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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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这世间啊,富贵荣华就像天上的浮云,来得快去得也快。可唯独那存善心、积阴德的好人,才能被老百姓记在心里,千秋万代都不忘。

咱们先讲个汉朝的老故事。那会儿文帝身边有个大红人叫邓通,皇上走哪儿都带着他,连睡觉都要同榻而眠。有个叫许负的相士给邓通看相,说他嘴角有饿死纹,将来必定穷困潦倒。文帝一听就火了:"朕让他富他就富!"当即把蜀地的铜山赐给他铸钱。好家伙,邓通铸的钱转眼就流通天下,富得能买下半壁江山。

后来文帝背上长了个大毒疮,疼得直哼哼。邓通二话不说跪下来就替皇上吮脓血。文帝感动得直问:"你说这世上谁最爱朕?"邓通答:"那当然是父子之情。"正巧太子来探病,文帝也让儿子吮疮。太子捂着鼻子直往后躲:"儿臣刚吃过鱼脍,怕冲撞了父皇。"等太子一走,文帝叹道:"亲儿子都不如邓通疼我啊!"这下可把太子给得罪狠了。等文帝一驾崩,太子继位成了景帝,立马给邓通安了个"媚上乱法"的罪名,抄家关小黑屋,活活给饿死了——可不就应了当年相士的话?

还有个丞相周亚夫,也是嘴角带饿死纹的主儿。景帝忌惮他功高震主,随便找个由头把他扔进大牢。周亚夫气得绝食而亡。您瞧,这二位富贵至极,到底没逃过命数。不过话又说回来,相面这事儿也不全准。有人天生贵相却干尽缺德事,最后不得好死;也有人面相凶恶,偏偏心善积德,反倒转祸为福。所以说啊,人定胜天,关键还得看心地。

今儿个重点要说的是唐朝宰相裴度的故事。这裴度年轻时穷得叮当响,相士说他嘴角有饿纹,迟早要饿死。有天他在香山寺捡到三条宝石腰带,硬是在井亭边守到失主——个为救父亲来寻带的妇人。后来那相士再见他时大吃一惊:"您这面相全变了,莫非积了大阴德?"等听说还带之事,连声道贺:"这般善心,将来必定富贵双全!"果然裴度后来考中进士,一直做到宰相,活到八九十岁高寿。这就叫面相不如心相准,为人须得积阴功。

不过您别以为裴度当了大官就忘了本分,他富贵后行善更多。就说元和十三年,他平定淮西叛乱回朝当首相,吓得那些节度使纷纷献地投降。皇上觉得天下太平了,开始大修宫殿、炼丹求长生。裴度劝谏不成,反倒被奸臣排挤。他索性装糊涂,整天饮酒作乐。各地官员为讨好他,争相搜罗歌姬进献。

这时候晋州万泉县有个叫唐璧的举人,早年间聘下同乡黄太学的女儿小娥。这姑娘年方十八,长得跟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似的,还弹得一手好琵琶。晋州刺史为凑足献给裴相的歌舞班子,硬是派县令趁黄家扫墓时,把姑娘抢走了。黄太学追到州衙,刺史反倒诬陷他收钱卖女:"六十万聘礼都拿了,还装什么清高?你闺女早送相府去了!"可怜老父亲哭干眼泪也没见着女儿,只能含恨回乡。

(注:故事后续发展请继续提供原文)

话说那刺史为了讨好晋国公,可真是下了血本。他花了上千两银子,给六个美人置办最时兴的衣裳、最名贵的珠宝首饰,把她们打扮得跟天上的仙女似的。又请来乐师,天天在衙门里教她们吹拉弹唱。等到晋国公生日快到了,刺史赶紧派人把这六个美人送过去当贺礼。您猜怎么着?人家相国府里歌舞班子排成行,各地送来的美女数都数不清。这六个美人啊,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,相国连正眼都没瞧一下。您说这刺史,费尽心思花了这么多银子,结果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。这世上拍马屁拍折了本的,可不都是这样么?

