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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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敖听多九公这么一说,忍不住拍腿感叹:"哎呀,我以前总以为精卫鸟衔石子填海的故事太过夸张,肯定是后人编的。今儿个亲眼见了才知道,原来是我见识少乱说话。这鸟儿虽说痴了些,可这么难的事儿它都不怕,这份志气真叫人佩服!想想世上多少人,明明有容易的路可走,偏要畏畏缩缩混日子,等到老了啥本事没有,后悔都来不及。要是人人都像精卫这样有恒心,还有什么事办不成?——对了九公,我听说这鸟儿老家在发鸠山,怎么这儿也有啊?"

多九公捋着胡子直笑:"这鸟儿虽会衔石子,到底不过是只鸟。海边哪儿不能住?非得死守着发鸠山不成?老夫只听说过八哥飞不过济水,可没听说精卫离不开发鸠山啊。"

正说着,林之洋突然指着前头嚷嚷:"九公快看!那边林子里的树又高又粗,咱们去瞧瞧?要是有野果子,摘几个解解馋多好!"三人走近了看,迎面一棵大树足有五丈高,树干要五人才能合抱。奇怪的是树上光秃秃没分叉,只垂着无数稻穗似的须子,每根都有一丈多长。

唐敖眼睛一亮:"古书上说的'木禾',莫非就是这个?"多九公点头:"可惜稻子还没熟。要是能带几粒大米回去,那可是稀罕物。"唐敖蹲下扒拉草丛:"往年结的稻粒,怕是被野兽吃光了,地上半颗都找不着。"

林之洋不服气:"野兽再馋嘴,还能吃得这么干净?俺再找找!"说着就钻进草丛。不多时举着颗大米蹦出来:"找着啦!"那米粒足有三寸宽五寸长,唐敖惊得直咂舌:"这要煮成熟饭,怕不得有一尺长?"

多九公却摆摆手:"这算什么!老夫当年在海外吃过一种米,吃一顿管一年不饿。"林之洋瞪圆了眼:"那米得有两丈长吧?锅都煮不下!九公莫不是哄俺?"多九公笑道:"那米宽五寸长一尺,煮出来的饭虽没那么夸张,可吃下去满口生香,整年不思饮食。别说你不信,当初老夫自己也犯嘀咕。后来听说汉宣帝时,背阴国进贡的'清肠稻'就是这个功效。"

林之洋一拍大腿:"怪不得现在射箭的人,明明差着二尺远,偏说'差一米'。原来他们说的'一米'是煮熟的清肠稻啊!"唐敖笑得直打跌:"舅兄这话要让那些射箭的听见,非得气歪了嘴不可!"

正说笑着,唐敖突然瞥见个七八寸高的小人骑着匹小马,正在不远处蹦跳。多九公拔腿就追,唐敖也赶紧跟上。那小人跑得飞快,多九公追着追着被石头绊倒,腿还抽了筋。唐敖趁机猛冲半里地,总算逮住那小人小马,二话不说吞进肚子。

等多九公一瘸一拐被林之洋搀过来,喘着气说:"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啊!唐老弟好造化,这么容易就得着了。"林之洋摸不着头脑:"方才远远看见妹夫往嘴里塞东西,难道连人带马都吃了?这算哪门子造化?"

唐敖解释道:"这叫'肉芝',我在京城时看过古籍记载,说山里遇见五七寸高的小人骑马,吃了能延年益寿,甚至成仙呢!"林之洋舔着嘴打趣:"这么说妹夫要变活神仙啦!你吃了肉芝不饿,俺可馋得很,方才那小人可还剩条腿给俺尝尝?"

多九公笑着从草丛里拔了几株青草:"林兄要是饿了,尝尝这个。"那草叶像韭菜,开着青色小花。林之洋嚼了两口直点头:"清香爽口,这草叫什么名儿?以后进山就靠它充饥了。"

唐敖想了想:"海外鹊山有种'祝余草',青花如韭能顶饿,想必就是这个?"多九公连连称是。林之洋摸着肚子惊奇道:"真神了!这会儿饱得很。咱多采些带回船上,遇上缺粮可比辟谷方子管用!"

