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敖和多九公站在城门口,仰头望着那块写着"君子邦"的匾额,相视一笑。两人信步进城,只见街上人来人往,叫卖声此起彼伏,热闹非凡。那些人的穿着打扮、言谈举止,竟与中原一般无二。
唐敖见语言相通,便拦住一位白发老翁问道:"老丈,贵国为何称作'君子邦'?这'名让不争'又是何意?"谁知老翁一脸茫然,连连摇头。他们又接连问了几个人,竟没一个能答上来。
多九公捋着胡须笑道:"依我看啊,这国名和'名让不争'四个字,八成是邻国给起的。不过你看这街上,耕田的让田埂,走路的让道儿,可不就是不争的意思?再说这些人,不论贫富贵贱,个个彬彬有礼,倒也配得上'君子'二字。"
"话是这么说,咱们还得再瞧瞧。"唐敖说着,眼睛却盯着街市上的一桩买卖。
只见一个衙役打扮的人正跟商贩讨价还价,手里拿着货物说:"老哥这么好的货,却要这么低的价,叫我怎么过意得去?您得把价钱往上抬抬,我才敢买。要是再这么客气,可就是看不起人了。"
唐敖悄悄对多九公道:"奇了怪了,向来都是卖家要高价,买家往下压价。这倒好,买家反倒要加价,真是闻所未闻。"
那商贩连连摆手:"承蒙您看得起,可刚才我要的价已经够厚脸皮了。您反倒说货好价低,这不是让我更惭愧吗?再说了,我这货也不是一口价,里头水分大着呢。俗话说'漫天要价,就地还钱',您不但不还价,还要加价,这不是为难我吗?要不您去别家看看?"
唐敖听得直乐:"这'漫天要价'的话向来是买家说的,今儿倒从卖家嘴里说出来,真有意思。"
衙役不依不饶:"老哥您这是存心让我难堪啊!做生意讲究个诚信,谁心里还没个小算盘?我怎么能占您便宜呢?"两人争执不下,最后衙役赌气按原价付钱,只拿了一半货物就要走。商贩急得直跺脚:"这哪行啊!价多货少,您不能走!"最后还是路过的两位老者说和,衙役拿了八折的货才算完事。
两人继续往前走,又看见个小兵在买东西。小兵说:"方才问您价钱,您死活不说,叫我看着给。这会儿给了钱,您又嫌多。其实我已经往少里给了,再说多就是昧良心了。"
商贩赔着笑:"我不敢要价,是因为这货不新鲜,比别家的差远了。您给的钱,打个对折都嫌多,哪敢多收啊。"
小兵急了:"您这话说的!我虽不懂买卖,可货好货赖还分得清。好货卖半价,这不是欺负人吗?"最后小兵只好按半价付钱,专挑些次品拿。商贩又不乐意了:"您怎么专拣差的拿?好的留给我自己用吗?"小兵也急了:"我这不是为了心安吗?再说次品才合用,上等货反倒用不上。"围观的人都指责小兵欺负人,最后他只好上等下等各拿一半。
正看得有趣,又见个农夫买完东西要走。商贩接过银子一称,连忙追上去:"老哥留步!这银子成色太好了,我们这儿都用中等成色的。您这银子我得扣去多余的分量。"农夫摆摆手:"这点小事何必计较,多余的先存着,下回买货再扣。"商贩死活不依:"去年有位客人也这么说,到现在人影都不见。来世我变驴变马还他都忙不过来,哪还有工夫还您啊?"推让半天,农夫只好多拿两样货抵账。商贩还在后面喊:"银多货少,这不公平啊!"见农夫走远,正巧来个乞丐,商贩叹气道:"这要饭的八成就是上辈子爱占便宜的报应。"说着把多余的银子都给了乞丐。
唐敖和多九公看得目瞪口呆,这"君子邦"的风气,当真与众不同。
唐敖望着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,忽然拍手笑道:"你们看这来来往往做买卖的,你让我我让你,倒像是画里画的'谦让不争'图!咱们还打听什么呀,不如往前头走走,这好山好水的,多看看风景,长长见识,也不枉来这一趟。"
正说着,路边走来两位白发老翁,面色红润像孩童似的,走起路来衣带当风,气度不凡。唐敖赶紧退到路边让道。四人互相拱手行礼,通了姓名。原来这两位老丈都姓吴,是亲兄弟,哥哥叫吴之和,弟弟叫吴之祥。唐敖眼睛一亮:"没想到两位竟是周朝泰伯的后人,失敬失敬!"
吴之和捋着白胡子笑问:"不知二位从何处来?到我们这小地方有何贵干?"多九公便把来历说了一遍。吴之祥听完连忙躬身:"原来是天朝上国的贵客!早就听说天朝是圣人之邦,二位又是饱学之士,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。只是我们事先不知贵客光临,没能远迎,还望海涵!"唐敖和多九公连连摆手:"哪里哪里......"