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。再说那唐璧在会稽任期满了,该升官了。他想着未婚妻黄小娥也该到出嫁的年纪了,不如先回家成亲,再去京城报到也不迟。于是收拾好行李,直奔万泉县老家。第二天一早就去拜见岳父黄太学。黄太学知道他是为婚事来的,还没等他开口,就把女儿被抢走的事儿原原本本说了一遍。唐璧听完,整个人都傻了,半天才回过神来,气得直咬牙:"我唐璧堂堂七尺男儿,连自己的妻子都保不住,还活着干什么?"

黄太学赶紧劝道:"贤婿年轻有为,前程似锦,以后自然会有好姻缘。我女儿没这个福分,遭此横祸,你可别太伤心,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啊。"唐璧还是咽不下这口气,非要去州衙县衙讨个说法。黄太学又劝:"人都被带走了,争又有什么用?再说这事牵扯到裴相国,人家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要是得罪了他,贤婿的前程可就毁了。"说着就把县令留下的三十万钱拿出来交给唐璧:"这些钱就当是给你另娶的聘礼吧。当初你家送的碧玉玲珑聘礼,现在还在小女身上,怕是拿不回来了。贤婿要以前程为重,别为这点挫折耽误了大好前途啊。"

唐璧眼泪哗哗地往下掉:"我都快三十了,又失去这么好的姻缘,这辈子怕是再难遇到知心人了。功名利禄都是害人的东西,我也不想再求什么前程了!"说完放声大哭。黄太学也跟着哭起来,父女俩哭成一团。唐璧说什么也不肯收这钱,空着手就回家了。

第二天,黄太学亲自到唐璧家,好说歹说劝他先去京城报到,等有了官职再慢慢说亲事。唐璧一开始死活不肯,被老丈人连着劝了好几天,才勉强想通:"在家也是憋闷,不如去长安散散心。"于是选了个吉日,雇船出发。黄太学偷偷把那三十万钱放在船上,嘱咐随从:"开船两天后再告诉主人,让他在京城打点用,争取谋个好差事。"唐璧看到这钱,又是一阵心酸,对下人说:"这是黄家卖女儿的钱,一文都不能动!"

船行数日到了长安。唐璧雇人挑了行李,在裴相国府附近找了家客栈住下。他早晚都在相府门前转悠,想打听小娥的消息。第二天一早先去吏部报到,交验了任职文书。回到客栈吃过饭,又去相府门口守着。一天少说也得来回转上十几趟。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,连半个字的消息都没打听到。那些进进出出的官员多得像蚂蚁,谁敢去问这种没头没脑的事?真是应了那句老话:侯门一入深似海,从此萧郎是路人。

这天吏部发榜,唐璧被任命为湖州录事参军。湖州在南方,是他熟悉的地方,唐璧还挺高兴。等拿到任命文书,收拾好行李,雇了船准备离京。船行到潼津时,遇到一伙强盗。俗话说财不露白,就因为这三十万钱带来带去,被歹人盯上了。这伙强盗从京城外一直跟到潼津,暗中买通了船家,等到夜深人静就动手。也是唐璧命不该绝,当时正好在船头解手,看见情况不对,赶紧跳水上岸逃命。只听见船上乱成一团,强盗抢了船就跑。随从是死是活也不知道,船上所有行李都被抢光,就剩他光杆司令一个。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,船迟又遇打头风!那三十万钱和行李还是小事,要命的是历任文书和任命状都丢了,这下连官都没法当了。

唐璧这会儿真是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他想:"我怎么就这么倒霉,一事无成!要是回老家,哪有脸见人?再去京城吏部申诉吧,身上连个铜板都没有,怎么去?在这儿又没个熟人借钱,难道要饭去?"想跳河自尽吧,又觉得:"堂堂男子汉,就这么死了?"坐在路边想了哭,哭了想,左思右想都没辙,从半夜一直哭到天亮。

唐璧正走投无路,蹲在路边哭得伤心,忽然瞧见个拄着拐杖的白胡子老头儿慢悠悠走过来。老头儿见他哭得可怜,就问他:"这位官人,怎么哭得这般伤心啊?"唐璧抹着眼泪,把赴任路上遭劫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。老头儿听完连连作揖:"哎呀呀,原来是位大人,老汉失礼了。寒舍就在前头不远,大人若不嫌弃,随老汉去喝口热茶可好?"

