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四回

镜花缘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林之洋看着外甥女小山整日愁眉不展,生怕她闷出病来,一得空就给她讲海外见闻。从异国风土人情到奇珍异宝,说得天花乱坠。谁知这丫头早把《山海经》之类的闲书翻烂了,起初还将信将疑,后来发现舅舅说的竟和古书上记载分毫不差,这才渐渐舒展了眉头。这一路上,全靠着这些海外奇谈打发时光。

可林之洋到底是个粗人,虽说跑过几趟船,对各地风物却没怎么上心。被小山追着问东问西,没几天就把肚子里那点存货掏空了。好在船上还有个见多识广的多九公——这位八十岁的老人家是吕家老亲,平日里和小山她们常来常往。林之洋没辙时,就请他来救场。老人家走南闯北几十年,说起海外风光那叫一个口若悬河。

这趟航行倒让小山她们长了不少见识。可好景不长,小山经不住海上颠簸,加上水土不服,竟一病不起。在床上足足躺了个把月,眼看到了开春时节,身子才渐渐好转,只是还虚弱得很。

这日船到东口山,刚抛下锚,林之洋就说起当年骆红蕖打虎的旧事:"你爹见她孝顺,特意托尹大人做媒,想给你弟弟说这门亲事。后来在轩辕国接到回信,才知道婚事已经定下了。"小山闻言恍然:"难怪前些日子收拾父亲行李时,看见信里提到弟弟的婚事。当时想问舅舅来着,后来一忙就给忘了。既然到了这儿,我该上山去看看这位骆家姐姐,问问她何时回乡,日后也好互通音信。要是她能陪我去找父亲......"话没说完,林之洋就急了:"你病刚好,这山路又陡......"

"舅舅放心,"小山整了整衣襟,"往后去小蓬莱寻父,难道因为路难就不去了?我在家时常练腿脚,正好借这山路活动筋骨。"见她主意已定,林之洋只好点头。婉如和若花也要跟着去,留下多九公看船,一行人带着水手就上了山。

三个姑娘手挽着手,走走停停,歇了好几回才到莲花庵。谁知庵里空无一人,正纳闷时,碰见两个佃户。一问才知骆太公早已过世,骆小姐搬去了水仙村,今年正月还把灵柩运回中原了。听说这位小姐临行前把山里的老虎打得绝了种,乡亲们都念着她的好。小山听了怅然若失,只得原路返回。

快到岸边时,远远看见多九公正跟个破衣烂衫的老道姑说话。那道姑手里攥着株灵芝,脸上泛着青光,模样甚是骇人。林之洋嘀咕:"九公跟个要饭的瞎聊什么?"多九公却道:"这疯婆子非说要用灵芝当船钱,要去什么'回头岸'。老夫航海半辈子,从没听过这地名!"

正说着,那道姑忽然唱起歌来:"我是蓬莱百草仙......"歌声未落,小山心头猛地一跳,上前合十道:"仙姑既要渡海,我们载你一程。只是这灵芝......"道姑咧嘴一笑:"姑娘肯发慈悲,这仙草自然奉上。看姑娘面色,正需此物调养。"

上船后多九公急得直跺脚:"唐小姐当心!老夫当年在小蓬莱误食灵芝,差点送了老命!"那道姑却不慌不忙:"老丈与仙草无缘罢了。就像桑葚人吃了延年益寿,斑鸠吃了却会昏迷。仙家宝物,也要看缘分。"一番话说得多九公胡子直翘。

进了船舱,道姑把灵芝递给小山。说来也怪,这株仙草下肚,小山顿觉神清气爽。再瞧那道姑,哪还有半点狰狞模样?分明是位慈眉善目的仙家。她悄悄问婉如:"你看仙姑脸上可还有青气?"婉如瞪圆了眼睛:"方才明明吓人得很,怎么姐姐说没了?"两人正嘀咕着,那道姑忽然笑而不语,船舱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清冽的药香。

两人正凑在一块儿低声嘀咕,忽然那青衣道姑转过身来,手指捻着拂尘问道:"这位姑娘可曾读过《毛诗》?里头有句话说'谁知乌之雌雄',说的是人鸟殊途,所以分不清鸟儿的公母。可这些鸟儿自个儿,总该认得清同类吧?"

