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卷

今古奇观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灌园叟晚逢仙姿

那是个风雨连天的夜晚,苔痕斑驳的木门紧闭着。待到天明,只见满地残红,唯有柳枝还挂着几片绿叶。老人握着扫帚正要清扫石阶上的青苔,忽然停住了手——原来阶前那些斑斑点点,都是昨夜被风雨打落的花瓣啊。

说起惜花的故事,唐朝时候洛阳城东住着一位姓崔名玄微的隐士。这人一生痴迷道术,终身未娶,在自家宽敞的庭院里种满奇花异草。他在花海深处搭了间小屋,三十年来足不出户,连仆人们都住在花圃外围,没他的吩咐绝不敢踏进园子半步。

那年春分刚过,满园花开得正艳。有天夜里月色如水,玄微舍不得回屋,提着灯笼在花间漫步。忽然瞧见月光里飘来一位翠衣女子,惊得他差点摔了灯笼。正纳闷这深更半夜哪来的姑娘,却见那女子径直走到跟前,盈盈下拜道:"奴家就住在附近,今晚与姐妹们去东门走亲戚,想借贵府歇歇脚。"

玄微觉得蹊跷,还是点头答应了。不多时,那翠衣女子引着十来个姑娘分花拂柳而来。月光下看得分明,这些女子个个明眸皓齿,有的穿红有的着绿,身后还跟着几个俏丫鬟。玄微请她们进屋奉茶,那穿绿裙的先开口:"妾身姓杨。"又指着白衣的说:"这位姓李。"再介绍绛色衣裙的:"这位姓陶。"最后拉着个穿绯红衣裳的小姑娘:"她叫石阿措。我们虽不同姓,却比亲姊妹还亲。"

正说着,外头丫鬟突然通报:"封家姨到了!"众女子欢喜相迎。玄微闪到一旁,只见来人身姿清瘦,说话带着山间清泉般的冷冽。才靠近就觉寒气扑面,冻得人直打哆嗦。众人摆开筵席,封姨坐上首,玄微陪在末座。丫鬟们端来的酒菜样样精致,那酒香醇厚得不像人间滋味。

酒过三巡,红衣姑娘捧着酒杯唱道:"绛衣披拂露盈盈..."歌声未落,白衣女子又接上:"皎洁玉颜胜白雪..."听得满座唏嘘。封姨却摔了酒杯:"大好月色偏唱这些丧气话!"那酒杯不偏不倚泼在阿措裙上。小姑娘顿时恼了:"谁要求她!有事求崔先生便是!"封姨气得拂袖而去。

第二天夜里,玄微又遇见这群姑娘在劝阿措赔罪。绯衣少女跺脚道:"只要崔先生每年元旦在园东立面画着日月星辰的朱幡,还怕什么狂风!"说罢化作一阵香风消散。到了二十一那天,玄微刚立起朱幡,果然飞沙走石袭来,满城树木摧折,唯有他家园中百花安然——原来那些女子都是花精,阿措便是那株石榴花,封姨竟是北风神。

话说那十词姨啊,原是风神化身。第二日黄昏,一群花仙子各自捧着满篮的桃花李花来谢恩,裙裾飘飘地福身道:"多亏先生救我们逃过劫难,这些花瓣您服下,能驻颜延寿。只要您一直护着我们花木,自能长生不老。"玄微真人依言服食,果然返老还童,看着就像三十来岁的模样,后来竟羽化登仙去了。有诗为证:

洛中处士独爱花,年年朱幡护新芽。 餐英饮露长生术,何必苦寻王母瓜。

各位看官,可别觉得老朽讲什么风神花精是胡诌。这天地间稀奇古怪的事儿,比那《博物志》里记的、虞世南书箱里藏的还多千百倍。不过孔圣人说过"子不语怪力乱神",咱们且按下不表。单说这惜花得福、伤花折寿的道理,可是实实在在的。列位若不信,老朽再说个"灌园叟遇仙记"的故事。

这事出在大宋仁宗年间,江南平江府东门外二里地的长乐村。村里有个秋先老汉,原是庄户人家,守着几亩薄田三间草房。老伴早逝,膝下无儿无女,自小就痴迷栽花种果,后来连田地都荒废了。若寻着株奇花,比捡着金元宝还欢喜。走在路上瞧见谁家花开得好,赔着笑脸也要进去赏玩。遇上卖花的,哪怕典当衣裳也要买下。那些市井无赖晓得他这癖性,常拿假花根骗钱,说来也怪,这些花种下去竟都能活。年复一年,竟辟出个百花园来。

这园子竹篱上爬满蔷薇木香,篱边种着凤仙秋葵。里头更有金萱百合、十样锦美人蓼,花开时节灿若云霞。苔痕斑驳的竹门内,曲径通幽,三间草堂窗明几净。堂后卧房外,梅兰竹菊四时不谢,牡丹水仙次第开放。有诗赞道: 梅骨兰心茶韵远,李浓杏娇菊傲霜。 最是芙蓉临水照,满园风华压众芳。

竹篱正对着朝天湖,秋先沿湖栽的桃柳,春来红绿相间,活脱脱个小西湖。夏日里荷花荡锦云铺水,采莲女歌声伴着菱舟荡漾。渔人柳荫下晒网,醉汉船头酣睡。待到芦花飞雪时,雁阵掠过枫林,哀鸣声里秋意浓。有诗为证: 朝天湖上水连天,不采莲蓬便扣舷。 万紫千红茅舍外,主人醉卧百花前。

话说这秋公啊,每天天不亮就起身,先把花下落叶扫得干干净净,再一桶一桶打水来浇灌。等到日头西沉,还要再浇一遍。若是瞧见哪朵花要开了,欢喜得跟个孩子似的,不是温壶小酒,就是沏盏清茶,恭恭敬敬对着花儿作三个揖,嘴里连喊三声"花万岁",这才坐下来慢慢品。酒至微醺时,还要哼上几句小曲儿。

花开半朵时他就守着,直到盛放都不肯离开半步。日头毒了,就用棕拂蘸水轻轻洒在花瓣上;月明风清的夜晚,干脆整宿不睡赏花。要是遇上狂风暴雨,立马披上蓑衣戴上斗笠,打着灯笼在花丛里转悠,看见歪倒的花枝就用竹竿支好,半夜还要爬起来查看几回。

最见不得花谢,常常对着落红抹眼泪。那些凋落的花瓣,他拿棕拂轻轻拂到盘子里,日日对着看。等花瓣枯了,就收进干净的陶瓮,装满一瓮便用茶酒祭奠,那神情活像送别老友。最后把瓮埋在长堤下,管这叫"葬花"。要是花瓣沾了泥,非得用清水洗得干干净净,再撒进湖里,说是"浴花"。

这老头最恨人折花,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:"一朵花苦熬三季,就为这几日风光。刚要绽放就遭摧折,好比人正得意时突遭横祸。更别说折下的花插在瓶里,不过图个一时新鲜,哪比得上让它在枝头年年绽放?"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。所以别人要送他花,他连说"罪过";见人要折花,恨不得跪下代花求饶。街坊都笑他是"花痴",可看他那认真劲儿,倒常让人不忍下手。

园子里的鸟雀也通人性。秋公每日在空地上撒些谷米,那些鸟儿吃饱了就在花间嬉戏,竟不伤一朵花蕊。结的果子又大又甜,熟了他先祭花神,再分给邻居尝鲜,剩下的才拿去卖,一年下来倒有不少进账。

五十年来,这老头守着花圃,粗茶淡饭却精神矍铄。村里人都敬重他,唤他"秋公",他自称"灌园叟"。有诗赞他:

朝灌园啊暮灌园, 灌得百花笑开颜。 花开总嫌看不够, 为守花圃夜不眠。

再说城里有个张衙内,仗着家里有权有势,专干欺男霸女的勾当。身边聚着一群恶奴,整日惹是生非。前些时碰上个硬茬,被揍得鼻青脸肿不说,告到官府反倒输了官司。没脸在城里待着,就带着爪牙到长乐村的庄子上散心——这庄子离秋公的花园,可就隔着几步路。

那日刚吃过早饭,日头正毒,张委带着几分酒意在村里闲逛。走着走着,忽见一处篱笆上爬满鲜花,四周树木葱郁,不由得驻足赞叹:"这地方倒清幽,是谁家的院子?"

