闻言,吃了一惊,说道:“当先老主人遗嘱,不要分开,如何见三官人死了,就撇开这孤儿寡妇,教他如何过活?我若不说,再有何人肯说?”转身就走。婆子又扯住道:“清官也断不得家务事,适来许多亲邻,都不开口。你是他手下人,又非甚么高年族长,怎好张主?”阿寄道:“话虽有理,但他们分的公道,便不开口;若有些欺心,就死也说不得,也要讲个明白!”又问道:“可晓得分我在那一房?”婆子道:“这到不晓得。”阿寄走到堂前,见众人吃酒,正在高兴,不好遽然问得,站在旁边。间壁一个邻家抬头看见,便道:“徐老官,你如今分在三房里了。他是孤孀娘子,须是竭力帮助便好。”阿寄随口答道:“我年纪已老,做不动了。”口中便说,心下暗转道:“原来拨我在三房里,一定他们道我没用了,借手推出的意思。我偏要争口气,挣个事业起来,也不被人耻笑!”
遂不问他们分析的事,一径转到颜氏房门口,听得在内啼哭。阿寄立住脚听时,颜氏哭道:“天阿!只道与你一竹竿到底,白头相守,那里说起半路上就抛撇了,遗下许多儿女,无依无靠!还指望倚仗做伯伯的扶养长大,谁知你骨肉末寒,便分拨开来。如今教我没投没奔,怎生过日?”又哭道:“就是分的田产,他们通是亮里,我是暗中,凭他们分派,那里知得好歹。只一件上,已是他们的肠子狠了。那牛儿可以耕田,马儿可雇倩与人,只拣两件有利息的拿了去,却推两个老头儿与我,反要费我的衣食。”那老儿听了这话,猛然揭起门帘,叫道:“三娘,你道老奴单费你的衣食,不及马牛的力么?”颜氏魆地里被他钻进来说这句话,到惊了一跳,收泪问道:“你怎地说?”阿寄道:“那牛马每年耕种雇倩,不过有得数两利息,还要赔个人去喂养跟随。若论老奴,年纪虽有,精力未衰,路还走得,苦也受得。那经商道业,虽不曾做,也都明白。三娘急急收拾些本钱,待老奴出去做些生意,一年几转,其利岂不胜似马牛数倍?就是我的婆子,平昔又勤于纺织,亦可少助薪水之费。那田产莫管好歹,把来放租与人,讨几担谷子,做了桩主。三娘同姐儿们,也做些活计,将就度日,不要动那资本。营运数年,怕不挣起个事业?何消愁闷!”颜氏见他说得有些来历,乃道:“若得你如此出力,可知好哩!但恐你有了年纪,受不得辛苦。”阿寄道:“不满三娘说,老便老,健还好,眠得迟,起得早,只怕后生家还赶我不上哩!这到不消虑得。”颜氏道:“你打帐做甚生意?”阿寄道:“大凡经商,本钱多便大做,本钱少便小做。须到外边去,看临期着便,见景生情,只拣有利息的就做,不是在家论得定的。”颜氏道:“说得有理,待我计较起来。”阿寄又讨出分书,将分下的家伙,照单逐一点明,搬在一处,然后走至堂前答应。众亲邻直饮至晚方散。
次日,徐言即唤个匠人,把房子两个夹断,教颜氏另自开个门户出入。颜氏一面整顿家中事体,自不必说。一面将簪钗衣饰,悄悄教阿寄去变卖,共凑了十二两银子。颜氏把来交与阿寄,道:“这些小东西,乃我养命之资,一家大小俱在此上。今日交付与你,大利息原不指望,但得细微之利也就勾了。临事务要斟酌,路途亦宜小心。切莫有始无终,反被大伯们耻笑!”口中便说,不觉泪随言下。阿寄道:“但请放心!老奴自有见识在此,管情不负所托。”颜氏又问道:“还是几时起身?”阿寄回道:“本钱已有了,明早就行。”颜氏道:“可要拣个好日?”阿寄道:“我出去做生意,便是好日了,何必又拣?”