唐小山正用帕子擦着汗呢,闻言抬头笑道:"鸟儿既是同类,哪有分不清的道理?自然一眼就能认出来。"

道姑的拂尘轻轻扫过船舷,带起几片落叶:"既然如此,为何人与仙就不能各成其类呢?《易经》上说'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'。姑娘若能参透这个理儿,后头的事儿就好明白了。"

小山心里咯噔一下,帕子攥得紧紧的。她偷眼去瞧婉如妹妹,见她也是一脸惊诧。这道姑怎会知道她们私下说的话?定了定神问道:"不知仙姑如何称呼?"

"贫道百花友人。"道姑说这话时,衣袖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。

"百花"二字像块烧红的炭,烫得小山心头一颤。她扶着船舷才站稳,只觉得这两个字勾出万千思绪。莫不是前生有什么因缘?既然自称"友人",想必不是百花本身。忽然想起俗话说的"真人不露相",便试探着问:"仙姑从何处云游到此?"

道姑望着远处浪花:"从不忍山烦恼洞轮回道上而来。"

小山眼睛一亮。不忍生烦恼,烦恼堕轮回——这话里藏着机锋呢。她追问道:"仙姑此番要往何处去?"

"苦海边回头岸。"道姑的拂尘指向海天交界处。

这不正是佛家说的"苦海无边回头是岸"么?小山急急上前两步:"那回头岸上可有仙山福地?"

"有座返本岛,岛上有个还原洞。"道姑话音未落,小山已经抢着问:"仙姑去访哪位高人?"

道姑忽然转身,衣袂翻飞如蝶:"去访那掌管天下群芳的化身。"

这话像道闪电劈进小山天灵盖,她一时怔在当场,手里的帕子飘落甲板。回过神来扑通跪下:"弟子愚钝,如今身在苦海,求仙姑度我出红尘!"

这边厢小山正跪着恳求,前舱板壁后头,多九公气得胡子直翘。他扯着林之洋的袖子低吼:"你外甥女着了魔了!再让这妖道蛊惑下去,怕要出人命!"林之洋不等他说完,踹开舱门就冲进去,指着道姑鼻子骂:"哪来的妖人敢在老子船上装神弄鬼?"抡起拳头就要打。

小山慌忙拦在中间:"舅舅使不得!这是真仙!"

道姑冷笑一声,退到船舷边:"缠足大仙何必动怒?我本是受红孩大仙所托来化解灾厄,可惜缘分未到。"转头对小山道:"咱们回头岸上再见。"话音未落,人已飘然落在一叶小舟上。

小山急得直跺脚,埋怨舅舅唐突了仙人。林之洋搓着手嘟囔:"没揍她算给面子了!"小山忽然想起方才那声"缠足大仙",再看舅舅耳根子通红,正要追问,林之洋却支支吾吾岔开话头。

这日后,小山身子骨竟一天天见好。船到水仙村那日,她惦记着东口山农人提过的骆红蕖,催着舅舅上岸打听。林之洋回来时,远远望见海里窜出十几个青面獠牙的水怪,跳上船就把小山扛走了。岸上的水手们乱作一团,还没等划船去追,那群怪物早带着人扎进海里没了踪影。
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原文言文

  小孝女岭上访红蕖 老道姑舟中献瑞草

  话说林之洋惟恐小山忧闷成疾,不时解劝,每逢闲暇,就便谈些海外风景,或讲些各国人物以及所出土产之类,意欲借此替他消遣。谈来谈去,恰好小山向在家中,如海外各书,都曾看过,因事涉虚渺,将信将疑,不意今听舅舅所言,竟有大半都是古人书中所有的,于是肄团顿释。沿途就借这些闲话,倒也解闷。无如林之洋虽在海外走过几次,诸事并不留心,究竟见闻不广,被小山盘根问底,今日也谈,明日也谈,腹中所有若干故典,久已告竣。幸喜多九公本系吕氏至亲,兼之年已八旬,向来吕氏、小山,也都时常见面,到了无事时,林之洋无话可谈,就把多老翁过来闲话。多九公本是久惯江湖,见多识广,每逢谈到海外风景,竟是滔滔不绝。

