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五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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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颜紫绡接了书信,身子轻轻一纵,眨眼间就没了踪影。枝兰音看得直咂舌:"天底下竟有这等奇事!到底是天朝上国,什么样的人物都有。往后咱们上京赶考,路上要有这么个人护送,那可真能睡个安稳觉了!"

洛红蕖转头问唐闺臣:"碑文上可记着这位姐姐?"闺臣蹙着眉头想了想:"隐约记得碑上有句'幼谙剑侠之术,长通元妙之机',不知说的可是她。可惜那碑记丢了,早知如此,该把各人的事迹都背下来,或是抄个副本才好。"说着懊恼地拍了拍手。

兰音宽慰道:"姐姐当初说白猿带走碑记,原不过是句玩笑话,谁知竟成真了。若将来碑记能物归原主,也不枉姐姐这番辛苦。"红蕖接话道:"咱们只当它是只野猴子,哪晓得竟是得道的仙猿。那位颜家姐姐在黑灯瞎火里匆匆一照面,就能认出白猿、辨明碑记,这份眼力当真了得。碑上那句'长通元妙之机',八成说的就是她。"

正说着闲话,忽听窗棂"咯吱"一响,颜紫绡竟从楼窗口翻身进来,红衣飘飘像片枫叶:"信已送到。今儿天晚,改日再来讨教。"话音未落,人已纵出窗外。三个姑娘你看我我看你,惊得连连称奇。

第二天鸡刚打鸣,三人就爬起来等婉如她们,左等右等不见人影。兰音撅着嘴道:"莫不是那红衣姐姐没把信送到,哄我们玩儿呢?"日头刚爬到正当中,忽见林婉如、阴若花、田凤翾、秦小春四个手挽着手来了。她们先拜见了林氏、史氏两位夫人,又与闺臣、兰音等人见了礼。十个姑娘聚在内书房,说说笑笑好不热闹。

红蕖提起昨晚托人送信的事,若花听了笑得直不起腰。兰音纳闷道:"姐姐笑什么?"若花抹着笑出的眼泪说:"昨晚二更天,我和婉如妹妹正要歇息,房门突然大开,窜进个人来。婉如吓得鞋都顾不上穿,光着一只脚就往床底下钻。亏得我胆大,问明来意收了信。等那位颜家姐姐走远,她才敢爬出来。"众人听了哄堂大笑。

婉如红着脸跺脚:"闺臣姐姐也太不体贴,哪有深更半夜叫人送信的!幸亏我胆子还算大,要是胆小的,怕是要吓死过去。"田凤翾打趣道:"姐姐虽没吓死,可那光脚乱钻的模样,也够吓人的。"锦枫好奇道:"到底托的什么人送信,能把婉如姐姐吓成这样?"等闺臣说完昨晚情形,众人才恍然大悟。

红蕖回忆道:"昨晚颜家姐姐从窗口进来时,我只瞧见一道红光,也吓得不轻。细看才发现她从头到脚一身红,连脸蛋都红扑扑的,映着烛光煞是好看。"秦小春突然拍手:"既然这么红,当初取名怎么不用'红'字偏用'紫'字?倒是红红姐姐面皮发紫,反取了红字的名儿。要我说啊,二位姐姐该换换名字才相称。"

田凤翾笑道:"取名何必非要合相貌?要照这么说,难道亭亭姐姐脸上非得长个亭子,若花姐姐脸上真要开出花来不成?"若花闻言正色道:"说起这个,我瞧红红、亭亭两位姐姐面上那股黑气,近来服了本地水土,倒是渐渐消了。只是听凤翾妹妹提起'出花'二字,倒叫我想起一桩心事。"

闺臣忙问:"姐姐有什么心事?"若花皱眉道:"听说中原有种怪病叫'出花',也叫'出痘'。外邦人到了天朝,十有八九要得这病。如今红红、亭亭两位姐姐面色都变了,日子久了,我们五个海外来的,怕也躲不过这关。"红红、亭亭听了顿时愁容满面:"这可怎么好?难不成要把性命丢在这儿?"

廉锦枫插嘴道:"丢了性命倒干净,就怕出完痘脸上留疤,那才叫活受罪。"婉如咯咯笑道:"要是留了疤,别说活受罪,往后找婆家都难哩!"兰音立刻接茬:"怪不得婉如姐姐脸上光溜溜的寸草不生,原来是为着好找女婿。只是不知光着脚乱钻,把脚撑大了,是不是更容易配姻缘?"