这苏老汉领着唐璧走了约莫一里地,到了家中又是让座又是奉茶。闲谈间才知道,老汉的儿子苏凤华正在湖州武源县当县尉,正是唐璧手底下的官儿。老汉听说唐璧要进京,二话不说就张罗酒饭,还翻出套新衣裳给他换上,临了又取出二十两雪花银塞给他当盘缠。唐璧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,辞别苏老汉后,揣着银子又往京城赶去。

到了京城旧客栈,掌柜的听说他路上遭劫,也跟着叹气。第二天唐璧就跑去吏部衙门诉苦,可那些官老爷们说没有告身文书,根本没法查证。他在衙门里连着跑了五天,银子使出去不少,事儿却一点眉目都没有。回到客栈里,唐璧愁得直抹眼泪。

正发着呆呢,忽然进来个穿紫绸衫的中年人,头戴软翅纱帽,腰系玉带,脚蹬黑靴,看着像个当差的。这人作了个揖就在唐璧对面坐下,问他从哪儿来要办什么事。唐璧一听这话,眼泪又下来了:"官人您不问还好,这一问可勾起我的伤心事了!"紫衫人忙说有什么难处尽管说。唐璧就把赴任遭劫、文书尽失的事儿又说了一遍。

紫衫人听完直拍大腿:"这路上遇劫又不是您的错,怎么不去求裴晋公帮忙?那位大人最是怜贫惜老的。"谁知唐璧一听"裴晋公"三个字,哭得更凶了:"官人快别提他!我年轻时定的亲事,那姑娘叫黄小娥,连定亲的碧玉玲珑都还在她那儿。谁知被知州和县令强抢了去,献给了裴晋公当歌女..."说着说着声音都哽咽了。

紫衫人突然站起身:"巧了!我就是晋公府上的亲随,这事儿包在我身上!"唐璧却摇头:"侯门深似海,哪还能见着?只求官人带个话,让她知道我还念着她..."紫衫人一拱手:"明日此时,必有回音!"说完就大步流星走了。

等那人一走,唐璧突然回过味来,吓得直冒冷汗——那紫衫人说不定就是裴晋公派出来微服私访的!自己刚才那些埋怨的话要是传上去...这一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,天刚亮就跑到裴府门口蹲着。从早等到晚,连紫衫人的影子都没见着,唐璧垂头丧气回到客栈。

正要掌灯呢,突然闯进来两个官差打扮的人,进门就喊:"哪位是唐璧参军?"吓得唐璧直往墙角躲。掌柜的忙问来意,那两人说:"我们是裴府堂吏,奉令公之命来请唐参军过府说话。"唐璧战战兢兢跟着去了,穿过几重灯火通明的回廊,来到间精致的小厅。只见裴晋公戴着家常头巾,穿着便服站在那儿——可不就是昨日那紫衫人!

唐璧扑通就跪下了,冷汗把后背都浸透了。原来昨日裴晋公回府就查了黄小娥的来历,见她腕上果然戴着碧玉玲珑,问明情况后立刻吩咐准备千贯钱财,又让人去吏部补办了唐璧的告身文书。这会儿唐璧还蒙在鼓里,哪知道裴晋公是要成全他们夫妻团圆呢?

那天裴令公拉着唐璧的手,叹着气说:"昨日听你说了那些遭遇,我这心里实在难受。都怪老夫没能管好手下人收礼,害得你夫妻离散这么久,实在是我的过错啊。"唐璧一听这话,赶忙离席跪下,额头抵着地说:"小人这些日子颠沛流离,说话都没了分寸。昨日冒犯了大人,实在是该死,求大人宽恕!"

