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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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咱们大明朝这燕京城啊,那可真是气派!北边靠着巍峨长城,南边俯瞰中原大地,活脱脱是座铁打的金城。当年永乐爷从南京迁都到这儿,硬是把个天寒地冻的苦地方,变成了锦绣繁华的温柔乡。如今传到万历爷这儿,已是第十一代天子了。这位万岁爷十岁登基,在位四十八年,把日本、西夏、播州三处叛乱都收拾得服服帖帖。四夷八荒没有不敬畏的,年年都来朝贡,真真是太平盛世。

且说万历二十年那会儿,日本那个关白平秀吉在朝鲜闹腾。朝鲜国王急得直跳脚,连夜派使臣来求救。朝廷发兵渡海去援救,可粮饷吃紧啊。户部官员就出了个主意,开放捐粮入国子监的例。您想啊,这捐监生多划算——能读书、能考科举、能结交权贵,将来还能混个小官做做。那些官宦子弟、富家少爷们,连正经秀才都不愿考了,纷纷掏钱买个监生名头。就这么着,南北两京的国子监,愣是多出上千号人来。

这里头有个绍兴来的李甲李公子,他爹是布政使,家里排行老大。原本在县学读书,总也考不中举人,就花钱进了北京国子监。这日在教坊司闲逛,遇上了鼎鼎大名的杜十娘。这姑娘生得啊——两道眉毛像远山含翠,一双眼睛似秋水盈盈,小脸儿跟莲花瓣似的鲜嫩,樱桃小嘴比那白居易家的樊素还诱人。可怜这么块无瑕美玉,偏偏落在烟花巷里。

杜十娘十三岁接客,到如今十九岁,六年光景不知迷倒多少王孙公子。坊间都传:"酒桌上要有杜十娘,酒量再小也能喝千杯;教坊司里见过杜十娘,其他姑娘都成了丑八怪。"李公子这般风流少年,哪见过这等绝色?一见十娘就丢了魂,把满腔柔情都倾注在她身上。十娘见这李公子模样俊俏、性情温柔,花钱又大方,早就存了从良的心思。只是李公子怕家里老爷子,不敢答应。两人虽不能成婚,却日日如胶似漆,比正经夫妻还要恩爱。

那老鸨子见女儿被李公子独占着,多少富贵人家想见十娘一面都难。起初李公子挥金如土,老鸨子笑得满脸褶子,恨不得把他当祖宗供着。可过了一年多,李公子钱袋渐渐空了,老鸨子脸色就难看起来。李布政在家听说儿子逛窑子,连写几封信催他回去。李公子贪恋十娘美色,今日推明日,明日推后日。后来听说老爷子在家发火,更不敢回了。

俗话说"酒肉朋友,米面夫妻",那杜十娘倒是真心实意,见李公子越穷,待他越热乎。老鸨子几次三番要赶人,十娘就是不松口。老鸨子没法子,天天指桑骂槐:"咱们这行当吃的就是客人,穿的就是客人,前门送走旧相好,后门迎来新恩客。自打这李甲来了,新客不上门,旧客也不来,活像请了个钟馗爷坐镇,连个小鬼都不敢登门!"

十娘实在听不下去,顶了句:"李公子当初也没少花钱。"老鸨子立刻跳脚:"此一时彼一时!你让他现在掏点柴米钱也好啊!别人家姑娘是摇钱树,偏我养了个扫把星!"说着拍大腿嚎起来,"要不这样,让他出三百两银子赎你。三日之内交钱,我立马放人。要是拿不出——"她阴森森地磨着牙,"可别怪我棍棒不长眼!"

十娘咬着嘴唇说:"三百两他或许能借到,只是三日太急,宽限到十日罢。"老鸨子心里冷笑:这穷鬼就算给一百天也凑不出钱!便假意道:"看你面子,就十日。到时候没钱,可别怪我心狠!"十娘非要击掌为誓,老鸨子装模作样地发誓:"我要反悔,就变猪变狗!"

这真是人心难测海水难量,谁能想到这老婆子早算计好了——那书生兜里比脸还干净,分明是要逼着十娘死心呢!

那天夜里,杜十娘和李公子在枕边说起终身大事。公子叹着气说:"我哪能不想娶你呢?可要从教坊脱籍,听说非得花上千两银子不可。我现在兜里比脸还干净,这可怎么办啊!"

十娘轻轻握住他的手:"我跟妈妈商量好了,只要三百两。不过得在十天内凑齐。郎君虽说盘缠用尽了,可京城里难道没个亲戚朋友能借点?要是能凑够数,我就能跟了你,再不用受那老鸨子的气。"

公子苦笑着摇头:"那些亲戚朋友见我整天泡在青楼,早就不待见我了。明儿个我假装收拾行李要回乡,挨家去辞行,顺便开口借点路费。这么七拼八凑的,说不定能凑够。"天刚蒙蒙亮,公子起身梳洗,十娘送他到门口,叮嘱道:"可要抓紧办啊,我等着你的好消息。"公子摆摆手:"放心吧。"

公子出了门,先去几个亲戚家辞行。听说他要走,大伙儿都挺高兴。可一提到借钱,立马就变了脸色。您想啊,俗话说"提钱伤感情",这些亲戚心里都嘀咕:这李公子整天花天酒地的,一年多不着家,把他爹都气病了。这会儿突然说要回去,谁知道是真是假?别是骗了钱又拿去填脂粉债。到时候他爹怪罪下来,反倒落个不是。于是个个都推说手头紧,连十两二十两都不肯借。

就这么着,公子连跑三天,一两银子都没借到。又不敢跟十娘直说,只能支支吾吾应付着。到第四天实在没辙了,连青楼都不好意思回。平日里住在杜十娘那儿,现在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,只好去同乡柳监生家里借住。

柳遇春见公子愁眉苦脸的,就问起缘由。公子把十娘要嫁他的事一五一十说了。柳遇春连连摇头:"不可能!杜十娘可是京城头牌,要从良少说也得十斛明珠、千金聘礼。老鸨子怎么会只要三百两?我看啊,这是嫌你白占着姑娘又没钱,故意设套赶你走呢。那鸨子跟你处久了,不好明说,就故意说个三百两的人情价,限你十天。要是凑不齐,你自然没脸上门。这就是青楼里赶客的套路,你可别上当。"

