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吴之和捋着胡子,慢条斯理地说道:"我常听说你们这儿有个怪风气。这人死了啊,做子孙的不想着让老人家早点入土为安,反倒为了挑块风水宝地,把爹娘的棺材一搁就是好些年。有的拖上两三代人,棺材都朽了还搁在庙里。您瞧瞧,如今寺庙里棺材堆得跟山似的,荒郊野外到处是没下葬的浮棺。"
他说到这儿,眉头都皱起来了:"有钱的时候挑三拣四,等到家道中落,想随便找个地方埋了都难。这么拖下去,死者要是在天有灵,能闭得上眼吗?再说了,那些风水先生要真有好地方,怎么不留着自家用?要是好风水真能让人飞黄腾达,那些懂风水的怎么没见几个发迹的?"
堂前烛火忽明忽暗,照得他面色格外严肃:"就拿伏羲、文王、孔子的陵墓来说,那儿长的蓍草占卜才灵验。可见是'人杰地灵',不是'地灵人杰'啊!要我说,与其花大把银子找风水,不如多行善积德。《易经》上说'积善之家必有余庆',这才是正道。穷人家就该早点让老人入土,富人家选个高燥地方避开水患就够了。让父母安息,自己良心也安稳。"
唐、多二人刚要接话,那边吴之祥又开口了:"我还听说贵地有个习俗,生了孩子要办三朝、满月、百日、周岁。富贵人家动不动就摆酒唱戏,杀猪宰羊的。可上天赐个孩子,反倒要杀那么多生灵,这不是造孽吗?"
他说着说着激动起来,手指轻轻敲着茶几:"那些把孩子送去当和尚尼姑的就更荒唐了。说什么'舍身'能得神佛保佑,都是庙里人骗香火钱的把戏。要我说,本地乡老就该劝劝这些糊涂爹娘——'不孝有三无后为大'啊!少一个出家人,世上就多一个守贞节的妇人。那些花和尚,一辈子祸害的姑娘还少吗?"
吴之和又接过话茬:"还有打官司这档子事。我们那儿从没这规矩,可你们这儿动不动就对簿公堂。为点口角之争,或是财产纠纷,就闹上公堂。开始还只是赌气,后来就越闹越凶。"
他摇着头叹气:"那些讼棍最可恶,专挑老实人骗。捕风捉影地编瞎话,哄人打官司,自己在中间捞油水。等出了事,他们溜得比谁都快。要我说啊,这些打官司的也是自找的,要不是贪心,能被人牵着鼻子走么?"
要我说啊,这打官司的事儿,任凭你再怎么横,再怎么耍心眼,日子久了准没你好果子吃。您瞧瞧,《易经》上都说了:"打官司最后准倒霉。"要是大伙儿都明白这个理儿,哪还会有这么多是非?
再说说你们这儿宰牛的事儿。我原先还当是祭祀用的,后来一打听,敢情是街边小贩为了赚钱,那些馋嘴的就抢着买来吃。这些人也不想想,人离了五谷活不成,五谷离了耕牛长不好。牛可是咱们的命根子啊,不报答就算了,反倒宰来吃,这不是恩将仇报吗?
说到这儿,有人要狡辩了:"这牛又不是我杀的,我就吃那么两口。"可您想啊,要是正经人家都不吃,没人买,肉放臭了,谁还愿意宰牛?所以说宰牛的有罪,吃牛肉的罪过更大。那些宰牛的都是市井粗人,就知道赚钱,哪懂什么善恶报应?照我说啊,《春秋》里讲"责备贤者",这罪过就该算在买肉的人头上。要是明白人都能戒了这一口,比吃一百天斋还管用,老天爷能不记着这好?