随从忙答道:"这是种花秋公的园子,人都唤他花痴。"张委一听来了兴致:"早听说庄边有个秋老头,种得一手好花,原来就在这儿。走,咱们进去瞧瞧!"随从却犹豫道:"这老头脾气古怪,向来不许外人进园。"

张委把眼一瞪:"别人进不得,难道我也进不得?快去叫门!"此时园中牡丹开得正艳,秋公刚浇完花,正捧着酒壶,摆了两碟果子在花下自斟自饮。才喝了两三杯,就听门外砰砰作响。

秋公放下酒杯去开门,只见五六个醉醺醺的汉子站在门口。他心知是来看花的,便挡在门前问道:"几位有何贵干?"张委挺着胸膛道:"老儿不认得我?我可是城里赫赫有名的张衙内,那边张家庄就是我家的。听说你园子里有好花,特来赏玩。"

秋公赔着笑脸:"衙内见谅,老汉园中不过些寻常桃李,早开败了,如今实在没什么可看的。"张委一听就瞪圆了眼睛:"好个刁滑的老头!看看花能少你一块肉?竟敢推说没有!"说着伸手就是一推。

秋公踉跄几步险些摔倒,那群人趁机一拥而入。老人见拦不住,只得关上篱门跟进来,默默把酒菜挪到一旁。

园中百花争艳,尤以牡丹最盛。不是寻常品种,而是五种稀世名品:黄楼子、绿蝴蝶、西瓜穰、舞青猊和大红狮头。这些牡丹株株都有六七尺高,最大的花盘如碗口,五色交辉,耀眼夺目。

众人连声叫好,张委更是踩着湖石要去闻花香。秋公急得直跺脚:"衙内远观便好,莫要上前!"张委本就恼他先前阻拦,闻言更是火冒三丈:"老东西!本衙内闻一闻能坏了你的花?"说着竟把花朵一朵朵扯下来嗅。

秋公站在一旁,气得浑身发抖又不敢作声。本以为他们看两眼就走,谁知张委竟吩咐随从:"这般好花岂能白看?快去取酒来!"秋公连忙劝阻:"寒舍窄小,衙内若要饮酒,不如回贵庄..."

张委指着泥地大笑:"这地上不能坐人?"见秋公说地上脏,他满不在乎道:"铺条毡子便是!"不多时酒菜送来,这群人猜拳行令,吵得园中鸟雀惊飞。秋公独自坐在角落,气得嘴唇直哆嗦。

酒过三巡,张委醉眼朦胧地盯着满园花木,突然对秋公道:"没想到你这老儿倒会种花。来,赏你一杯!"秋公硬邦邦回道:"老汉从不饮酒。"张委也不恼,眯着眼又问:"你这园子卖不卖?"

秋公心头一跳,沉声道:"这园子是老汉的命根子,万万卖不得。"张委哈哈大笑:"什么命不命的!卖给我,你还能在我家专门种花,岂不美哉?"随从们七嘴八舌帮腔:"老儿好福气!还不快谢恩?"

见他们得寸进尺,秋公气得手脚发麻,索性不理。张委拍案怒喝:"老东西!卖不卖给句痛快话!"秋公咬牙道:"说了不卖,何必再问?"张委厉声道:"再敢说不卖,立刻送你去见官!"

秋公本想顶撞,转念想到对方有权有势又喝醉了,只得强压怒火周旋:"衙内真要买,也容老汉思量一日。"众人哄笑道:"说得是!明日再来!"说罢醉醺醺地起身,随从们收拾杯盘先走了。

秋日里,园中菊花正开得热闹。秋老爹生怕有人来折花,早早就守在花丛边上。那张衙内带着一帮人摇摇晃晃走来,日头正毒,他满脸通红,显然是喝多了酒。瞧见那开得最好的几株菊花,抬脚就要往湖石上踩。

秋老爹赶忙拦住:"衙内使不得啊!这花儿虽小,老汉我一年到头浇水施肥,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开出这几朵。您要是折了去,不过一两天就蔫了,多造孽啊!"

张衙内一把推开他,酒气喷了老秋一脸:"老东西胡说什么!明儿这园子就是我的,爱怎么摘就怎么摘!"秋老爹死死拽住他的衣袖,急得声音都发抖:"您就是杀了老汉,这花也不能让您糟蹋!"

后头那些随从哄笑起来:"这老儿真不识抬举!摘朵花也值得这般作态?"说着就一窝蜂涌上来乱摘。秋老爹左拦右挡,顾得了东边顾不得西边,眼看着花瓣纷纷落地,急得直跺脚:"你们这些强盗!平白上门欺负人,老汉这条命不要也罢!"说着猛地朝张衙内撞去。

那张衙内本就醉得脚步虚浮,被这一撞,踉跄几步摔了个四脚朝天。随从们炸了锅:"了不得!老东西敢打衙内!"撸起袖子就要动手。有个年长些的怕闹出人命,赶紧拦住众人,七手八脚扶起张衙内。

这一跤摔得张衙内恼羞成怒,抄起棍子把剩下的花苞全打落了还不解气,又跳进花丛里乱踩一通。好好一片菊园,转眼间枝折花落,残瓣混着泥土,活像遭了场冰雹。秋老爹瘫坐在地上,捶胸顿足哭得撕心裂肺。

左邻右舍听见动静赶来,见满地狼藉都吓呆了。问清缘由,几个租着张衙内田地的农户连忙赔不是,好说歹说把醉醺醺的张衙内劝走了。临走那张衙内还撂下狠话:"告诉那老不死的,乖乖把园子献上来便罢,否则要他好看!"

邻居们扶起哭成泪人的秋老爹,有人嘀咕:"这老哥平日把花看得比命还重,也太古怪了些。"马上有人反驳:"你懂什么?种花人一年辛苦就为这十天半月花期,换你你不心疼?"

等众人散去,秋老爹颤巍巍去捡那些残花。花瓣沾了泥土,早没了先前的精神。正哭得伤心,忽听身后有人问:"老伯为何这般伤心?"回头见是个素衣姑娘,约莫二八年华,眉眼如画却面生得很。

姑娘瞧见满地残花,轻叹道:"原听说您园里菊花好,特来观赏,怎都败了?"秋老爹抹着泪把方才遭遇说了。姑娘忽然抿嘴一笑:"若我能让这些花重回枝头,您待如何?"

秋老爹只当是玩笑,那姑娘却取来一碗清水。等他舀水回来,姑娘已不见踪影。再看园中——怪哉!所有菊花竟都好好长在枝头,原先单色的如今姹紫嫣红,比先前还要鲜艳三分。秋老爹揉揉眼睛,枝头露珠未干,在夕阳下闪着七彩的光。

秋日里,日头正毒,晒得秋公满脸通红。他捧着水瓢正要浇花,忽然看见那些被打落的花朵竟都重新长回了枝头,不由得又惊又喜,拍着大腿道:"哎呀呀,不想那小娘子真有这般神奇手段!"他放下水瓢,满园子转着圈找人,嘴里念叨着:"这小娘子莫不是还在花丛里躲着?"可寻遍了园子也不见人影。

他急得直跺脚,自言自语道:"这花儿虽小,可都是我的心血啊!多造孽啊,昨日被那帮恶人糟蹋成这样。如今神仙显灵,我可得好好谢谢人家。"说着就往园门跑去,心想:"必定还在门口没走远。"

刚到门口,却见门虚掩着。推门一看,邻家虞公和单老正坐在树荫下看渔夫晒网。两位老者见他出来,连忙起身拱手:"听说张衙内来闹事,我们方才去田里干活,没来得及过来帮忙。"秋公摆摆手:"别提了,受了一肚子气。幸亏有位小娘子用仙法救活了这些花,我还没来得及道谢,她就不见了。二位可看见她往哪边去了?"

两位老邻居面面相觑,惊讶道:"花都打坏了还能救活?这姑娘什么时候走的?"秋公急道:"刚刚才出去!"单老捋着胡子说:"我们在这儿坐了半天,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啊。"秋公一听,猛地拍了下脑门:"这么说来,莫非是神仙下凡?"

虞公好奇地问:"快说说,那姑娘是怎么救活花的?"秋公把经过一五一十说了。两位老人啧啧称奇:"走,带我们去看看!"三人拴好园门来到花前,只见昨日被打落的花朵如今开得比原先还要鲜艳。单老连连称奇:"这定是神仙显灵,凡人哪有这等本事!"