公子听得愣住了,半晌说不出话。柳遇春又劝:"你要真回乡,路费不够我们还能帮衬。可要三百两?别说十天,十个月都难。如今这世道,谁还讲情面?那老鸨就是吃准你借不到钱,故意为难你。"公子嘴上称是,心里却放不下十娘,还是继续在外头东求西告,只是夜里再不敢去十娘那儿了。

一连六天不见公子人影,十娘急得不行,派小厮四儿满大街找。四儿在街上撞见公子,扯着袖子就不撒手:"李姐夫,姑娘在家盼你呢!"公子臊得满脸通红:"今儿没空,明儿再去。"四儿死活不松手:"姑娘吩咐了,非得把您带回去不可。"公子心里也惦记着十娘,只得跟着回去。

见了面,公子低着头不吭声。十娘柔声问:"事情办得怎么样了?"公子眼泪唰地就下来了。十娘心里明白了七八分:"是不是借不到三百两?"公子抹着眼泪说:"真是上山打虎易,开口求人难啊。跑了六天,一两银子都没借着,实在没脸来见你。"

十娘连忙捂住他的嘴:"可别让老鸨听见。今晚你就在这儿住下,我另有打算。"说着备了酒菜,两人对饮到深夜。

半夜里,十娘突然问:"郎君真的一文钱都筹不到吗?那我的终身大事可怎么办?"公子只是流泪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天快亮时,十娘从被褥里取出个包袱:"这褥子里缝着我攒的一百五十两碎银子。三百两的赎身钱,我出一半,你想办法凑另一半。只剩四天了,千万别耽误。"说着把褥子塞给公子。

公子又惊又喜,抱着褥子就去找柳遇春。拆开一看,棉絮里果然裹着零碎银子,一称正好一百五十两。柳遇春大吃一惊:"这姑娘是真心待你啊!既然这样,我也不能袖手旁观。"他留公子住下,自己出去四处借钱。不出两天,居然真凑齐了另外一百五十两。

柳遇春把银子交给公子时叹道:"我帮你借钱,不是冲你,是可怜杜十娘这片真心。"公子捧着三百两银子,乐得合不拢嘴,第九天就赶回去见十娘。十娘又惊又喜:"前几天一文钱都借不到,今天怎么突然有了?"公子把柳遇春帮忙的事说了。十娘双手合十:"能让咱们如愿以偿,多亏柳公子啊!"当晚两人欢天喜地,在院里又住了一宿。

第二天天刚蒙蒙亮,十娘就起来了。她轻轻推醒李甲,柔声道:"等会儿交了银子,妾身就能跟郎君远走高飞了。咱们得先把车船都预备好。昨儿个我从姐妹们那儿凑了二十两银子,郎君先拿着当盘缠。"

李甲正愁没路费呢,又不好意思开口,这下可解了燃眉之急。他刚要道谢,忽听得老鸨在外头砰砰敲门:"十娘啊,今儿可是第十天了!"李甲赶紧开门,满脸堆笑:"正要请妈妈过来呢。"说着就把三百两银子往桌上一放。

老鸨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——她哪想到这穷书生真能拿出银子来?一张脸顿时黑得像锅底,肠子都悔青了。十娘见状上前道:"女儿在妈妈这儿八年,挣的银子少说也有几千两。如今要从良,三百两银子分文不少,日子也没耽搁。妈妈要是反悔..."她突然从袖中掏出把剪刀,"女儿这就死在这儿!到时候人财两空,妈妈可别后悔。"

老鸨被噎得说不出话,盘算半天,只得拿出戥子称银子。一边称一边咬牙切齿:"要走现在就走!衣裳首饰一件都别想带!"说完就把两人推出门,"咔嚓"一声落了锁。正是九月天,晨风带着凉意,十娘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梳,穿着旧衣裳朝老鸨拜了两拜。李甲也作了个揖。这对苦命鸳鸯就像脱钩的鲤鱼,头也不回地游向了新天地。

李甲搀着十娘说:"你先在这儿等等,我去雇顶轿子,咱们暂住柳荣卿那儿再从长计议。"十娘却摇头:"院里姐妹们待我情深义重,前几日还借我盘缠,总得去道个别。"

他们先去了谢月朗家。月朗见十娘蓬头垢面,惊得手里的茶盏都差点摔了。等听完缘由,连忙拉着十娘梳洗打扮,又差人请来徐素素。两位姑娘翻箱倒柜,什么金镯子玉簪子、绣花裙鸳鸯带,把十娘打扮得光彩照人。当晚摆酒庆贺,月朗还特意腾出卧房给他们住。

第二天更是热闹,院里要好的姐妹都来了。琵琶声里夹杂着说笑,酒杯碰着酒杯,一直闹到半夜。临别时姐妹们都说:"十姐这一去千里迢迢,我们凑了些心意..."说着抬来个描金箱子,锁得严严实实。十娘也不推辞,只是红着眼圈道谢。

天蒙蒙亮时,十娘倚着李甲轻声问:"咱们去哪儿安身呢?"李甲叹气:"父亲正在气头上,要是知道娶了青楼女子..."十娘抚着他手背说:"不如先去苏杭住些日子,等郎君回家说通了长辈再来接我。"李甲连连点头。

辞别月朗后,他们去柳遇春住处收拾行李。十娘见了恩人就要下跪,慌得柳公子连忙扶住:"十娘这般重情义,我不过是顺水推舟..."三人又痛饮了一天。

出发那日,谢月朗带着姐妹们来送行。十娘坐在轿子里频频回首,直到崇文门的影子都看不见了。到了潞河码头改乘船,李甲才发现二十两银子早花光了——赎当、置办行装、雇轿马,哪样不要钱?正发愁时,十娘打开那个描金箱子,取出个沉甸甸的红绢袋:"姐妹们的心意,郎君看看?"里头整整齐齐五十两雪花银!李甲又惊又喜,握着十娘的手直掉眼泪。十娘只是温柔地替他拭泪,锁好箱子再没多说什么。

话说这一日,船行至瓜洲渡口。李公子另雇了条小船,把行李都安置妥当,打算明日一早渡江。正是冬月中旬,月光如水般倾泻在江面上。李公子和杜十娘并肩坐在船头,江风拂面,好不惬意。

李公子给十娘斟了杯酒,叹道:"自打出了京城,整日挤在大船舱里,周围都是人,连句体己话都说不得。如今独占一舟,总算能松快松快了。眼看就要到江南,咱们今晚定要痛饮几杯,解解这些日子的闷气。娘子觉得如何?"

