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日林之洋正站在山道上,忽见个梳着双髻的女道童捧着两封信递过来。那信纸还带着山间的露气,凉丝丝地沾在他手心。女童脆生生地说:"这是唐闺臣、颜紫绡两位仙姑的家书,劳您顺路捎带。"林之洋刚要问个明白,眼前突然腾起一阵青烟,再定睛时哪还有什么女童,倒是个青面獠牙的夜叉瞪着眼扑来,嘴里喷出的腥气熏得他倒退三步。
林之洋吓得魂飞魄散,连滚带爬往山下逃。那夜叉的脚步声震得山路都在颤,眼看就要追上,他一个猛子扎进船舱,扯着嗓子喊放火枪。水手们砰砰几枪打过去,那夜叉竟像挠痒痒似的,反倒吼得更凶了。船板被它利爪刮得咯吱作响,众人慌忙起锚逃命。这一吓可了不得,林之洋当晚就发起高热,昏沉沉躺到开春回岭南还不见好。
吕氏把信送到时,林氏正坐在窗前绣帕子。拆开闺臣的信一看,针尖顿时扎进指腹——女儿竟说要出家!眼泪把信笺上的墨迹都晕开了。那边颜崖读着妹妹紫绡的信也是眉头紧锁,信里说要他去小瀛洲投奔洛承志,将来好谋个前程。他摸着信纸沉吟半晌,转头就去找连襟田廷商量。
这时节石榴花开得正艳,小峰在院子里舞剑,剑穗上的红缨甩得像团火。自打闺臣离家,他日日跟着颜崖、田廷习武,去年还央着多九公作媒,把秦小春许给了颜崖。听说两人要去小瀛洲,小峰立刻缠着母亲也要同去。临行前颜崖特意给洛红蕖捎了家书,三个年轻人背着包袱上路时,正遇见廉亮、尹玉他们垂头丧气从武试考场回来。
七个人结伴而行,路上说起志向,小峰眉飞色舞地讲着小瀛洲的事。廉亮听得眼睛发亮,一拍大腿:"咱们同去如何?"颜崖乐得直搓手:"正愁人手不够呢!"这七条好汉晓行夜宿,到小瀛洲那日,山雾里忽然转出三个人影——正是史述带着洛承志、宋素来迎。
山寨里飘着烤鹿肉的香气,两个铁塔似的汉子从厅堂迎出来。红脸的那个活像关公再世,黄脸的则像镀了层金粉,正是卞璧与燕勇。酒过三巡,颜崖见卞璧面有忧色,忍不住问起缘由。卞璧望着杯中晃动的酒液,说起三岁那年惊风的旧事。
"当时我气都断了,家里连寿衣都备好了。"卞璧指尖摩挲着酒杯上的裂纹,"偏巧来个游方道人,说能救活我,条件是得抱走医治。"他仰头饮尽杯中酒,"后来才知那是我父亲接济过的落第书生史胜,为报恩才扮作道人。"
燕勇听得入神,手里的鹿腿都忘了啃:"既治好了,怎不送还?"
"他怕我回府又犯病。"卞璧眼眶发红,"把我当亲弟弟养在陇右,教我读书习武。你们看——"他撩起衣袖,臂上疤痕像蜈蚣似的蜿蜒,"这是学射箭时摔的,他连夜采药给我敷。"席间忽然安静下来,只听见火塘里柴薪噼啪作响。
这时后寨传来环佩叮当声,几位才女捧着新酿的梅子酒出来。史述笑着指那位杏眼桃腮的妇人:"这是拙荆银蟾。"又指她身旁鹅蛋脸的姑娘,"那是她妹妹玉蟾,如今是燕勇家的。"烛光映着女眷们鬓边的珠花,晃得年轻人都不好意思抬头。洛承志忽然拍案道:"卞兄的亲事该操办了!"满堂顿时笑作一团,惊得檐下夜栖的山雀扑棱棱飞向月空。
魏武一拍大腿,好奇地问道:"老哥当年吃的是啥灵丹妙药啊?难不成真能药到病除?"