多九公却摇头:"这草海外本就稀少,离土就枯。要充饥非得吃嫩茎,枯叶可不管用。"

唐敖正走着,忽然在路边折下一枝青草。那草叶子像松针似的,绿得发亮,叶尖上还结着个芥菜籽大小的果子。他摘下果子,举着青草对林之洋说:"老哥刚才吃了祝余草,小弟只好拿这个陪你了。"说完就把青草塞进嘴里嚼了。又把那粒芥子放在手心,轻轻一吹气——嘿!奇了!那芥子竟冒出一寸来长的青草,再吹一口,又长一寸,连吹三口气,草茎就蹿到三尺长。唐敖把这草也放进嘴里吃了。

林之洋拍着大腿直乐:"妹夫你这么个吃法,怕是要把山里的草都啃光喽!这芥子变草的戏法是怎么回事?"多九公捋着胡子笑道:"这叫蹑空草,也叫掌中芥。把它的籽放在手心吹气,吹一次长一尺,最多长到三尺。人要是吃了,能悬在半空站着,所以叫蹑空草。"

"有这等好事?"林之洋眼睛一亮,"俺也找几棵吃吃,等回家遇上房顶偷东西的贼,嗖地蹿上去就逮,多省事!"说着就猫着腰在草丛里翻找,可寻了半天连片草叶都没找着。多九公摇头:"林兄别白费力气了。这草没人吹气它不长,这荒山野岭的谁来吹气种它?方才唐兄吃的那棵,八成是鸟雀啄食时带了呼吸之气,落地才长出来的稀罕物。"

林之洋挠着头:"吃了真能悬空?俺可不信。妹夫你试试,要真能浮起来,俺才服气。"唐敖无奈:"刚吃下去哪能见效?罢了,我试试看。"说着纵身一跃,竟像片羽毛似的飘起五六丈高,稳稳当当悬在半空,脚底下跟踩着实地似的。

"好家伙!"林之洋鼓掌大笑,"妹夫这是要平步青云啊!既然能蹿这么高,不如走两步?要是灵便,往后赶路直接在天上走,连鞋底都不带沾土的!"唐敖听了真试着迈步,谁知刚抬脚就栽了下来。林之洋指着远处:"那边枣树上结着大枣,妹夫既会蹿高,摘几个解渴多好!"三人走到树下细看,多九公却道:"这叫刀味核,味道随切它的刀变化,吃了能成地仙。可惜长在十几丈高的树梢,唐兄够不着啊。"

林之洋眼珠一转:"妹夫你先蹿到半空停住,再使劲往上蹿,跟爬梯子似的,总能摘到!"唐敖拗不过他,只好纵身跃起。谁知刚停稳要再往上蹿,整个人却像断了线的风筝,晃晃悠悠就栽了下来。多九公哈哈大笑:"空中没处借力,越使劲越往下掉。要照林兄说的蹿千百回,岂不蹿到天上去了?"

正说着,唐敖忽然抽抽鼻子:"好香!莫非是那果核的香气?"多九公嗅了嗅:"这香味像是别处飘来的,咱们顺着找找。"三人分头寻找,唐敖穿过树林,忽然看见石缝里长着二尺来长的红草,艳得像用朱砂染过似的。他猛地想起古书上说的朱草——这宝贝的汁液能把金玉化成浆水,人吃了能脱胎换骨!见四下无人,他急忙摘下头巾上的玉牌,把朱草连根折断,在掌心揉搓。果然玉牌渐渐化成了红浆,他一口吞下,顿时觉得一股清气直冲脑门。

正精神焕发时,忽听多九公喊着过来:"唐兄怎么满嘴通红?"唐敖还没答话,肚子突然绞痛起来。林之洋打趣道:"都要成仙了还愁眉苦脸,莫非舍不得人间?"多九公却盯着他嘴角的红痕直跺脚:"了不得!这是千年难遇的朱草啊!"

话还没说完呢,就听见唐敖肚子里咕噜咕噜一阵响,接着"噗"的一声,放了个闷屁。林之洋赶紧捂住鼻子,笑嘻嘻地说:"好啦好啦!这仙草把你肚子里的浊气都赶出来啦,现在身上舒坦了吧?肚子是不是空落落的?对了,你以前写的那些诗文还在肚子里不?"

唐敖低着头琢磨了半天,嘴里直念叨"怪了怪了"。转头对多九公说:"九公啊,我刚吃下朱草的时候,小时候写的诗文记得清清楚楚。可这会儿肚子疼过之后,再想那些旧作,十成里只能记起一成,剩下九成怎么都想不起来了。这是怎么回事?"