再说说你们这儿请客的排场。好家伙,那叫一个阔气!冷盘就十几样,酒过三巡又上什么"小吃""热炒",少说四五样,多的能有二十来样。中间还夹着点心。等正菜上来,那碗大得能装下个孩子,又是十来样。可实际上啊,客人吃小吃就饱了,后面的菜纯属摆设。
最可笑的是,不管好吃不好吃,专挑贵的上。燕窝这玩意儿,贵是贵,可吃起来跟粉条子似的,嚼着跟蜡一样。客人吃完,不就等于吃了一碗粉条喝了半碗鸡汤?可主人还美滋滋地觉得客人满嘴吃的都是银子呢!
我们那儿燕窝多得是,便宜得很。穷人拿它当粮食,谁当它是菜啊?一升谷子能换一担燕窝。老百姓嫌它没味儿,都不爱吃,也就穷人家囤点儿防饥荒。哪像你们这儿,愣是把它当宝贝。要是倭瓜比别的菜贵,是不是宴会上也得恭恭敬敬端碗倭瓜上来啊?照这么下去,赶明儿是不是得炒珍珠、煮黄金当主菜了?
早年间有人写过《五簋论》,说宴会五道菜就够,不浪费也不寒碜。我们那儿到现在还守着这个规矩。可惜没传开。要是明白人都能照着做,家里日子哪能过不好?
吴之祥接着说:"听说你们这儿有三姑六婆,专骗无知妇人。开始就是骗点小钱,等混熟了,准得闹出丑事来。她们有的是法子,不是灌迷魂汤就是说荤话,再不就夸谁家有钱、谁长得俊。撺掇着去上香拜佛,花样多着呢。再正经的妇人也架不住她们算计。更缺德的是还有男扮女装来骗人的。多少良家妇女就这么毁了。就算没闹大,名声也坏了。要是事发,那更是丢人现眼。可当家的还蒙在鼓里呢!这固然是妇人糊涂,可当家的要是早防备着,不许这些人进门,哪会出这种事?"
"再说后娘这档子事儿。十个后娘九个毒,把前房的儿女当眼中钉。不是让干重活,就是故意不给治病,要么饿着冻着,动不动就打骂。当爹的就算心疼,哪能时时刻刻盯着?这些孩子啊,真是活在地狱里。"
穷苦人家的日子本就难熬,可您想啊,富贵人家的孩子也未必好过。虽说有奶娘亲戚照看着,可一旦后娘生了孩子,想独占家产,那花样可就多了。枕边风一吹,不是诬陷闺女不听话,就是编排儿子顶撞后娘,再不就是说孩子好吃懒做、胡作非为。更狠的,连偷鸡摸狗、男女苟且的脏水都敢往孩子身上泼。
这些没娘的孩子哪说得清啊?挨打时除了哭喊还能怎样?多少孩子就这么被活活折磨死,要么愁得咽了气。自古以来死在后娘手里的,数都数不清!最可叹的是当爹的,开头还护着孩子,日子一长,被枕头风吹昏了头,慢慢也学后娘那套狠毒手段。这下可好,不光有后娘,还添了个"后爹"。里外夹击之下,枉死城里不知多了多少冤魂。这都是耳根子软惹的祸,只顾夫妻情分,忘了父子天伦。
您瞧瞧大舜爬粮仓逃火劫,闵子骞寒冬穿芦花袄,申生被谗言害死,伯奇蒙冤投江。这些事儿哪怕隔了千百年,提起来谁不心酸?可现下有些人偏不吸取教训,岂不可叹!