即把银子藏在兜肚之中,走到自己房里,向婆子道:“明早要出门去做生意,可将旧衣旧裳,打叠在这一处。”元来阿寄止与主母计议,连老婆也不通他知得。这婆子见蓦地说出那句话,也觉骇然,问道:“你往何处去?做甚生意?”阿寄方把前事说与。那婆子道:“阿呀!这是那里说起!你虽然一把年纪,那生意行中从不曾着脚,却去弄虚头、说大话,兜揽这帐。孤孀娘子的银两,是苦恼东西,莫要把去弄出个话靶,连累他没得过用,岂不终身抱怨。不如依着我,快快送还三娘,拚得早起晏眠,多吃些苦儿,照旧耕种帮扶,彼此到得安逸。”阿寄道:“婆子家晓道什么?只管胡言乱语,那见得我不会做生意,弄坏了事,要你未风光雨。”遂不听老婆,自去收拾了衣服、被窝,却没个被囊,只得打个包儿。又做起一个缠袋,准备些干粮。又到市上买了一顶雨伞,一双麻鞋。打点完备,次早,先到徐言、徐召二家,说道:“老奴今日要往远处做生意,家中无人照管,虽则各分门户,还要二位官人早晚看顾。”徐言二人听了,不觉暗笑,答道:“这到不消你叮嘱,只要赚了银子回来,送些人事与我们。”阿寄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转到家中,吃了饭食,作别了主母,穿上麻鞋,背着包裹、雨伞,又分付老婆早晚须要小心。临出门,颜氏又再三叮咛,阿寄点头答应,大踏步去了。
且说徐言弟兄等阿寄转身后,都笑道:“可笑那三娘子好没见识,有银子做生意,却不与你我商量,倒听阿寄这老奴才的说话。我想他生长已来,何曾做惯生意?哄骗孤孀妇人的东西,自去快活。这本钱可不白白送落。”徐召道:“便是当初合家时,却不把出来营运,如今才分得,即教阿寄做客经商。我想三娘子又没甚妆奁,这银两定然是老官儿存日,三兄弟克剥下的,今日方才出豁。总之,三娘子瞒着你我做事,若说他不该如此,反道我们妒忌了。且待阿寄折本回来,那时去笑他!”正是:
云端看厮杀,毕竟孰输赢?
路遥知马力,日久见人心。
再说阿寄离了家中,一路思想:“做甚生意便好?”忽地转着道:“闻得贩漆这项道路,颇有利息,况又在近处,何不去试他一试?”定了主意,一径直至庆云山中。元来采漆之处,原有个牙行,阿寄就行家住下。那贩漆的客人却也甚多,都是挨次儿打发。阿寄想道:“若慢慢的挨去,可不担搁了日子,又费去盘缠。”心生一计,捉个空扯主人家到一村店中,买三杯请他,说道:“我是个小贩子,本钱短少,守日子不起的。望主人家看乡里分上,怎地设法先打发我去。那一次来,大大再整个东道请你。”也是数合当然,那主人家却正撞着是个贪杯的。吃了他的软口汤,不好回得,一口应承。当晚就往各村户凑足其数,装裹停当。恐怕客人们知得嗔怪,到寄在邻家放下。次日起个五更,打发阿寄起身。
那阿寄发利市,就得了便宜,好不喜欢。教脚夫挑出新安江口,又想道:“杭州离此不远,定卖不起价钱。”遂雇船直到苏州。正遇在缺漆之时,见他的货到,犹如宝贝一般,不勾三日,卖个干净。一色都是见银,并无一毫赊帐。除去盘缠使用,足足赚对合有馀。暗暗感谢天地,即忙收拾起身。又想道:“我今空身回去,须是趁船,这银两在身边,反担干系。何不再贩些别样货去,多少寻些利息也好。”打听得枫桥籼米到得甚多,登时落了几分价钱,乃道:“这贩米生意,量来必不吃亏。”