多九公摸着胡子说:"这事儿确实蹊跷。"

林之洋插嘴道:"这有什么好奇怪的!要我说啊,想不起来的那九成诗文,就是刚才那股子浊气。朱草嫌它有味儿,就给赶出来了。那浊气现了原形,钻进我鼻子里啦,你上哪儿找去?剩下那一成没味儿,朱草就让它留在肚子里,所以你现在一想就能记起来。"他眨眨眼,接着说:"我就惦记着妹夫考探花时写的那篇文章,不知道朱草肯不肯给点面子留着?——要我说啊,以后要是刻印诗集,干脆把想不起来的那九成都删了,就印记得住的那一成,保准都是好诗。要是好坏不分全印出来,你以为印的是诗,朱草可不这么想!可惜这草太少,要是能带些回去给人吃,刻书的工钱都能省下不少呢!"说着捅了捅多九公:"九公你怎么不吃两棵?难道你没什么要刻印的文章?"

多九公哈哈一笑:"老夫虽然有些文章要刻印,就怕浊气赶出来,连那一成也想不起来喽。林兄怎么不也吃两棵,赶赶浊气?"

林之洋摆摆手:"我又不刻《酒经》,又不印《食谱》,吃它干啥?"

唐敖纳闷:"这话怎么说?"

林之洋拍拍肚皮:"我这肚子里装的不是酒就是饭,要刻书也只能刻《酒经》《食谱》,哪比得上你们二位。怪不得妹夫最爱游山玩水,今儿个见了这些稀奇古怪的飞禽走兽、奇花异草,果然解闷得很。"

多九公突然指着前面说:"林兄刚说'果然',可巧就来了只'果然'!"只见山坡上有只怪模怪样的野兽,长得像猴子,浑身雪白的长毛,身上还有黑色花纹,个头不过四尺高,屁股后头拖着条长尾巴,从身子盘到头顶还多出二尺多。下巴上一大把黑胡子,正守着一只死去的同伴哭得伤心。

林之洋瞪大眼睛:"哎哟,这模样活像个大胡子老头!哭得这么伤心,难道它就叫'果然'?"

多九公点点头:"正是,这兽就叫'果然',也叫'然兽'。最讲义气,特别爱护同类。猎户常打死一只放在山坡上,要是有路过的然兽看见,就会守着尸体哭,任人捉拿也不跑。这会儿它守着死去的同伴哭,准是又中了猎户的圈套。待会儿猎户来了,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逮住它。"

正说着,忽然山上刮起一阵怪风,吹得树林哗哗作响。三人觉得这风来得蹊跷,赶紧躲进树林里。风头刚过,只听"嗖"的一声,一只花斑猛虎从半空中扑了下来!
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原文言文

  服肉芝延年益寿 食朱草入圣不凡

  话说唐敖闻多九公之言,不觉叹道:“小弟向见以为衔石今海,失之过痴,必是后人附会。今日目睹,才知当日妄议,可谓‘少所见多所怪’了。据小弟看见,此鸟秉性虽痴,但如此难为之事,并不畏难,其志可嘉。每见世人明明放著易为之事,他却畏难偷安,一味磋跎,及至老大,一无所能,追悔无及。如果都象精卫这样立志,何思无成!——请问九公,小弟闻得此鸟生在发鸠山,为何此处也有呢?”多九公笑道:“此鸟虽有衔石今海之异,无非是个禽鸟,近海之地,何处不可生,何必定在发鸠一山。况老夫只闻鸲鹆不逾济,至精卫不逾发鸠,这却未曾听过。”

  林之洋道:“九公,你看前面一带树林,那些树木又高又大,不知甚树?俺们前去看看。如有鲜果,摘取几个,岂不是好?”登时都至崇林。迎面有株大树,长有五丈,大有五围;上面并无枝节,惟有无数稻须,如禾穗一般,每穗一个,约长丈余。唐敖道:“古有‘木禾’之说,今看此树形状,莫非木禾么?”多九公点头道:“可惜此时稻还未熟。若带几粒大米回去,因是罕见之物。”唐敖道:“往年所结之稻,大约都被野兽吃去,竟无一颗在地。”林之洋道:“这些野兽就算嘴馋好吃,也不能吃得颗粒无存。俺们且在草内搜寻,务要找出,长长见识。”说罢,各处寻觅。不多时,拿著一颗大米道:“俺找著了。”二人进前观看,只见那米有三寸宽,五寸长。唐敖道:“这米若煮成饭,岂不有一尺长么?”多九公道:“此米何足为奇!老夫向在海外,曾吃一个大米,足足饱了一年。”林之洋道:

  “这等说,那米定有两丈长了?当日怎样煮他?这话俺不信。”多九公道:“那米宽五寸,长一尺。煮出饭见,虽无两丈,吃过后满口清香,精神听长,一年总不思食。此话不但林兄不信,就是当时老夫自己也觉疑惑。后见因闻当年宣帝时背阴国见献方物,内有‘清肠稻’,每食一粒,终年不饥,才知当日所食大约就是清肠稻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怪不得今人射鹄,每每所发的箭离那鹄子还有一二尺远,他却大为可惜,只说‘差得一米’,俺听了着实疑惑,以为世上哪有那样大米。今听九公这话,才知他说‘差得一米’,却是煮熟的清肠稻!”唐敖笑道:“‘煮熟’二字,未免过刻。舅兄此话被好射歪箭的听见,只怕把嘴还要打歪哩!”

  忽见远远有一小人,骑著一匹小马,约长七八寸,在那里走跳。多九公一眼瞥见,早巳如飞奔去。林之洋只顾找米,未曾理会。唐敖一见,那敢怠慢,慌忙追赶,那个小人也朝前奔走。多九公腿脚虽便,究竟筋力不及,兼之山路崎岖,刚离小人不远,不防路上有一石块,一脚绊倒,及至起见,腿上转筋,寸步难移。唐敖得空,飞忙越过,赶有半里之遥,这才赶上,随即捉住,吃入腹内。多九公手扶林之洋,气喘嘘嘘走见,望著唐敖叹道:“一饮一酌,莫非前定。’何况此等大事!这是唐兄仙缘凑巧,所以毫不费事,竞被得著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俺闻九公说有个小人小马被妹夫赶见,俺们远远见你放在嘴边,难道连人带马都吃了?俺甚不明,倒要请问,有甚仙缘?”唐敖道:“这个小人小马,名叫‘肉芝’。当日小弟原不晓得。今年从都中回见。无志功名,时常看看古人养气服食等法,内有一条言:

  “行山中如见小人乘著车马,长五七寸的,名叫“肉芝”,有人吃了,延年益寿、并可得道成仙。’此话虽不知真假,谅不致有害,因此把他捉住,有偏二兄吃了。”林之洋笑道:

  “果真这样,妹夫竟是活神仙了。你今吃了肉芝,自然不饥,只顾游玩,俺倒饿了。刚才那个小人小马,妹夫吃时,可还剩条腿儿,给俺解解馋么?”

  多九公道:“林兄如饿,恰好此地有个充饥之物,”随向碧草丛中摘了几枝青草道:

  “林兄把他吃了,不但不饥,并且头目还觉清爽。”林之洋接过,只见这草宛如韭菜,内有嫩茎,开著几朵青花。即放口内,不觉点头道:“这草一股清香,倒也好吃。请问九公,他叫甚么名号?以后俺若游山饿时,好把他见充饥。”唐敖道:“小弟闻得海外鹊山有草,青花如韭,名‘祝余’,可以疗饥,大约就是此物了?”多九公连连点头,于是又朝前走。林之洋道:“好奇怪!果真饱了!这草有这好处,俺要多找两担,放在船上,如遇缺粮,把他充饥,比当年妹夫所传辟谷方子,岂不省事?”多九公道:“此草海外甚少,何能找得许多。况一经离土其叶即枯,若要充饥,必须嫩茎,枯即无用了。”