令公连忙扶他起来:"今儿是个好日子,老夫就斗胆做个主婚人,让你们夫妻团圆。这里备了一千贯钱给你路上用,也算是我的一点补偿。等成了亲,你们小两口就高高兴兴赴任去吧。"唐璧只顾着磕头道谢,哪敢再问官职的事。

正说着,后院里忽然传来欢快的乐声。只见几对红灯笼引路,一群奏乐的女子走在前面,后头几个管事嬷嬷和丫鬟们簇拥着如花似玉的黄小娥出来了。唐璧慌得直往后退,老嬷嬷笑着拉住他:"新人别躲啦,快过来行礼。"丫鬟们铺好红毡子,小两口并肩站着,朝上拜了四拜。令公在旁边笑呵呵地还礼。

外头早备好了轿子,小娥上了轿,直接抬到客栈去了。令公拍拍唐璧的肩膀:"快回客栈吧,别耽误了良辰吉时。"唐璧一路小跑回去,刚到门口就听见里头闹哄哄的。进门一看,好家伙!满屋子堆着绸缎箱子,金银匣子,都是当初那两个差官守着,专等他回来清点。还有个精致的小匣子,上面贴着令公亲笔封条。拆开一看,竟是湖州司户参军的委任状!

唐璧乐得差点蹦起来。当晚就在客栈里和小娥拜了天地,这洞房花烛夜可比寻常新婚还要甜蜜百倍。真应了那句老话:倒霉时连石碑都能被雷劈碎,走运时连风都送你上滕王阁。如今老婆回来了,官位也有了,还有这么多钱财,简直是从十八层地狱一下子飞上了天。要不是裴令公这般仁义,哪能有这般圆满?

第二天唐璧又去谢恩,令公早吩咐门房说不用再见。唐璧回到客栈,穿戴整齐,在京城买了几个小厮,带着媳妇风风光光回乡拜见老丈人。黄太学见到女儿女婿,高兴得像枯树发了新芽,断了弦又接上。过了些日子,夫妻俩欢欢喜喜去湖州上任。为报大恩,唐璧特意用沉香木雕了令公的小像,早晚供奉祈福。后来裴令公活到八十多岁,儿孙满堂,大家都说是积德行善的好报应。

原文言文

  裴晋公义还原配

  官居极品富千金,享用无多白发侵。

  惟有存仁并积善,千秋不朽在人心。

  当初,汉文帝朝中,有个宠臣,叫做邓通。出则随辇,寝则同榻,恩幸无比。其时,有神相许负相那邓通之面,有纵理纹入口,必当穷饿而死。文帝闻之,怒曰:“富贵由我!谁人穷得邓通?”遂将蜀道铜山赐之,使得自铸钱。当时,邓氏之钱,布满天下,其富敌国。一日,文帝偶然生下个痈疽,脓血迸流,疼痛难忍,邓通跪而吮之;文帝觉得爽快。便问道:“天下至爱者,何人?”邓通答道:“莫如父子。”恰好皇太子入宫问疾,文帝也教他吮那痈疽。太子推辞道:“臣方食鲜脍,恐不宜近圣恙。”太子出宫去了。文帝叹道:“至爱莫如父子,尚且不肯为我吮疽,邓通爱我胜如吾子。”由是恩宠俱加。皇太子闻知此语,深恨邓通吮疽之事。后来文帝驾崩,太子即位,是为景帝。遂治邓通之罪,说他吮疽献媚,坏乱钱法。籍其家产,闭于空室之中,绝其饮食,邓通果然饿死。又汉景帝时,丞相周亚夫也有纵理纹在口。景帝忌他威名,寻他罪过,下之于廷尉狱中。亚夫怨恨,不食而死。这两个极富极贵,犯了饿死之相,果然不得善终。然虽如此,又有一说,道是面相不如心相。假如上等贵相之人,也有做下亏心事,损了阴德,反不得好结果。又有犯着恶相的,却因心地端正,肯积阴功,反祸为福。此是人定胜天,非相法之不灵也。