卞璧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子,这才慢条斯理地说:"我那位姓史的结拜大哥说过,小儿惊风这病最是凶险,连行医多年的老郎中都头疼。这些年不知多少娃娃死在这病上,更有不少是被庸医给治坏的。"他说着眉头就皱了起来,"如今那些大夫啊,一碰上小儿惊风,管它是寒症热症,统统给开些牛黄丸、抱龙丸之类的凉药,这不是害人么?就算侥幸治好一个,那金石之毒积在体内,孩子往后不是呆就是傻,这辈子就算废了。"
窗外蝉鸣忽起,卞璧抹了把汗接着说:"史大哥说,惊风病因千差万别,哪能一概而论?得细细查清病根儿。要是热症就清热,寒症就驱寒,伤风就疏风,积痰就化痰,食积就消食。这么对症下药,不用专治惊风,病自然就好了,这叫'釜底抽薪'。"
他忽然压低声音:"还有个秘方——取只全须全尾的活蝎子,拿四片薄荷叶裹着烤焦,研成粉末用白水送服,专治抽搐。蝎子生在东方属木,最能平息肝风。我那会儿连吃几十只活蝎,配上几剂清热药,愣是没碰那些害人的牛黄丸,病就好了。"说着突然笑出声,"你是没见着,城里那些小儿科大夫开药,越吃离鬼门关越近,气得大方脉大夫揪着他们骂:'我把老头都治成小孩给你医,你倒好,总不让孩子长大给我看!'说完抡拳头就打,可热闹了!"
众人哄堂大笑中,颜崖插话道:"兄弟我这便血的毛病,不知史大哥可有良方?"卞璧立刻接道:"这个简单!柏叶炒炭研末,每日米汤送服二钱;要不就把柿饼烧存性,也是米汤送服。连吃十天,保管见效。这可是我亲眼所见的秘方。"
饭后众人闲坐,洛承志忽然发现燕勇没像往常那样练剑,便问缘由。燕勇连忙摆手:"今日见诸位兄长兵器精良,小弟哪敢班门弄斧?"尹玉闻言起身抱拳:"我在海外时只知读书,前年跟着武师胡乱学了两招剑法,实在不成样子。若蒙指点..."
"自家兄弟说这见外话!"燕勇打断他,顺手抽出宝剑,"既然尹兄有兴趣,不如先把先前学的使来看看?"尹玉当即挽个剑花,在院中舞了起来。只见他身形稳如青松,转折间却轻灵似燕。
"好根骨!"燕勇赞叹道,"可惜被庸师耽误了。要学真本事,得把那些花架子全抛了重头来过。"说着剑锋一抖,"古时剑法能上战场,太宗皇帝养着上千剑士呢!我这儿有套朝鲜传来的剑诀..."话音未落,剑光已如银蛇游走,正是那"电掣昆吾晃太阳"的架势。
小峰和廉亮看得眼热,也跟着比划起来。不出几日,众人都练得似模似样。后来见魏武、薛选使连珠枪百发百中,更是日日勤练不辍。只是燕勇、颜崖的剑侠之术,终究因二人心存偏私,再难现当年神妙。
光阴似箭,七位公子陆续把家眷接上山来。转眼秋去冬来,这日洛承志望着满山积雪,忽然想起文府久无音讯,便收拾行装准备往淮南探个究竟。
因旧恙筵上谈医 结新之庭中舞剑
话说那个女道童手中拿著两封信递给林之洋道:“是唐、颜二位仙姑家书,拜烦顺便替他寄去。”林之洋把信接过,正要细细盘问,那个女童忽然不见,迎面却站著一个青面撩牙宛如夜叉一般,吼了一声,奔了上来。林之洋连说:“不好!……”直向山下飞跑,那夜叉也随后跟来。林之洋跑到船上,忙叫放枪。众水手放了几枪,虽打在他的身上,那夜叉只当不知,仍是吼叫连声,要向船上撺来。吓的众人慌忙开船。林之洋连日上山辛苦,又吃这一吓,竟自浑身发烧,卧床不起,足足病到次年三月回到岭南,还未大好,吕氏把两封信送交林氏,林氏看了,知道闺臣看破红尘,不肯回家,只哭的死去少来。颜崖接了妹子之信,也是诉说看破红尘之话,并嘱哥哥即到小瀛州投奔洛承志,日后勤王,立点功业,好谋个出头之日。颜崖得了此信,约了婉如丈夫田廷一同前去,并托小峰向洛红蕖要了一封家信。
原来小峰自闺臣起身后,日日跟着颜崖、田廷习武,甚属投机。去年同多九公说了,把秦小春配了颜崖。今见颜崖、田廷要到小瀛洲,即向母亲说知,也要跟去碰碰机会,颜崖把家眷托多九公照应了,同了小峰、田廷向小瀛洲进发。路上恰好遇见廉亮、尹玉、魏武、薛选,都因武试落第回来,一路同行,颇不寂寞。