  一路上不独小山解去许多愁烦,就是婉如、若花也长许多见识。虽不寂寞,奈小山受不惯海面风浪,兼之水土不服,竟自大病,卧床不起。足足病了一月,这才好些。

  眠食虽然照旧,身体甚弱。不知不觉,已交新春。

  这日到了东口山,将船泊岸。林之洋说起当日骆红蕖打虎一事:“妹夫因他至孝,甚为喜爱,曾托业师尹大人作媒替外甥求婚。后来到了轩辕,接著尹大人书信,才晓这段婚姻业已定了。”小山道:“前者甥女看见父亲行裹内有书一封,内中提著兄弟姻事,甥女正要请问舅舅,后来匆匆忙忙,也就忘了,适闻舅舅说起,才知有这缘故。今既到此,甥女自应上去探望,问他何日才回家乡,日后住在何处,彼此也好通个音信。况他既能打虎,若肯陪伴甥女同去寻亲,那更好了。”林之洋道:

  “甥女这话甚是。但你身子甚弱,上面山路又不好走,这便怎处?”小山道:“将来到了小蓬莱,甥女还要寻访父亲,若怕难走,岂有不去之理?好在甥女前在家中,已将腿脚练的灵便,如今正好借这山路操练操练,省得到了小蓬莱又要费事,此时身子虽弱,借此走走,倒可消遣消遣。”林之洋点头。随即带了器械。婉如、若花也要同去。林之洋托多九云在船照应,带了几个水手,一同登岸。小山姊妹三人一同携手慢慢上了山坡,略为歇息,又朝前进。走了多时,歇息数次。才到了莲花庵。

  走进里面,并无一人。正在诧异,只见庵旁走过两个农人,林之洋上前访问骆太公下落。那两个农人道:“我们就是骆太公佃户,自从前年太公去世,骆小姐搬到水仙村居住,就把这些曰地赏给我们种了。此山大虫,亏得骆小姐杀的一乾二净,我们才能在此安业。今年正月,骆小姐忽把太公灵枢搬去,闻得要回天朝,不知何时才来。这位小姐在此除了大害,至今人人感仰。但愿他配个好女婿;也不枉众人感戴一场。”小山听了,闷闷不乐,只得同众人仍归旧路。

  慢慢来到岸边,离船不远,只见多九公站在岸上同一年老道站在那里讲话。一齐进前,看那道姑身穿一件破衣,手中拿著一枝芝草,满面青气,好不怕人。林之洋道:“这个花子既来化缘,九公就该教水手随便拿些钱米与他,同他谈甚么!”

  多九公道:“这个道站疯疯颠颠,并非化缘。手中拿著灵芝,口里唱著歇儿,要求我们渡到前面,他将灵芝就算船钱。及至老夫问他渡到甚么地方,他说要到‘回头岸’去。老夫在海外多年,从未听见有个甚么‘回头岸’。这样颠颠倒倒,岂非是个疯子么?”只听那道姑口中又唱起歌儿。他唱的是:

  我是蓬莱百草仙,与卿相聚不知年;

  因怜谪贬来沧海,愿献灵芝续旧缘。

  小山听了,忽觉心中动了一动,连忙上前合掌道:“仙姑既要渡过彼岸,我就渡你过去。不知那枝灵芝可肯见赐?”道姑道:“女菩萨如发慈心,渡我过去,这枝灵芝,岂敢不献?况女菩萨面带病容,非此不能平复。”小山道:“既如此,就请登舟,我们也好趱路。”道姑听了,即同三人上船。多、林二人望著,不好拦挡,只得收拾扬帆。

  多九公道:“他这灵芝,并非仙品,唐小姐须要留神,不可为妖人所骗。老夫前在小蓬莱吃了一技,破腹多日,几乎丧命,近来身体疲惫,还是这个病根。”道姑道:“这是老翁与这灵芝无缘,其实灵芝何害于人。即如桑椹,人能久服,可以延年益寿;斑鸠食之,则昏迷不醒。又加人服薄荷则清热;猫食之则醉,灵芝原是仙品,如遇有缘,自能立登仙界;若误给猫狗吃了,安知不生他病?此是物类相感,各有不同,岂能一概而论!”多九公听了,晓得道姑语带讥刺,只气的火星乱冒。

  小山把道姑让进舱内,同婉如、若花一齐归坐。刚要问话,那道姑把灵芝递给小山道:“且请女菩萨把这仙芝用过,涤荡涤荡凡心,倘悟些前因出来,我们更好谈了。”小山接过,一面道谢,一面把灵芝吃了,登时只觉神清气爽。再把道姑一看,只见满目仙风道骨,极其和蔼,脸上并无一毫青气。因向婉如耳边暗暗问道:

  “这位仙姑脸上本有一股青气,此时忽然不见,另变做慈善模样,你可见么?”婉如暗暗答道:“他的脸上那股青气,妹子看著正在害怕,姐姐怎说不见?这也奇了!”