  如今说唐朝有个裴度,少年时,贫落未遇。有人相他纵理入口,法当饿死。后游香山寺中,于井亭栏干上拾得三条宝带。裴度自思:“此乃他人遗失之物,我岂可损人利己,坏了心术?”乃坐而守之。少顷间,只见有个妇人啼哭而来,说道:“老父陷狱,借得三条宝带,要去赎罪。偶到寺中盥手烧香,遗失在此。如有人拾取,可怜见还,全了老父之命。”裴度将三条宝带,即时交付与妇人,妇人拜谢而去。他日,又遇了那相士。相士大惊道:“足下骨法全改,非复向日饿莩之相,得非有阴德乎?”裴度辞以没有。相士云:“足下试自思之,必有拯溺救焚之事。”裴度乃言还带一节。相士曰:“此乃大阴功,他日富贵两全,可预贺也。”后来裴度果然进身及第,位至宰相,寿登耄耋。正是:

  面相不如心相准,为人须是积阴功。

  假饶方寸难移相,饿莩焉能享万钟?

  说话的,你只道裴晋公是阴德上积来的富贵,谁知他富贵以后,阴德更多。则今听我说“义还原配”这节故事,却也十分难得。

  话说唐宪宗皇帝元和十三年,裴度领兵削平了淮西反贼吴元济,还朝拜为首相,进爵晋国公。又有两处积久负固的藩镇,都惧怕裴度威名,上表献地赎罪:恒冀节度使王承宗愿献德、隶二州;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愿献沂、密、海三州。宪宗皇帝看见外寇渐平,天下无事,乃修龙德殿,浚龙首池,起承晖殿,大兴土木。又听山人柳泌,合长生之药。裴度屡次切谏,都不听。佞臣皇甫鎛判度支,程异掌盐铁,专一刻剥百姓财物,名为羡馀,以供无事之费。由是投了宪宗皇帝之意,两个佞臣并同平章事。裴度羞与同列,上表求退。宪宗皇帝不许,反说裴度好立朋党,渐有疑忌之心。裴度自念功名太盛,惟恐得罪。乃口不谈朝事,终日纵情酒色,以乐余年。四方郡牧,往往访觅歌儿舞女,献于相府,不一而足。论起裴晋公,那里要人来献。只是这班阿谀诌媚的,要博相国欢喜,自然重价购求。也有用强逼取的,鲜衣美饰,或假作家妓,或伪称侍儿,遣人殷殷勤勤的送来。裴晋公来者不拒,也只得纳了。

  再说晋州万泉县,有一人,姓唐名璧,字国宝,曾举孝廉科,初任括州龙宗县尉,再任越州会稽丞。先在乡时,聘定同乡黄太学之女小娥为妻。因小娥尚在稚龄,待年未嫁。比及长成,唐璧两任游宦,都在南方,以此两个磋跎,不曾婚配。那小娥年方二九,生得脸似堆花,体如琢玉。又且通于音律,凡萧管、琵琶之类,无所不工。晋州刺史只奉承裴晋公,要在所属地方选取美貌歌姬一队进奉。已有了五人,还少一个出色掌班的。闻得黄小娥之名,又道太学之女,不可轻得,乃捐钱三十万,嘱托万泉县令求之。

  那县令又奉承刺史,遣人到黄太学家致意。黄太学回道:“已经受聘,不敢从命。”县令再三强求,黄太学只是不允。时值清明,黄太学举家扫墓,独留小娥在家。县令打听的实,乃亲到黄家,搜出小娥,用肩舆抬去。着两个稳婆相伴,立刻送到晋州刺史处交割。硬将三十万钱,撇在他家,以为身价。比及黄太学回来,晓得女儿被县令劫去,急往县中,已知送去州里。再到晋州,将情哀求刺史。刺史道:“你女儿才色过人,一入相府,必然擅宠。岂不胜作他人箕帚乎?况已受我聘财六十万钱,何不赠与汝婿,别图配偶?”黄太学道:“县主乘某扫墓,将钱委置,某未尝面受,况止三十万,今悉持在此。某只愿领女,不愿领钱也。”刺史拍案大怒道:“你得财卖女,却又瞒过三十万,强来絮聒,是何道理?汝女已送至晋国公府中矣,汝自往相府取索,在此无益。”黄太守看见刺史发怒,出言图赖,再不敢开口,两眼含泪而出。在晋州守了数日,欲得女儿一见,寂然无信。叹了口气,只得回县去了。

  却说刺史将千金置买异样服饰、宝珠璎珞,妆扮那六个人,如天仙相似。全副乐器,整日在衙中操演。直待晋国公生日将近,遣人送去,以作贺礼。那刺史费了许多心机,破了许多钱钞,要博相国一个大欢喜。谁知相国府中,歌舞成行,各镇所献美女,也不计其数。这六个人,只凑得闹热,相国那里便看在眼里,留在心里?从来奉承,尽有折本的,都似此类。有诗为证:

  割肉剜肤买上欢,千金不吝备吹弹。

  相公见惯浑闲事,羞杀州官与县官!