遂籴了六十多担籼米,载到杭州出脱。那时乃七月中旬,杭州有一个月不下雨,稻苗都干坏了,米价腾涌。阿寄这载米,又值在巧里,每一挑长了二钱,又赚十多两银子。自言自语道:“且喜做来生意,颇颇顺溜,想是我三娘福分到了。”却又想道:“既在此间,怎不去问问漆价?若与苏州相去不远,也省好些盘缠。”细细访问时,比苏州更反胜。你道为何?元来贩漆的,都道杭州路近价钱,俱往远处去了,杭州到时常短缺。常言道:货无大小,缺者便贵。故此比别处反胜。阿寄得了这个消息,喜之不胜,星夜赶到庆云山。只备下些小人事,送与主人家,依旧又买三杯相请。那主人家得了些小便宜,喜逐颜开,一如前番,悄悄先打发他转身。到杭州也不消三两日,就都卖完。计算本利,果然比起先这一帐又多几两,只是少了那回头货的利息。乃道:“下次还到远处去。”与牙人算清了帐目,收拾起程。想道:“出门好几时了,三娘必然挂念,且回去回复一声,也教他放心。”又想道:“总是收漆要等候两日,何不光到山中,将很子教主人家一面先收,然后回家,岂不两便。”定了生意,到山中把银两付与牙人,自己赶回家去。正是:
先收漆货两番利,初出茅庐第一功。
且说颜氏自阿寄去后,朝夕悬挂,常恐他消折了这些本钱,怀着鬼胎。耳根边又听得徐言兄弟在背后攧唇簸嘴,愈加烦恼。一日,正在房中闷坐,忽见两个儿子乱喊进来道:“阿寄回家了!”颜氏闻言,急走出房,阿寄早已在面前,他的老婆也随在背后。阿寄上前,深深唱个大喏。颜氏见了他,反增着一个蹬心拳头,胸前突突的乱跳,诚恐说出句扫兴话来。便问道:“你做的是什么生意?可有些利钱?”那阿寄叉手不离方寸,不慌不忙的说道:“一来感谢天地保佑,二来托赖三娘洪福,做的却是贩漆生意,赚得五六倍利息。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恐怕三娘放心不下,特归来回复一声!”颜氏听罢,喜从天降,问道:“如今银子在那里?”阿寄道:“已留与主人家收漆,不曾带回,我明早就要去的。”那时合家欢天喜地。阿寄住了一晚,次日清早起身,别了颜氏,又往庆云山去了。
且说徐言弟兄那晚在邻家吃社酒醉倒,故此阿寄归家,全不晓得。到次日齐走过来,问道:“阿寄做生意归来,趁了多少银子?”颜氏道:“好教二位伯伯知得,他一向贩漆营生,倒觅得五六倍利息。”徐言道:“好造化!恁样赚钱时,不勾几年,便做财主哩!”颜氏道:“伯伯休要笑话,免得饥寒便勾了。”徐召道:“他如今在那里?出去了几多时,怎么也不来见我?这样没礼!”颜氏道:“今早原就去了。”徐召道:“如何去得恁般急速?”徐言又问道:“那银两你可曾见见数么?”颜氏道:“他说俱留在行家买货,没有带回。”徐言呵笑道:“我只道本利已在手了,原来还是空口说白话,眼饱肚中饥。耳边到说得热哄哄,还不知本在何处,利在那里,便信以为真。做经纪的人,左手不托右手,岂有自己回家,银子反留在外人。据我看起来,多分这本钱弄折了,把这鬼话哄你。”徐召也道:“三娘子,论起你家做事,不该我们多口。但你终是女眷家,不知外边世务,既有银两,也该与我二人商量,买几亩田地,还是长策。那阿寄晓得做甚生意?却瞒着我们,将银子与他出去瞎撞。我想那银两,不是你的妆奁,也是三兄弟的私蓄,须不是偷来的,怎看得恁般轻易!”二人一吹一唱,说得颜氏心中哑口无言,心下也生疑惑,委决不下。把一天欢喜,又变为万般闷愁。按下此处不题。