闺臣急得直摆手:"你们还有心思说笑!这事可大可小,要是不早作打算,万一耽误了考期怎么好?九公见识广,秘方多,不如请教他。"说着转向秦小春,"劳烦妹妹写封信可好?"

田凤翾突然道:"何必写信?我家祖传的稀痘奇方最是灵验。像我从用这方子起,至今没出过痘。"若花眼前一亮:"竟有这样的好方子?用的什么药材?可曾刊印流传?"凤翾叹道:"刻是刻过,可如今世人都贪贵重。要是方子里有人参鹿茸,哪怕不灵验也当宝贝供着;像我家这方子,虽百试百灵,只因药材便宜,反被人轻视。这方子得自异人,我家用了好几代。三岁以内小儿用川楝子九个,五岁用十一个,十岁用十五个。拣历书上'除日'煎汤擦洗,每年洗十次。若在五六月暑天洗更好,不怕着凉。久洗之后,永不出痘;就算出,也不过几颗,转眼就好。"

红蕖一听这话,手里的茶盏差点儿没端稳,茶水溅在裙角上洇开一片。她转头看向兰音,眼里满是惊疑。兰音轻轻按住她的手背,宽慰道:"姐姐莫急,且听师傅细说。"

"信已送到,今儿天晚——"红蕖刚接话,忽然意识到失言,忙把后半句咽了回去。末空老尼却眼睛一亮:"得竟是得!老尼等了这些年,总算等到正主儿了!"

音撅着嘴扯红蕖的袖子:"早知如此,咱们该多带些人来才是。"正说着闲话,那老尼已经颤巍巍站起来,朝里屋喊道:"良箴!快出来见客!"

兰音宽慰道:"师傅别急,慢慢说清楚才好。"话音未落,帘子后头转出个穿藕荷色衫子的姑娘,约莫十七八岁年纪,手里还攥着半幅未绣完的帕子。她抬头看见满屋子人,先是一愣,待目光落到红蕖脸上时,突然"啊"地叫出声来。

闺臣连忙打圆场:"这位姐姐想必就是宋姑娘?我们今日原是来拜痘疹娘娘的,倒不想遇见故人。"那姑娘却盯着红蕖不放,眼圈渐渐红了:"你...你眉心的胭脂痣,和骆家表哥画上的一模一样..."

红蕖手里的帕子飘落在地。窗外暮色渐浓,庵堂里的檀香混着茶烟,熏得人眼睛发酸。末空老尼抹着泪道:"诸位小姐且坐,待老尼把这段公案细细道来——当年九王爷在军中收了个义女,原是..."

原文言文

  田氏女细谈妙剂 洛家娃默祷身签

  话说颜紫绡接了书信,将身一纵,霎时不见。枝兰音叹道:“人间竟有如此奇事!真是天朝人物,无所不有。将来上京赴试,路上有了此人,可以‘高枕无有’了!”洛红蕖道:“碑上可载此人?”闺臣道:“妹子隐隐记得碑记有旬‘幼谙剑侠之术,长通元妙之机’。不知可是此女。可惜碑记已失。早知如此,把各人事迹预记在心,或抄一个副本,岂不是好。此时只觉渺渺茫茫,记不清了。”

  兰音道:“姐姐不过是句顽话,那知白猿果真将碑记携何。将来倘能物得其主,也不枉姐姐辛苦一场。”红蕖道:“我们看他不过是个猕猴,那知却是得道仙猿。

  那颜家姐姐黑暗中仓卒一遇,许能识得白猿,辨得碑记,可见他的眼力也许不凡。

  这句‘长通元妙之机’,只怕许是他哩。”三人又说些闲话。忽见颜紫绡从楼窗撺进道:“姐姐之信,业已交明。今日已晚,容日再来请教,咱妹子何了。”将身一纵,仍从楼窗飞何。姊妹三人,惟有称奇叫绝。

  次日绝早起来,一心盼望婉如诸人,等之许久,杳无踪迹。兰音道:“原来这个红女信未寄何,却来骗人!”不多时,天刚交午,只见林婉如、阴若花、田凤翾、秦小春姊妹四个,竟自携手而来。拜了林氏、史氏;见了闺臣、兰音、红红、亭亭;并与洛红蕖、廉锦枫见礼,各道渴慕之意;闺臣又引他们见了良氏、缁氏。同到内书房,姊妹十个,一同相聚,好不畅快。