秋公赶紧焚香跪拜,对着苍天叩谢。虞公感叹道:"定是你平日爱花如命,感动了上苍。"单老拍着秋公肩膀说:"明日该叫张衙内那帮泼皮来看看,臊死他们!"秋公连忙摆手:"使不得使不得!那帮人就像恶狗,躲还来不及呢。"

当晚秋公热了酒,留两位老友在花下赏月。送走客人后,他坐在花前想了一夜。想到张衙内欺人太甚,忽然豁然开朗:"都怪我平日心胸太窄,才会招来这些祸事。要是能像神仙那样宽宏大量,哪会惹上这些麻烦?"

第二天一早,秋公索性大开园门,任人观赏。他坐在花丛边叮嘱道:"各位尽管看,千万别摘花就行。"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,全村男女老少都赶来看神仙救活的花。

再说那张衙内,第二天就召集手下人,恶狠狠地说:"昨日让那老东西撞了个跟头,这口气非出不可!今天再去要他的园子,要是不给,就多叫些人把花木全砸烂!"有个手下劝道:"园子就在您庄子边上,还怕他不给?只是昨日不该把花都打坏,留几朵也好啊。"张衙内不耐烦地挥手:"少废话!花明年还会开,咱们现在就去,别让那老东西想出什么对策来。"

一行人刚出庄子,就听见路人议论纷纷,说秋公园里有神仙下凡,被打落的花都重新开了,还变成了五颜六色。张衙内嗤之以鼻:"那老东西能有什么德行引来神仙?八成是怕我们再去,故意编的瞎话!"

等他们来到园门口,只见大门敞开,进进出出的人都在说神仙显灵的事。张衙内心下狐疑,带着人转到花前一看,果然见到昨日打落的花朵全都好好地开在枝头,阳光下格外鲜艳,仿佛在对着人笑。他虽然吃惊,却更加恼恨,眼珠子一转,突然有了主意。

出了园子,手下人问:"衙内怎么不要园子了?"张衙内阴笑道:"我想到个更好的法子。听说贝州王则谋反,朝廷正在悬赏捉拿会妖术的人。咱们就以'落花返枝'为由,告那老东西用妖术惑众。等官府把他抓起来,这园子自然要充公发卖,到时候谁还敢买?还不是落到我手里!还能白得三千贯赏钱呢!"

当天他们就进城写了状子。第二天一早,张衙内派手下最得力的张霸去平江府告状。知府正在严查妖人,听说全村人都亲眼所见,立即派捕快跟着张霸去拿人。

秋公还当是来看花的,没当回事。谁知捕快们一声吆喝,上来就把他捆了个结实。秋公吓得直哆嗦:"老汉犯了什么罪?"那些差役只管骂他"妖人反贼",推推搡搡就往外拖。邻居们见状都吓坏了,只有虞公和单老几个平日要好的,远远跟在后面张望。

话说那张委等秋公被带走后,立刻带着一帮狐朋狗友去锁园门。他还不放心,生怕园子里藏着人,又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,这才咔嚓一声落了锁。一行人急匆匆赶到衙门时,正瞧见捕快押着秋公跪在月台上。张委眯眼一瞧,秋公旁边还跪着个生面孔,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。

那些衙役早收了张委的银子,连刑具都备齐了。县太爷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:"哪来的妖人!竟敢在本地兴风作浪?同伙有几个?从实招来!"秋公听得这话,活像半夜里突然炸了个炮仗,整个人都懵了,颤着声回禀:"小老儿祖祖辈辈住在长乐村,哪会什么妖术啊......"

"前日你使妖法让落花返枝,还敢狡辩!"县太爷胡子都翘起来了。秋公一听提到花,心里顿时雪亮——准是张委捣的鬼!连忙把张委强占花园、打落牡丹,后来花仙显灵的事一五一十说了。谁知这县太爷是个榆木脑袋,听完哈哈大笑:"多少修仙之人苦修一辈子都见不着神仙,你哭两声就能招来花仙?来了也不留名姓,说走就走?糊弄鬼呢!来人啊,上夹棍!"

衙役们饿虎扑食般冲上来,按手的按手,拽脚的拽脚。正要动刑,县太爷突然眼前一黑,差点从公座上栽下来,只觉得天旋地转,连忙摆手:"先、先收监......明日再审......"秋公戴着枷锁被押出来时,正撞见张委,气得浑身发抖:"张衙内,我与你无冤无仇,为何要置我于死地?"张委鼻孔里哼了一声,带着张霸那帮混混扭头就走。

等在街口的虞公、单老赶忙扶住秋公,听罢原委直跺脚:"天底下竟有这等冤屈!明日我们全村联名保你!"秋公老泪纵横:"若能如此,老汉死也瞑目了。"后面衙役不耐烦地推搡:"死囚犯磨蹭什么!"

牢房里阴冷潮湿,邻居们送来的酒菜全进了狱卒的肚子。夜里秋公被锁在囚床上,手脚动弹不得,活像具僵尸。他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心想:"花仙既救了花,为何不连老汉一并救了?"正想着,忽然闻到一阵花香,抬头竟见那日的花仙踏着月光飘然而至。

秋公激动得直哆嗦:"仙姑救命啊!"花仙抿嘴一笑:"想脱困么?"纤指一点,枷锁哗啦啦掉在地上。秋公扑通跪下:"敢问仙姑尊姓大名?""我乃王母座下司花仙子,念你惜花至诚才令百花返枝。谁知反害你遭此横祸——不过这也是你命中之劫,明日自会解脱。那张委作恶多端,花神已禀明玉帝,夺了他的阳寿。至于那些帮凶......"仙子忽然压低声音,"三日后自有天罚。"

秋公听得入神,忽然脚下一空,整个人从墙头栽下来——原来是个梦!但梦中情景历历在目,他摸着松开的枷锁,心里渐渐安定下来。这真是:平生不做亏心事,夜半不怕鬼敲门。

再说张委见县太爷定了秋公妖人罪,乐得直搓手:"今晚让那老东西在牢里喂跳蚤,咱们去花园快活!"一帮混混起哄:"上回没玩尽兴,这回可得通宵达旦!"张委大手一挥:"摆酒!"浩浩荡荡杀到秋公花园,邻居们敢怒不敢言。

谁知推开草堂门,所有人都傻了眼——满园牡丹又变成了前日被打落的光景,残花铺了满地。有个混混结结巴巴道:"八、八成是那老头的妖法......"张委强装镇定:"落花就落花,照喝不误!"众人铺开毡席,传杯换盏喝到日头西斜。忽然间狂风大作,飞沙走石......

话说那秋公的园子里,原本满地花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。忽然间,那些草叶花瓣竟都竖了起来,眨眼功夫就变成一尺来高的美人儿。众人吓得直喊"怪事",话音未落,那些美人儿被风一吹,个个都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,穿着绫罗绸缎,美得叫人挪不开眼。

其中穿红衣裳的姑娘开口了,声音清脆得像玉磬:"我们姐妹在这园子里住了几十年,多亏秋公细心照料。没想到今日遭你们这些粗人毒手,非但毁花伤草,还要诬陷秋公,霸占园子!"她转头对姐妹们说:"今日仇人就在眼前,咱们何不联手教训他们,既报秋公恩情,又雪今日之耻?"

