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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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天小山正和江氏坐着闲聊,忽然看见从海外带来的那只白猿,不知什么时候从江氏床底下掏出一个枕头,正抱着玩耍。小山瞧见了,笑着对江氏说:"婆婆您看,这白猴儿可真会闹腾,前儿才把婉如妹妹的字帖翻得乱七八糟,这会儿又把舅舅的枕头拖出来乱扔。难怪古人说'心猿意马',这小东西真是一刻都闲不住。不过..."她弯腰从白猿手里接过枕头,忽然觉得眼熟,"这枕头怎么像是我们家的?"

小山掀起床帐往下一看,地板上果然搁着个包袱。她刚要伸手去拿,江氏慌忙拦住:"姑娘别动!那是我的旧被子,脏得很..."可江氏越是这样慌张,小山心里越觉得蹊跷。她硬是把包袱拽出来,打开一看——分明是父亲的衣物!

正待追问,林氏恰好走进来。一见丈夫的包袱,再看江氏惊慌的神色,林氏顿时面如土色,双腿一软差点栽倒。她心里已经猜到七八分,眼泪唰地就下来了。小峰年纪小,见母亲哭得伤心,也跟着哇哇大哭。

小山强忍泪水,跑到吕氏房里把林之洋请来。她指着那堆衣物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:"舅舅,您今天非得告诉我父亲的下落不可!"林之洋急得直跺脚——这包裹原本藏在橱柜里,就是怕被她们娘几个看见,特意塞到岳母床底下,谁知竟被翻了出来。

他搓着手想了半天,知道瞒不住了,只好硬着头皮说:"妹夫既没生病也没遇险,如今在山里修行养性,你们哭成这样做什么?先收收眼泪,听我慢慢说。"见林氏勉强止住哭声,林之洋这才把遭遇风暴、漂流到小蓬莱、唐敖上山游玩再没回来的经过说了一遍。还没说完,小山和林氏又哭成了泪人。江氏怎么劝都劝不住。

小山抽泣着说:"舅舅和父亲是至亲骨肉,当初找不着人,回来就该告诉我们实话,我们也好去找。您倒好,一直瞒到今天!要不是看见这包裹,我们还蒙在鼓里。难道您就忍心让父亲永远流落海外吗?"她越说越伤心,"今天您要是不把父亲好好还给我,我...我就跟您拼了这条命!"

林之洋被问得哑口无言。江氏只好把她们母女扶到吕氏房里。吕氏本来病着,勉强撑起身子帮着劝解。可小山铁了心,非要舅舅还她父亲不可。林之洋无奈道:"甥女要父亲,也得等你舅母病好了,我们再去海外找。如今坐在家里,叫我怎么还你?"

吕氏也劝:"你向来最懂事,先别哭了。等我们下次出海贩货,一定帮你找回来。"林之洋突然想起什么,忙让婉如把唐敖题的诗取来递给小山:"这是你父亲在小蓬莱留下的诗,你看看舅舅可曾骗你?"

小山接过诗稿,和林氏一起细看。林之洋指着后两句念道:"'今朝才到源头处,岂肯操舟复出游!'这不明摆着吗?他看破红尘贪恋仙境,任我们怎么找都不肯露面啊。"

看完诗,小山擦着眼泪对母亲说:"您先别太伤心。从诗句看,父亲应该还在小蓬莱。咱们暂且忍耐,等舅母出了月子,我就跟舅舅出海去找。"林氏急道:"你从小没出过远门,连海船都没上过,怎么去得?不如你在家带着弟弟读书,我跟他们去。就算三年五载不回来,也不耽误你们功课。将来考中才女,不光你脸上有光,父母也跟着荣耀。要是跟着出海,路上耽搁了考期..."

"母亲!"小山打断道,"父亲远在万里之外生死未卜,女儿心里只想着寻亲,哪还顾得上考试?要是让您一个人去,女儿怎能放心?还是您在家照顾弟弟,我去最合适。"见母亲还要反对,小山又说:"就算您找到父亲,他若执意不回来怎么办?女儿去就不一样了——我可以哭求,可以跪请,还能骗他说您忧思成疾。父亲见我小小年纪不远万里寻亲,说不定心一软就回来了。再说您年纪大了,抛头露面到处寻访多不方便..."