吴之和接过话茬:"听说贵处女子要缠足?刚开始缠的时候,小姑娘疼得整夜哭嚎,脚上皮开肉绽,血水直流。吃不下睡不着,落下多少病根。我原以为这是惩罚不孝女的酷刑,后来一打听,竟是为了好看!要是鼻子大就削掉一块,脑门高就刨平一截,谁不说是残废?怎么偏偏把脚弄残废倒成了美事?西施、王昭君那样的绝代佳人,也没见把脚削去半截啊!细想起来,这和制作淫具有什么两样?圣贤见了定要严惩!只盼有识之士能革除这陋习。
还有合婚算命的勾当。遇上不顺时算个卦倒也罢了,可婚姻大事哪能光看八字?只要人品好、年纪相当、门当户对,就是好姻缘。古书说得好:'有疑问才占卜'。要是非得合过八字才能成亲,那算命术发明之前的人都不嫁娶了?再说那些算命先生,谁敢保证不出错?更可笑的是北方说属羊的女子命不好,南方又说属虎的克夫。难道未年生的就真是羊?寅年生的就变成虎了?怕老婆的男人,难道都是娶了属虎的媳妇?照这么说,属鼠的都得去偷东西,属蛇的全是阴险小人?属龙的倒是个个富贵——哪有这种道理!这都是无知百姓胡编的,偏偏读书人也跟着信,实在荒唐。
婚姻大事若只顾着合八字,不管人品相貌,错过多少好姻缘?将来儿女怨恨终身,后悔都来不及。当父母的要是明白这个理,只管挑品行端正、门当户对的,至于富贵寿数,听天由命就是了。就算日后有什么变故,也对得起儿女良心。"
吴之祥接着说:"贵地风俗最讲究排场。婚丧嫁娶、吃喝穿戴、日常用度,样样都要奢华。富贵人家不知惜福也就罢了,穷苦人家也跟着学,只顾眼前痛快,不管往后挨饿。要是明白人能在乡里常劝着些,让大家懂得'常将有日思无日'的道理,奢靡之风自然就淡了。日子俭省些,遇上荒年也不怕。再说百姓能吃饱饭,谁还去当强盗?盗匪少了,天下自然太平。可见这'俭朴'二字,关系大着呢!"
正说到兴头上,老家仆慌慌张张跑进来:"禀二位相爷,刚接到消息,国王要去轩辕国贺寿,有军国大事要与相爷商议,马上就到。"多九公心里暗笑:我们那儿碰上赖着不走的客人,主人家就使眼色让仆人假装通报,不是说某大人要来,就是说有急事。没想到这儿也兴这套,还拿相爷吓唬人。就算真是相爷来了又如何?
两人赶忙告辞。吴氏兄弟连连赔礼:"难得二位高人来访,偏赶上国王驾到,实在抱歉。若二位还在本地盘桓,我们送走国王后定当登船拜访。"
走出相府,只见街上清水洒道,百姓纷纷回避,这才信以为真。回船路上,多九公感叹:"看吴氏兄弟气度不凡,原以为是隐士高人,见了门口御赐匾额还纳闷——两个进士怎配让国王题字?没想到竟是当朝宰相!这般谦和,全无官场习气。那些目中无人的官员见了,真该羞死!"唐敖点头:"听他们方才那番议论,确实配得上君子之称。"回到船上时,林之洋早已回来。说起买卖,原来这些年商贩云集,各色货物充足,价钱都压得极低。
船帆刚张,正要启航,忽见岸上跑来几个吴家的仆人,手里捧着大红名帖,后面跟着一溜挑担的,有各色精致点心、时令鲜果,还有整整十担倭瓜、十担燕窝。那烫金名帖上工工整整写着:"同学教弟吴之和、吴之祥顿首拜。"唐敖和多九公凑在一块儿商量,觉得这礼数得收下,可人家兄弟在当地是有头有脸的人物,回帖上便规规矩矩写了"天朝后学教弟多某唐某顿首拜"。
送帖的仆人前脚刚走,那位吴之和先生后脚就赶到了。唐敖连忙将他迎上船,三人互相见礼落座。唐敖和多九公连声道谢,吴之和却摆摆手说:"家弟正在府上招待国主,实在抽不开身。方才我把二位贵客到访的事禀报了国主,国主听说天朝的贤士在此,特意命我前来拜会。"他说着起身作揖,"本当恭送宝船启程,只是国主那边还需伺候,只能先行告退。若贵船暂不起锚,改日定当再来请教。"话音未落就匆匆告辞了。
水手们兴高采烈地把倭瓜和燕窝搬到船尾。到了晚饭时分,厨子煮了一大锅倭瓜燕窝汤。大伙儿围着锅灶七嘴八舌:"早听说燕窝是金贵东西,可咱谁尝过啊?今儿托倭瓜的福,总算能开开荤!"说着纷纷抄起筷子,每人夹了满满一勺燕窝塞进嘴里。谁知刚嚼两下,一个个都皱起眉头:"怪了!这么好的东西,怎么到咱嘴里就没味儿了?"有几个咂摸着嘴嘀咕:"这分明是粉条子嘛,拿假货糊弄人!"等到吃完饭,倭瓜早被抢得精光,倒是那"燕窝"剩了大半。
林之洋在舱里听见动静,偷偷乐开了花。他赶紧拉着多九公,按粉条的市价掏了几贯钱,把剩下的"燕窝"全买下来。一边往货舱里搬,一边美滋滋地念叨:"我说这些天喜鹊老冲着咱船叫唤,原来应在这桩买卖上!"