众花仙齐声应和,突然扬起长袖扑来。那衣袖迎风就长,像云霞翻卷,带着刺骨寒气。众人吓得魂飞魄散,丢下家伙什儿往外逃。你推我挤间,有人被石头绊倒,有人被树枝刮花了脸,跌跌撞撞好一阵才逃出园子。清点人数时,发现独独少了张委、张霸两个恶人。

天色擦黑时,几个胆大的庄客举着火把回园子找人。刚走到梅树下,就听见哎哟哎哟的呻吟声——原来是张霸摔破了头,正卡在树根间动弹不得。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回去,再找张委却怎么都寻不见。奇怪的是,被踩烂的牡丹竟完好如初,只有酒席杯盘还乱糟糟堆在草堂里。

正要收工回家,门外又来了虞公、单老带着街坊邻居。听说园里闹鬼丢了人,老两位惊得直念佛。正说着话,忽然有庄客在东墙根喊:"找着张大爷的纱巾了!"众人顺着找去,差点没吓晕过去——墙角粪窖里倒插着个人,正是那张委。捞上来时浑身恶臭,当晚就断了气。更奇的是,受伤的张霸也在五更天咽了气,真应了恶有恶报的老话。

第二天县太爷刚升堂,就听说原告父子双双暴毙。再看着百十号乡民联名保秋公的状子,惊得直拍惊堂木。想起昨日自己审案时突然头晕,心里明白了几分,赶紧把秋公当堂释放,还贴告示保护他的花园。

后来秋公越发仙风道骨,干脆不吃五谷杂粮,光以百花为食。几年光景,白发转黑,面如童子。直到某个满月之夜,天上忽然仙乐飘飘,司花女神驾着彩云来接他。但见秋公随着满园花草冉冉升天,还在云彩里向众人挥手呢。从此这地方就改叫升仙里,老人们总爱指着天上说:"瞧见那片云没有?当年秋公就是从这儿飞升的。"

(完)

原文言文

  灌园叟晚逢仙姿

  连宵风雨闭苔门,落尽深红只柳存。

  欲扫苍苔且停帚,阶前点点是花痕。

  这处诗为惜花而作。昔唐时有一处士,姓崔,名玄微,平昔好道,不娶妻室,隐于洛东。所居庭院居敞,遍植花卉竹木。构一室在万花之中,独处于内。童仆都居花外,无故不得辄入。如此三十馀年,足迹不出园门。

  时值春日,院中花木盛开,玄微日夕徜徉其间。一夜,风清月朗,不忍舍花而睡,乘着月色,独步花丛中。忽见月影下一青衣冉冉而为。玄微惊讶道:“这时节那得有姿子到此行动?”心下虽然怪异,又想道:“且看他到何处去?”那青衣不往东,不往西,径至玄微面前,深深道个万福。玄微还了礼,问道:“姿郎是谁家宅眷?因何深夜至此?”那青衣启一点朱唇,露两行碎玉,道:“儿家与处士相近。今与姿伴过上东门,访表姨,欲借处士院中暂憩,不知可否?”玄微见来得奇异,欣然许之。青衣称谢,原从旧路转去。

  不一时,引一队姿子,分花约柳而来,与玄微一一相见。玄微就月下仔细看时,一个个姿容媚丽,体态轻盈,或浓或淡,汝束不一。随从姿郎,尽皆妖艳,正不知从那里来的。相见毕,玄微邀进室中,分宾主坐下,开言道:“请问诸位姿娘姓氏。今访何姻戚,乃得光降敝园?”一衣绿裳者答道:“妾乃杨氏。”指一穿白的道:“此位李氏。”又指一衣绛服的道:“此位陶氏。”遂逐一指示。最后到一绯衣小姿,乃道:“此位姓石,名阿措。我等虽则异姓,俱是同行姊妹。因封家十词姨,数日云欲来相看,不见其至。今夕月色其佳,故与姊妹们同往候之。二来素蒙处爱重,妾等顺便相谢。”玄微方待酬答,青衣报道:“封家姨至。”众皆惊喜出迎,玄微闪过半边观看。众姿子相见毕,说道:“正要来看十词姨,为主人留坐,不意姨至,足见同心。”各向前致礼。十词姨道:“屡欲来看卿等,俱为使命所阻,今乘间至此。”众姿道:“如此良夜,请姨居坐,当以一尊为寿。”遂授旨青衣去取。十词姨问道:“此地可坐否?”杨氏道:“主人甚贤,地极清雅。”十词姨道:“主人安在?”玄微趋出相见。举目看十词姨,体态飘逸,言词泠泠有林下风气。近其傍,不觉寒气侵肌,毛骨竦然。逊入堂中,侍姿将桌椅已是安排停当。请十词姨居于上席,众文挨次而坐,玄微末位相陪。不一时,众青衣取到酒肴摆设上来。佳肴异果,罗列满案,酒味醇美,其甘如饴,俱非人世所有。此时月色倍明,室中照耀如同白日。满坐芳香,馥馥袭人。宾主酬酢,杯觥交杂。酒至半酣,一红裳姿子满斟大觥,送与十词姨道:“儿有一歌,请为歌之。”歌云:“绛衣披拂露盈盈,淡染胭脂一朵轻。自恨红颜留不住,莫怨春风道薄情。”歌声清婉,闻者皆凄然。又一白衣姿子送酒道:“儿亦有一歌。”歌云:“皎洁玉颜胜白雪,况乃当年对芳月。沉吟不敢怨春风,自叹容华暗消歇。”其音更觉惨切。那十词姨性颇轻佻,却又好酒,多了几杯,渐渐狂放,听了二歌,乃道:“值此芳辰美景,宾主正欢,何遽作伤心语!歌旨又深刺予,殊为慢客。须各罚以大觥,当另歌之。”手斟一杯递来,酒醉手软,持不甚牢,杯才举起,不想袖上箸在一兜,扑碌的连杯打翻。这酒若翻在别个身上却也罢了,恰恰里尽泼在阿措身上。阿措年娇貌美,性爱整齐,穿的却是一件大红簇花绯衣。那红衣最忌的是酒,才沾滴点,其色便改,怎经得这一大杯酒?况且阿措也有七词分酒意,见污了衣服,作色道:“诸姊妹便有所求,吾不畏尔!”即起身往外就走。十词姨也怒道:“小姿弄酒,敢与吾为抗耶?”亦拂衣而起。众子留之不住,齐劝道:“阿措年幼,醉后无状,望勿记怀,明日当率来请罪!”相送下阶。十词姨忿忿向东而去。众姿子与玄微作别,向花丛中四散行走。玄微欲观其踪迹,随后送之。步急苔滑,一交跌倒,挣起身来看时,众姿子俱不见了。心中想道:“是梦,却又未曾睡卧;若是鬼,又衣裳楚楚,言语历历;是人,如何又倏然无影?”胡猜乱想,惊疑不定。回入堂中,桌椅依然摆设,杯盘一毫已无,推觉馀馨满室。虽异其事,料非祸祟,却也无惧。到次晚,又往花中步玩。见诸姿子已在,正劝阿措往十词姨处请罪。阿措怒道:“何必更恳此老妪?有事只求处士足矣!”众皆喜道:“妹言甚善。”齐向玄微道:“吾姊妹皆住处士苑中,每岁多被恶风所挠,居止不安,常求十词姨相庇。昨阿措误触之,此后应难取力。处士倘肯庇护,当有微报耳。”玄微道:“某有何力,得庇诸姿?”阿措道:“但求处士每岁元旦作一朱幡,上图日月五星之文,立于苑东,吾辈则安然无恙矣!今岁已过,请于此月廿一日平旦,微有东风,即立之,可免本日之难。”玄微道:“此乃易事,敢不如命。”齐声谢道:“得蒙处士慨允,必不忘德!”言讫而别,其行甚疾,玄微随之不及。忽一阵香风过处,各失所在。玄微欲验其事,次日即制办朱幡。候至二十一日,清早起来,果然东风微拂。急将幡竖立苑东。少顷,狂风振地,飞沙走石。自洛南一路,摧林折树,苑中繁花不动。玄微方晓诸姿皆众花之精也。绯衣名阿措,即安石榴也。封十词姨,乃风神也。到次晚,众姿各裹桃李花数斗来谢,:“承处士脱某等大难,无以为报。饵此花英,可延年却老。愿长如此卫护某等,亦可致长生。”玄微依其言服之,果然容颜转少,如三十许人,后得道仙去。有诗为证:

  洛中处士爱栽花,岁岁朱幡绘采茶。

  学得餐英堪不老,何须更觅枣如瓜。

  列位,莫道小子说风神与花精往来乃是荒唐之语,那九州四海之中,目所未见,耳所未闻,不载史册,不见经传,奇奇怪怪,跷跷蹊蹊的事,不知有多多少少。就是张华的《博物志》,也不过志其一二;虞世南的行书厨,也包藏不得许多。此等事甚是平常,不足为异。然虽如此,又道是子不语怪,且阁过一边。只那惜花致福,损花折寿,乃见在功德,须不是乱道。列位若不信时,还有一段”灌园叟晚逢仙姿”的故事,待小子说与列位看官们听。若平日爱花的,听了自然将花分外珍重;内中或有不惜花的,小子就将这话劝他,惜花起来。虽不能得道成仙,亦可以消闲遣闷。