再说阿寄这老儿急急赶到庆云山中,那行家已与他收完,点明交付。阿寄此番不在苏杭发卖,径到兴化地方,利息比这两处又好。卖完了货,却听得那边米价一两三担,斗斛又大。想起杭州见今荒歉,前次籴客贩的去,尚赚了钱,今在出处贩去,怕不有一两个对合。遂装上一大载米至杭州,准准籴了一两二钱一石,斗斛上多来,恰好顶着船钱使用。那时到山中收漆,便是大客人了,主人家好不奉承。一来是颜氏命中合该造化,二来也亏阿寄经营伶俐,凡贩的货物,定获厚利。一连做了几帐,长有二千馀金。看看捱着残年,算计道:“我一个孤身老儿,带着许多财物,不是耍处!倘有差跌,前功尽弃。况且年近岁逼,家中必然是望,不如回去,商议置买些田产,做了根本,将馀下的再出来运弄!”此时他出路行头,诸色尽备,把银两逐封紧紧包裹,藏在顺袋中。水路用舟,陆路雇马,晏行早歇,十分小心。非止一日,已到家中,把行李驮入。
婆子见老公回了,便去报知颜氏。那颜氏一则以喜,一则以惧。所喜者,阿寄回来;所惧者,未知生意长短若何?因向日被徐言弟兄奚落了一场,这番心里比前更是着急。三步并作两步,奔至外厢,望见这堆行李,料道不像个折本的,心上就安了一半。终是忍不住,便问道:“这一向生意如何?银两可曾带回?”阿寄近前见了个礼,说道:“三娘不要性急,待我慢慢的细说。”教老婆顶上中门,把行李尽搬至颜氏房中打开,将银子逐封交与颜氏。颜氏见着许多银两,喜出望外,连忙开箱启笼收藏。阿寄方把往来经营的事说出。颜氏因怕惹是非,徐言当日的话,一句也不说与他知道,但连称:“都亏你老人家气力了,且去歇息则个。”又分付:“倘大伯们来问起,不要与他讲真话。”阿寄道:“老奴理会得。”正话间,外面砰砰声叩门,原来却是徐言弟兄听见阿寄归了,特来打探消耗。阿寄上前作了两个揖,徐言道:“前日闻得你生意十分旺相,今番又趁若干利息?”阿寄道:“老奴托赖二位官人洪福,除了本钱盘费,干净趁得四五十两。”徐召道:“阿呀!前次便说有五六倍利了,怎地又去了许多时,反少起来?”徐言道:“且不要问他趁多趁少,只是银子今日可曾带回?”阿寄道:“已交与三娘了。”二人便不言语,转身出去。
再说阿寄与颜氏商议,要置买田产,悄地央人寻觅。大抵出一个财主,生一个败子。那锦沙村有个晏大户,家私豪富,田产广多,单生一子名为世保,取世守其业的意思。谁知这晏世保专于嫖赌,把那老头儿活活气死。合村的人道他是个败子,将“晏世保”三字,顺口改为“献世保”。那献世保同着一班无藉朝欢暮乐,弄完了家中财物,渐渐摇动产业,道是零星卖来不匀用,索性卖一千亩,讨价三千余两,又要一注儿交银。那村中富者虽有,一时凑不起许多银子,无人上桩。延至岁底,献世保手中越觉干逼,情愿连一所庄房,只要半价。阿寄偶然闻得这个消息,即寻中人去讨个经帐,恐怕有人先成了去,就约次日成交。献世保听得有了售主,好不欢喜。平日一刻也不着家的,偏这日足迹不敢出门,呆呆的等候中人同往。