这番话把林氏说得哑口无言。林之洋插嘴道:"甥女年纪太小,出门也不方便。要我说你们都别去,还是我去找最妥当。"

小山摇摇头:"舅舅若找不回来呢?到时候还得劳您再带我去。与其折腾两次,不如这回就同去。只要到小蓬莱见着父亲,不管他肯不肯回来,女儿都认了。"

林之洋看实在拗不过外甥女,只好叹着气说:"丫头啊,你这般惦记父亲,铁了心要去寻亲,舅舅舅母也不好硬拦着。这样吧,等你舅母出了月子,我备些货物,咱们一道出海去。"这么着,大伙儿就定下八月初一动身。

林氏忙着给女儿打点行装,带着小山辞别哥嫂,连丈夫的包袱也一并带回家去。唐敏听说了原委,想着手足情深,心里头跟刀绞似的难受。小山回家后,天天让乳母把桌椅板凳在院子里摆得高高低低,自个儿在上头跳来跳去。这日林氏瞧见了,忙拉住女儿问:"我的儿,你这两日莫不是魔怔了?这般上蹿下跳的,是要做什么?"

小山抹着汗笑道:"女儿听说外头山路难走,如今在家先练练腿脚,往后到了小蓬莱才好爬山呀。"林氏听了又是心酸又是欣慰:"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到。"转眼到了七月三十,小山带着乳母给母亲、叔婶磕头辞行。林氏拉着女儿的手千叮咛万嘱咐,翻来覆去就是那句"找着你父亲就快些回来",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。

唐敏亲自把外甥女送到林家,又把一千两路费交割清楚。辞别林之洋后,他仍回私塾教书。后来本郡太守因太后开了女科,仰慕唐敏才学,特意请他去府里教小姐读书。

林之洋置办货物时,想着多九公为人老成,还想请他同去照应。可多九公在歧舌国得了千两银子,日子过得去,加上前番在小蓬莱吃了灵芝大泻一场,至今身子骨还虚着,如今在家开方施药济世救人,说什么也不愿再出海。架不住林之洋三番五次恳求,老人家实在推脱不过,只得勉强应下。

商量到兰音、若花两个姑娘如何安置时,多九公捋着胡子说:"唐小姐既要去海外,林老弟何不把兰音送到令妹跟前作伴?她本是唐公子的义女,理当送去。至于若花小姐,既是老弟的义女,不如带着同船居住,待日后回来替她寻门好亲事,也算报答她父亲当年的恩情。"林之洋听得连连称是,当即把两个姑娘接到家中。田凤翾、秦小春也来送行,几个姑娘见了面,竟像前世有缘似的,亲亲热热序了年齿,都以姐妹相称。

小山拉着若花的手问起远行缘由,若花说起宫中立储被害的遭遇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。小山忙安慰道:"姐姐这般龙凤之姿,原是储君之尊,遭此劫难虽是时运不济,到底命里该有这番磨砺。妹妹看姐姐气度不凡,将来必有奇遇,万不可为眼前坎坷伤了身子。日久便知妹妹这话不假。"若花拭泪道:"妹妹这般宽慰,姐姐自当振作。"林之洋又说了要送兰音去陪林氏的打算,小山欢喜道:"我正愁母亲在家孤单,有兰音妹妹相伴,既有人替我在跟前尽孝,母亲也能少些牵挂。"转身拉着兰音的手嘱咐:"家中诸事就托付妹妹了。"兰音急得直摆手:"姐姐快别这么说!当年若不是义父带我治病,我早没命了。如今侍奉义母本是分内之事,何须言谢?只盼姐姐早日寻得义父归来。"

小山又对田凤翾、秦小春说:"早听说二位姐姐才学过人,可惜刚相识就要分别,不能多多请教,实在遗憾。"二人连道不敢当。田凤翾问道:"姐姐此去,明年六月能赶回来应考么?"小山摇头:"路途遥远,纵是顺风,明年秋闱前也难返回,只能错过二位姐姐高中的喜酒了。"秦小春叹道:"我们本想去应试,奈何路途遥远无人相伴。原想着若姐姐赴考,我们也好结伴同行。如今姐姐要出海,母舅又被林叔叔请去船上,这念头只得作罢了。"

林之洋插话道:"去年我同妹夫正月里出海,六月才回来,足足走了一年半。这回带着甥女去,就算一路顺风,单绕那座门户山就得小半年,明年六月哪赶得及?前些日子听说开女科,我还想让婉如跟着去考个才女光宗耀祖,谁知甥女非要拉着我去海外。看来我这老太爷的诰命是没指望喽!"说着拍拍大腿,"要我说,这般千年难遇的恩科,甥女何不缓一年再去寻亲?若考中才女,给你爹娘挣个凤冠霞帔,岂不体面?"