十娘抿嘴一笑:"妾身也正有此意。郎君这般说,可见咱们想到一处去了。"说着接过酒杯,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公子的手。

两人便在船头铺了毡毯,你一杯我一盏地喝起来。酒至半酣,李公子忽然举着酒杯,痴痴地望着十娘:"想当初在京城,娘子的歌声可是六院第一。每每听得娘子唱曲,我便魂不守舍。这些日子心事重重,许久不曾听娘子开嗓了。今夜江清月白,四下无人,可否为小生唱上一曲?"

十娘被他说得心头一热,取过团扇轻轻打着拍子,启朱唇,转莺喉,唱起了《拜月亭》里那支《小桃红》。歌声飘在江面上,真个是云停鱼跃,连月亮都似乎更亮了几分。

谁知隔船有个叫孙富的盐商子弟,正独自喝闷酒。听得这般天籁之音,连忙起身张望。歌声却戛然而止。他急得抓耳挠腮,派小厮去打听,只知是李相公的船,却不知歌者何人。这一夜,孙富翻来覆去睡不着,满脑子都是那歌声。

五更时分,忽然江风大作。天亮后更是彤云密布,鹅毛大雪纷纷扬扬。这雪下得,真应了那句"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"。渡船都停摆了,孙富趁机让船夫把船靠到李家船边。他裹着貂帽狐裘,假意开窗赏雪。

恰逢十娘梳洗完毕,纤纤玉手掀开帘子泼水。孙富偷眼一瞧,顿时魂飞天外——这般绝色,配上昨夜歌声,简直要把人魂儿都勾去了。他眼巴巴等着再看一眼,却再没机会。灵机一动,故意高声吟起诗来:"雪满山中高士卧,月明林下美人来。"

李公子在舱内听见,果然探头张望。孙富要的就是这个,连忙拱手搭话。两人互通姓名,越说越热络。孙富趁机邀道:"天降大雪留客,正是小弟与兄台相识的缘分。不如上岸寻个酒楼,小酌几杯如何?"

李公子推辞不过,二人便上了岸。酒过三巡,孙富渐渐把话题引到风月之事上。见左右无人,压低声音问道:"昨夜在兄台船上唱歌的,不知是哪位姑娘?"

李公子有几分得意,如实相告:"是京城名妓杜十娘。"

孙富故作惊讶:"既是青楼女子,怎会随兄台南下?"李公子便把如何相识、如何赎身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。

孙富眼珠一转,假装关切:"兄台带着美人回乡自然是美事,只是...尊府上能答应么?"

李公子皱眉道:"拙荆倒不打紧,只是家父严厉,实在叫人发愁。"

孙富见鱼已上钩,故作沉吟:"既然令尊大人未必答应,兄台打算如何安置十娘?可曾与她商量过?"

李公子叹道:"商量是商量过,她说想在苏杭暂住,让我先回家疏通。"

孙富突然变了脸色,欲言又止。在李公子再三催促下,才装作推心置腹地说:"令尊身居要职,最重门风。平日就嫌兄台出入烟花之地,如今怎会容你娶个风尘女子?那些亲友见风使舵,谁肯替你说话?到时候两头不讨好,银钱用尽,可就进退两难了。"

这话正戳中李公子痛处。他摸摸怀里所剩无几的银子,不由得连连点头。

话说这一日,江风拂面,孙富与李公子在船头对饮,好不惬意。孙富忽然压低声音,凑近道:"小弟还有句掏心窝子的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?"

李公子举着酒杯,笑道:"孙兄待我这般亲厚,有什么话但说无妨。"

孙富却故作迟疑:"俗话说疏不间亲,这话说出来怕是不妥......"

"哎呀,"公子放下酒杯,"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?"

孙富这才叹道:"自古女子水性杨花,更何况是风月场中的人。尊府上那位既是名妓,相识的公子哥儿怕是不计其数。说不定在江南早有相好,不过是借兄之力离开烟花之地罢了。"

公子皱眉道:"这......恐怕未必吧。"

"就算不是,"孙富继续道,"江南子弟最是轻浮,兄若留美人独居,难保不会有人趁虚而入。若是带回家去,更会惹得令尊大怒。"他见公子神色动摇,又添一把火,"父子天伦岂能断绝?若为了个妓女触怒父亲,将来妻不以你为夫,弟不以你为兄,朋友都要疏远你,兄还如何在世上立足?"

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公子头上,他顿时失了主意,挪近座位急切地问:"依孙兄高见,我该如何是好?"

孙富眼中精光一闪:"小弟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,只怕兄舍不得枕边人,说了也是白说。"

"孙兄快说!"公子抓住他的衣袖,"若能让我重归家门,你就是我的恩人!"

孙富这才慢条斯理道:"兄流落在外一年多,老父动怒,家宅不宁。令尊生气,无非是怕你沉迷女色败光家业。如今空手而归,反倒坐实了这罪名。"他压低声音,"不如这样——兄若肯割爱,小弟愿出千金相赠。你拿着这笔钱回家,只说在京城教书为生,分文未动。令尊见你如此懂事,必然转怒为喜。"

李公子听得怔住了。他本就惧怕严父,此刻被孙富说中心事,不由得起身作揖:"孙兄一席话,真是醍醐灌顶。只是......那小妾千里相随,我实在不忍立刻断绝。容我回去与她商量。"

孙富笑眯眯地替他斟酒:"说话要婉转些。她若真心待你,必不忍看你父子分离。"两人又饮了几杯,见风停雪住,天色已晚,孙富便叫小厮结了酒钱,亲热地挽着公子下船。

另一边,杜十娘在船舱里备好酒菜,从晌午等到掌灯时分,才见公子回来。见他神色不对,十娘忙斟了热酒相劝。谁知公子摇头不饮,倒头就睡。十娘收拾了碗筷,替他宽衣时柔声问:"今日遇到什么事,这般闷闷不乐?"公子只是叹气,问了几次竟装睡起来。

半夜里,十娘听见公子又在叹气,便将他搂在怀里轻声问:"郎君到底有什么难处?"公子几次欲言又止,忽然扑簌簌落下泪来。十娘替他拭泪:"咱们历经千辛万苦才有今日,眼看就要过江开始新生活,郎君为何反倒伤心起来?"