且说阿寄料道献世保是爱吃东西的,清早便去买下佳肴美酝,唤个厨夫安排。又向颜氏道:“今日这场交易,非同小可。三娘是个女眷家,两位小官人又幼,老奴又是下人,只好在旁说话,难好与他抗礼。须请问壁大官人弟兄来作眼,方是正理。”颜氏道:“你就过去请一声。”阿寄即到徐言门首,弟兄正在那里说话。阿寄道:“今日三娘买几亩田地,特请二位官人来张主!”二人口中虽然答应,心内又怪颜氏不托他寻觅,好生不乐。徐言说道:“既要买田,如何不托你我,又教阿寄张主。直至成交,方才来说。只是这村中没有什么零星田卖。”徐召道:“不必猜疑,少顷便见着落了。”二人坐于门首,等至午前光景,只见献世保同着几个中人、两个小厮,拿着拜匣,一路拍手拍脚的笑来,望着间壁门内齐走进去。徐言弟兄看了,倒吃一吓,都道:“咦!好作坚,闻得献世保要卖一千亩田,实价三千余两,不信他家有许多银子?难道献世保又零卖一二十亩?”疑惑不定。随后跟入,相见已罢,分宾而坐。阿寄向前说道:“晏官人,田价昨日已是言定,一依分付,不敢断少。晏官人也莫要节外生枝,又更他说。”献世保乱嚷道:“大丈夫做事,一言已出,驷马难追!若又有他说,便不是人养的了。”阿寄道:“既如此,先立了文契,然后兑银。”那纸墨笔砚,准备得停停当当,拿过来就是。献世保拈起笔,尽情写了一纸绝契,又道:“省得你不放心,先画了花约,何如?”阿寄道:“如此更好!”徐言兄弟看那契上,果是一千亩田,一所庄房,实价一千五百两。吓得二人面面相觑,伸出了舌头半日也缩不上去。都暗想道:“阿寄生意总是趁钱,也趁不得这些。莫不是做强盗打劫的,或是掘着了藏?好生难猜。”中人着完花押,阿寄收进去交与颜氏。他已先借下一副天秤法马,提来放在桌上,与颜氏取出银子来兑,一色都是粉块细丝。徐言、徐召眼内放出火来,喉间烟也直冒,恨不得推开众人通抢回去。不一时兑完,摆出酒肴,饮至更深方散。次日,阿奇又向颜氏道:“那庄房甚是宽大,何不搬在那边居住?收下的稻子,也好照管。”颜氏晓得徐言弟兄妒忌,也巴不能远开一步。便依他说话,选了新正初六,迁入新房。阿奇又请个先生,教他两位小官人读书。大的名徐宽,次的名徐宏,家中收拾得十分次第。那些村中人见颜氏买了一千亩田,都传说掘了藏,银子不计其数,连坑厕说来都是银的,谁个不来趋奉。
再说阿奇将家中整顿停当,依旧又出去经营。这番不专于贩漆,但闻有利息的便做。家中收下米谷,又将来腾那。十年之外,家私巨富。那献世保的田宅,尽归于徐氏。门庭热闹,牛马成群,婢仆雇工人等也有整百,好不兴头!正是:
富贵本无根,尽从勤里得。
请观懒惰者,面带饥寒色。
那时颜氏三个女儿都嫁与一般富户。徐宽、徐宏也各婚配。一应婚嫁礼物,尽是阿寄支持,不费颜氏丝毫气力。他又见田产广多,差役烦重,与徐宽弟兄俱纳个监生,优免若干田役。颜氏与阿寄儿子完了婚事,又见那老儿年纪衰迈,留在家中照管,不肯放他出去,又派个马儿与他乘坐。那老儿自经营以来,从不曾私吃一些好饮食,也不曾自私做一件好衣服。寸丝尺帛,必禀命颜氏方才敢用。且又知礼数,不论族中老幼,见了必然站起。或乘马在途中遇着,便跳下来闪在路旁,让过去了,然后又行。因此远近亲邻,没一人不把他敬重。就是颜氏母子,也如尊长看承。那徐言、徐召虽也挣起些田产,比着颜氏,尚有天渊之隔,终日眼红颈赤。那老儿揣知二人意思,劝颜氏各助百金之物。又筑起一座新坟,连徐哲父母,一齐安葬。