夕阳西沉时,船正要靠岸下锚,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呼救声......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双宰辅畅谈俗弊 两书生敬服良箴
话说吴之和道:“小子向闻贵处世俗,于殡葬一事,作子孙的,并不计及死者以入土为安’,往往因选风水,置父母之柩多年不能人土,甚至耽延两代三代之久,相习成风。以至庵观寺院,停柩如山;旷野荒郊,浮厝无数。并且当日有力时,因选风水蹉跎;及至后来无力,虽要求其将就殡葬,亦不可得;久而久之,竟无入土之期。此等情形,死者稍有所知,安能瞑目!况善风水之人,岂无父母?若有好地,何不留为自用?如果一得美地,即能发达,那通晓地理的,发达曾有几人?今以父母未曾入土之骸骨,稽迟岁月,求我将来毫无影响之富贵,为人子者,于心不安,亦且不忍。此皆不明‘人杰地灵’之义,所以如此。即如伏羲、文王、孔子之陵,皆生蓍草,卜筮极灵;他处虽有,质既不佳,卜亦无效。人杰地灵,即此可见。今人选择阴地,无非欲令子孙兴旺,怕其衰败。试以兴褒而论,如陈氏之昌,则有‘凤鸣’之卜;李氏之兴,则有‘同复’之筮。此由气数使然呢,阴地所致呢?卜筮既有先兆,可见阴地好丑,又有何用。总之,天下事非大善不能转祸为福,非大恶亦不能转福为祸。《易经》‘余庆余殃’之言,即是明证。今以阴地,意欲挽回造化,别有希冀,岂非‘缘木求鱼’?与其选择徒多浪费,何不遵著《易经》‘积善之家,必有余庆’之意,替父母多做好事,广积阴功,日后安享余庆之福?较之阴地渺渺茫茫,岂不胜如万万?据小子愚见,殡葬一事,无力之家,自应急办,不可蹉跎;至有力之家,亦惟择高阜之处,得免水患,即是美地。父母瞑目无恨,人子扪心亦安。此海外愚谈,不知可合尊意?”