公子被逼不过,终于哽咽道:"我穷困潦倒时,承蒙你不嫌弃。可家父为人古板,若知道此事,定会将我逐出家门。今日那孙富......"便将千金之计和盘托出。

十娘闻言,猛地松开手,冷笑道:"好个孙大官人,当真是替你着想的大英雄!既能让你重获家产,又能甩掉我这个累赘。"她声音发颤,"那千金在何处?"

"还未答应,钱自然还在他那里。"

十娘立刻起身梳妆:"天快亮了,郎君快去应下这事。记住要亲眼看着银子过手,别被奸商骗了。"她对着铜镜细细描眉,胭脂抹得格外艳丽,簪环首饰一样不落。待到梳妆完毕,窗外已现曙光。

孙富派来的小厮正在船头张望。十娘瞥见公子面露喜色,便催他快去回话。公子到孙富船上应允交易,孙富却道:"银子好说,但要美人儿的妆台作凭证才成。"

话说这一日,江风拂面,好不惬意。那杜十娘听完公子的回话,纤纤玉指往描金文具箱上一指:"抬去吧。"孙富一听这话,笑得眼睛都眯成缝,赶紧叫家丁把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送到李公子船上。

十娘亲自验看银两,成色足,数目对,分毫不差。她扶着船舷朝孙富招手,孙富凑近前去,魂儿都快飞了。只见十娘朱唇轻启,皓齿微露:"方才那箱子先还我片刻,里头有李郎的路引文书,得取出来还他。"孙富心想这美人已是囊中之物,忙不迭命人把描金箱抬来放在船头。

十娘取出钥匙开锁,箱子里全是抽屉小格。她让李甲拉开第一层,里头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——翡翠羽毛、明珠簪子、宝石耳坠,少说值几百两银子。谁知十娘抓起这些宝贝就往江里扔,惊得李甲、孙富和两岸看热闹的人都张大了嘴。

又拉开第二层,是玉箫金笛;第三层尽是古玉紫金摆件,价值连城。十娘眼都不眨,全抛进滔滔江水。岸上围观的老百姓捶胸顿足,连声喊可惜,却不知这姑娘打的什么主意。

最后一层抽屉里还有个锦匣,打开一看更不得了——夜明珠满满一把,祖母绿、猫儿眼这些稀世珍宝,看得人眼都直了。众人喝彩声像打雷似的,十娘却又要往江里扔。李甲这才慌了神,扑上去抱住十娘大哭,孙富也假惺惺过来劝。

十娘一把推开李甲,指着孙富鼻子就骂:"我和李郎千辛万苦走到今天,你这黑心肝的,花言巧语拆散姻缘,是我十娘的仇人!做鬼也要告到阎王殿前,你还想做什么春秋大梦!"转头又对李甲说:"我在风尘里打滚这些年,攒下这些体己,原打算跟了你好好过日子。出京时假托姐妹相赠,这箱中珍宝何止万金?本想给你撑门面,回家见公婆时也好说话。谁知你耳根子软,听信谗言,半路把我卖了。今日当众开箱,就是要你知道,区区千金算什么?我箱中有宝,可惜你眼珠子是瞎的!"

围观百姓听得直抹眼泪,纷纷唾骂李甲没良心。公子又羞又悔,正要赔罪,却见十娘抱着宝匣纵身跳江。众人慌忙打捞,只见江心乌云翻涌,哪还有人影?可怜如花似玉的人儿,转眼喂了江鱼。

岸上人群气得撸袖子要揍李甲和孙富,吓得两人屁滚尿流,赶紧开船逃命。后来李甲守着千金,越想越悔,竟成了疯病。孙富回家就卧床不起,总梦见十娘来骂,没几个月就咽了气,都说这是报应。

再说那柳遇春,在京城国子监结业回乡,船停瓜洲渡口。洗脸时铜盆掉进江里,雇渔夫打捞,却捞上个锦匣。打开一看全是珍宝,柳生重赏渔人,把匣子放枕边把玩。当夜梦见十娘踏波而来,对他行礼道:"当日承蒙借银相助,本想日后报答,谁知缘分浅薄。今以匣中微物表心意,从此永别了。"柳生惊醒方知十娘已死,唏嘘不已。

后来人们说起这事,都骂孙富不是东西,李甲蠢钝如猪。唯独十娘让人惋惜——这般聪慧刚烈的女子,怎么就看走了眼,把真心错付给薄情郎?真应了那句老话:不懂真情休说爱,一个情字费思量。若把情字参透了,风流二字也担当。

原文言文

 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

  扫荡残胡立帝畿,龙翔凤舞势崔嵬。

  左环沧海天一带,右拥太行山万围。

  戈戟九边雄绝塞,衣冠万国仰垂衣。

  太平人乐华胥世,永永金瓯共日辉。

 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。说起燕都的形势,北倚雄关,南压区夏,真乃金城天府、万年不拔之基。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,定鼎金陵,是为南京。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,迁于燕都,是为北京。只因这一迁,把个苦寒地面变作花锦世界。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,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。这位天子,聪明神武,德福兼全,十岁登基,在位四十八年,削平了三处寇乱。那三处?日本关白平秀吉,西夏口孛承恩,播州杨应龙。平秀吉侵犯朝鲜,口孛承恩、杨应龙是土官谋叛,先后削平。远夷莫不畏服,争来朝贡。真个是:一人有庆民安乐,四海无虞国太平。