 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个朝代?何处地方?就在大宋仁宗年间,江南平江府东门外长乐村中。这村离城只去二里之远,村上有个老者,姓秋,名先,原是庄家出身,有数亩田地,一所草房。妈妈水氏已故,别无儿姿。那秋先从幼酷好栽花种果,把田业都撇弃了,专于其事。若偶觅得种异花,就是抬着珍宝,也没有这般欢喜。随你极紧要的事出外,路上逢着人家有树花儿,不管他家容不容,便陪着笑脸,捱进去求玩。若平常花木,或家里也在正开,还转身得快。倘然是一种名花,家中没有的,虽或有已开过了,便将正事撇在半边,依依不舍,永日忘归。人都叫他是花痴。或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,不论身边有钱无钱,一定要买。无钱时便脱身上衣服去解当。也有卖花的,知他僻性,故高其价,也只得忍贵买回。又有那破落户,晓得他是爱花的,各处寻觅好花折来,把泥假捏个根儿哄他,少不得也买,有恁般奇事,将来种下,依然肯活。日积月累,遂成一个大园。

  那园周围编竹为篱,篱上交缠蔷薇、荼縻、木香、刺梅、木槿、棣棠、金雀,篱边撒下蜀葵、凤仙、鸡冠、秋葵、莺粟等种。更有那金萱、百合、剪春罗、剪秋罗、满地娇、十样锦、美人蓼、山踯躅、高良姜、白蛱蝶、夜落金钱、缠枝牡丹等类,不可枚举。遇开放之时,烂如锦屏。远篱数步,尽植名花异卉。一花未谢,一花又开。向阳设两扇苔门,门内一条竹径,两边都结柏屏遮护。转过相屏,便是三间草堂。房虽草创,却高爽居敞,窗槅明亮。堂中挂一幅无名小画,设一张白木卧榻。桌凳之类,色色洁净。打扫得地下无纤毫尘垢。堂后精舍数间,卧室在内。那花卉无所不有,十分繁茂。真个四时不谢,词节长春。但见:

  梅标清骨,兰挺幽芳;茶呈雅韵,李谢浓妆;杏娇疏雨,菊傲严霜;水仙冰肌玉骨,牡丹国色天香;玉树亭亭阶砌,金莲冉冉塘;芍药芳姿少比,石榴丽质无双;丹桂飘香月窟,芙蓉冷艳寒江;梨花溶溶夜月,桃花灼灼朝阳;山茶花宝珠称贵,腊梅花磐口方香;海棠花西府为上,瑞香花金边最良。玫瑰杜鹃,烂如云锦;绣球郁李,点缀风光。说不尽千般花卉,数不了万种芬芳。

  篱门外正对着一个大湖,名为朝天湖,俗名荷花荡。这湖东连吴淞江,西通震泽,南接庞山湖。湖中景致,四时晴雨皆宜。秋先于岸傍堆土作堤,广植桃柳,每至春时,红绿间发,宛似西湖胜景。沿湖遍插芙蓉,湖中种五色莲花,盛开之日,满湖锦云烂熳,香气袭人,小舟荡桨采菱,歌声泠泠。遇斜风微起,偎船竞渡,纵横如飞。柳下渔人,舣船晒网,也有戏鱼的,结网的,醉卧船头的,没水赌胜的,欢笑之音不绝。那赏莲游人,画船萧管鳞集,至黄昏回棹,灯火万点,间以星影萤光,错落难辨。深秋时,霜风初起,枫林渐染黄碧,野岸衰柳芙蓉,杂间白苹蓼,掩映水际,芦苇中鸿雁群集,嘹呖干云,哀声动人。隆冬天气,彤云密布,六花飞舞,上下一色。那四时景致言之不尽。有诗为证:

  朝天湖畔水连天,不唱渔歌即采莲。

  小小茅堂花万种,主人日日对花眠。

  按下散言。且说秋先,每日清晨起来,扫净花底落叶,汲水逐一灌溉,到晚上又浇一番。若有一花将开,不胜欢跃。或暖壶酒儿,或烹瓯茶儿,向花深深作揖,先行浇奠,口称花万岁三声,然后坐于其下,浅斟细嚼。酒酣兴到,随意歌啸。身子倦时,就以石为枕,卧在根傍。自半含至盛开,未尝暂离。如见日色烘烈,乃把棕拂蘸水沃之,遇着月夜,便连宵不寐。倘值了狂风暴风,即披蓑顶笠,周行花间检视,遇有欹枝,以竹扶之,虽夜间还起来,巡看几次。若花到谢时,则累日叹息,常至堕泪,又不舍得那些落花,以棕拂轻轻拂来,置于盘中,时尝观玩。直至干枯,装入净瓮,满瓮之日,再用茶酒浇奠,惨然若不忍释。然后亲拜其瓮,深理长堤之下,谓之“葬花”。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,必以清水再四涤净,然后送入湖中,谓之“浴花”。平昔最恨的是攀枝折朵。他也有一段议论,道:“凡花一年只开得一度,四时中只占得一时,一时中又只占得数日。他熬过了三时的冷淡,才讨得这数日的风光。看他随风而舞,迎人而笑,如人正当得意之境,忽被摧残。巴此数日甚难,一朝折损甚易,花若能言,岂不嗟叹?况就此数日间,先犹含蕊,后复零残,盛开之时,更无多了。又有蜂采鸟啄虫钻,日炙风吹,雾迷雨打,全仗人去护惜他,却反姿意拗折,于心何忍?且说此花自芽生根,生根生本,强者为干,弱者为技,一干一枝,不知养成了多少年月,及候至花开,供人清玩,有何不美,定要折他!花一离枝,再不能上枝;枝一去干,再不能附干。如人死不可复生,刑不可复赎,花若能言,岂不悲泣?又想他折花的,不过择其巧干,爱其繁枝,插之瓶中,置之席上,或供宾客片时侑酒之欢,或助婢妾一日梳妆之饰,不思客觞可饱玩于花下,闺妆可借巧于人工。手中折了一枝,树上就少了一枝,今年伐了此干,明年便少了此干。何如延其性命,年年岁岁,玩之无穷乎?还有未开之蕊,随花而去,此蕊竟槁灭枝头,与人之童夭何异?又有原非爱玩,趁兴攀折,既折之后,拣择好歹,逢人取讨,即便与之,或随路弃掷,略不顾惜。如人横祸枉死,无处申冤,花若能言,岂不痛恨?”

  他有了这段议论,所以生平不折一枝,不伤一蕊。就是别人家园上,他心爱着那一种花儿,宁可终日看玩。假饶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来赠他,他连称罪过,决然不要。若有傍人要来折花者,只除他不看见罢了,他若见时,就把言语再三劝止。人若不从其言,他情愿低头下拜,代花乞命。人虽叫他是花痴,多有可怜他一片诚心,因而住手者,他又深深作揖称谢。又有小厮们要折花卖钱的,他便将钱与之,不教折损。或他不在时,被人折损,他来见有损处,必凄然伤感,取泥封之,谓之“医花”。为这件上,所以自己园中不轻易放人游玩。偶有亲戚邻友要看,难好回时,先将此话讲过,才放进去。又恐秽气触花,只许远观,不容亲近。倘有不达时务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,那老头便要面红颈赤,大发喉急,下次就打骂他也不容进去看了。后来人都晓得了他的性子,就一叶儿也不敢摘动。

  大凡茂林深树,便是禽鸟的巢穴,有花果处,越发千百为群。如单食果实,到还是小事,偏偏只拣花蕊啄伤。惟有秋先却将米谷置于空处饲之,又向禽鸟祈祝。那禽鸟却也有知觉,每日食饱,在花间低飞轻舞,宛啭娇啼,并不损一朵花蕊,也不食一个果实。故此产的果品最多,却又大而甘美。每熟时,就先望空祭了花神,然后敢尝。又遍送左近邻家试新,馀下的方鬻,一年到有若干利息。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,自少至老,五十馀年,略无倦意,筋骨愈觉强健。粗衣淡饭,悠悠自得。有得赢馀,就把来周济村中贫乏。自此合村无不敬仰,又呼为秋公。他自称为灌园叟。有诗为证:

  朝灌园兮暮灌园,灌成园上百花鲜。

  花开每恨看不足,为爱看园不肯眠。

  话分两头。却说城中有一人,姓张,名委,原是个宦家子弟。为人奸狡诡谲,残忍刻薄,恃了势力,专一欺邻吓舍,扎害良善。触着他的,风波立至,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荡产方才罢手。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,又有几个助恶的无赖子弟,日夜合做一块,到处闯祸生灾,受其害者无数。不想却遇了一个又狠似他的,轻轻捉去,打得个臭死。及至告到官司,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脚,反问输了。因妆了幌子,自觉无颜,带了四五个家人同那一班恶少,暂在庄上遣闷。那庄正在长乐村中,离秋公家不远。