  只见唐敖忽在路旁折了一枝青草,其叶如松,青翠异常。叶上生著—子,大如芥子。把子取下,手执青草道:“舅兄才吃祝余,小弟只好以此奉陪了。”说罢吃人腹内。又把那个芥子,放在掌中,吹气一口,登时从那子中生出一枝青草也如松叶.约长一尺;再吹一口,又长一尺;一连吹气三口,共有三尺之长。放在口边。随又吃了。林之洋笑道:“妹夫要这样嘴嚼,只怕这里青草都被你吃尽哩。这芥子忽变青草这是甚故?”多九公道:“此是‘蹑空草’,又名掌中芥。取子放在掌中,一吹长一尺,再吹又长一尺,至三尺止。人若吃了,能立空中,所以叫作‘蹑空草’。林之洋道:“有这好处,俺也吃他几枝,久后回家,倘房上有贼,俺撺空捉他,岂不省事?”于是各处寻了多时,并无踪影。多九公道:“林兄不必找了。此草不吹不生,这空山内有谁吹气栽他?刚才唐兄所吃的,大约此子因鸟雀啄食,受了呼吸之气,因此落地而生,并非常见之物,你却从何寻找?老夫在海外多年,今日也是初次才见,若非唐兄吹他,老夫还不知就是蹑空草哩。”林之洋道:“吃了这草,就能站在空中,俺想这话到底古怪。要求妹夫试试,果能平空站住,俺才信哩。”唐敖道;“此草才吃未久,如何就有效验。——也罢,小弟权且试试。”随即将身一纵,就如飞舞一般,撺将上去,离地约有五六丈。果然两脚登空,犹如脚踏实地,将身立住,动也不动。林之洋拍手笑道:“妹夫如今竟是‘平步青云’了。果真吃了这草就能撺空,倒也好顽。妹夫何不再走几步?若走的灵便,将见行路,你就空中行走,两脚并不沾土,岂不省些鞋袜?”唐敖听了,果真就要空中行走,谁知方才举足,随即坠下。林之洋道:“恰好那边有颗枣树,上面有几个大枣,妹夫既会撺高,为甚不去摘他几个?解解口渴,也是好的。”都至树下仔细一看,并非枣树。多九公道:“此果名叫‘刀味核’,其味全无定准,随刀而变,所以叫作‘刀味核’。有人吃了,可成地仙。我们今日如得此核,即不能成仙,也可延年益寿。无如此核生在树梢,其高十数丈,唐兄纵会撺高,相去甚远,何能到手?”林之洋道:“妹夫只管撺去,设或够著,也不可定。”唐敖道:“小弟撺空离地不过五六丈,此树高不可攀,何能摘他?这是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’了。”林之洋听了,那肯甘心,因低头忖了一忖,不觉喜道:“俺才想个主意,妹夫撺在空中,略停片时,随又朝上一撺,就如登梯一般,慢慢撺去,不怕这核不到手。”唐敖听了,仍是不肯。无奈林之洋再三催逼,唐敖只得将身一纵,撺在空中。停了片刻,静气宁神,将身立定,复又用力朝上一撺,只觉身如蝉翼,悠悠扬扬,飘飘荡荡,登时间不知不觉,倒象断线风筝一般,落了下见。林之洋顿足道:“妹夫怎么不朝上撺倒朝下坠?这是甚意?”唐敖道:“小弟刚才明明朝上撺去,谁知并不由我作主,何尝是我有意落下。”多九公笑道:“你在空中要朝上撺,两脚势必用力,又非脚踏实地,焉有不坠?若依林兄所说,慢慢一层一层撺去,倘撺千百遍,岂不撺上天么?安有此理!”

  唐敖道:“此时忽觉一阵清香,莫非此核还有香味么?”多九公道:“这股香气,细细闻去,倒象别处随风刮见。我们何不顺著香味,各处看看?”大家于是分路找寻。唐敖穿过树林,走过峭壁,各处探望。只见路旁石缝内生出一枝红草约长二尺,赤若涂朱,甚觉可爱。端详多时,猛然想起:“服食方内言:‘朱草’状如小桑,茎似珊瑚,汁流如血;以金玉投之,立刻如泥。——投金名叫‘金浆’,投玉名叫‘玉浆’。——人若服了,皆能入圣不凡。且喜多、林二人俱未同见,今我得遇仙草,可谓有缘。奈身边并无金器,这劫怎好?……”因想了一想:“头巾上有个小小玉牌,何不试试?”想罢,取下玉牌,把朱草从根折断,齐放掌中,连揉带搓,果然玉已成泥,其色甚红。随即放人口内,只觉芳馨透脑。

