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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紫芝正喝着酒,听再芳那番话,忍不住嗤笑一声,把酒杯往桌上一搁:"这诗倒像是专讲那些算卦老手的,至于姐姐这样刚学起课的,怕是对不上号吧?"

那道姑不紧不慢地捻着念珠,念出两句:"只因胸磊落,屡晰貌嵚巇。"

闺臣眼睛一亮:"这两句不光夸兰言姐姐相面准,连她光明磊落的性子都写活了,真是画龙点睛之笔。"

道姑又念:"盘走珠勤拨,筹量算傎持。来除归揣测,默运计盈亏。"

紫芝突然拍桌:"这不就是说精于算数的几位姐姐嘛!昨儿我还想学算盘呢,不知能不能算我一个?"再芳气得直跺脚:"你少在这儿阴阳怪气!"

檀香缭绕中,道姑继续吟道:"爨致焦桐惜,弦兴改缦悲。"

紫芝瞟着再芳笑:"这话大伙都明白,就怕有人满脑子都是算卦,左耳进右耳出。"再芳涨红了脸抓起瓜子就砸:"对牛弹琴!等会儿再跟你算账!"

"繁音闻李峤,翕响媲桓伊。"道姑的嗓音像清泉流过青石。

闺臣会意点头:"这是在夸吹箫弄笛的姐妹们呢。"

忽然道姑念出四句:"庭院深沉处,秋千荡漾时。彩绳微雨湿,绛袖薄晖移。"紫芝噗嗤笑出声:"这个得问'老蛆''小蛆',他们昨儿可看得真真儿的!"众人正纳闷,施艳春把"黄食"的笑话一说,满屋子顿时笑倒一片。

窗外槐花簌簌飘落,道姑的声音混着蝉鸣:"斗草蜂声闹。"

春辉摇着团扇接话:"昨儿在百药圃摘花,惹得蜂飞蝶舞的,可不就是这般热闹?古人说'诗中有画',果然不假。"

"评花猿意知。"道姑这句刚落,闺臣就抚掌:"对仗工整不说,这仙猿也不是寻常物事,此时点出来正合适。"

道姑接着念经纶垂钓、樗蒲戏耍的句子,青钿突然插嘴:"丽辉姐姐撕叶子那段怕是不妥..."紫芝立刻抢白:"你懂什么!她嘴上说没带剪子,心里早想用手撕了,这'撕'字用得再贴切不过!"丽辉红着脸扭过头:"随你们编排去!"

"角胜夺枯萁。"闺臣抿嘴笑:"连抢状元筹都写进去了。"紫芝眨眨眼:"怕不是还有抢马车的戏码?"小春急得直摆手:"断没有这事!"

道姑忽然轻笑:"怎见得没有?门后争车觅,樽前赌砚贻。"

小春手里的茶盏差点打翻:"真是怕什么来什么!仙姑不是好人,我敬你一杯!"青钿却盯着棋盘出神:"我最爱这个'觅'字,人藏在门后抢马车,可不就得用'觅'么?"小春哼道:"保不齐诗里还有飞鞋的段子!"青钿急得直跺脚:"好端端的诗哪来这些腌臜话!"

道姑笑纹更深:"做诗哪管这些?鞋飞罗袜冷..."

小春立刻挑刺:"该改成'鞋飞一足冷'才对!当时明明只飞了一只鞋!"

檀香燃尽时,道姑念到剔牙的句子,紫芝突然嚷道:"怎么少了剔牙这段?"再芳指着她鼻子笑:"你照照镜子,鼻烟都沾满鼻尖了,写进诗里才精彩呢!"

道姑眼中精光一闪,缓缓道:"指禅参郢鼻..."

满屋哄笑中,闵兰荪好奇道:"这'郢鼻'有什么典故?"闺臣边笑边解释:"《庄子》里说郢人用石灰抹鼻尖,匠人挥斧削灰而鼻不伤。紫芝妹妹这鼻烟,倒像..."

紫芝拍案叫绝:"好个'牙慧剔丰颐'!我服了!"再芳还要挑字眼,春辉已经搬出《书经》来驳她。道姑最后念到聪明丫鬟时,打盹的毕全贞突然惊醒:"怎么又扯上丫头了?"只见小莺羞得把脸埋进帕子里,丽蓉和妩儿在一旁抿嘴直笑。

道姑清了清嗓子,慢悠悠地念道:"困了就爱打哈欠,醒了又嫌人吵闹......"