唐、多二人正要回答,只见吴之祥道:“小子闻得贵处世俗,凡生子女,向有三朝、满月、百日、周岁之称。富贵家至期非张筵,即演戏,必猪羊鸡鸭类大为宰杀。吾闻‘上天有好生之德’。今上天既赐子女与人,而人不知仰体好生之意,反因子女宰杀许多生灵。是上天赐一生灵,反伤无数生灵,天又何必再以子文与人?凡父母一经得有子女,或西庙烧香,或东庵许愿,莫不望其无灾无病,福寿绵长。今以他的毫无紧要之事,杀无数生灵,花许多浪费,是先替他造孽,忏悔犹恐不及,何能望其福寿?往往贫寒家子女多享长年,富贵家子女每多夭折,揆其所以,虽未必尽由于此,亦不可不以为戒。为人父母的,倘以子女开筵花费之资,尽为周济贫寒及买物放生之用,自必不求福而福自至,不求寿而寿自长。并闻贵处世俗有将子女送人空门的,谓之‘舍身’。盖因俗传做了佛家弟子,定蒙神佛护佑,其有疾者从此自能脱体,寿短者亦可渐转长年。此是僧尼诱人上门之语。而愚夫愚妇无知,莫不奉为神明,相沿即久,故僧尼日见其盛。此教固无害于人,第为数过多,不独阴阳有失配合之正,亦生出无穷淫奔之事。据小子愚见,凡乡愚误将子女送人空门的,本地父老即将‘寿夭有命’以及‘无后为大’之义,向其父母恺切劝谕。久之舍身无人,其教自能渐息。此教既息,不惟阴阳得配合之正,并且乡愚亦可保全无穷贞妇。总之,天下少—僧或少一道,则世间即多一贞妇。此中固贤愚不等,一生未近女色者,自不乏人;然如好色之辈,一生一世,又岂止奸淫一妇女而已。鄙见是否,尚求指教。”
吴之和道:“吾闻贵处向有争讼之说。小子读古人书,虽于‘讼’字之义略知梗概,但敝地从无此事,不知究竟从何而起。细访贵乡兴讼之由,始知其端不一:或因口角不睦,不能容忍;或因财产较量,以致相争。偶因一时尚气,鸣之于官。讼端既起,彼此控告无休。
其初莫不苦思恶想,掉弄笔头,不独妄造虚言,并以毫无影响之事,硬行牵入,惟期耸听,不管丧尽天良。自讼之后,即使百般浪费,并不爱惜钱财;终日屈膝公堂,亦不顾及颜面。
幸面官司了结,花却无穷浪费,焦头拦额,已属不堪;设或命运坎坷,从中别生枝节,拖延日久,虽要将就了事,欲罢不能。家道由此而衰,事业因此而废。此皆不能容忍,以致身不由己,即使醒悟,亦复何及。尤可怪的,又有一等唆讼之人,哄骗愚民,勾引兴讼,捕风捉影,设计铺谋,或诬控良善,或妄扳无雇。引人上路,却于暗中分肥;设有败露,他即远走高飞。小民无知,往往为其所愚,莫不被害。此固唆讼之人造孽无穷,亦由本人贪心自取。
据小子看,争讼一事,任你百般强横,万种机巧,久而久之,究竟不利于己。所以《易经》说:‘讼则终凶。’世人若明此义,共臻美俗,又何争讼之有!再闻贵处世俗,每每屠宰耕牛,小子以为必是祭祀之用。及细为探听,劫是市井小人,为获利起见,因而饕餮口馋之辈,竞相购买,以为口食。全不想人非五谷不生,五谷非耕牛不长。牛为世人养命之源,不思所以酬报,反去把他饱餐,岂非恩将仇报?虽说此牛并非因我而杀,我一人所食无几,要知小民屠宰,希图获利,那良善君子,倘尽绝口不食,购买无人,听其腐烂,他又安肯再为屠宰?可见宰牛的固然有罪,而吃牛肉之人其罪更不可逃。若以罪之大小而论,那宰牛的原算罪魁,但此辈无非市井庸愚,只知惟利是趋,岂知善恶果报之道。况世间之牛,又焉知不是若辈后身?