大家谈起行藏,小峰把实情说了,廉亮等四人都有愿去投奔之意。颜崖道:“咱正愁人少不能壮观,若得四位兄长同去,添了许多威风,那更妙了。”
七人晓行夜住,这日来到小瀛洲山下,颜崖把信交小卒投了,史述同洛承志、宋素迎下山来。大家见礼,彼此同了名姓。颜崖把众人来意及大家姐妹都是同年的话说了。史述见七个人相貌堂堂,威风凛凛,如同七只猛虎一般,十分欢喜,即请上山。小卒在前引路,进了山寨,只见里面有两个少年大汉迎了出来,一个面如重枣,一个脸似黄金;都是虎背熊腰,相貌非凡。彼此也见了礼。洛承志指著红面少年道:“这位是我们各家姐妹的世兄,乃礼部尚书之子,姓卞名璧,那黄面的乃新科才女燕紫琼之兄,名叫燕勇,我们虽然初会,但各家姐妹却久已相聚多时了。”史述把七人名姓来意也向二人说了。大家聚谈,甚是相投。颜崖问起后寨有无家眷在内。洛承志道:“史家哥哥嫂夫人就是新中才女,姓宰名银蟾;
燕勇哥哥娶的是史家嫂嫂令妹名宰玉蟾;宋素哥哥娶的是燕勇哥哥令妹燕紫琼;
卞璧哥哥尚未定婚;小弟贱内是宋家哥哥令妹:都是前岁在此完姻,家眷都在后寨。后面房屋甚多,略为消停,七位哥哥自应也将家眷接来在此同居,才觉放心。”
众人点头。
史述命人摆了酒席,十二位公子各按年齿坐了。酒过数巡,颜崖道:“卞家哥哥为何不随任京华?到此几年了?”卞璧叹道:“提起此话甚长:小弟于三岁时染了惊风之症,一病垂危。彼时合家正在悲泣,适值有一道人化缘,问知此事,把我看了,说尚有一分可救,如肯给他抱去,等他医好,再抱来送还。那时我家父母因我业已无救,只好随他抱去。谁知他竟把我治好!”廉亮道:“这个道人也就非凡,莫非是位仙家么?”卞璧道:“此人并非真是道人,乃陇右寒士,当年上京不第,流落京师。家父念他斯文一脉,延请管理书启,时常周济;后来他父母殡葬各事,也是家父帮他办理。此人更为感念,只恨无以报答。那年小弟染了惊风,他原有奇方可以疗治,无如当年先兄也于三岁时染患惊风,此人献方,我家父母听了医家之语,竟不肯用,以致耽搁无救;所以到了小弟染患此症之时,不敢再去献方,只好托了一个道家,暗用此计,把小弟骗出。他即替我推拿眼药,竟自医好。他辞了家父,把小弟带到陇右,就在他家住了多年。”薛选道:“此人是何名姓?那时既将哥哥治好,为何不送还伯伯,却带回他乡,是何道理?”
卞璧道:“这人乃史家哥哥族兄,名叫史胜,素精岐黄。他因母病不能治好,立誓不再谈医。他将小弟疗冶,实因要报家父之情。乃至治好,不将小弟送还,更有深意。至今谈起,犹令人感激涕零。田廷道:“不知有何深意?”卞璧道:“他因惊风一症固因受热、受寒、受风,以及伤食、痰火,皆可染患。但富贵人家惟恐小儿受凉,过于爱护,莫不由于受热而起。他恐把我送回,日后再染此症,即难医治,同此特将小弟带到他家,相待如同手足。好在他自从做了这件好事,凡百事务,莫不如心,连那从不生草的不毛之地也都丰收起来,家运大转。起初延请西席教我念书,过了几年,又请教师教我骑射,习学武艺。他本要将我送到史伯伯麾下谋一出身,因我年纪尚小;后来因闻史、洛二位哥哥在此,才把我送到山上。到此已三个年头了。”
魏武道:“那时哥哥所服是何妙药,可能百发百中么?”卞璧道:“我那史家哥哥说:小儿惊风乃第一险症,医家最为棘手,历来小儿因此丧命的固多,那疗治讹错的也就不少。即如今人凡遇小儿惊风,不论寒热,不问虚实,总以一派金石寒凉之药投之,如牛黄丸、抱龙丸之类,最害人不浅。即使百中治好一个,那知受了金石之毒,就如痴呆一般,已成废人。他说:你要晓得小儿惊风,其症不一,并非一概而论,岂可冒昧乱投治惊之药。必须细细查他是因何而起。如因热起,则清其热;因寒起,则去其寒;因风起,则疏其风;因痰起,则化其痰;