 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,日本国关白作乱,侵犯朝鲜。朝鲜国王上表告急,天朝发兵泛海往救。有户部官奏准,目今兵兴之际,粮饷未充,暂开纳粟入监之例。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:好读书,好科举,好交结,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。以此宦家公子、富室子弟到不愿做秀才,都去援例做太学生。自开了这例,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。内中有一人,姓李,名甲,字干先,浙江绍兴府人氏。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,惟甲居长。自幼读书在庠,未得登科,援例入于北雍。因在京坐监,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,与一个名姬相遇。那名姬姓杜,名媺,排行第十,院中都称为杜十娘。生得:

  浑身雅艳,遍体娇香。两弯眉画远山青,一对眼明秋水润。脸如莲萼,分明卓氏文君;唇似樱桃,何减白家樊素。可怜一片无瑕玉,误落风尘花柳中。

 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,今一十九岁,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,一个个情迷意荡,破家荡产而不惜。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,道是:

  坐中若有杜十娘,斗筲之量饱千觞;

  院中若识杜老媺,千家粉面都如鬼。

 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,未逢美色,自遇了杜十娘,喜出望外,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。那公子俊俏庞儿,温存性儿,又是撒漫的手儿,帮衬的勤儿,与十娘一双两好,情投意合。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,久有从良之志。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,甚有心向他。奈李公子惧怕老爷,不敢应承。虽则如此,两下情好愈密,朝欢暮乐,终日相守,如夫妇一般,海誓山盟,各无他志。真个恩深似海恩无底,义重如山义更高。

 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,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,求一见而不可得。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,大差大使,妈妈胁肩诌笑,奉承不暇。日往月来,不觉一年有余,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,手不应心,妈妈也就怠慢了。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,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。他迷恋十娘颜色,终日延挨。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,越不敢回。古人云:“以利相交者,利尽而疏。”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,见他手头愈短,心头愈热。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,见女儿不统口,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,要激怒他起身。公子性本温柔,词气愈和。妈妈没奈何,日逐只将十娘叱骂道:“我们行户人家,吃客穿客,前门送旧,后门迎新,门庭闹如火,钱帛堆成垛。自从那李甲在此,混帐一年有余,莫说新客,连旧主顾都断了,分明接了个钟馗老,连小鬼也没得上门。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,成什么模样!”

  杜十娘被骂,耐性不住,便回答道:“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,也曾费过大钱来。”妈妈道:“彼一时,此一时,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,把与老娘办起柴米养你两口也好。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,千生万活;偏我家晦气,养了个退财白虎,开了大门,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。到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,教我衣食从何处来?你对那穷汉说: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,到得你跟了他去,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?”十娘道:“妈妈,这话是真是假?”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,衣衫都典尽了,料他没处设法。便应道:“老娘从不说谎,当真哩。”十娘道:“娘,你要他许多银子?”妈妈道:“若是别人,千把银子也讨了,可怜那穷汉出不起,只要他三百两,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。只一件,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。左手交银,右手交人。若三日没有银时,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、公子不公子,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。那时莫怪老身!”十娘道:“公子虽在客边乏钞,谅三百金还借办得来。只是三日忒近,限他十日便好。”妈妈想道:“这穷汉一双赤手,便限他一百日,他那里来银子。没有银子,便铁皮包睑,料也无颜上门。那时重整家风,媺儿也没得话讲。”答应道:“看你面,便宽到十日。第十日没有银子,不干老娘之事。”十娘道:“若十日内无银,料他也无颜再见了。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,妈妈又翻悔起来。”妈妈道:“老身年五十一岁了,又奉十斋,怎敢说谎?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。若翻悔时,做猪做狗。”

  从来海水斗难量,可笑虔婆意不良。

  料定穷儒囊底竭,故将财礼难娇娘。

  是夜,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。公子道:“我非无此心。但教坊落籍,其费甚多,非千金不可。我囊空如洗,如之奈何!”十娘道:“妾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,但须十日内措办。郎君游资虽罄,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?倘得如数,妾身遂为君之所有,省受虔婆之气。”公子道:“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,都不相顾。明日只做束装起身,各家告辞,就开口假贷路费,凑聚将来,或可满得此数。”起身梳洗,别了十娘出门,十娘道:“用心作速,专听佳音。”公子道:“不须分付。”

  公子出了院门,来到三亲四友处,假说起身告别,众人到也欢喜。后来叙到路费欠缺,意欲借贷。常言道:“说着钱,便无缘。”亲友们就不招架。他们也见得是,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,迷恋烟花,年许不归,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。他今日抖然要回,未知真假。倘或说骗盘缠到手,又去还脂粉钱,父亲知道,将好意翻成恶意,始终只是一怪,不如辞了干净。便回道:“目今正值空乏,不能相济,惭愧!惭愧!”人人如此,个个皆然,并没有个慷慨丈夫,肯统口许他一十、二十两,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,分毫无获,又不敢回决十娘,权且含糊答应。到第四日又没想头,就羞回院中。

  平日间有了杜家,连下处也没有了,今日就无处投宿,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。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,问其来历。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。遇春摇首道:“未必,未必。那杜媺院中第一名姬,要从良时,怕没有十斛明珠,千金聘礼。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?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,白白占住他的女儿,设计打发你出门。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,又碍却面皮,不好明言。明知你手内空虚,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,限你十日。若十日没有,你也不好上门。便上门时,他会说你笑你,落得一场亵渎,自然安身不牢,此乃烟花逐客之计。足下三思,休被其惑。据弟愚意,不如早早开交为上。”公子听说,半晌无言,心中疑惑不定。遇春又道:“足下莫要错了主意。你若真个还乡,不多几两盘费,还有人搭救。若是要三百两时,莫说十日,就是十个月也难。如今的世情,那肯顾‘缓急’二字的。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,故意设法难你。”公子道:“仁兄所见良是。”口里虽如此说,心中割舍不下。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,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。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,共是六日了。