  二人正在附耳议论,只见道姑道:“请问女菩萨:《毛诗》云:‘谁知乌之雌雄?’此言人非其类,所以不能辨其雌雄。不知这些鸟儿,他们可能自辨?”小山道:“他是一类,如何不辨?自然一望而知。”道姑道:“既如此,何以人仙就不各有一类呢?《易》云:‘仁者见之谓之仁,智者见之谓之智。’女菩萨若明此义,其余就可想见了。”小山不觉忖道:“怎么我同婉如妹妹暗中之话,他竟有些知觉?好生奇怪!”因问道:“请教仙姑大号?”道姑道:“我是百花友人。”小山暗暗诧异道:“他这‘百花’二字,我一经入耳,倒象把我当头一棒,只觉心中生出无限牵挂。莫非‘百花’二字与我有甚宿缘?他说他是‘百花友人’,若以‘友人’二字而论,他非‘百花’,可想而知。俗语说的:‘真人不露相。’我且用话探他一探。”

  因问道:“仙姑此时从何处至此?”道姑道:“我从不忍山烦恼洞轮回道上而来。”

  小山暗暗点头道:“因其不能容忍,所以要生烦恼;既生烦恼,自然要堕轮回了。

  此话不知说的还是‘百花’,还是‘友人’?含含糊糊,令人不解。他这言谈,句句含著禅机,倒也有些意味。”因又问道:“仙姑此时何往?”道姑道:“我要到苦海边回头岸去。”小山忖道:“据这禅语,明是‘苦海无边’‘回头是岸’了。”

  连忙问道:“那‘回头岸’上,可有名山?可有仙洞?”道姑道:“彼处有座仙岛,名唤返本岛;岛内有个仙洞,名唤还原洞。”小山不等说完,即又问道:“仙姑所访何人?”道姑道:“我所访的,并非别人,是那总司群芳的化身。”小山听了,心中若悟若迷,如醉如醒,不知怎样才好。呆了半晌,不觉下拜道:“弟子愚昧,今在苦海,求仙姑大发慈悲,倘能超度,脱离红尘,情愿作为弟子。”

  这里小山只顾求那道姑。那知多九公因被道姑讥刺,著实气恼,因同林之洋暗在前舱窃听。今见小山如此光景,因向林之洋道:“令甥女不知利害,受了道姑蛊惑,忽要求他超度,若不急急把她赶去,只怕唐小姐还有性命之忧哩!……”林之洋不等说完,一脚跨进舱去,指著道姑道:“你这怪物,敢在俺的船上妖言惑众?

  还不快走!且吃俺一拳!”小山忙拦住道:“舅舅:他是真仙,不可动手!”道姑冷笑道:“‘缠足大仙’何必动怒!我今到此,原因当日红孩大仙有言,意欲相效微劳,解脱灾患,庶不负同山之谊;谁知无缘,竟不能同在。幸而前途有人,谅无大害。”因向小山道:“此时暂且失陪,我们后会有期,大约回头岸上即可相见。”

  说罢,下船去了。小山埋怨瞩舅,不该把这道姑得罪。林之洋道:“俺不看甥女情面,早已给他一顿好打,如今还算待他好的。”小山道:“刚才仙姑忽把舅舅称作‘缠足大仙’,彼时我见舅舅听他相称,脸上忽然通红,不知何故?”林之洋道:

  “你看他疯疯颠颠,随嘴乱说,俺那有工夫同他搬驳,只好随他说去。”小山见林之洋支吾,不便细问。走了几时,不独百病消除,只觉精神大长。

  这日船泊水仙村。小山因东口山农人所言骆红蕖之事不甚明白,即托舅舅上去访问,原来廉锦枫已于正月同骆红蕖回家乡去了。林之洋得了此信,随即回来。离船不远,忽见海中撺出许多水怪,跳在船上,一个个青面獠牙,跑进船去。适值众水手都在岸上。林之洋喊叫:“快些上船放枪!”众人手忙脚乱,才上三板,还未渡到大船,那些水怪忽从舱内把小山扛出,一刘撺入海内。

  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