紫芝噗嗤一笑,拍着手说:"这句可把咱们打瞌睡的样儿画活了!不过这个'矣'字是虚字,要对仗可不容易。仙姑您知道吗,她们不光爱睡,还爱吐呢!"

道姑会意地点点头,接着念:"吐起来像喷泉,吃下去又反胃......"

满屋子姑娘顿时笑作一团。紫芝边笑边说:"这个'而'字对得是巧,可惜没把她们吐出来的虾仁儿写进去,少了点味道。"

道姑又吟道:"白玉本来无瑕疵,顽石偏要现裂纹。"

紫芝立刻接话:"这两句我懂!上句夸各位姐姐像美玉,下句准是说我出丑呢。"花再芳撇撇嘴:"就数你最爱损人。"闵兰荪也帮腔:"还总爱胡说八道。"

毕全贞指着紫芝笑道:"这不是说你还能说谁?倒有自知之明!"

道姑继续念道:"戍鼓整夜响......"

青钿好奇地问:"怎么突然要擂鼓?莫非要玩击鼓传花?要是这样,这个'戍'字怕是用错了,该换个字才是。"

道姑微微颔首:"贫道贪杯,怕是醉了。军号彻夜吹......"

宝云惊讶道:"这就更怪了,难道要打仗不成?仙姑可否明示其中玄机?"

道姑摇头:"诗句明明白白,何须解说。况且天机不可泄露啊!"

"猛将守险关,精兵登城头。妖云黑压压......"闺臣连忙打圆场:"仙姑既不便明言,咱们也别为难了。看这诗句分明是说军旅之事,末句'妖氛'二字,怕是有妖人作祟,这倒要当心。仙姑说是么?"

道姑叹道:"方才说过,此诗虚虚实实,贫道也难以尽知。还剩几句,待我念完,各位慢慢琢磨便是。"

"幻境旌旗飘。野店短帘动,古寺佛像老。富家炉火旺,青楼脂粉香。怒发冲冠徒劳,横槊四顾可笑。"

花再芳琢磨道:"这几句倒像是暗含'酒色财气'四字,难道军中还有这些勾当?"

道姑道:"若无这些,怎会有下句:白绫绕颈悲......"

众姑娘听到这里,顿时脸色煞白,颤声道:"这五个字,莫非是说有人上吊自尽?"

道姑沉重地叹息:"何止如此!马鞍溅血泣......寿阳梅花碎......"

众人吓得直发抖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:"这竟是战死沙场,连全尸都保不住了!怎会惨到这地步!"

道姑声音更低了:"这还算不得最惨的......贫道实在念不下去了:乱箭穿身痛,血染黄沙红,残躯埋尘土......"

小春、婉如几个已经哭出声来:"这分明是被乱箭射死,尸骨无存啊!别说自己将来会不会遭此厄运,就是姐妹们这般惨死,叫人如何承受!"说着都哽咽起来。

道姑继续念道:"昨日新嫁娘,今朝成寡妇。"

毕全贞红着眼睛说:"这定是丈夫战死,鸳鸯折翼了。"

"皇亲泪空流,尼庵魂消散。"

锦云疑惑道:"咱们这儿哪有皇族?这尼姑又是谁?"洛红蕖在一旁暗自叹息。

"井边人投井......"

玉芝惊道:"'入井'二字,莫非又是一位寡妇?看来碑文上'薄命谁言座上无'的话果然不假。"井尧春紧张地问:"仙姑,这句可是说我的命数?"

道姑摇头:"天机难测。总之都是未来之事,到时自见分晓。"青钿追问道:"这两个'井'字,下句怎么对?"

"缁衣终未穿。"

闺臣叹息:"这'缁'字,除了瑶钗姐姐再无旁人。可她明明入了考场,怎会'免披缁衣'?难道真要出家不成?"瑶钗的乳母抹着眼泪说:"要不是老奴苦劝,姑娘早躲进尼姑庵了。仙姑算得真准。"众人这才恍然大悟:"这两句真是天造地设的对子,若非仙家手笔,哪能这般巧妙。"

"百花齐放日,芳蕊易凋时。"

小春声音发颤:"方才仙姑说'百卉'是指我们。若真如此,这下句听着叫人心里发酸!仙姑,照这诗里说的,我们姐妹多半不得好死,难道都是前世造孽吗?"