  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,十分着紧,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。四儿寻到大街,恰好遇见公子。四儿叫道:“李姐夫,娘在家里望你。”公子自觉无颜,回复道:“今日不得功夫,明日来罢。”四儿奉了十娘之命,一把扯住,死也不放,道:“娘叫咱寻你,是必同去走一遭。”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十娘,没奈何,只得随四儿进院。见了十娘,嘿嘿无言。十娘问道:“所谋之事如何?”公子眼中流下泪来。十娘道:“莫非人情淡薄,不能足三百之数么?”公子含泪而言,道出二句:“不信上山擒虎易,果然开口告人难。一连奔走六日,并无铢两,一双空手羞见芳卿,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。今日承命呼唤,忍耻而来,非某不用心,实是世情如此。”十娘道:“此言休使虔婆知道。郎君今夜且住,妾别有商议。”十娘自备酒肴,与公子欢饮。

  睡至半夜,十娘对公子道:“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?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?”公子只是流涕,不能答一语。渐渐五更天晓,十娘道:“妾所卧絮褥内藏在碎银一百五十两,此妾私蓄,郎君可持去。三百金,妾任其半,郎君亦谋其半,庶易为力。限只四日,万勿迟误。”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。公子惊喜过望,唤童儿持褥而去。径到柳遇春寓中,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。将褥拆开看时,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,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。遇春大惊道:“此妇真有心人也。既系真情,不可相负。吾当代为足下谋之。”公子道:“倘得玉成,决不有负。”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,自出头各处去借贷。两日之内,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:“吾代为足下告债,非为足下,实怜杜十娘之情也。”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,喜从天降,笑逐颜开,欣欣然来见十娘。刚是第九日,还不足十日。十娘问道:“前日分毫难借,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?”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。十娘以手加额道:“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,柳君之力也。”两个欢天喜地,又在院中过了一晚。

  次日,十娘早起,对李甲道:“此银一交,便当随郎君去矣。舟车之类,合当预备。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,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。”公子正愁路费无出,但不敢开口,得银甚喜。说犹未了,鸨儿恰来敲门叫道:“媺儿,今日是第十日了。”公子闻叫,启户相延道:“承妈妈厚意,正欲相请。”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。鸨儿不料公子有银,嘿然变色,似有悔意。十娘道:“儿在妈妈家中八年,所致金帛,不下数千金矣。今日从良美事,又妈妈亲口所订,三百金不欠分毫,又不曾过期。倘若妈妈失信不许,郎君持银去,儿即刻自尽。恐那时人财两失,悔之无及也。”鸨儿无词以对,腹内筹画了半晌,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,说道:“事已至此,料留你不住了。只是你要去时,即今就去。平时穿戴衣饰之类,毫厘休想。”说罢,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,讨锁来就落了锁。此时九月天气,十娘才下床,尚未梳洗,随身旧衣,就拜了妈妈两拜。李公子也作了一揖。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,鲤鱼脱却金钩去,摆尾摇头再不来。

  公子教十娘:“且住片时,我去唤个小轿抬你,权往柳荣卿寓所去,再作道理。”十娘道:“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,理宜话别。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,不可不一谢也。”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。姊妹中惟谢月朗、徐素素与杜家相近,尤与十娘亲厚。十娘先到谢月朗家。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,惊问其故,十娘备述来因。又引李甲相见,十娘指月朗道:“前日路资,是此位姐姐所贷,郎君可致谢。”李甲连连作揖。月朗便教十娘梳洗,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。

  十娘梳洗已毕,谢、徐二美人各出所有,翠钿金钏、瑶簪宝珥、锦袖花裙、鸾带绣履,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,备酒作庆贺筵席。月朗让卧房与李甲、杜媺二人过宿。次日,又大排筵席,遍请院中姊妹。凡十娘相厚者,无不毕集。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。吹弹歌舞,各逞其长,务要尽欢,直饮至夜分。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。众姊妹道:“十姊为风流领袖,今从郎君去,我等相见无日。何日长行,姊妹们尚当奉送。”月朗道:“候有定期,小妹当来相报。但阿姊千里间关,同郎君远去,囊箧萧条,曾无约束,此乃吾等之事。当相与共谋之,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。”众姊妹各唯唯而散。是晚,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。

  至五鼓,十娘对公子道:“吾等此去,何处安身?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?”公子道:“老父盛怒之下,若知娶妓而归,必然加以不堪,反致相累。展转寻思,尚未有万全之策。”十娘道:“父子天性,岂能终绝。既然仓卒难犯,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。郎君先回,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,然后携妾于归,彼此安妥。”公子道:“此言甚当。”次日,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,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。杜十娘见了柳遇春,倒身下拜,谢其周全之德:“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。”遇春慌忙答礼:“十娘钟情所欢,不以贫篓易心,此乃女中豪杰,仆因风吹火,谅区区何足挂齿!”三人又饮了一日酒。

  次早,择了出行吉日,雇倩轿马停当。十娘又遣童儿寄信,别谢月朗。临行之际,只见肩舆纷纷而至,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。月朗道:“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,囊中消索,吾等甚不能忘情。今合具薄赆,十姊可检收,或长途空乏,亦可少助。”说罢,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,封锁甚固,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。十娘也不开看,也不推辞,但殷勤作谢而已。须臾,舆马齐集,仆夫催促起身。柳监生三杯别酒,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,各各垂泪而别。正是:

  他日重逢难预必,此时分手最堪怜。

 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,舍陆从舟,却好有瓜洲差使船转回之便,讲定船钱,包了舱口。比及下船时,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,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,如何就没了?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褴褛,银子到手,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,又制办了铺盖,剩来只勾轿马之费。公子正当愁闷,十娘道:“郎君勿忧,众姊妹合赠,必有所济。”乃取钥开箱。公子在旁自觉惭愧,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。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,道:“郎君可开看之。”公子提在手中,觉得沉重,启而观之,皆是白银,计数整五十两。十娘仍将箱子下锁,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。但对公子道:“承众姊妹高情,不惟途路不乏,即他日浮寓吴越间,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。”公子且惊且喜道:“若不遇恩卿,我李甲流落他乡,死无葬身之地矣!此情此德,白头不敢忘也。”自此每谈及往事,公子必感激流涕,十娘亦曲意抚慰,一路无话。