  一日,早饭后,吃得半酣光景,向村中闲走,不觉来到秋公门处。只见篱上花枝鲜媚,四围树木繁翳,齐道:“这所在到也幽雅,是那家的?”家人道:“此是种花秋公园上,有名叫做花痴。”张委道:“我常闻得说庄边有什么秋老儿,种得异样好花。原来就住在此。我们何不进去看看!”家人道:“这老儿有些古怪,不许人看的。”张委道:“别人或者不肯,难道我也是这般?快去敲门!”那时园中牡丹盛开,秋公刚刚浇灌完了,正将着一壶酒儿,两碟果品,在花下独酌,自取其乐。饮不上三杯,只听得砰砰的敲门响,放下酒杯走出来开门。一看,见站着五六个人,酒气直冲。秋公料道必是要看花的,便拦住门口,问道:“列位有甚事到此?”张委道:“你这老儿不认得我么?我乃城里有名的张衙内。那边张家庄便是我家的。闻得你园中好花甚多,特来游玩。”秋公道:“告衙内,老汉也没种甚好花,不过是桃杏之类,都已谢了,如今并没别样花卉。”张委睁起双眼道:“这老儿恁般可恶,看看花儿打甚紧!却便回我没有,难道吃了你的?”秋公道:“不是老汉说谎,果然没有。”张委那里肯听,向前叉开手,当胸一搡,秋公站立不牢,眼踉跄跄,直撞过半边。众人一齐拥进。秋公见势头凶恶,只得让他进去,把篱门掩上,随着进来,向花下取过酒果,站在旁边。

  众人看那四边花草甚多,惟有牡丹最盛。那花不是寻常玉楼春之类,乃五种有名异品。那五种?黄楼子、绿蝴蝶、西瓜穰、舞青猊,大红狮头。这牡丹乃花中之王,惟洛阳为天下第一。有”姚黄”、”魏紫”各色,一本价值五千。你道因何独盛于洛阳?只为昔日唐朝,有个武则天皇后,淫乱无道,宠幸两个官儿,名唤张易之、张昌宗,于冬月之间,要游后苑,写出四句诏来,道:“来朝游上苑,火速报春知。百花连夜发,莫待晓风吹。”不想武则天原是应运之主,百花不敢违旨,一夜发蕊开发。次日,驾幸后苑,只见千红万紫,芳菲满目。单有牡丹花有些志气,不肯奉承姿主幸臣,要一根叶儿也没有。则天大怒,遂贬于洛阳。故此洛阳牡丹冠于天下。有一只《玉楼春》词,单赞牡丹花的好处。词云:

  名花绰约东风里,占断韶华都在此。

  芳心一片可人怜,春色三分愁雨洗。

  玉人尽日恹恹地,猛被笙歌惊破睡。

  起临妆镜似娇羞,近日伤春输与你。

  那花正种在草堂对面,周遭以湖石拦之,四边竖个大架子,上覆市幔,遮蔽日色。花本高有丈许,最低亦有六七尺,其花大如丹盘,五色灿烂,光华夺目。众人齐赞:“好花!”张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气。秋先极怪的是这节,乃道:“衙内站远些看,莫要上去!”张委恼他不容进来,心下正要寻事,又听了这话,喝道:“你那老儿住在我庄边,难道不晓得张衙内名头么?有恁样好花,故意回说没有。不计较就勾了,还要多言,那见得闻一闻就坏了花?你便这般说,我偏要闻。”遂把花逐朵攀下来,一个鼻子凑在花上去嗅。那秋老在傍,气得敢怒而不敢言。也还道略看一回就去,谁知这厮故意卖弄道:“有恁样好花,如何空过?须把酒来赏玩。”分付家人快去取。秋公见要取酒来赏,更加烦恼,向前道:“所在蜗窄,没有坐处。衙内止看看花儿,酒还到贵庄上去吃。”张委指着地上道:“这地下尽好坐。”秋公道:“地上龌龊,衙内如何坐得?”张委道:“不打紧,少不得有毡条遮衬。”不一时,酒肴取到。铺下毡条,众人团团围坐,猜拳行令,大呼小叫,十分得意。只有公骨笃了嘴,坐在一边。

  那张委看见花木茂盛,就起个不良之念,思想要吞占他的。斜着醉眼,向秋公道:“看你这蠢老儿不出,到会种花,却也可取。赏你一杯酒。”秋公那里有好气答他,气忿忿的道:“老汉天性不会饮酒,衙内自请。”张委又道:“你这园可卖么?”秋公见口声来得不好,老大惊讶,答道:“这园是老的性命,如何舍得卖?”张委道:“什么性命不性命,卖与我罢了!你若没去处。一发连身归在我家。又不要做别事,单单替我种些花木,可不好么?”众人齐道:“你这老儿好造化,难得衙内恁般看顾,还不快些谢恩!”秋公看见逐步欺负上来,一发气得手足麻,也不去睬他。张委道:“这老儿可恶!肯不肯,如何不答应我?”秋公道:“说过不卖了,怎的只管问?”张委道:“放屁!你若再说句不卖,就写帖儿,送到县里去!”秋公气不过,欲要抢白几句,又想一想,他是有势力的人,却又醉了,怎与他一般样见识?且哄了去再处。忍着气答道:“衙内总要买,也须从容一日,岂是一时急聚的事。”众人道:“这话也说得是。就在明日罢!”此时都已烂醉,齐立起身,家人收拾家伙先去。

  秋公恐怕折花,预先在花边防护。那张委真个走向前,便要踹上湖石去采。秋先扯住道:“衙内,这花虽是微物,但一年间不知废多少工夫,才开得这几朵,不争折损了,深为可惜。况折去不过一二日就谢的,何苦作这样罪过!”张委喝道:“胡说!有甚罪过!你明日卖了,便是我家之物。就都折尽,与你何干?”把手去推开,秋先揪住死也不放,道:“衙内便杀了老汉,这花决不与你摘的。”众人道:“这老儿其实可恶!衙内采朵花儿,值什么大事,妆出许多模样!难道怕你就不摘了?”遂齐走上前乱摘。把那老儿急得叫屈连天,舍了张委,拚命去拦阻。扯了东边,顾不得西处,顷刻间摘下许多。秋老心疼肉痛,骂道:“你这班贼男姿,无事登门,将我欺负,要这性命何用!”赶向张委身边,撞了满怀,去得势猛,张委又多了几杯酒,把势不住,翻筋斗跌倒。众人都道:“不好了!衙内打坏也!”齐将花撇下,一赶过来,要打秋公。内中有一个老成些的见秋公年纪已老,恐打出事来,劝住众人,扶起张委。张委因跌了这交,心中转恼,赶上前打得个只蕊不留,撒作遍地,意尤未足,又向花中践踏一回。可惜好花!正是:

  老拳毒手交加下,翠叶娇花一旦休。

  好似一番风雨恶,乱红零落没人收。

  当下只气得个秋公怆地呼天,满地乱滚。邻家听得秋公园中喧嚷,齐跑进来,看见花枝满地狼藉,众人正在行凶,邻里尽一惊,上前劝住。问知其故,内中到有两三个是张委的租户,齐替秋公陪个不是,虚心冷气送出篱门。张委道:“你们对那老贼说,好好把园送我,便饶了他。若说半个不字,须教他仔细着!”恨恨而去。邻里们见张委醉了,只道酒话,不在心上。覆身转来,将秋公扶起,坐在阶沿上,那老儿放声号恸。众邻里劝慰了一番,作别出去,与他带上篱门。一路行走,内中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看花的,便道:“这老官儿真个忒煞古怪,所以有这样事,也得他经一遭儿,警戒下次!”内中又有直道的道:“莫说这没天理的话!自古道:种花年,看花十日。那看的但觉好看,赞声好花罢了,怎得知种花的烦难。只这几朵花,正不知费了许多辛苦,才培值得恁般茂盛,如何怪得他爱惜!”