道姑连连摇头:"若是造孽之人,怎能流芳百世?"

小春追问:"那为何要遭这般惨祸?"

道姑正色道:"比干剖心惨不惨?难道他也造孽了?这都是天地间一股浩然正气,叫人把生死都置之度外啊!"

小春仍不甘心:"为何好人总没好报,坏人反倒逍遥?"

那仙姑轻轻甩了甩拂尘,慢悠悠地说道:"古话说得好啊,君子最怕到死都没留下个好名声。可这名节二字,哪是贪生怕死能换来的?"她眼睛扫过众人,见几个姑娘已经听得入神,便接着道:"就拿比干来说吧,当年他要是会拍纣王的马屁,保准能活到七老八十。可如今人们提起他,谁不吐口水?"

有个穿绿裙子的姑娘忍不住插嘴:"可他不肯逢迎,硬要死谏,最后连命都搭上了呀!"

"正是这个理儿!"仙姑一拍手,"可如今谁提起比干不竖起大拇指?所以说啊,这世上忠臣孝子、贞洁烈妇,是好是坏全在一念之间。"她忽然压低声音,"你们当中啊,就有几位要应了'含笑赴死'这句话的..."

话没说完,那穿黄衫的兰言姑娘就打断道:"仙姑您看这诗里'卞家分主客,孟氏列埚篪'几句,莫非咱们姐妹相聚,都是前世注定的缘分?"

旁边玉芝噗嗤一笑:"要是按'根蒂'这说法,咱们岂不真成了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啦?"

仙姑不理她们打岔,继续念道:"'巾帼绅联笏,钗钿弁系緌'..."

史幽探抚掌笑道:"总算说了几句好话,咱们女子也能光宗耀祖了。"

"四关犹待阵,万里径寻碑..."仙姑刚念完,小春就撇嘴道:"这'四关'摆的什么阵?问仙姑肯定又不肯说。前面那些'戍鼓连宵振'云里雾里的,八成是个迷魂阵!"

融春眨着眼睛接话:"第二句说有人要去泣红亭呢,莫不是..."

仙姑忽然伸出枯瘦的手指,指甲足有三寸长:"凡事强求不得。要我说啊,就像挠痒痒,非得挠到痛处才能醒过来——"她突然提高嗓门念道:"爪长搔背痒,口苦破情痴!"

闺臣听到这里猛地站起来:"仙姑!您说误在棋上是什么意思?"

"人生在世啊,"仙姑眯起眼睛,"就像下棋似的,争来斗去,到头来都是迷魂阵里打转。"说罢一甩袖子就要走。众人连忙相送,回来时个个心神不宁。

玉芝拍着胸口道:"这仙姑神神叨叨的,说得人心里七上八下。起初听那些惨死的话吓得要命,后来听说能流芳百世,又恨不得立刻..."

"我可不要!"花可芳急得直摆手,"宁可遗臭万年多活几年,谁要那死后虚名!"旁边几个姑娘连连点头称是。

题花听得直皱眉,赶紧岔开话头:"这诗虽说不算工整,可一千个字竟没一个重复的,也是难得。"

兰荪却哼了一声:"'易'字明明重复了!"

春辉噗嗤笑出声:"一个是去声,一个是入声,哪算重复?姐姐要这么说,那两个'从'字也算重复啦?"

紫芝眼珠一转:"姐姐说没重复字?咱们打个赌!"见题花应了,她得意道:"'泣红亭寂寂,流翠浦澌澌'——这不就是两个'寂'字?快喝六杯!"

题花瞪大眼睛,只得仰头灌酒。这时锦云提议:"方才抽的是天文签,我接个'云芽'——魏伯阳《参同契》说'阴阳之始,元合黄芽',这'阴阳'、'合黄'都是双声,敬兰芬姐姐一杯。"

米兰芬抽了禽名签,念道:"杜宇《尸子》'天地四方曰宇'..."话音未落,沉鱼已经抽到百谷签:"大豆崔豹《古今注》'宣帝元康四年,南阳雨豆'。"

紫芝突然插嘴:"天上掉豆子倒是吉兆,怎么不掉点虾仁下来呢?"众人哄笑间,却见窗外忽地阴云密布,不知后事如何...