  不一日,行至瓜洲,大船停泊岸口。公子别雇了民船,安放行李。约明日清晨,剪江而渡。其时仲冬中旬,月明如水,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。公子道:“自出都门,困守一舱之中,四顾有人,未得畅语。今日独据一舟,更无避忌。且已离塞北,初近江南,宜开怀畅饮,以舒向来抑郁之气,恩卿以为何如?”十娘道:“妾久疏谈笑,亦有此心,郎君言及,足见同志耳。”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,与十娘铺毡并坐,传杯交盏。饮至半酣,公子执卮对十娘道:“恩卿妙音,六院推首。某相遇之初,每闻绝调,辄不禁神魂之飞动。心事多违,彼此郁郁,鸾鸣凤奏久矣不闻。今清江明月,深夜无人,肯为我一歌否?”十娘兴亦勃发,遂开喉咙顿嗓,取扇按拍,呜呜咽咽,歌出元人施君美《拜月亭》杂剧上“状元执盏与蝉娟”一曲,名《小桃红》。真个:声飞霄汉云皆驻,响入深泉鱼出游。

 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,名富,字善赍,徽州新安人氏,家资巨万,积祖扬州种盐。年方二十,也是南雍中朋友。生性风流,惯向青楼买笑,红粉追欢,若嘲风弄月,到是个轻薄的头儿。事有偶然,其夜亦泊舟瓜洲渡口,独酌无聊。忽听得歌声嘹亮,凤吟鸾吹,不足喻其美。起立船头,伫听半晌,方知声出邻舟。正欲相访,音响倏已寂然。乃遣仆者潜窥踪迹,访于舟人。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,并不知歌者来历。孙富想道:“此歌者必非良家,怎生得他一见?”展转寻思,通宵不寐。捱至五更,忽闻江风大作。及晓,彤云密布,狂雪飞舞。怎见得,有诗为证:“千山云树灭,万径人踪绝。扁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”因这风雪阻渡,舟不得开。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。孙富貂帽狐裘,推窗假作看雪。值十娘梳洗方毕,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,自泼盂中残水,粉容微露,却被孙富窥见了,果是国色天香。魂摇心荡,迎眸注目,等候再见一面,沓不可得。沉思久之,乃倚窗高吟高学士《梅花诗》二句,道:“雪满山中高士卧,月明林下美人来。”

 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,舒头出舱,看是何人。只因这一看,正中了孙富之计。孙富吟诗,正要引李公子出头,他好乘机攀话。当下慌忙举手,就问:“老兄尊姓何讳?”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,少不得也问那孙富,孙富也叙过了。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,渐渐亲熟。孙富便道:“风雪阻舟,乃天遣与尊兄相会,实小弟之幸也。舟次无卿,欲同尊兄上岸,就酒肆中一酌,少领清诲,万望不拒。”公子道:“萍水相逢,何当厚扰?”孙富道:“说那里话!‘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’。”喝教艄公打跳,童儿张伞,迎接公子过船,就于船头作揖。然后让公子先行,自己随后,各各登跳上涯。

  行不数步,就有个酒楼,二人上楼,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。酒保列上酒肴,孙富举杯相劝,二人赏雪饮酒。先说些斯文中套话,渐渐引入花柳之事。二人都是过来之人,志同道合,说得入港,一发成相知了。孙富屏去左右,低低问道:“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?”李甲正要卖弄在行,遂实说道:“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。”孙富道:“既系曲中姊妹,何以归兄?”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,如何相好,后来如何要嫁,如何借银讨他,始末根由,备细述了一遍。孙富道:“兄携丽人而归,固是快事,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?”公子道:“贱室不足虑。所虑者,老父性严,尚费踌躇耳!”孙富将机就机,便问道:“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,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?亦曾通知丽人,共作计较否?”公子攒眉而答道:“此事曾与小妾议之。”孙富欣然问道:“尊宠必有妙策。”公子道:“他意欲侨居苏杭,流连山水。使小弟先回,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。俟家君回嗔作喜,然后图归,高明以为何如?”孙富沉吟半晌,故作愀然之色,道:“小弟乍会之间,交浅言深,诚恐见怪。”公子道:“正赖高明指教,何必谦逊?”孙富道:“尊大人位居方面,必严帷薄之嫌。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,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。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?兄枉去求他,必然相拒。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,见尊大人意思不允,他就转口了。兄进不能和睦家庭,退无词以回复尊宠。即使留连山水,亦非长久之计。万一资斧困竭,岂不进退两难!”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,此时费去大半,说到资斧困竭,进退两难,不觉点头道是。

  孙富又道:“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,兄肯俯听否?”公子道:“承兄过爱,更求尽言。”孙富道:“疏不间亲,还是莫说罢。”公子道:“但说何妨。”孙富道:“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,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。他既系六院名姝,相识定满天下。或者南边原有旧约,借兄之力挈带而来,以为他适之地。”公子道:“这个恐未必然。”孙富道:“即不然,江南子弟最工轻薄,兄留丽人独居,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。若挈之同归,愈增尊大人之怒。为兄之计,未有善策。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。若为妾而触父,因妓而弃家,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。异日妻不以为夫,弟不以为兄,同袍不以为友,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?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!”公子闻言,茫然自失,移席问计:“据高明之见,何以教我?”孙富道:“仆有一计,于兄甚便。只恐兄溺枕席之爱,未必能行,使仆空费词说耳!”公子道:“兄诚有良策,使弟再睹家园之乐,乃弟之恩人也。又何惮而不言耶?”

  孙富道:“兄飘零岁余,严亲怀怒,闺阁离心,设身以处兄之地,诚寝食不安之时也。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,不过为迷花恋柳,挥金如土,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,不堪承继家业耳。兄今日空手而归,正触其怒。兄倘能割衽席之爱,见机而作,仆愿以千金相赠。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,只说在京授馆,并不曾浪费分毫,尊大人必然相信,从此家庭和睦,当无间言。须臾之间,转祸为福,兄请三思。仆非贪丽人之色,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。”

  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,本心惧怕老子,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,起身作揖道:“闻兄大教,顿开茅塞。但小妾千里相从,义难顿绝,容归与商之。得其心肯,当奉复耳。”孙富道:“说话之间,宜放婉曲。彼既忠心为兄,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,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。”二人饮了一回酒,风停雪止,天色已晚。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,与公子携手下船。正是:

  逢人且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。

 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,摆设酒果,欲与公子小酌,竟日未回,挑灯以待。公子下船,十娘起迎,见公子颜色匆匆,似有不乐之意,乃满斟热酒劝之。公子摇首不饮,一言不发,竟自床上睡了。十娘心中不悦,乃收拾杯盘,为公子解衣就枕。问道:“今日有何见闻,而怀抱郁郁如此?”公子叹息而已,终不启口。问了三四次,公子已睡去了。十娘委决不下,坐于床头而不能寐。

  到夜半,公子醒来,又叹一口气。十娘道:“郎君有何难言之事,频频叹息?”公子拥被而起,欲言不语者几次,扑簌簌掉下泪来。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,软言抚慰道:“妾与郎君情好已及二载,千辛万苦,历尽艰难,得有今日。然相从数千里,未曾哀戚。今将渡江,方图百年欢笑,如何反起悲伤,必有其故。夫妇之间,死生相共,有事尽可商量,万勿讳也。”公子再四被逼不过,只得含泪而言道:“仆天涯穷困,蒙恩卿不弃,委曲相从,诚乃莫大之德也,但反覆思之,老父位居方面,拘于礼法,况素性方严,恐添嗔怒,必加黜逐。你我流荡,将何底止?夫妇之欢难保,父子之伦又绝。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,为我筹及此事,寸心如割。”十娘大惊道:“郎君意将如何?”公子道:“仆事内之人,当局而迷。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,但恐恩卿不从耳!”十娘道:“孙友者何人?计如果善,何不可从?”公子道:“孙友名富,新安盐商,少年风流之士也。夜间闻子清歌,因而问及。仆告以来历,并谈及难归之故。渠意欲以千金聘汝。我得千金,可藉口以见吾父母;而恩卿亦得所愿。但情不能舍,是以悲泣。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十娘放开两手,冷笑一声道:“为郎君画此计者,此人乃大英雄也。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,而妾归他姓,又不致为行李之累,发乎情,止乎礼,诚两便之策也。那千金在那里?”公子收泪道:“未得恩卿之诺,金尚留彼处,未曾过手。”十娘道:“明早快快应承了他,不可挫过机会。但千金重事,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,妾始过舟,勿为贾竖子所欺。”时已四鼓,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:“今日之妆,乃迎新送旧,非比寻常。”于是脂粉香泽,用意修饰,花钿绣袄,极其华艳,香风拂拂,光采照人。装束方完,天色已晓。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。十娘微窥公子,欣欣似有喜色,乃催公子快去回话,及早兑足银子。公子亲到孙富船中,回复依允。孙富道:“兑银易事,须得丽人妆台为信。”

  公子又回复了十娘,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:“可便抬去。”孙富喜甚,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。十娘亲自检看,足色足数,分毫无爽。乃手把船舷,以手招孙富。孙富一见,魂不附体。十娘启朱唇,开皓齿道:“方才箱子可暂发来,内有李郎路引一纸,可检还之也。”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,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,安放船头之上。十娘取钥开锁,内皆抽替小箱。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。只见翠羽明王当,瑶簪宝珥,充、牣于中,约值数百金。十娘遽投之江中。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。又命公子再抽一箱,乃玉萧金管,又抽一箱,尽古玉紫金玩器,约起值数千金。十娘尽投之于大江中。岸上之人观者如堵。齐声道:“可惜!可惜!”正不知什么缘故。最后又抽一箱,箱中复有一匣。开匣视之,夜明之珠,约有盈把。其他祖母绿、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,莫能定其价之多少,众人齐声喝采,喧声如雷。十娘又欲投之于江。李甲不觉大悔,抱持十娘恸哭,那孙富也来劝解。

 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,向孙富骂道:“我与李郎备尝艰苦,不是容易到此。汝以奸淫之意,巧为谗说。一旦破人姻缘,断人恩爱,乃我之仇人。我死而有知,必当诉之神明,尚妄想枕席之欢乎!”又对李甲道:“妾风尘数年,私有所积,本为终身之计。自遇郎君,山盟海誓,白首不渝。前出都之际,假托众姊妹相赠,箱中韫藏百宝,不下万金。将润色郎君之装,归见父母,或怜妾有心,收佐中馈,得终委托,生死无憾。谁知郎君相信不深,惑于浮议,中道见弃,负妾一片真心。今日当众目之前,开箱出视,使郎君知区区千金,未为难事。妾椟中有玉,恨郎眼内无珠。命之不辰,风尘困瘁,甫得脱离,又遭弃捐。今众人各有耳目,共作证明,妾不负郎君,郎君自负妾耳!”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,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幸。公子又羞又苦,且悔且泣,方欲向十娘谢罪。十娘抱持宝匣,向江心一跳。众人急呼捞救。但见云暗江心,波涛滚滚,沓无踪影。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。三魂渺渺归水府,七魄悠悠入冥途。当时旁观之人,皆咬牙切齿,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,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,急叫开船,分途遁去。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,转忆十娘,终日愧悔,郁成狂疾,终身不痊。孙富自那日受惊,得病卧床月余,终日见杜十娘在傍诟骂,奄奄而逝。人以为江中之报也。

 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,束装回乡,停舟瓜步。偶临江净脸,失坠铜盆于水,觅渔人打捞。及至捞起,乃是个小匣儿。遇春启匣观看,内皆明珠异宝,无价之珍,遇春厚赏渔人,留于床头把玩。是夜梦见江中一女子,凌波而来,视之,乃杜十娘也。近前万福,诉以李郎薄幸之事。又道:“向承君家慷慨,以一百五十金相助,本意息肩之后,徐图报答,不意事无终始。然每怀盛情,悒悒未忘。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,聊表寸心,从此不复相见矣。”言讫,猛然惊醒,方知十娘已死,叹息累日。

  后人评论此事,以为孙富谋夺美色,轻掷千金,固非良士。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,碌碌蠢才,无足道者。独谓十娘千古女侠,岂不能觅一佳侣,共跨秦楼之凤,乃错认李公子,明珠美玉投于盲人,以致恩变为仇,万种恩情,化为流水,深可惜也!有诗叹云:

  不会风流莫妄谈,单单情字费人参。

  若将情字能参透,唤作风流也不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