小山听得眼圈发红:"即便去考,才女也未必轮到我头上。就算侥幸得中,挣来凤冠霞帔,父亲流落海外,这荣耀给谁看?若只顾功名忘了寻亲,就算戴上金冠也是不孝之人。不孝之人,要那才女虚名何用?"说着泪珠儿滚了下来。若花在旁暗暗点头,兰音忙劝道:"姐姐说得在理,寻亲要紧。只是明日就要开船,乳母又初来乍到,谁送我去义母家呢?"

林之洋拍板道:"我这儿还有事要张罗,只好麻烦岳母送甥女回去。横竖四五十里路,她夜里赶回来也不耽误。"当下雇了条熟船,让江氏带着乳母送兰音去林家,果然半夜就折返回来。次日清早,田凤翾、秦小春洒泪而别。

林之洋把家事托付给岳母,带着妻子吕氏、女儿婉如,还有小山、若花乘小船来到海边。大船扬帆起航后,足足走了三个月才绕出门户山。林之洋怕外甥女思亲成疾,每逢名山必让她登高眺望。谁知小山每看一回,反倒添一段愁绪,常常望着海浪掉眼泪,倒叫林之洋摸不着头脑。

这天,林之洋和多九公坐在船头闲聊。海风拂面,浪花轻轻拍打着船舷。林之洋叹了口气说:"老多啊,想起当年我妹夫唐敖来海外的时候,见到名山大川就欢喜得很,走到哪儿都赞不绝口。如今他闺女小山也来了海外,我原想借着这些山水美景让她开心些,谁知她看了反倒更添愁绪。你说这是怎么回事?难道海外的景致和从前不一样了?"

多九公捋着胡子,望着远处的海平线说:"景致还是那个景致,只是人的心境不同罢了。当年唐兄来游玩时,心里没半点牵挂,自然觉得逍遥自在,看什么都高兴,恨不得多玩些时日。如今唐小姐一心要寻父亲,满腹愁思,看到什么都会想起父亲流落他乡的苦楚,再美的风景到了她眼里,也都成了伤心事。"他说着又想起什么,补充道:"古话说得好,明月当空,人人都爱看,可盗贼却最怕月光;花鸟本是赏玩之物,可离别之人见了反倒要落泪。所以说啊,景由心生,半点勉强不得。"

林之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:"原来是这样,那我得慢慢开导她。"

那边船舱里,小山正独自坐着发呆。林之洋走过去,见她闷闷不乐,便说:"丫头啊,前些日子在岭南,我看你还带着书呢。要是觉得闷,怎么不看看书?婉如和若花她们也闲着,你们一块儿讲讲学问多好。咱们这趟出海,要是顺风顺水,说不定还能赶上你回去参加考试呢。不过赶路这事啊,不能老惦记着日子。要是像你这样天天问、天天盼,只怕一年的路程比十年还难熬哩!"

小山抬起头,勉强笑了笑:"舅舅说得是。只是现在一拿起书就犯困,倒不如这样静坐着还清爽些。您别担心,我知道路途遥远,虽然时时挂念父亲,却也不敢太着急。只要能找到父亲,多走个三年两载也无妨。至于考才女的事,固然能给爹娘争光,可如今连父亲的面都没见着,哪有心思想这个?再说明年六月就要报名,就算咱们现在掉头回去,也赶不上了。"

林之洋听了,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,只能时常过来陪她说说话,宽慰几句。这海上的日子,就这么一天天过去。