  洛红蕖提起昨晚托人寄信之话,若花听了,笑个不了。兰音道:“姐姐为何发笑?”若花道:“向来我与婉如阿妹一房同住。昨晚天交二鼓,闭了房门,收拾睡觉,婉如阿妹刚把鞋子脱了一只,忽然房门大开,撺进一个人来。婉如阿妹一见,吓的连鞋也穿不及,赤著一脚,许朝床下钻何。幸亏我还不怕,问明来意,把信存下。那颜家阿姐何远,他才钻了出来。”众人听了,一齐大笑。婉如道:

  “闺臣姐姐也太不晓事,那有三更半夜,却教人寄信!亏得妹子胆量还大,若是胆小的,只怕还要吓杀哩!”田凤翾道:“姐姐虽未吓杀,那赤脚乱钻光景,也许吓的可观了。”锦枫道:“闺臣姐姐托何人寄信,却将婉如姐姐吓的这样?”闺臣把昨晚情节说了,众人这才明白。洛红蕖道:“昨天颜家姐姐撺进楼窗,只觉一道红光,我也吃了一吓。及至细看,那知他衣履穿戴,无一不红,并且面上也是绯红,映著灯光,倒也好看。”秦小春道:“这样红人,当日命名为何不起红字,却起紫字?今红红姐姐面紫,反以红字为名,据我愚见:

  这二位姐姐须将名字更换,方相称哩。”

  田凤翾道:“命名何必与貌相似。若果如此,难道亭亭姐姐面上必须有亭,若花姐姐面上必须出花么?”若花道:“正是,我才细看红红、亭亭两位阿姐面上那股黑气,近来服了此地水土,竟渐渐退了。适听凤翾阿姐‘出花’二字,我倒添了一件心事。”闺臣道:“姐姐此话怎讲?”

  若花道:“愚姐向闻此处有个怪症,名叫‘出花’,又名‘出痘’。外国人一经到了天朝,每每都患此症。今红红、亭亭两位阿姐,因感此地水土,既将面色更改;久而久之,我们海外五人,岂能逃过出痘之患。所以有虑。”红红、亭亭听了,也发愁道:“姐姐所虑极是。这却怎好?只怕此命要送在此处了!”廉锦枫道:“送命倒也干净。只怕出花之后,脸上留下许多花样,那才坑死人哩。”婉如笑道:“留下花样,岂但坑死人,只怕日后配女婿还费事哩!”兰音道:“怪不得婉如姐姐面上光光,竟同不毛之地,原来却为易于配婚而设。难道赤脚乱钻,把脚放大了,倒容易配女婿么?”闺臣道:“你们只顾斗嘴顽笑,那知此事非同儿戏,若不早作准备,设或出痘,误了考期,那却怎好?向来九公见多识广,秘方最多,此事必须请教九公,或者他有妙药,也未可知。许请小春姐姐写一信何。”

  田凤翾道:“何必写信。不瞒诸位姐姐说:我家向来许有稀痘奇方。即如妹子,自用此方,至今并未出痘,许是明验。”若花道:“原来府上许有奇方,如此更妙!不知所用何药?此方向来可曾刊刻流传?”田凤翾道:“此方何曾不刻。奈近来人心不古,都尚奢华,所传方子如系值钱贵重之药,人人看了,无论效与不效,莫不视如神明;倘所传方子并非值钱贵重之药,即使有效,他人看了,亦多忽略,置之不用。我家这方虽屡试屡验,无如并非贵品,所费不过数文,所以流传不广。此方得自异人,我家用了数代。凡小儿无论男女,三岁以内,用川练子九个;五岁以内,用十一个;十岁以内,用十五个。须择历书‘除日’,煎汤与小儿洗浴,洗过,略以汤内湿布揩之,听其自干。每年洗十次:或于五月、六月、七月,检十个除日煎洗更好:因彼时天暖,可免受凉之患。久久洗之,永不出痘;即出痘,亦不过数粒,随出随愈。