据小子愚见,‘《春秋》责备贤者’,其罪似应全归买肉之人,倘仁人君子终身以此为戒,胜如吃斋百倍,冥冥中岂无善报!又闻贵处宴客,往往珍羞罗列,穷极奢华;桌椅既设,宾主就位之初,除果晶冷菜十余种外,酒过一二巡,则上小盘小碗,——其名南唤‘小吃’,北呼‘热炒,——少者或四或八,多者十余种至二十余种不等,其间或上点心一二道;小吃上完,方及正肴,菜既奇丰,碗亦奇大,或八九种至十余种不等。主人虽如此盛设,其实小吃未完而容已饱,此后所上的,不过虚设,如同供献而已。更可怪者,其肴不辨味之好丑,惟以价贵的为尊。因燕窝价贵,一肴可抵十肴之费,故宴会必出此物为首。既不恶其形似粉条,亦不厌其味同嚼蜡。及至食毕,客人只算吃了一碗粉条子,又算喝了半碗鸡汤,而主人只觉客人满嘴吃的都是‘元丝课’。岂不可笑?至主人待客,偶以盛馔一二品,略为多费,亦所不免,然惟美味则可。若主人花钱而客人嚼蜡,这等浪费,未免令人不解。
敝地此物甚多,其价甚贱,贫者以此代粮,不知可以为菜。向来市中交易,每谷一升,可换燕窝一担。庶民因其淡而无味,不及米谷之香,吃者甚少;惟贫家每多屯积,以备荒年。不意贵处尊为众肴之首。可见口之于味,竟有不同嗜者。盂子云:‘鱼我所欲,熊掌亦我所欲。’鱼则取其味鲜,熊掌取其肥美。今贵处以燕窝为美,不知何所取义,若取其味谈,何如嚼蜡?如取其滋补,宴会非滋补之时,况荤腥满腹,些须燕窝,岂能补人?如谓希图好看,可以夸富,何不即以元宝放在莱中?——其实燕窝纵贵,又安能以此夸富?这总怪世人眼界过浅,把他过于尊重,以致相沿竟为众肴之首,而并有主人亲上此莱者。此在贵处固为敬客之道,荐在敝地观之,竟是捧了一碗粉条子上来,岂不肉麻可笑?幸而贵处倭瓜甚贱,倘竟贵于诺菜,自必以他为首。到了宴会,主人恭恭敬敬捧一碗倭瓜上来,能不令人喷饭?若不论菜之好丑,亦不辨其有味无味,竞取价贵的为尊,久而久之,一经宴会,无可卖弄,势必煎炒真珠,烹调美玉,或煮黄金或煨白银,以为首菜了。当日天朝士大夫曾作‘五簋论’一篇,戒世俗宴会不可过奢,莱以五样为度,故曰‘五簋’。其中所言,不丰不俭,酌乎其中,可为千古定论,后世最宜效法。敝处至今敬谨遵守。无如流传不广。倘惜福君子,将‘五簋论’刊刻流传,并于乡党中不时劝诫,宴会不致奢华,居家饮食自亦节俭,一归纯朴,何患家室不能充足。此话虽近迂拙,不合时宜,后之君子,岂无采取?”
吴之祥道:“吾闻贵地有三姑六婆,一经招引入门,妇女无知,往往为其所害,或哄骗银钱,或拐带衣物。及至妇女察知其恶,惟恐声张家长得知,莫不忍气吞声,为之容隐。此皆事之小者。最可旧的,来往既熟,彼此亲密,若辈必于此中设法,生出奸情一事。以为两处起发银钱地步。怂恿之初,或以美酒迷乱其性,或以淫词摇荡其心,一俟言语可入,非夸某人豪富无比,即赞某人美貌无双。诸如哄骗上庙,引诱朝山,其法种种不一。总之,若辈一经用了手脚,随你三贞九烈,玉洁冰清,亦不能跳出圈外。甚至以男作女,暗中奸骗,百般淫秽,更不堪言。良家妇女因此失身的不知凡几。幸而其事不破,败坏门风,吃亏已属不小;设或败露,名节尽丧,丑声外杨,而家长如同聋聩,仍在梦中。此固由于妇女无知所致,但家长不能预为防范,预为开导,以致‘绿头巾’戴在顶上,亦由自取,归咎何人?