原文言文

  因游戏仙猿露意 念劬劳孝女伤怀

  话说小山这日正同江氏闲谈,只见海外带来那个白猿,忽从江氏床下取出一个枕头在那里顽耍。小山见了,向江氏笑道:“婆婆:原来这个白猿却会淘气,才把婉如妹妹字贴拿著翻看,此时又将舅舅客枕取出乱掷。怪不得古人说是‘意马心猿’,果然竟无一刻安宁。但如此好枕,为何放在床下?”因向白猿手中取过,看了一看,却象自己家中之物,随即掀起床帏,朝下一看,只见地板上放著一个包裹。正要动手去拉,江氏忙拦住道:“那是我的旧被,上面腌腌臜臜,姑娘不可拿他!”小山见江氏举止惊慌,更觉疑惑,硬把包裹拉出,细细一看,却是父亲之物。正向江氏追问,适值林氏走来,听见此事,见了丈夫包裹,又见江氏惊慌样子,只吓的魂不附体,知道其中凶多吉少,不觉放声恸哭。小峰糊里糊涂,见了这个样子,也跟着啼哭。

  小山忍著眼泪,走到吕氏房中把林之洋请来,指著包裹,一面哭泣,一面追问父亲下落。林之洋暗暗顿足道:“他的包裹,起初原放在橱内,他们恐妹子回家看见,特藏在丈母床下。今被看破,这便怎处?”思忖多时,明知难以隐瞒,只得说道:“妹夫又不生灾,又不害病,如今住在山中修行养性,为甚这样恸哭!你们略把哭声止止,也好听俺讲这根由。”林氏听了,强把悲声忍住,林之洋就把“遇见风暴,吹到小蓬莱,妹夫上去游玩,竟一去不归。俺们日日寻找,足足候了一月,等的米也完了,水也干了,一船性命难保,只得回来”前前后后,说了一遍。小山同林氏听了,更恸哭不止。江氏再三解劝,何能止悲。小山泣道:“舅舅同我父亲骨肉至亲,当日寻找,既未见面,一经回家,就该将这情节告诉我们,也好前去寻访,怎么一味隐瞒?若非今日看见包裹,我们还在梦中。难道舅舅就听父亲永在海外么,此时甥女心如刀割!舅舅若不将我父亲好好还出,我这性命也只好送给舅舅了!”说罢,哭泣不已,林之洋无言可答。江氏只得把他母女劝到吕氏房中。吕氏因身体虚弱,还未下床,扎挣起来,同林之洋再三相劝;无奈小山口口声声只教舅舅还他父亲。林之洋道:“甥女要你父亲,也等你舅母病好,俺们再到海外替你寻去;如今坐在家中,教俺怎样还你?”吕氏道:“甥女向来最是明理,莫要啼哭,将来俺们少不得要去贩货,自然替你寻来。”林之洋把唐敖所题诗句向婉如讨来,递给小山道:“这是你父亲在小蓬莱留的诗句,你看舅舅可曾骗你?”小山接过看了,即送林氏面前,细细读了一遍。林之洋道:“他后两句,说是:‘今朝才到源头处,岂肯操舟复出游!’看这话头,他明明看破红尘,贪图仙景,任俺寻找,总不出来。”

  小山道:“母亲且免伤悲。据这诗句,且喜父亲现在小蓬莱。此时只好权且忍耐,俟舅母过了满月,女儿跟随舅舅同到海外去找父亲便了。”林氏道:“你自幼未曾上过海船,并且从未远出,如何去得!看来只好你同兄弟在家跟著叔叔读书,我同他们前去,就是在外三年五载,也不误你们读书。将来倘能中个才女,不但你自己荣耀,就是做父母的也觉增光。你若跟著舅舅去到海外,这水面程途,最难刻期,设或误了考试,岂不可惜!”小山道:“如今父亲远隔数万里之外,存亡未卜,女儿心里只知寻亲一事,那里还讲考试!若教母亲一人前去,女儿何能放心?还是母亲同兄弟在家,女儿去的为是。若不如此,就让母亲寻见父亲,也恐父亲未必肯来。”林氏道:“这话怎讲?”小山道:“母亲倘竟寻见父亲,父亲因看破红尘,执意不肯回来,母亲又将如何?若女儿寻见父亲,如不肯来,女儿可以哭诉,可以跪求,还可谎说母亲焦愁患病。女儿一因母病,二因父亲远隔外洋,所以不惮数万里特来寻亲。父亲听了这番说话,又见女儿悲恸跪求,或者怜我一点孝心,一时肯回,也未可知。况母亲非女儿可比,女儿此去,虽说抛头露面,不大稳便,究竟年纪还轻,就是这边寻寻,那边访访,行动也还容易;至于母亲,非我们幼女可比,何能抛头露面,各处寻访?”林氏听了,半晌无言。林之洋道:“甥女虽然年幼,也觉不好出头露面。据俺主意,你们都不用去,还是俺去替你寻访,倒还省事。”