因食起,则消其食。如此用药,不须治惊,其惊自愈,这叫做‘釜底抽薪’。再以活蝎一个,足尾俱全的,用苏薄荷叶四片裹定,火上炙焦,同研为末,白汤调下,最治惊民抽掣等症。盖蝎产于东方,色青属木,乃足厥阴经要药。凡小儿拙掣,莫不因染他疾引起风木所致,故用活蝎以治其风,风息刚惊止。此史家哥哥因伤了儿女无数,临症极多,方能得此不传之秘。如无活蝎,或以腌蝎泡去咸味也可,但不如活蝎有力。小弟只吃了数十个活蝎,又服了几剂清热的药,并未吃过牛黄、抱龙之类,病倒好了。当日在家,那些小儿科用的总是一派惊风的药,那知越吃越离‘鬼门关’近,这样治病,无怪又生出斗殴的事来。”小峰道:“这却为何?”卞璧道:“那大方脉对小儿科道:‘我把年纪大的都医的变成小孩子给你医了,你为何总不教他长大给我医呢?’因此把小儿科痛打。岂非又生出斗殴的事么?”大家不觉大笑。颜崖道:“小弟向有便血之症,不知这位史家哥哥可有妙方,拜烦便中替我问问。”卞壁道:“凡便血以柏叶炒成炭,研末、每日米汤调服贰钱;或以柿饼烧存性,亦用陈米饮调服贰钱:连进十服,无不神效。
这也是目睹的秘方。”
饭罢散坐。洛承志道:“燕家哥哥向来饭后总要舞一回剑,今日为何把这工课蠲了?”燕勇道:“刚才俺见他们七位哥哥所带器械莫不雄壮精致,想来技艺必是高强,所以不敢班门弄斧。”尹玉道:“小弟向在海外只知读书;因前岁廉家哥哥到了舍下,忽要习武,家父请了教师,小弟这才随著学了两年。虽然勉强进了武学,其实并无一技之长。向日在家屡要学剑,奈教师此道不精,不过敷衍教了两个势子,却是一毫无用。哥哥既精此技,倘蒙指点,情愿拜从为弟子。”
燕勇道:“大家弟兄相聚,原该彼此切磋,兄长为何说这客套话?若是这样,小弟倒不敢乱谈了。”众人道:“燕家哥哥说的不错,以后都不准客气,才见我们弟兄亲热。”
燕勇道:“尹家哥哥向日既学过两个势子,何不给俺们看看呢?”尹玉道:
“小弟正要求哥哥指教。”即将衣服结束,掣出宝剑,就在庭中使了几路,燕勇道:“哥哥身段倒是四平八稳,并且转动盘旋极其轻捷,手脚亦极灵便,真是绝好质地。可惜被这庸师欺骗,诸法全未讲究。如果要学,小弟倒可指点。但必须把旧日这些步法、势子尽都弃了,从头另讲究一番,慢慢学去,才能日见具妙。”
尹玉道:“当日那教师原说过他不谙剑法,不过胡乱学两路欺那外行,若进战斗,必须另求明师才能有济。今听哥哥之言,果然不错。可见教师并非有心欺人,竟是苦于不谙。应加何习学之处,尚求指示。”
燕勇道:“古之剑可施于战,自古帝王各有剑士,至剑士之多,莫过我朝太宗。太宗有剑士千人,都有万夫不挡之勇,惜其法不传。断简残编中虽有一二歌决,亦不详其说。近有好事者得之朝鲜,其势法俱备,小弟略知其详。即如初学先要晓得眼法、击法、刺法、格法、洗法,这些势子,俺都有图,哥哥且看了,小弟再慢慢指点,自然就能领会。还有两首剑决,可惜后面一首遗失二句,现在只存得十四句,待俺念来:
电掣昆吾晃太阳,一升一降把身藏。摇头进步风雷响,滚手连环上下防。左进青龙双探爪,右行单凤独朝阳。撒花盖顶遮前后,马足之中用此方。
第二首是:
蝴蝶双飞射太阳,梨花舞袖把身藏。凤凰展翅乾坤少,×××××××。×××××××,(以上迷失二句〕掠膝连肩劈两旁。进步满发飞白雪,回身野马去思乡。”
把诗念完,手中执剑,即照上面势子舞了一回。尹玉惟有佩服。小峰、廉亮在旁看著甚觉眼热,也都跟著习学。一连学了几日,莫不心领神会。
众人看见魏武、薛选放的连珠枪竟是百发百中,个人称奇。大家住在山上,不是操练人马,就是各人习学武艺。众人因闻燕勇、颜崖都会剑侠,意欲跟着习学,谁知二人胸襟都不能至公无私,遇事每存们袒,所以此术久不灵了。
过了几时,七位公子暗暗回去,都把家眷陆续接来。不知不觉,过了一年。
这日洛承志因文府久无消息,不知何时才起义兵,要到淮南探听一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