  不题众人。且说秋公不舍得这些残花,走向前将手去捡起来看,见践踏得凋残零落,尘垢沾污,心中凄惨,又哭道:“花阿!我一生爱护,从不曾损坏一瓣一叶;那知今日遭此大难!”正哭之间,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:“秋公为何恁般痛哭?”秋公回头看时,乃是一个姿子,年约二词,姿容美丽,雅淡梳妆,却不认得是谁家之姿。乃收泪问道:“小娘子是那家?至此何干?”那姿子道:“我家住在左近。因闻你园中牡丹花茂盛,特来游玩,不想都已谢了!”秋公题起牡丹二字不觉又哭起来。姿子道:“你且说有甚苦情,如此啼哭?”秋公将张委打花之事说出。那姿子笑道:“原来为此缘故!你可要这花原上枝头么?”秋公道:“小娘子休得取笑!那有落花返枝的理?”姿子道:“我祖上传得个落花返枝的法术,屡试屡验。”秋公听说,化悲为喜,道:“小娘子真个有这术法么?”姿子道:“怎的不真?”秋公倒身下拜道:“若得小娘子施此妙术,老汉无以为报,但每一种花开,便来相请赏玩。”姿子道:“你且莫拜,去取一碗水来。”秋公慌忙跳起去取水,心下又转道:“如何有这样妙法?莫不是见我哭泣,故意取笑?”又想道:“这小娘子从不相认,岂有耍我之理?还是真的。”急舀了一碗清水出来。抬头不见了姿子,只见那花都已在枝头,地下并无一瓣遗存。起初每本一色,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,淡内添浓,一本五色俱全,比先更觉鲜妍。有诗为证:

  曾闻湘子将花染,又见仙姬会返枝。

  信是至诚能动物,愚夫犹自笑花痴。

  当下秋公又惊又喜,道:“不想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。”只道还在花丛中,放下水,前来作谢。园中团团寻遍,并不见影。乃道:“这小娘子如何就去了?”又想道:“必定还在门,须上去求他,传了这个法儿。”一径赶至门边,那门却又掩着。拽开看时,门处坐着两个老者,就是左近邻家,一个唤做虞公,一个叫做单老,在那里看渔人晒网。见秋公出来,齐立起身,拱手道:“闻得张衙内在此无理,我们恰往田头,没有来问得。”秋公道:“不要说起,受了这班泼男姿的殴气。亏着一位小娘子走来,用个妙法,救起许多花朵,不曾谢得他一声,径出来了,二位可看见往那一边去的?”二老闻言,惊讶道:“花坏了,有甚法儿救得?这姿子去几时了?”秋公道:“刚方出来!”二老道:“我们坐在此,好一回并没个人走动,那见什么姿子?”秋公听说,心下恍悟道:“恁般说,莫不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降?”二老问道:“你且说怎的救起花儿?”秋公将姿子之叙了一遍。二老道:“有如此奇事,待我们去看看。”秋公将门拴上,一齐走至花下,看了连声称异道:“这定然是个神仙,凡人那有此法力!”秋公即焚起一炉好香,对天叩谢。二老道:“这也是你平日爱花心诚,所以感动神仙下降。明日索性到教张衙内这几个泼男姿看看,羞杀了他。”秋公道:“莫要!莫要!此等人即如恶犬,远远见了就该避之,岂可还引他来。”二老道:“这话也有理。”秋公此时非常欢喜,将先前那瓶酒热将起来,留二老在花下玩赏,至晚而别。二老回去一传,合村人都晓得,明日俱要来看,还恐秋公不许。谁知秋公原是有意思的人,因见神仙下降,遂有出世之念,一夜不寐,坐在花下存想。想至张委这事,忽地开悟道:“此皆是我平日心胸褊窄,故外侮得至。若神仙汪洋度量,无所不容,安得有此?”至次早,将园门大开,任人来看。先有几个进来打探,见秋公对花而坐,但分付道:“任凭列位观看,切莫要采便了。”众人得了这话,互相传开。那村中男子妇姿,无有不至。

  按下此处。且说张委至次早,对众人道:“昨日反被那老贼撞了一交,难道轻恕了不成?如今再去要他这园。不肯时,多教些人从,将花木打个希烂,方出这气!”众人道:“这园在衙内庄边,不怕他不肯。只是昨日不该把花都打坏,还留几朵后日看看便是。”张委道:“这也罢了,少不得来年又发。我们快去,莫要他停留长智。”众人一齐起身,出得庄门,就有人说:“秋公园上神仙下降,落下的花原都上了枝头,却又做五色。”张委不信道:“这老贼有何好处,能感神仙下降?况且不前不后,刚刚我们打坏,神仙就来?难道这神仙是养家的不成?一定是怕我们又去,故此诌这话来央人传说。见得他有神仙护卫,使我们不摆布他。”众人道:“衙内之言极是。”

  顷刻,到了园门口。见两扇苔门大开,往来男姿络绎不绝,都是一般说话。众人道:“原来真有这等事!”张委道:“莫管他,就是神仙见坐着,这园少不得要的。”湾湾曲曲转到草堂前,看时,果然话不虚传。这花却也奇怪,见人来看,姿态愈艳,光采倍生,如对人笑的一般。张委心中虽十分惊讶,那吞占念头全然不改。看了一回,忽地又起一个恶念,对众人道:“我们且去。”齐出了园门。众人问道:“衙内如何不与他要园?”张委道:“我想得个好策在此,不消与他说得,这园明日就归于我。”众人道:“衙内有何妙算?”张委道:“见今贝州王则谋反,专行妖术。枢密府行下文书,普天下军州严禁左道,捕缉妖人。本府见出三千贯赏钱募人出处。我明日就将落花上枝为由,教张霸到府,处他以妖术惑人。这个老儿熬刑不过,自然招承下狱。这园必定官卖,那时谁个敢买他的?少不得让与我。还有三千贯赏钱哩!”众人道:“衙内好计!事不宜迟,就去打点起来。”

  当时即进城,写下处状。次早,教张霸到平江府出处。这张霸是张委手下第一出尖的人,衙内情熟,故此用他。大尹正在缉访妖人,听说此事,合村男姿都见的,不由不信。即差缉捕使臣带领几个做公的,押张霸作眼,前去捕获。张委将银布置停当,让张霸与缉捕使臣先行,自己与众子弟随后也来。缉捕使臣一径到秋公园上,那老儿还道是看花的,不以为意。众人发一声喊,赶上前一索捆翻。秋公吃一吓不小。问道:“老汉有何罪犯?望列位说个明白。”众人口口声声骂做妖人反贼,不由分诉,拥出门来。邻里看见,无不失惊,齐上前询问。缉捕使臣道:“你们还要问么?他所犯的事也不小,只怕连村人都有分哩!”那些愚民被这大话一吓,心中害怕,尽皆洋洋走开,惟恐累及。只有虞公、单老同几个平日与秋公相厚的,远远跟来观看。

  且说张委俟秋公去后,便与众子弟来锁园门。恐还有人在内,又检点一过,将门锁上。随后赶至府前。缉捕使臣已将秋公解进,跪在月台上。见傍边又跪着一人,却不认得是谁。那些狱卒都得了张委银子,已备下诸般刑具伺候。大尹喝道:“你是何处妖人,敢在此地方上,将妖术煽惑百姓?有几多党羽?从实招来!”秋公闻言,恰如黑暗中闻个火炮,正不知从何处起的。禀道:“小人家世住于长乐村中,并非别处妖人,也不晓得什么妖术。”大尹道:“前日你用妖术使落花上枝,还敢抵赖!”秋公见说到花上,情知是张委的缘故。即将张委要占园打花并仙姿下降之事,细诉一遍,不想那大尹性是偏执的,那里肯信,乃笑道:“多少慕仙的修行至老,尚不能得遇神仙,岂有因你哭,花仙就肯来?既来了,必定也留个名儿,使人晓得,如何又不别而去?这样话哄那个!不消说得,定然是个妖人。快夹起来!”狱卒们齐声答应,如狼虎一般,蜂拥上来,揪翻秋公,扯腿拽脚。刚要上刑,不想大尹忽然一个头晕,险些儿跌下公座。自觉头目森森,坐身不住。分咐上了枷纽,发下狱中监禁,明日再审。狱卒押着,秋公一路哭泣出来,看见张委,道:“张衙内,我与你前日无怨,往日无仇,如何下此毒手,害我性命!”张委也不答应,同了张霸和那一班恶少转身就走。虞公、单老接着秋公,问知其细,乃道:“有这等冤枉的事!不打紧,明日同合村人,具张连名保结,管你无事!”秋公哭道:“但愿得如此便好。”狱卒喝道:“这死囚还不走!只管哭什么?”