  小山道:“此话虽是,但舅舅设或寻不回来,甥女岂能甘心?少不得仍要劳动舅舅同我前去。与其将来费事,莫若此番同去。只要到了小蓬莱寻著父亲,无论来与不来,甥女也就无怨了。”

  林之洋见拗不过,只得说道:“甥女这等悬念,立意要去,俺们也难相阻。只好等你舅母满月,俺置些货物同去便了。”于是大家议定八月初一日起身。林氏要替女儿置办行装,随即带著女儿别了哥嫂,把丈夫包裹也带了回来。唐敏问知详细,手足关心,好不伤感。小山回来,每日令乳母把些桌椅高高下下罗列庭中,不时跳在上面盘旋行走。这日林氏看见,问道:“我儿:你这两日莫非入了魔境?为何只管跳上跳下,四处乱跑,这是何意?”小山道:“女儿闻得外面山路难行,今在家中,若不预先操练操练,将来到了小蓬莱如何上山呢?”林氏道:“原来如此,却也想的到。”不知不觉到了七月三十日。小山带著乳母拜别母亲、叔、婶。林氏千丁宁,万嘱付,无非“寻著父亲,早早回来”的话,洒泪而别。

  唐敏把小山送到林家,并将路费一千两交代明白。别了林之洋,仍去处馆。后来本郡太守因太后开了女科,慕唐敏才名,聘请课读女儿去了。

  林之洋置了货物,因多九公老诚可靠,仍要恳他同去照应。无奈多九公因在歧舌得了一千银子,颇可度日;兼之前在小蓬莱吃了灵芝,大泻之后,精神甚觉疲惫:

  如今在家,专以传方舍药济世消遣,那肯再到海外。禁不起林之洋再再恳求,情不可却,只得勉强应了。

  当时商量兰音、若花作何安置。多九公道:“此时唐小姐既到海外,林兄何不就将兰音小姐送与令妹做伴?况此人乃唐兄义女,自应送去为是。至若花小姐,乃尊驾义女,仍带船上与侄女同居,日后回来,替他择一婚配,完其终身,也算以德报德了。”林之洋连连点头。当时将兰音、若花接到家中,田凤翾、秦小春也都过来,与小山诸人见礼。林之洋一一告知详细,小山这才明白。大家一经聚谈,倒象都有夙缘,莫不亲热。彼此序了年齿,都是姐妹相称。小山问起若花为何远出之故,若花把立储被害各话说了,那眼泪不因不由就落将下来。小山道:

  “姐姐以龙凤之质,储贰之尊,忽遭此患,固为时势所迫,亦是命中小有驳杂,何足为害?妹子细观姐姐举止,真是大度汪洋,器宇不凡,将来必有非常奇遇,断不可因目前小有不足,致生烦恼,有伤贵体。久后姐姐才知妹子眼力不错哩。”若花道:“承阿妹过奖,无非宽慰愚姐之意,敢不自己排解,仰副尊命!”林之洋又把要送兰音与妹子做伴之意说了。小山大喜道:“甥女正愁母亲在家寂寞,今得兰音妹妹过去,不但诸事可代甥女之劳,并可免了母亲许多牵挂。”于是谆托兰音在家照应:“日后寻亲回来,再为拜谢。”兰音道:“姐姐说那里话来!妹子当日若非寄父带来医治,久已性命不保。如此大德,岂敢相忘!今姐姐海外寻亲,妹子分应在家侍奉寄母,何须相托。此去千万保重!妹子在家静候好音。”

  小山道:“妹子向闻风翾、小春二位姐姐都是博学,可惜才得相逢。就要奉别,不能畅聆大教,真是恨事!”二人连道:“不敢!……”田凤翾道:“姐姐此去,明年六月可能回来?”小山道:“道路甚远,即使来往风顺,明秋亦难赶回,将来只好奉扰二位姐姐高中喜酒了。”秦小春道:

  “我们虽有观光之意,奈路途遥远,无人伴送。前已同母舅商议,原想到了彼时,如姐姐高兴赴试,我姐妹可以附骥一往。不意姐姐忽有海外之行,我家母舅又被林叔叔邀往船上照应,看来我们这个妄想也只好中止了。”

  林之洋道:“去年俺同妹夫正月起身,今年六月才回,足足走了五百四十天。

  今同甥女前去,就算沿途顺风,各国不去耽搁,单绕那座门户山,也须绕他几个月,明年六月怎能赶回?前日俺得考才女这信,也想教俺婉如随著甥女同去考考,倘碰个才女,也替俺祖上增光。那知甥女务必要教俺同到海外,看来俺这封君也做不成,纱帽也戴不成。据俺想来:如今有这考试旷典,也是千载难逢的,甥女何不略停一年,把才女考过再去寻亲?倘中才女,替你父母挣顶纱帽,挣副冠带,岂不是好?”

  小山道:“甥女如果赴试,这个才女也未必轮到身上。即使有望,一经中后,挣得纱帽回来,却教那个戴呢?若把父亲丢在脑后,只顾考试,就中才女,也免不了‘不孝’二字。既是不孝,所谓衣冠禽曾,要那才女又有何用?”说著,不觉滴下泪来。

  若花暗暗点头。兰音道:“姐姐此话,实是正论,自应寻亲为是。但人家明日就要起身,乳母此地又生,却教那个把我送去?”林之洋道:“此时俺又有事,只好托俺丈母送甥女回去。好往往返不过四五十里,他于夜间赶回,也不误事。”当时雇了一只熟船,托江氏带了乳母把兰音送交林氏,即于半夜赶回。到了次日,田凤翾、秦小春拜辞回去。

  林之洋仍托丈母在家照应,同妻、女、小山、若花由小船来到海边,上了大船。

  登时扬帆。走了三月之久,才绕出门户山。林之洋惟恐小山思亲成病,沿途凡遇名山,必令小山朝外看看,谁知小山看了,倒添愁烦,每每堕泪。林之洋甚觉不解。

  这日,同多九公闲谈道:“当日俺妹夫来到海外,凡遇名山大川,一经他眼,处处都是美景,总是赞不绝口。今俺甥女来到海外,俺要借这山景替他开心,那知他见这些景致,倒添烦闷。这是甚意?难道海外景致与当日不同么?”多九公道:“海外景致,虽然照旧,各人所处境界不同:当日唐兄一意游玩,毫无挂牵,只觉逍遥自在,但凡耳之所间,目之所见,皆属乐境,甚至游玩之时,还恐不能尽兴,往往恋恋不舍;如今唐小姐一意寻亲,心中无限牵挂,只觉愁绪填胸,忧思满腹,所以耳闻目见,不是触动在外离恩,就是感动父亲流落天涯之苦,纵有许多景致,到他眼中,也变作无限苦境了。昔人云:‘无云之月,有目者所快睹也,而盗贼所忌;

  花鸟之玩,以娱人也,而感时惜别者因之堕泪惊心。’故或见境以生情,或缘情而起境,莫不由于心造,丝毫不能勉强。”林之洋点头道:“原来有这讲究,等俺慢慢再去劝他。”

  这日,小山在船闷坐,林之洋道:“前在岭南,俺见甥女带有书来;今若烦闷,为甚不去看书?婉如、若花都闲在那里,就是讲讲学问,也是好的。俺们此去,倘能常遇顺风,将来回家,赶上赴考,也难定的。俺们行路,必须把这路程不放心上。

  若象甥女今日也问,明日也问,日日盼望,只怕一年路程比十年还长哩!”小山道:

  “舅舅议论虽是,无如书到面前,就觉磕睡。好在连日静坐,倒觉清爽。舅舅只管放心:甥女虽然不时盼望,晓得路途遥远,却不敢著急,只要寻得父亲回来,那怕多走三年两载,亦有何妨。至于考试得中才女,固替父母增光;但未见父亲之面,何能计及于此?况明年六月即要报名入考,就让往返顺风,也赶不上了。”林之洋无计可施,惟有时常解劝而已。

  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