原文言文

  乘酒意醉诵凄凉句 警芳心惊闻惨淡词

  话说紫芝听了再芳之言,不觉冷笑道:“这诗倒象只讲善卜之人;至于姐姐初学起课,似乎不在其内。”

  道姑道:

  “只因胸磊落,屡晰貌嵚巇。”

  闺臣道:“这两句不独赞兰言姐姐风鉴之精,连磊落性情也描写出来,真是传神之笔。”

  道姑道:

  “盘走珠勤拨,筹量算傎持。来除归揣测,默运计盈亏。”紫芝道:“此言素精算法几位姐姐。但我昨日曾要学算,不知可在其内?”再芳道:“够了!

  莫刻薄了!”

  道姑道:

  “爨致焦桐惜,弦兴改缦悲。”

  紫芝道:“这个大家都知,就只再芳姐姐一心只想学课,只怕是听而不闻。”再芳道:“对牛弹琴,中不入耳,骂的狠好,咱们一总再算帐!”

  道姑道:

  “繁音闻李峤,翕响媲桓伊。”

  闺臣道:“此是品萧吹笛诸位姐姐考语。”

  道姑道:

  “庭院深沉处,秋千荡漾时。彩绳微雨湿,绛袖薄晖移。”紫芝道:“这四句只好去问‘老蛆’、‘小蛆’,他们昨日都瞻仰过的。”众人不懂。施艳春把“黄食”笑话说了,无不发笑。

  道姑道:

  “斗草蜂声闹。”

  春辉道:“昨日我们在百药圃摘花折草,引的那些蜂蝶满园飞舞,真是蝶乱蜂狂。

  今观此句,古人所谓‘诗中有画’,果真不借。”

  道姑道:

  “评花猿意知。”

  闺臣道:“此句对的既甚工稳,而且这个仙猿非比泛常,此时点出,断不可少。”

  道姑道:

  “经纶收把握,竿笠弄涟漪。博弃连排遣,樗蒲属戏嬉。含羞撕片叶,……”

  青钿道:“这几句所讲生钓、博弈都切题,就只丽辉姐姐‘撕牌’二字未免不切。”

  紫芝道:“妹妹:你那里晓得,那时他虽满嘴只说未将剪子带来,其实只想以手代剪。这个‘撕’字乃诛心之论,如何不切!”丽辉道:“此时我一心在诗,无暇细辩,随你们说去。”

  道姑道:

  “角胜夺枯萁。”

  闺臣笑道:“连他们夺状元筹也在上面,可谓无一不备了。”紫芝道:“岂但夺筹,只怕还有夺车哩。”小春道:“断无此事。”

  道姑笑道:“何能断其必无?

  门后争车觅,樽前赌砚贻。”

  小春道:“真是‘怕鬼有鬼’!你这仙姑不是好人,我敬一杯。”青钿道:“下句是玉芝妹妹同老师赌东以砚为赠的话,且不必管他。此诗我不喜别的,只喜这个‘觅’字用的得神。”小莺道:“何以见得?”青钿道:“桌上只见棋盘,并不见人,及至找到门背后,才知他们夺车,岂不得神么?”小春道:“你且慢些笑人,安知诗中就无飞鞋那出戏呢?”青钿道:“这样好诗,如何有这腌臜句子!”

  道姑笑道:

  “他只知做诗,那里还管腌臜;就是有些屁臭,亦有何妨。鞋飞罗袜冷,……”

  小春道:“这个‘冷’字用的虽佳,但当时所飞之鞋只得一只,必须改为‘鞋飞一足冷’才妙。”

  道姑道:

  “枰散斧柯糜。校射肩舒臂,烹茶乳沁脾。”

  宰玉蟾道:“这三句含著三个典故:一是馨、香二位姐姐观棋,一是凤雏姐姐射鹄,一是紫琼姐姐品茶。妹子素口虽有好茶之癖,可惜前者未得躬逢其盛,至今犹觉耿耿。”紫芝道:“你既如此羡慕,将来燕府少不得要送茶与你,何必著急!”