  话分两头。再说唐璧在会稽任满,该得升迁。想黄小娥今已长成,且回家毕姻,然后赴京末迟。当下收拾宦囊,望万泉县进发。到家次日,就去谒见岳丈黄太学。黄太学已知为着姻事,不等开口,便将女儿被夺情节,一五一十,备细的告诉了。唐璧听罢,呆了半晌,咬牙切齿恨道:“大丈夫浮沉薄宦,至一妻之不能保,何以生为?”黄太学劝道:“贤婿英年才望,自有好姻缘相凑,吾女儿自没福相从,遭此强暴,休得过伤怀抱,有误前程。”唐璧怒气不息,要到州官、县官处与他争议。黄太学又劝道:“人已去矣,争论何益?况干碍裴相国。方今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倘失其欢心,恐于贤婿前程不便。”乃将县令所留三十万钱抬出,交付唐璧道:“以此为图婚之费。当初宅上有碧玉玲珑为聘,在小女身边,不得奉还矣。贤婿须念前程为重,休为小挫以误大事。”唐璧两泪交流,答道:“某年近三旬,又失此良偶,琴瑟之事,终身已矣。蜗名微利,误人之本,从此亦不复思进取也!”言讫,不觉大恸。黄太学也还痛起来。大家哭了一场方罢。唐璧那里肯收这钱去,径自空身回了。

  次日,黄太学亲到唐璧家,再三解劝,撺掇他早往京师听调,得了官职,然后徐议良烟。唐璧初时不肯,被丈人一连数日强逼不过,思量:“在家气闷,且到长安走遭,也好排遣。”勉强择吉,买舟起程。丈人将三十万钱暗地放在舟中,私下嘱付从人道:“开船两日后,方可禀知主人,拿去京中好做使用,讨个美缺。”唐璧见了这钱,又感伤了一场,分付苍头:“此是黄家卖女之物,一文不可动用!”

  在路不一日,来到长安。雇人挑了行李,就裴相国府中左近处,下个店房。早晚府前行走,好打探小娥信息。过了一夜,次早,到吏部报名,送历任文簿,查验过了。回寓吃了饭,就到相府门前守候。一日最少也踅过十来遍。住了月余,那里通得半个字?这些官吏们一出一入,如马蚁相似,谁敢上前把这没头脑的事问他一声!正是:侯门一入深如海,从此萧郎是路人。

  一日,吏部挂榜,唐璧授湖州录事参军。这湖州,又在南方,是熟游之地,唐璧也到欢喜。等有了告敕,收拾行李,雇唤船只出京。行到潼津地方,遇了一伙强人。自古道慢藏诲盗,只为这三十万钱,带来带去,露了小人眼目,惹起贪心,就结伙做出这事来。这伙强人从京城外直跟至潼津,背地通同了船家,等待夜静,一齐下手。也是唐璧命不该绝,正在船头上登东,看见声势不好,急忙跳水,上岸逃命。只听得这伙强人乱了一回,连船都撑去。苍头的性命也不知死活。舟中一应行李,尽被劫去,光光剩个身子。正是:屋漏更遭连夜雨,船迟又被打头风!那三十万钱和行囊还是小事。却有历任文簿和那告敕,是赴任的执照,也失去了,连官也做不成。

  唐璧那一时真个是控天无路,诉地无门,思量:“我直恁时乖运蹇,一事无成!欲待回乡,有何面目?欲待再往京师,向吏部衙门投拆,奈身畔并无分文盘费,怎生是好?这里又无相识借贷,难道求乞不成?”欲待投河而死,又想:“堂堂一躯,终不然如此结果?”坐在路傍,想了又哭,哭了又想,左算右算,无计可施,从半夜直哭到天明。