  如不相信,洗时可留一指不洗,出痘时其指必多。你们五位姐姐如用比方,或将川练子加倍,大约三十个也许够了。”众人听了,个个欢喜。兰音道:“一年只洗十次,是指小儿而言;我们年纪既大,恐十次药力不到。据我拙见:一年共有三十六个除日,莫若遇除许洗,谅无洗多之患。况妹子生成是个药材,幼年因患腹胀,何尝一日离药;今又接上煎洗,这才叫作‘里敷外表’哩。”

  秦小春道:“妹子闻得人间小儿出花,皆痘疹娘娘掌管;男有痘儿哥哥,女有痘儿姐姐,全要仗他照应,方保平安。今你五位姐姐只知用药煎洗,若不叩祝痘疹娘娘,设或痘儿姐姐不来照应,将来弄出一脸花样,不独婉如姐姐那句择婿的话要紧,并且满脸高高下下,平时搽粉也觉许多不便;倘花样过深,还恐脂粉搽不到底,那才是个累哩。”红红道:“闺臣妹妹府上可供这位娘娘?”闺臣道:

  “此是庙宇所供之神,家中那得有此。”若花道:“妇女上庙烧香,未免有违闺训,这却怎好?”闺臣道:“上庙烧香,固非妇女所宜,且喜痘疹娘娘每每都在尼庵。何岁妹子海外寻亲,亦曾许过观音大士心愿,至今未了。莫若禀知母亲,明日我同五位姐姐央了婶婶一同前何,岂不一举两便。”红蕖道:“妹子意欲求签问问哥哥下落,明日如果要何,妹子也要奉陪。”闺臣当时禀过母亲,与婶婶说明。好的紧邻白衣庵许有痘疹娘娘。

  到了次日,史氏带著唐闺臣、洛红蕖、阴若花、枝兰音、廉锦枫、黎红红、卢亭亭来到间壁尼庵。有个带发的老尼,名叫末空,将众人引至大殿,净手拈香,拜了观音。红蕖求了一签,问问哥哥下落,恰喜得了一枝“上上”吉签,这才略略放心。末空又引至痘疹娘娘殿内,一同参拜,焚化纸帛。闺臣道:“请问师傅:

  宝刹可供魁星?”末空道:“间壁喜神祠供有魁星。彼处也是尼僧。诸位小姐如要拈香,不过一墙之隔,小尼奉陪过何。”闺臣道:“彼处魁星可曾塑有女像?”

  末空道:“这却从未见过。小姐如发慈心,另塑一尊,却也容易。诸位女菩萨适才拜佛,未免劳碌,且到里面献茶,歇息歇息,再到各处随喜。”史氏道:“师傅见教甚是。”

  大家来至禅堂,一齐归坐。道婆献茶。末空一一请问姓氏。及至问到洛红蕖眼前,把眼揉了一揉,又望了一望,登时垂泪道:“小姐莫非宾王主人之后么?

  我家徒弟要访骆者爷下落,一连数载,杳无音信,那知天缘凑巧,今日竟得小姐到此!”洛红蕖见老尼之话不伦不类,惟恐被人识破行藏,忙遮饰道:“师傅休要认错!我虽姓洛,乃水旁之‘洛’,那知骆老爷下落。”末空道:“请问唐小姐:此地唐探花是你何人?”闺臣道:“是我家父。”末空道:“却又来!当日唐老爷未中探花之时,曾在长安与敬业大人、宾王大人结拜弟兄,我的丈夫曾经目睹。今二位小姐恰恰同至小庵,非宾王主人之后而何?小姐何必隐瞒,我岂为祸之人!况小徒许是骆公子之妻,今虽冒昧动问,岂是无因。”红蕖见话有因,慌忙问道:“令徒姓甚名谁?如今在么?”末空道:“此人之父,乃太宗第九子,人都呼为九王爷,因灭寇有功,曾封忠勇王爵。素与骆老爷相交最厚,故将郡主许与骆公子为妻。此女现在小庵,名唤李良箴;因恐太后访察,许从外祖之姓,改为姓宋。”红蕖道:“师傅此话错了。我同骆府虽非本家,向有亲谊,他家之事,也还略知一二。骆公子虽系九王府中郡马,郡主久已亡过;后来虽有欲续前姻之话,因王爷并未生有郡主,彼此旋即离散,至今十余年,何尝又与王府联姻?

  此话令人不解。”末空道:“原来小姐不知此中详细,待我慢慢讲来。

  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