小子闻《礼经》有云:‘内言不出于捆,外言不入于捆。’古人于妇女之言,尚且如此谨慎,况三姑六婆,里外搬弄是非,何能不生事端?至于出头露面,上庙朝山,其中暖昧不明,更不可问。倘明哲君子,洞察其奸,于家中妇女不时正言规劝,以三姑六婆视为寇仇,诸事预为防范,毋许入门,他又何所施其伎俩?再闻贵处向有‘后母’之称,此等人待前妻儿女莫不视为祸根,百般荼毒,或以苦役致使劳顿,或以疾病故令缠绵,或任听饥寒,或时常打骂。
种种磨折,苦不堪言。其父纵能爱护,安有后眼?此种情形,实为儿女第一黑暗地狱。——
贫寒之家,其苦尤甚。至富贵家,虽有乳母亲族照管,不能过于磨折,一经生有儿女,希冀独吞家财,莫不铺谋设计,枕边谗言,或诬其女不听教训,或诬其儿忤逆晚娘,或诬好吃懒做,或诬胡作非为,甚至诬男近于偷盗,诬女事涉奸淫,种种陷害。此等弱女幼儿,从何分辨?一任拷打,无非哀号,因此磨折而死或忧忿而亡。历来命丧后母者,岂能胜计!无如其父始而保护婴儿,亦知防范;继而谗言入耳,即身不由己,久之染了后母习气,不但不能保护,并且自己渐渐亦施毒手。是后母之外,又添‘后父’。里外夹攻,百般凌辱。以致‘枉死城’中,不知添了若干小鬼。此皆耳软心活,只重夫妇之情,罔顾父子之恩。请看大舜捐阶焚廪,闵子冬月卢衣,申生遭谤,伯奇负冤,千古之下,一经谈起,莫不心伤。处此境者,视此前车之鉴,仍不加意留神,岂不可悲!”
吴之和道:“吾闻尊处向有妇女缠足之说。始缠之时,其女百般痛苦,抚足哀号,甚至皮腐肉败,鲜血淋漓。当此之际,夜不成寐,食不下咽,种种疾病,由此而生。小子以为此女或有不肖,其母不忍置之于死,故以此法治之。谁知系为美观而设,若不如此,即不为美!试问鼻大者削之使小,额高者削之使平,人必谓为残废之人,何以两足残缺,步履艰难,却又为美?即如西子、王嫱,皆绝世佳人,彼时又何尝将其两足削去一半?况细推其由,与造淫具何异?此圣人之所必诛,贤者之所不取,恨世之君子,尽绝其习,此风自可渐息。又闻贵处世俗,于风鉴卜筮外,有算命合婚之说。至境界不顺,希冀运转时来,偶一推算,此亦人情之常,即使推算不准,亦属无妨。婚姻一事,关系男女终身,理宜慎重,岂可草草。
既要联姻,如果品行纯正,年貌相当,门第相对,即属绝好良姻,何必再去推算?左氏云:
“卜以决疑,不疑何卜。”若谓必须推算,方可联姻,当日河上公、陶宏景未立命格之先,又将如何?命书岂可做得定准?那推算之人,又安能保其一无错误?尤可笑的,俗传女命北以属羊为劣,南以属虎为凶。其说不知何意?至今相沿,殊不可解。人值未年而生,何至比之于羊?寅年而生又何至竟变为虎?——且世间惧内之人,未必皆系属虎之妇,况鼠好偷窃,蛇最阴毒,那属鼠、属蛇的,岂皆偷窃、阴毒之辈?龙为四灵之一,自然莫贵于此,岂辰年所生,都是贵命?此皆愚民无知,造此谬论,往往读书人亦染此风,殊为可笑。总之,婚姻一事,若不论门第相对,不管年貌相当,惟以合婚为准,势必将就勉强从事,虽有极美良姻,亦必当面错过,以致日后儿女抱恨终身,追悔无及。为人父母的,倘能洞察合婚之谬,惟以品行、年貌、门第为重,至于富贵寿考,亦惟听之天命,即日后别有不虞,此心亦可对住儿女,儿女似亦无怨了。”