  喜得绝处逢生,遇着一个老者,携杖而来,问道:“官人为何哀泣?”唐璧将赴任被劫之事,告诉了一遍。老者道:“原来是一位大人,失敬了。舍下不远,请那步则个。”老者引唐璧约行一里,到于家中,重复叙礼。老者道:“老汉姓苏,儿子唤做苏凤华,见做湖州武源县尉,正是大人属下。大人往京,老汉愿少助资斧。”即忙备酒饭管待,取出新衣一套,与唐璧换了。捧出白金二十两,权充路费。唐璧再三称谢,别了苏老,独自一个上路,再往京师旧店中安下。店主人听说路上吃亏,好生凄惨。唐璧到吏部门下,将情由哀禀。那吏部官道是告敕、文簿尽空,毫无巴鼻,难辨真伪。一连求了五日,并不作准。身边银两,都在衙门使费去了。回到店中,只叫得苦,两泪汪汪的坐着纳闷。只见外面一人,约莫半老年纪,头带软翅纱帽,身穿紫裤衫,挺带皂靴,好似押牙官模样。踱进店来。见了唐璧,作了揖,对面而坐,问道:“足下何方人氏?到此贵干?”唐璧道:“官人不问犹可,问我时,教我一时诉不尽心中苦情!”说未绝声,扑籁籁掉下泪来。紫衫人道:“尊意有何不美?可细话之,或者可共商量也。”唐璧道:“某姓唐,名璧,晋州万泉县人氏。近除湖州录事参军,不期行至潼津,忽遇盗劫,资斧一空。历任文簿和告敕都失了,难以之任。”紫衫人道:“中途被劫,非关足下之事,何不以此情诉知吏部,重给告身,有何妨碍?”唐璧道:“几次哀求,不蒙怜准,教我去住两难,无门恳告。”紫衫人道:“当朝裴晋公,每怀侧隐,极肯周旋落难之人。足下何不去求见他?”唐璧听说,愈加悲泣道:“官人休题起‘裴晋公’三字,使某心肠如割。”紫衫人大惊道:“足下何故而出此言?”唐璧道:“某幼年定下一房亲事,因屡任南方,未成婚配。却被知州和县尹用强夺去,凑成一班女乐,献与晋公,使某壮年无室。此事虽不由晋公,然晋公受人谄媚,以致府、县争先献纳,分明是他拆散我夫妻一般,我今日何忍复往见之?”紫衫人问道:“足下所定之室,何姓何名?当初有何为聘?”唐璧道:“姓黄,名小娥,聘物碧玉玲珑,见在彼处。”紫衫人道:“某即晋公亲校,得出入内室,当为足下访之。”唐璧道:“侯门一入,无复相见之期。但愿官人为我传一信息,使他知我心事,死亦瞑目。”紫衫人道:“明日此时,定有好音奉报。”说罢,拱一拱手,踱出门去了。

  唐璧转展思想,懊悔起来:“那紫衫押牙,必是晋公亲信之人,遣他出外探事的。我方才不合议论了他几句,颇有怨望之词,倘或述与晋公知道,激怒了他,降祸不小!”心下好生不安,一夜不曾合眼。巴到天明,梳洗罢,便到裴府窥望。只听说令公给假在府,不出外堂,虽然如此,仍有许多文书来往,内外奔走不绝,只不见昨日这紫衫人。等了许久,回店去吃了些午饭,又来守候,绝无动静。看看天晚,眼见得紫衫人已是谬言失信了。嗟叹了数声,凄凄凉凉的回到店中。方欲点灯,忽见外面两个人,似令史妆扮,慌慌忙忙的走入店来,问道:“那一位是唐璧参军?”唬得唐璧躲在一边,不敢答应。店主人走来问道:“二位何人?”那两个人答曰:“我等乃裴府中堂吏,奉令公之命,来请唐参军到府讲话。”店主人指道:“这位就是。”唐璧只得出来相见了,说道:“某与令公素未通谒,何缘见召?且身穿亵服,岂敢唐突!”堂吏道:“令公立等,参军休得推阻。”两个左右腋扶着,飞也似跑进府来。到了堂上,教“参军少坐,容某等禀过令公,却来相请。”两个堂吏进去了。不多时,只听得飞奔出来,复道:“令公给假在内,请进去相见。”一路转弯抹角,都点得灯烛辉煌,照耀如白日一般。两个堂吏前后引路,到一个小小厅事中,只见两行纱灯排列,令公角巾便服,拱立而待。唐璧慌忙拜伏在地,流汗浃背,不敢仰视。令公传命扶起道:“私室相延,何劳过礼!”便教看坐。唐璧谦让了一回,坐于侧旁,偷眼看着令公,正是昨日店中所遇紫衫之人,愈加惶惧,捏着两把汗,低了眉头,鼻息也不敢出来。