吴之和笑道:"二位远道而来,我们兄弟作为本地人,想略备清茶招待,不知可否赏光?寒舍就在前面不远。"两人欣然答应,跟着吴氏兄弟穿过竹林小径。
不多时来到一处院落,柴门半掩,篱笆墙上爬满青藤。门前一汪清塘,漂着菱角与莲叶。进了院子,四人又在敞厅里重新见礼。厅上挂着国王亲题的匾额,写着"渭川别墅"四个字。推窗望去,四面翠竹环绕,清风徐来。小童端上新沏的香茶。
唐敖问起兄弟二人的功名,原来都是闲居的进士。多九公心里嘀咕:"既不是朝廷大官,怎么会有御赐匾额?看来这二位不简单。"唐敖赞叹道:"方才我们一路看来,贵地果然民风淳朴,当得起'君子国'的美名!"
吴之和连忙欠身:"我们这偏僻小地方,能懂得些礼数,全赖天朝教化。至于天朝圣人之邦,礼乐之盛,四方仰慕已久,我们就不多夸赞了。只是贵国有些风俗,我们山野之人实在不解。今日难得遇见二位,不知可否请教?"
唐敖笑道:"老丈想问的是朝廷大事,还是民间习俗?"吴之和摆摆手:"如今天朝圣明,政通人和,我们海外之人哪敢妄议朝政。要问的不过是些市井见闻。"唐敖点头:"老丈但说无妨,我们必定知无不言。"
吴之和捋着胡子正要开口,忽然......
观雅化闲游君子邦 慕仁风误看良臣府
话说唐、多二人把匾看了,随即进城。只见人烟辏集,都买都卖,接连不断。衣冠言谈,都与天朝一样。唐敖见言语可通,因向一位老翁问其何以“名让不争”之故。谁知老翁听了,一毫不懂。又问国以“君子”为名是何缘故,老翁也回不知一连问了几个,都是如此。
多九未道:“据老夫看来,他这国名以及‘名让不争’四字,大约都是邻邦替他取的,所以他们都回不知。刚才我们一路看来,那些‘耕者让畔,行者让路’光景,已是不争之意。而且士庶人等,无论富贵贫贱,举止言谈,莫不恭而有礼,也不愧‘君子’二字。”唐敖道:
“话虽如此,仍须慢慢观玩,方能得其详却。
说话间,来到闹市。只见有一隶卒在那里买物,手中拿著货物道:“老兄如此高货,却讨恁般贱价,教小弟买去,如何能安心!务求将价加增,方名遵教。若再过谦,那是有意不肯赏光交易了。唐敖听了,因暗暗说道:“九未,凡买物,只有卖者讨价,买者还价。今卖者虽讨过价,那买者并不还价,却要添价。此等言谈,倒也罕闻。据此看来那‘名让不争’四字,竞有几分意思了。”只听卖货人答道:“既承照顾,敢不仰体!但适才妄讨大价,已觉厚颜;不意老兄反说货高价贱,岂不更教小弟惭愧?况敝货并非‘言无二价’,其中颇有虚头。俗云:“漫天要价,就地还钱’。今老兄不但不减,反要加增,如此克已,只名请到别家交易,小弟实难遵命。”唐敖道:“漫天要价,就地还钱’,原是买物之人向来俗谈;
至‘并非言无二价,其中颇有虚头’,亦是买者之话。不意今皆出于卖者之口,倒也有趣。
”只听隶卒又说道:“老兄以高货讨贱价,反说小弟克己,岂不失了‘忠恕之道’?凡事总要彼此无欺,方为未允。试问那个腹中无算盘,小弟又安能受人之愚哩。谈之许久,卖货人执意不增。隶卒赌气,照数付价,拿了一半货物,刚要举步,卖货人那里肯依,只说“价多货少”,拦住不放。路旁走过两个老翁,都名都歹,从未评定,今隶卒照价拿了八折货物,这才交易而去。唐、多二人不觉暗暗点头。走未数步,市中有个小军,也在那里买物。小军道:“刚才请教贵价若干,老兄执意吝教,命我酌量付给。及至尊命付价,老兄又怪过多。
其实小弟所付业已刻减。若说过多,不独太偏,竟是‘违心之论’了。”卖货人道:“小弟不敢言价,听兄自讨者,因敝货既欠新鲜,而且平常,不如别家之美。若论价值,只照老兄所付减半,已属过分,何敢谬领大价。”唐敖道:“‘货色平常’,原是买者之话;‘付价刻减’,本系卖者之话,那知此处却句句相反,另是一种风气。”只听小军又道:“老兄说那里话来!小弟于买卖虽系外行,至货之名丑,安有不知,以丑为名,亦愚不至此。第以高货只取半价,不但欺人过甚,亦失未平交易之道了。”卖货人道:“老兄如真心照顾,只照前价减半,最为未平。若说价少,小弟也不敢辩,惟有请向别处再把价钱谈谈,才知我家并非相欺哩。”小军说之至再,见他执意不卖,只得照前减半付价,将货略略选择,拿了就走。卖货人忙拦住道:“老兄为何只将下等货物选去?难道留下名的给小弟自用么?我看老兄如此讨巧,就是走遍天下,也难交易成功的。”小军发急道:“小弟因老兄定要减价,只得委曲认命,略将次等货物拿去,于心庶可稍安。不意老兄又要责备,且小弟所买之物,必须次等,方能合用,至于上等,虽承美意,其实倒不适用了。”卖货人道:“老兄既要低货方能合用,这也不妨。但低货自有低价,何能付大价而买丑货呢?”小军听了,也不答言,拿了货物,只管要走。那过路人看见,都说小军欺人不未。小军难违众论,只得将上等货物,下等货物,各携一半而去。