吴之祥道:“小子向闻贵地世俗最尚奢华,即如嫁娶、殡葬、饮食、衣服以及居家用度,莫不失之过侈。此在富贵家不知惜福,妄自浪费,已属造孽。何况无力下民,只图目前适意,不顾日后饥寒。倘惜福君子于乡党中不时开导毋得奢华,各留余地,所谓:‘常将有日思无日,莫待无时思有时。’如此剀切劝谕,奢侈之风,自可渐息,一归俭朴,何思家无盖藏。即偶遇饥岁,亦可无虞。况世道俭朴,愚民稍可糊口,即不致流为奸匪;奸匪既少,盗风不禁自息;盗风既息,天下自更太平。可见‘俭朴’二字,所关也非细事。……”
正说的高兴,有一老仆,慌慌张张进来道:“禀二位相爷:适才官吏来报,国主因各处国王约赴轩辕祝寿,有军国大事,面与二位相爷相商,少刻就到。”多九公听了,暗暗忖道:“我们家乡每每有人会客,因客坐久不走,又不好催他动身,只好暗向仆人丢个眼色。仆人会意,登时就来回话,不是‘某大老即刻来拜’,就是‘某大老立等说话’。如此一说,客人自然动身。谁知此处也有这个风气,并且还以相爷吓人。——即或就是相爷,又待如何?未免可笑。”因同唐敖打躬告别。吴氏弟兄忙还礼道:“蒙二位大贤光降,不意国主就临敝宅,不能屈留大驾,殊觉抱谦。倘大贤尚有耽搁,愚弟兄俟送过国王,再至宝舟奉拜。”
唐、多二人匆匆告别,离了吴氏相府。只见外面洒道清尘,那些庶民都远远回避。二人看了,这才明白果是实情。于是回归旧路。多九公道:“老夫看那吴氏弟兄举止大雅,器宇轩昂,以为若非高人,必是隐土。及至见了国主那块匾额,老夫就觉疑感,这二人不过是个进士,何能就得国主替他题额?那知却是两位宰辅!如此谦恭和蔼,可谓脱尽仕途习气。若令器小易盈、妄自尊大那些骄傲俗吏看见,真要愧死!”唐敖道:“听他那番议论,却也不愧‘君子’二字。”不多时,回到船上。林之洋业已回来,大家谈起货物之事。原来此地连年商贩甚多,各色货物,无不充足,一切价钱,均不得利。
正要开船,吴氏弟兄差家人拿著名帖,送了许多点心、果品,并赏众水手倭瓜十担、燕窝十担。名帖写著:“同学教弟吴之和、吴之祥顿首拜。”唐敖同多九公商量把礼收了,因吴氏弟兄位尊,回帖上写的是:“天朝后学教弟多某唐某顿首拜。”来人刚去,吴之和随即来拜。让至船上,见礼让坐。唐、多二人,再三道谢。吴之和道:“舍弟因国主现在敝宅,不能过来奉候。小弟适将二位光降之话奏明,国主闻系天朝大贤到此,特命前来奉拜。小弟理应恭候解缆,因要伺侯国主,只得暂且失陪。倘宝舟尚缓开行,容日再来领教。”即匆匆去了。
众水手把倭瓜、燕窝搬到后梢,到晚吃饭,煮了许多倭瓜燕窝汤。都欢喜道:“我们向日只听人说燕窝贵重,却未吃过。今日倭瓜叨了燕窝的光,口味自然另有不同。连日辛辛苦苦,开开胃口,也是好的。”彼此用箸,都把燕窝夹一整瓢,放在嘴里嚼了一嚼,不觉皱眉道:“好奇怪!为何这样好东西,到了我们嘴里把味都走了!”内中有几个咂嘴道:“这明明是粉条子,怎么把他混充燕窝?我们被他骗了!”及至把饭吃完,倭瓜早巳干干净净,还剩许多燕窝。林之洋闻知,暗暗欢喜,即托多九公照粉条子价钱给了几贯钱向众人买了,收在舱里道:“怪不得连日喜鹊只管朝俺叫,原来却有这股财气!”
这日收口,正要停泊,忽听有人喊叫救命。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