  方才吃完,听然精神百倍。不觉喜道:“朱草才吃未久,就觉神清气爽,可见仙家之物,果非小可。此后如能断谷,其余别的工夫更好做了。今日吃了许多仙品,不知膂力可能加增?”只见路旁有一残碑,倒在地下,约有五七百斤。随即走进,弯下腰去,毫不费力,轻轻用手捧起,借著蹑空草之术,乘势将身一纵,撺在空中,略停片刻,慢慢落下。走了两步,将碑放下道:“此时服了朱草,只觉耳聪目明,谁知回想幼年所读经书,不但丝毫不忘,就是平时所作诗文,也都如在目前。不意朱草竟有如许妙处!”只见多九公携著林之洋走见道:“唐兄忽然满口通红,是何缘故?”唐敖道:“不瞒九公说,小弟才得一枝朱草,却又有偏二位吃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妹夫吃他有甚好处?”多九公道:“此草乃天地精华凝结而生,人若服了,有根基的,即可了道成仙。老夫向在海外,虽然留心,无如从未一见。

  今日又被唐兄遇著,真是天缘凑巧。将见优游世外,名列仙班,已可概见。那知这阵香气,却成就了唐兄一段仙缘!”林之洋道:“妹夫不久就要成仙,为甚忽然愁眉苦脸?难道舍不得家乡,怕做神仙么?”唐敖道:“小弟吃了朱草,此时只觉腹痛,不知何故。”

  话言未了,只听腹中响了一阵,登时浊气下降,微微有声。林之洋用手掩鼻道:“好了!这草把妹夫浊气赶出,身上想必畅快?不知腹中可觉空疏?旧日所作诗文可还依旧在腹么?”唐敖低头想了一想,口中只说“奇怪”。因向多九公道:“小弟起初吃了朱草,细想幼年所作诗文,明明全都记得。不意此刻腹痛之后,再想旧作,十分中不过记得一分,其余九分再也想不出。不解何意?”多九公道:“却也奇怪。”林之洋道:“这事有甚奇怪!据俺看见,妹夫想不出的那九分,就是刚才那股浊气,朱草嫌他有些气味,把他赶出。他已露出本相,钻入俺的鼻内,你却那里寻他?其余一分,并无气味,朱草容他在内,如今好好在你腹中,自然一想就有了。——俺只记挂妹夫中探花那本卷子,不如朱草可肯留点情儿?——妹夫平日所作窗稿,将见如要发刻,据俺主意,不须托人去选,就把今日想不出的那九分全都删去,只刻想得出的那一分,包你必是好的。若不论好歹,一概发刻,在你自己刻的是诗,那知朱草却大为不然。可惜这草甚少,若带些回去给人吃了,岂不省些刻工?朱草有这好处,九公为甚不吃两枝?难道你无窗稿要刻么?”多九公笑道:“老夫虽有窗稿要刻,但恐赶出浊气,只怕连一分还想不出哩。林兄为何不吃两枝,赶赶浊气?”林之洋道:“俺又不刻‘酒经’,又不刻‘食谱’,吃他作甚?”唐敖道:“此话怎讲?林之洋道:“俺这肚腹不过是酒囊饭袋,若要刻书,无非酒经食谱,何能比得二位。怪不得妹夫最好游山玩水,今日俺见这些奇禽怪兽,异草仙花,果然解闷。”多九公道:“林兄刚说果然,巧巧竟有‘果然’见了。”只见山坡上有个异兽,——形象如猿,浑身白毛,上有许多黑文,其体不过四尺,后面一条长尾,由身子盘至顶上,还长二尺有余。毛长而细,颊下许多黑髯。——

  守著一个死兽在那里恸哭。林之洋道:“看这模样,竟象一个络腮胡子。不知为甚这样啼哭?难道他就叫作‘果然’么?”多九公道:“此兽就是‘果然’,又名‘然兽’。其性最义,最爱其类。猎户取皮作褥,货卖获利。往往捉住一个打死放在山坡,如有路过之然,一经看见,即守住啼哭,任人捉获,并不逃窜。此时在那里守着死然恸哭,想见又是猎户下的[某鸟]子。少刻猎户看见,毫不费力,就捉住了。”

  忽见山上起一阵大风,刮的树木刷刷乱响。三人见风见的古怪,慌忙躲入树林。风头过去,有只斑毛大虫,从空撺了下见。

 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