  玉蟾登时羞得满面通红。

  道姑听了,不觉暗暗点头道:

  “藏钩猜哑谜,隔席叠芳词。抵掌群倾倒,濡唇众悦怡。”

  紫芝道:“这是猜谜、行令以及笑话之类。但为何缺了剔牙一件韵事?”再芳道:

  “你拿镜子照照,满鼻子都是鼻烟,若编在诗里还更好哩。”紫芝道:“若把鼻烟也编成诗句,我真服他是个神仙。”

  道姑道:“我虽非神仙,曾记诗中却有一句:

  指禅参郢鼻,……”

  众人听了,莫不发笑。闵兰荪道:“这句自然是闻鼻烟了。请教‘郢鼻’二字是何出处?”闺臣道:“妹子记得《庄子》曾有‘郢人漫垩鼻端’之说,大略言:

  郢人以石灰如蝇翼之大,抹在鼻尖上,使匠人轮起斧斤,运斤成风,照著鼻尖用力砍去,把灰削的干干净净,鼻子还是好好,毫无损伤。今紫芝妹妹鼻上许多鼻烟,倒象郢人漫垩光景,所以他用‘郢鼻’二字。”紫芝道:“仙姑只顾用这故典,我看你下句怎么对?果真对的有趣,我才服哩。”

  道姑道:“那得好对,无非也是本地风光:

  牙慧剔丰颐。”

  紫芝拍手笑道:“这句真对的神化!我敬一杯。”再芳道:“郢是地名,丰是丰满之意,以郢对丰,似乎欠稳。”春辉道:“难道姐姐连《书经》‘王来自商至于丰’也不记得么?况如今沛郡就有丰县,此是借对极妙句子,姐姐说他欠稳,未免孟浪。”

  道姑道:

  “嘲说工蟾吊,诙谐任蝶欺。”

  闺臣道:“此句大约又是紫芝妹妹公案。他是座中趣人与众不同,所以‘郢鼻’之外,又有这个考语。”

  道姑道:

  “聪明颦黠婢,绰约艳诸姬。”

  毕全贞正在打盹,忽听此句,不觉醉眼矇眬道:“为何又闹出丫环,这是何意?”

  丽蓉同妩儿只管望著小莺,小莺只急的满面通红。林书香道:“据我看来:这句或者说的是玉儿也未可知。”

  道姑道:

  “倦每嗤休矣,……”

  紫芝道:“此句描写座中磕睡光景,却是对景挂画;但这‘矣’字是个虚字,颇不易对,仙姑:你可晓得,他们不但爱睡,还爱吐哩。”

  道姑点头道:

  “哇恒鄙出而。

  众人听了,忍不住一齐发笑。紫芝道:“这个‘而’字对的虽密密可圈,就只他们哇的还有一个虾仁儿,可惜不曾表出,未免缺典。”

  道姑道:

  “白圭原乏玷,碧珷忽呈疵。”

  紫芝道:“这两句我最明白,大约上句说的是诸位姐姐美玉无瑕,下句是我丑态百出了。”花再芳道:“座中就只你爱骂人。”闵兰荪道:“而且你又满嘴乱说。”

  毕全贞道:“这句说的不是你是谁!真有自知之明!”

  道姑道:

  “戌鼓连宵振,……”

  青钿道:“为何忽要擂鼓?莫非要行‘击鼓催花’之令么?若果如此,这个‘戌’字只怕错了,还请另改一字。”

  道姑点头道:“贫道只顾多饮几杯,那知却已醉了。

  军笳彻晓吹。”

  宝云道:“这句更古怪,莫非要打仗么?可谓奇谈了!其中是何寓意,尚望仙姑指示。”

  道姑道:“此诗语句莫不明明白白,何须指示。况暗寓仙机,谁敢泄漏!

  将骁单守隘,卒劲尽登陴。纛竖妖氛黑,……”

  闺臣道:“仙姑既言仙机不敢泄漏,我们也不必苦人所难。况这诗句明明说著军前之事,何必细问。据我拙见,大约将来总有几位姐姐要到军营走走。就只末句‘妖氛’二字,只怕其中还有妖术邪法之类,这倒不可不防,请教仙姑:这话可是?”

  道姑道:“刚才有言在先,此诗虚虚实实,渺渺茫茫,贫道何能深知。好在所剩无几,待我念完,诸位才女再去慢慢参详,或者得其梗概,也未可知。

  旗招幻境奇。短帘飘野店,古像塑丛伺。炙热陶朱宅,搓酥燕赵帷。冲冠徒尔尔,横槊亦蚩蚩。”

  花再芳道:“据这几句细细参详,却含著‘酒色财气’四字,莫非军前还有这些花样么?”

  道姑道:“若元这些花样,下句从何而来:

  裂帛凄环颈,……”

  众才女听到此句,个个毛骨惊然,登时都变色道:“据这五字,难道还有投环自缢之惨么?”