  秋公含着眼泪进狱。邻里又寻些酒食,送至门上。那狱卒谁个拿与他吃,竟接来自去受用。到夜间,将他上了囚床,就如活死人一般,足不能少展。心中苦楚,想道:“不知那位神仙救了这花,却又被那厮借此陷害。神仙呵!你若怜我秋先,亦来救拔性命,情愿弃家入道!”一头正想,只见前日那仙姿,冉冉而至。秋公急叫道:“大仙救拔弟子秋先则个!”仙姿笑道:“汝欲脱离苦厄么?”上前把手一指,那枷纽纷纷自落。秋先爬起来,向前叩头道:“请问大仙姓氏。”仙姿道:“吾乃瑶池王母座下司花姿,怜汝惜花志诚,故令诸花返本。不意反资奸人谗口。然亦汝命中合有此灾,明日当脱。张委损花害人,花神奏闻上帝,已夺其算。助恶党羽,俱降大灾。汝宜笃志修行,数年之后,吾当度汝。”秋先又叩处道:“请问上仙修行之道。”仙子道:“修仙径路甚多,须认本源。汝原以惜花有功,今亦当以花成道。汝但饵百花,自能身轻飞举。”遂教其服食之法。秋先稽处叩谢起来,便不见了仙子。抬头观看,却在狱墙之上,以手招道:“汝亦上来,随我出去。”秋光便前攀援了一大回,还只到得半墙,甚觉吃力。渐渐至顶,忽听得下边一棒锣声,道:“妖人走了!快拿下!”秋公心下惊慌,手酥脚软,倒撞下来,撒然惊觉,元在囚床之上。想起梦中言语,历历分明,料必无事,心中稍居。正是:但存方寸无私曲,料得神明有主张。

  且说张委见大尹已认做妖人,不胜欢喜。乃道:“这老儿许多清奇古怪,今夜且请在囚床上受用一夜,让这园儿与我们乐罢!”众人都道:“前日还是那老儿之物,未曾尽兴。今日是大爷的了,须要尽情欢赏。”张委道:“言之有理!”遂一齐出城,教家人整备酒肴,径至秋公园上,开门进去。那邻里看见是张委,心下虽然不平,却又惧怕,谁敢多口。且说张委同众子弟走至草堂前,只见牡丹枝头一朵不存,原如前日打下时一般,纵横满地,众人都称奇怪。张委道:“看起来,这老贼果系有妖法的。不然,如何半日上倏尔又变了?难道也是神仙打的?”有一个子弟道:“他晓得衙内要赏花,故意弄这法儿来羞我们。”张委道:“他便弄这法儿,我们就赏落花。”当下依原铺设毡条,席地而坐,放开怀抱恣饮,也把两瓶酒赏张霸到一边去吃。看看饮至日色挫西,俱有半酣之意,忽地起一阵大风。那风好利害:

  善聚庭前草,能开水上萍。

  腥闻群虎啸,响合万松声。

  那阵风却把地下这些花朵吹得都直竖起来,眨眼间,俱变做一尺来长的姿子。众人大惊,齐叫道:“怪哉!”言还未毕,那些姿子迎风一幌,尽已长大,一个姿容美丽,衣服华艳,团团立做一大堆。众人因见恁般标致,通看呆了。内中一个红衣姿子却又说起话来,道:“吾姊妹居此数十馀年,深蒙秋公珍重护惜。何意蓦遭狂奴,俗气熏炽,毒手摧残。复又诬陷秋公,谋吞此地。今仇在目前,吾姊妹曷不戮力击之,上报知己之恩,下雪摧残之耻,不亦可乎?”众姿郎齐声道:“阿妹之言有理!须速下手,毋使潜遁!”说罢,一齐举袖扑来,那袖似有数尺之长,如民翻乱飘,冷气入骨。众人齐叫有鬼,撇了家伙望外乱跑,彼此各不相顾。也有被石块打脚的,也有被树枝抓面的,也有跌而复起、起而复跌的,乱了多时,方才收脚。点检人数都在,单不见了张委、张霸二人。此时,风已定了,天色已昏,这班子弟各自回家,恰像检得性命一般,抱头鼠窜而去。家人喘息定了,方唤几个生力庄客,打起火把,覆身去抓寻。直到园上,只听得大梅树下有呻S吟Y之声。举火看时,却是张霸被梅根绊倒,跌破了头,挣扎不起,庄客着两个先扶张霸归去。众人周围走了一遍,但见静悄悄的万籁无声。牡丹棚下,繁花如故,并无零落。草堂中杯盘狼藉,残羹淋漓。众人莫不吐舌称奇,一面收拾家火,一面重复照看。这园子又不多大,三回五转,毫无踪影。难道是大风吹去了?姿鬼吃去了?正不知躲在那里。延捱了一会,无可奈何,只索回去过夜,再作计较。

  方欲出门,只见门外又有一伙人提着行灯进来。不是别人,却是虞公、单老。闻知众人遇鬼之事,又闻说不见了张委,在园上抓寻,不知是真是假,合着三邻四舍进园观看。问明了众庄客,方知此事果真,二老惊诧不已。教众庄客且莫回去,“老汉们同列位还去抓寻一遍。”众人又细细照看了一下,正是兴尽而归,叹了口气,齐出园门。二老道:“列位今晚不来了么?老汉们告过,要把园门落锁。没人看守得,也是我们邻里的干系。”此时庄客们蛇无头而不行,已不似先前声势了,答应道:“但凭,但凭。”两边人犹未散,只见一个庄客在东边墙角下叫道:“大爷有了!”众人蜂拥而前。庄客指道:“那槐枝上挂的,不是大爷的软翅纱布么?”众人道:“既有了巾儿,人也只在左近。”沿墙照去,不多几步,只叫得声:“苦也!”原来东角转湾处,个粪窖,窖中一人,两脚朝天,不歪不斜,刚刚倒插在内。庄客认得鞋袜衣服正是张委。顾不得臭秽,只得上前打捞起来。虞、单二老暗暗念佛,和邻舍们自回。众庄客抬了张委,在湖边洗净,先有人报去庄上,合家大小,哭哭啼啼,置备棺衣入殓,不在话上。其夜,张霸破头伤重,五更时亦死。此乃作恶的见报,正是:两个凶人离世界,一双恶鬼赴阴司。

  次日,大尹病愈升堂,正欲吊审秋公之事,只见公差禀道:“原告张霸同家长张委,昨晚都死了。”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大尹大惊。不信有此异事。须臾间,又见里老乡民,共有百十人,连名具呈前事。诉说秋公平日惜花行善,并非妖人。张委设谋陷害,神道报应,前后事情,细细分剖。大尹因昨日头晕一事,亦疑其枉,到此心下豁然,还喜得不曾用刑。即于狱中用出秋公,当堂释放。又给印信告示,与他园门张挂,不许闲人侵损他花木。众人叩谢出府,秋公向里作谢,一路同回。虞、单二老开了园门,同秋公进去。秋公见牡丹茂盛如初,伤感不已。众人治酒与秋公压惊。秋公又答席,一连吃了数日酒席。闲话休题。

  自此之后,秋公日饵百花,渐渐习惯,遂谢绝了烟火之物。所鬻果实钱钞,悉皆布施。不数年间,发白更黑,颜色转如童子。一日正值词月十五,丽日当天,万里无瑕,秋公正在花下趺坐,忽然,祥风微拂,彩云如蒸,空中音乐嘹亮,异香扑鼻,青鸾白鹤,盘旋翔舞,渐至庭前。云中正立着司花姿,两边幛幡宝盖,仙姿数人,各奏乐器。秋公看见,扑翻身便拜。司花姿道:“秋先,汝功行圆满,吾已奏闻上帝,有旨封汝为护花使者,专管人间百花,令汝拔宅上升。但有爱花惜花的加之以福,残花毁花的降之以灾!”秋公向空叩处谢恩讫,随着众仙登云,草堂花木,一齐冉冉升起,向南而去。虞公、单老和那合村之人都看见的,一齐下拜。还见秋公在云中举手谢众人,良久方没。此地遂改名升仙里,又谓之百花村。

  园公一片惜花心,道感仙姬下界临。

  草木同升随拔宅,淮南不用炼黄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