  原来裴令公闲时常在外面私行耍子,昨日偶到店中,遇了唐璧。回府去,就查“黄小娥”名字,唤来相见,果然十分颜色。令公问其来历,与唐璧说话相同;又讨他碧玉玲珑看时,只见他紧紧的带在臂上。令公甚是怜悯,问道:“你丈夫在此,愿一见乎?”小娥流泪道:“红颜薄命,自分永绝。见与不见,权在令公,贱妾安敢自专。”令公点头,教他且去。密地吩咐堂候官,备下资装千贯;又将空头告敕一道,填写唐璧名字,差人到吏部去,查他前任履历及新受湖州参军文凭,要得重新补给。件件完备,才请唐璧到府。唐璧满肚慌张,那知令公一团美意?

  当日令公开谈道:“昨见所话,诚心恻然。老夫不能杜绝馈遗,以致足下久旷琴瑟之乐,老夫之罪也。”唐璧离席下拜,道:“鄙人身遭颠沛,心神颠倒。昨日语言冒犯,自知死罪,伏惟相公海涵!”令公请起道:“今日颇吉,老夫权为主婚,便与足下完婚。薄有行资千贯奉助,聊表赎罪之意。成亲之后,便可于飞赴任。”唐璧只是拜谢,也不敢再问赴任之事。只听得宅内一派乐声嘹亮,红灯数对,女乐一队前导,几个押班老嬷和养娘辈,簇拥出如花如玉的黄小娥来。唐璧慌欲躲避。老嬷道:“请二位新人,就此见礼。”养娘铺下红毡,黄小娥和唐璧做一对儿立了,朝上拜了四拜,令公在傍答揖。早有肩舆在厅事外,伺候小娥登舆,一径抬到店房中去了。令公分付唐璧:“速归逆旅,勿误良期。”唐璧跑回店中,只听得人言鼎沸。举眼看时,摆列得绢帛盈箱,金钱满箧。就是起初那两个堂吏看守着,专等唐璧到来,亲自交割。又有个小小箧儿,令公亲判封的。拆开看时,乃官诰在内,复除湖州司户参军。唐璧喜不自胜,当夜与黄小娥就在店中,权作洞房花烛。这一夜欢情,比着寻常毕烟的,更自得意。正是:

  运去雷轰荐福碑,时来风送滕王阁。

  今朝婚宦两称心,不似从前情绪恶。

  唐璧此时有婚有宦,又有了千贵资装,分明是十八层地狱的苦鬼,直升到三十三天去了。若非裴令公仁心慷慨,怎肯周旋得人十分满足?

  次日,唐璧又到裴府谒谢。令公预先分付门吏辞回:“不劳再见。”唐璧回寓,重理冠带,再整行装,在京中买了几个童仆跟随。两口儿回到家乡,见了岳丈黄太学。好似枯木逢春,断弦再续,欢喜无限。过了几日,夫妇双双往湖州赴任。感激裴令公之恩,将沉香雕成小像,朝夕拜祷,愿其福寿绵延,后来裴令公寿过八旬,子孙蕃衍,人皆以为阴德所致。诗云:

  无室无官苦莫论,周旋好事赖洪恩。

  人能步步存明德,福禄绵绵及子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