  道姑叹道:“岂但如此!

  雕鞍惨抱尸。寿阳梅碎骨,……”

  众人都惊慌战粟道:“这竟是伤筋动骨,军前被害,不得全尸了!何至如此之惨!”

  一面说著,都滴下泪来。

  道姑道:“你道这就惨么?还有甚于此的!此时连贫道也不忍朝下念了:

  姑射镞攒肌。染碛模糊血,埋尘断缺胔。”

  小春、婉如、青钿诸人听了,都垂泪道:“这个竟是死于乱箭之下,体无完肤了!

  莫讲日后自己不知可遭此阨,就是别位姐姐如此横死,令人何以为情,能不肝肠痛碎!”说著,都哽咽起来。

  道姑道:

  “甫为携帚妇,遽作易茵嫠。”

  毕全贞道:“这是合欢未已,离愁相继。若由上文看来,大约必是其大军前被害,以致折散鸳鸯,做为嫠妇了。”

  道姑道:

  “泪滴天潢胄,魂销梵宇尼。”

  锦云道:“我们这里那有皇家支派?这个尼姑又是何人?真令人不解。洛红蕖惟有暗暗嗟叹不已。

  道姑道:

  “井几将入井,……”

  玉芝道:“若以‘入井’二字而论,岂不又是一位孀妇?以此看夹:那碑记所说‘薄命谁言座上无’,这话果真不错。”井尧春道:“请教仙姑:此句莫非是我休咎么?”道姑道:“此诗虚虚实实,何能逆料就是才女。总而言之:此皆未来之事,是是非非,少不得日后自然明白。”青钿道:“这两个‘井’字不知下句怎对,请仙姑念来,我们也长长见识。”

  道姑道:

  “缁却免披缁。”

  闺臣叹道:“据这‘缁’字,除了瑶钗姐姐再无第二人。但彼时他虽侥幸入场,何以竟至‘免披缁’?难道那时竟要身入空门么?”缁瑶钗乳母在旁叹道:“那时若非老身再三解劝,他久已躲入尼庵了。这位仙姑果真猜的不错。”众人听了,这才明白,都道:“这两句竟是天生绝对,若非仙笔,何能如此。”

  道姑道:

  “瑟瑟葩俱发,萎萋蕊易萎。”

  小春道:“刚才仙姑说‘百卉’二字系指我们而言;若果如此,你们听这下句,岂不令人鼻酸么!请教仙姑:据这诗句看来,我们众姊妹将来死于非命的不一而足,难道都是生平造了大孽而遭此报么?”道姑摇头道:“如果造了大孽,又安能名垂千古。”小春道:“既如此,为何又遭那样惨死呢?”道姑道:“惨莫惨于剖腹剜心,难道当日比干也造甚么孽?这总是秉著天地间一股忠贞之气,不因不由就把生死置之度外。”

  小春道:“世上每有许多好人倒不得善终,那些坏人倒好好结果,这是何意?”

  道姑道:“‘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’,岂在于此。若只图保全首领,往往遗臭万年。即以比干而论,当日他若逢迎君上,纣必甚喜,比干亦必保其天年;今日之下众人一经说起,莫不唾骂。因其不肯逢迎,遇事强谏,以致不得其死;今日之下,众人一经说起,莫不起敬。岂非不得善终反强于善终么?所以世间孽子、孤臣、义夫、节妇,其贤不肖往往只在一念之差。只要主意拿得稳,生死看得明,那遗臭万年,流芳百世,登时就有分别了。总之:人活百岁,终有一死。当其时与其忍耻贪生,遗臭万年,何如含笑就死,流芳百世。贫道为何忽发此言?只因内中颇有几位要应‘含笑就死’这句话哩。但世事变迁莫定,总须临时方见分晓。

  下面还有两段结句,待我念来:

  卞家分主客,孟氏列埚篪。凡此根牵蒂,奚殊铁引磁。”

  兰言道:“据这几句,可见大家连日聚会,果非偶然。”玉芝道:”若据‘根蒂’二字,岂非把我们认真当作花卉么?”