那老儿整整活到八十,患起病来。颜氏要请医人调治,那老儿道:“人年八十,死乃分内之事,何必又费钱钞。”执意不肯服药。颜氏母子不住在床前看视,一面准备衣衾棺椁。病了数日,势渐危笃,乃请颜氏母子到房中坐下,说道:“老奴牛马力已少尽,死亦无恨。只有一事,越分张主,不要见怪。”颜氏垂泪道:“我母子全亏你气力,方有今日。有甚事体,一凭分付,决不违拗!”那老儿向枕边摸出两纸文书,递与颜氏道:“两位小官人,年纪已长,后日少不得要分析。倘那时嫌多道少,便伤了手足之情。故此老奴久已将一应田房财物等件,分均停当。今日交付与二位小官人,各自去管业。”又叮嘱道:“那奴仆中难得好人,诸事须要自己经心,切不可重托!”颜氏母子含泪领命。他的老婆、儿子,都在床前啼啼哭哭,也嘱咐了几句。忽地又道:“只有大官人、二官人,不曾面别,终是欠事,可与我去请来。”颜氏即差个家人去请。徐言、徐召说道:“好时不直得帮扶我们,临死却来思想,可不扯谈!不去!不去!。”那家人无法,只得转身。却见徐宏亲自奔来相请,二人灭不过侄儿面皮,勉强随来。那老儿已说话不出,把眼看了两看,点点头儿,奄然而逝!他的老婆、儿媳啼哭,自不必说。只这颜氏母子俱放声号恸,便是家中大小男女,念他平日做人好处,也无不下泪。惟有徐言、徐召反有喜色。可怜那老儿:
辛勤好似蚕成茧,茧老成丝蚕命休。
又似采花蜂酿蜜,甜头到底被人收。
颜氏母子哭了一回,出去支持殡殓之事。徐言、徐召看见棺木坚固,衣衾整齐,扯徐宽弟兄到一边,说道:“他是我家家人,将就些罢了。如何要这般好断送?就是当初你家公公与你父亲,也没恁般齐整!”徐宽道:“我家全亏他挣起这些事业,若薄了他,内心上也打不过去。”徐召笑道:“你老大的人,还是个呆子!这是你母子命中合该有些造化,岂真是他本事挣来的哩!还有一件,他做了许多年数,克剥的私房必然也有好些,怕道没得结果,你却挖出肉里钱来,与他备后事。”徐宏道:“不要冤枉好人!我看他平日,一厘一毫,都清清白白交与母亲,并不见有什么私房。”徐召又说道:“做的私房,藏在那里,难道把与你看不成?若不信时,如今将他房中一检,极少也有整千银子!”徐宽道:“总有也是他挣下的,好道拿他的不成?”徐言道:“虽不拿他的,见个明白也好。”
徐宽弟兄被二人说得疑疑惑惑,遂听了他,也不通颜氏知道,一齐走至阿寄房中。把婆子们哄了出去,闭上房门,开箱倒笼,遍处一搜,只有几件旧衣旧裳,那有分文钱钞。徐召道:“一定藏在儿子房里,也去一检!”寻出一包银子,不上二两,包中有个帐儿。徐宽仔细看时,还是他儿子娶妻时,颜氏助他三两银子,用剩下的。徐宏道:“我说他没有什么私房,却定要来看,还不快收拾好了,倘被人撞见,反道我们器量小了!”徐言、徐召自觉乏趣,也不别颜氏,径自去了。徐宽又把这事学向母亲,愈加伤感。令合家挂孝,开丧受吊,多修功课追荐。七终之后,即安葬于新坟旁边。祭葬之礼,每事从厚。颜氏主张将家产分一股与他儿子,自去成家立业,奉养其母。又教儿子们以叔侄相称。此亦见颜氏不泯阿寄恩义的好处。
那合村的人,将阿寄生平行谊,具呈府县,要求旌奖,以劝后人。府县又查勘的实,申报上司,具疏奏闻,朝廷旌表其间。至今徐氏子孙繁衍,富冠淳安。诗云:
年老筋衰逊马牛,千金致产出人头。
托孤寄命真无愧,羞杀苍头不义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