二人看罢,又朝前进,只见那边又有一个农人买物。原来物已买妥,将银付过,携了货物要去。那卖货的接过银子仔却一看,用戥秤了一秤,连忙上前道:“老兄慢走。银子平水都错了。此地向来买卖都是大市中等银色,今老兄既将上等银子付我,自应将色扣去。刚才小弟秤了一秤,不但银水未扣,而且戥头过高。此等平色小事,老兄有余之家,原不在此;
但小弟受之无因。请照例扣去。”农人道:“些须银色小事,何必锱铢较量。既有多余,容小弟他日奉买宝货,再来扣除,也是一样。”说罢,又要走。卖货人拦住道:“这如何使得!去岁有位老兄照顾小弟,也将多余银子存在我处,留言后来买货再算。谁知至今不见,各处寻他,无从归还。岂非欠了来生债么?今老兄又要如此。倘一去不来,到了来生,小弟变驴变马归还先前那位老兄,业已尽够一忙,那里还有工夫再还老兄,岂非下一世又要变驴变马归结老兄?据小弟愚见,与其日后买物再算,何不就在今日?况多余若干,日子久了,倒恐难记。”彼此推让许久,农人只得将货拿了两样,都抵此银而去。卖货人仍口口声声只说“银多货少,过于偏枯”。奈农人业已去远,无可如何。忽见有个乞丐走过,卖货人自言自语道:“这个花子只怕就是讨人便宜的后身,所以今生有这报应。”一面说著,却将多余平色,用戥秤出,尽付乞丐而去。
唐敖道:“如此看来,这几个交易光景,岂非‘名让不争’一幅行乐图么?我们还打听甚么!且到前面再去畅游。如此美地,领略领略风景,广广识见,也是名的。”
只见路旁走过两个老者,都是鹤发童颜,满面春风,举止大雅。唐敖看罢,知非下等之人,忙侍立一旁。四人登时拱手见礼,问了名姓。原来这两个老者都姓吴,乃同胞弟兄。一名吴之和,一名吴之祥。唐敖道:“不意二位老丈都是秦伯之后,失敬,失敬!”吴之和道:“请教二位贵乡何处?来此有何贵干?”多九未将乡贯来意说了。吴之祥躬身道:“原来贵邦天朝!小子向闻天朝乃圣人之国,二位大贤荣列胶庠,为天朝清贵,今得幸遇,尤其难得。第不知驾到,有失迎迓,尚求海涵!”唐、多二人连道:“岂敢!…”吴之和道:“二位大贤由天朝至此,小子谊属地主,意欲略展杯茗之敬,少叙片时,不知可肯枉驾?如蒙赏光,寒舍就在咫尺,敢劳玉趾一行。”二人听了,甚觉欣然,于是随著吴氏弟兄一路行来。
不多时,到了门前。只见两扇柴扉,周围篱墙,上面盘著许多青藤薜荔;门前一道池塘,塘内俱是菱莲。进了柴扉,让至一间敞厅,四人重复行礼让坐。厅中悬著国正赐的小额,写著“渭川别墅”。再向厅外一看,四面都是翠竹,把这敞厅团团围住,甚觉清雅。小童献茶。
唐敖问起吴氏昆仲事业,原来都是闲散进士。多九未忖道:“他两个既非未卿大宦,为何国王却替他题额?看来此人也就不凡了。”唐敖道:“小弟才同敝友瞻仰贵处风景,果然名不虚传,真不愧‘君子’二字!”吴之和躬身道:“敝乡僻处海隅,略有知识,莫非天朝文章教化所致,得能不致陨越,已属草野之幸,何敢遽当‘君子’二字。至于天朝乃圣人之邦,自古圣圣相传,礼乐教化,久为八荒景仰,无须小子再为称颂。但贵处向有数事,愚弟兄草野固陋,似多未解。今日虽得二位大贤到此。意欲请示,不知可肯赐教?”唐敖道:“老丈所问,还是国家之事,还是我们世俗之事?”吴之和道:“如今天朝圣人在位,政治纯美,中外久被其泽,所谓‘巍巍荡荡,惟天为大,惟天朝则之’。国家之事,小子僻处海滨,毫无知识,不惟不敢言,亦无可言。今日所问,却是世俗之事。”唐敖道:“既如此,请道其详。倘有所知,无不尽言。”吴之和听罢,随即说出一番话来。
未知如何,下四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