  道姑道:

  “武功宣近域,儒教骋康逵。巾帼绅联笏,钗钿弁系緌。”

  史幽探道:“幸而还有这几句,毕竟闺中添了若干荣耀,可以稍快人意。”

  道姑道:

  “四关犹待阵,万里径寻碑。琐屑由先定,穷通悉合宜。”

  小春道:“也不知四关所摆何阵;若请教仙姑,大约又是不肯说的。自从‘戍鼓连宵振’一连几十句,闹的糊里糊涂,只怕还是‘迷魂阵’哩。”融春道:“上文明明说著妖氛幻境,如何不是迷魂阵。若据第二句,只怕还有人到泣红亭走走哩。”

  道姑道:“诸位才女,你看后两句,岂非凡事都不可勉强么?下面贫道也有几句妄语。”因伸出长指道:“总要搔著他的痛痒,才能惊醒这一场春梦哩。

  爪长搔背痒,口苦破情痴。积毁翻增誉,交攻转益訾。

  朦胧嫌月姊,跋扈逞风姨。镜外埃轻拭,……

  贫道今日幸而把些尘垢全都拭净,此后是皓月当空,一无渣滓,诸位才女定是无往不利。但此中误事之由,谁得而知。待我再续一句,以足百韵之戮,以明此梦总旨:

  纷纷误局棋。”

  闺臣听了,猛然想起碑记一局之误,连忙问道:“请教仙姑:何以误在棋上?”

  道姑道:“其中奥妙,固不可知;但以管窥之见:人生在世,千谋万虑,赌胜争强,奇奇幻幻,死死生生,无非一局围棋。只因参不透这座迷魂阵,所以为他所误。此时贫道也不便多言,我们后会有期。”当即作别而去。

  众人送过,各自归席,重整杯盘。玉芝道:“被这道姑疯疯颠颠,隐隐跃跃,说得心里七上八下。起初听见那几个惨死的,心中好不害怕,惟恐将来轮到自己身上;及至听到名垂千古、流芳百世几句话,登时令人精神抖抖,生死全置度外,却又惟恐日后轮不到自己身上。只要流芳百世,就是二十四分惨死,又有何妨!

  不知区区日后可有这股福气。”花可芳道:“妹子情愿无福,宁可多活几时,那怕遗臭万年都使得,若教我自己朝死路走,就是流芳百世,我也不愿。”闵兰荪、毕全贞听了,莫不点头称善道:“现成的真快活倒不日,倒去顾那死后虚名,非痴而何!”

  题花听见这些不入耳之言,心中著实不快,只得用言把他们话头打断道:“他这百韵诗虽不能字字工稳,其中佳句却也不少。刚才我一面写著,细细看,去,共总一千字,并无一个重字,倒是绝调。”兰荪鼻中哼了一声道:“就只‘遽作易茵嫠’、‘萋萋蕊易萎’,重了两个‘易’字。”春辉扑嗤笑道:“姐姐既不明白,不该乱说。‘萋萋蕊易萎’之易列在四寘,‘遽作易茵嫠’之易列在十一陌。一是去声,一是入声,迥然不同,如何却是重字?若是这样,难道那两个‘从’字也算重字么?”紫芝道:“姐姐说他无重字,我同你赌个东道。”题花道:“如有,我吃三杯;若无,你吃三杯。何如?”紫芝道:“既如此,你先吃六杯,若无重字,照样罚我。”题花著实诧异,只得饮了六杯道:“快说,快说!”紫芝道:“‘泣红亭寂寂,流翠浦澌澌’,这是两个重字。还有……”题花不等说完,忙走过道:“原来是这重字,若不好好吃六杯,大家莫想行令!”紫芝只得照数饮了道:“姐姐请人接令罢。”兰芝道:“还有两个笑话未曾交卷哩。”众人道:

  “才听道站‘寿阳梅碎骨’那些话,虽说无妨,毕竟心里还跳个不住,莫若此时再掣一二十签,略把心神定定,一总再说。如不能说的,照例饮三杯。”

  锦云道:“如此甚好。刚才掣的是天文,妹子交卷了:

  云芽魏伯阳《参同契》阴阳之始,元合黄芽。

  ‘阴阳’、‘合黄’俱双声,敬兰芬姐姐并普席一杯。”

  米兰芬掣了禽名叠韵道:

  ‘杜宇《尸子》天地四方曰宇。

  ‘曰宇’双声,敬沉鱼姐姐一杯。”

  沉鱼掣了百谷双声道:

  “大豆崔豹《古今注》宣帝元康四年,南阳雨豆。”

  紫芝道:“上天雨豆,虽是祥瑞之象,不知那时可曾雨过虾仁儿?”

  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