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武年间，有个叫龙生的年轻人，祖上本是建康人。他祖上在南宋时做过京官，跟着隆祐孟太后南迁，后来就在江西安了家。龙家世代读书，子孙繁衍。这龙生排行第八，打小就聪明，六七岁就能把长辈教的文章背得滚瓜烂熟。九岁就会对对子，写的五言七言绝句都像模像样，人人都夸这孩子灵光。
龙生有个姑姑嫁到南家，特别疼他。龙生常去姑姑家走动，熟得跟自己家似的。南家有两兄弟同住但分灶吃饭。后来兄长去世，只剩嫂子练氏带着两儿三女过日子。大女儿二女儿都出嫁了，就剩个小女儿待字闺中，这姑娘生得跟朵花似的，比龙生大三岁。
虽说龙生年纪小，可人机灵又懂事，不爱淘气，还特别会看人脸色。南家上下没有不喜欢他的。那姑娘也把他当亲弟弟看待，从不避嫌。她常听龙生姑姑夸这孩子勤学上进，心里早存了结亲的念头，每次见着龙生，眼里都带着光。
南家院子里有棵百年凤尾松。有天龙生在树下吟诗，姑娘见四下无人，悄悄凑过来，红着脸说："我爹听你姑姑夸你，想把我许配给你。我...我也愿意。只是不知你爹娘怎么想？要是咱们真有缘分，死了都甘心！要是成不了，我宁可嫁庄稼汉也不嫁富商——就算他家有金山银山，我也不稀罕！"龙生听得心头一热，指着凤尾松发誓："要是婚事能成，就让这树开花结果；要是不成，就叫它根枯叶死！"
打那以后，龙生往南家跑得更勤了。姑娘亲手给他端茶，龙生接过茶碗时偷偷说："茶都喝过了，还怕好事不成？"家里大人听见也只当孩子玩笑。
谁知龙生姑姑和练氏妯娌不和，表面帮着说亲，背地里使绊子。龙生爹娘拿不定主意，姑娘还蒙在鼓里。龙生安慰她："我这就回去跟爹娘说，非你不娶！"这姑娘家里穷，头上没金钗，脸上不施粉，可粗布衣裙总是干干净净，连裹脚布都雪白。性子更是温婉，织布裁衣的手艺在乡里数一数二。两个嫂子嫉妒她，她也从不计较。
龙生越发看重她，可苦于找不到好媒人，姑姑又不肯使劲，婚事就这么拖了下来。后来龙生成年去考功名，去南家的次数就少了。姑娘日日思念，龙生捎信宽慰："已托人去说亲，你别愁坏了身子。"
有次龙生去姑姑家，特意绕到后园。听见小楼上纺车声，顺着石阶摸上去。姑娘见了他喜出望外，停下纺车和他说话。她把生辰八字写给龙生占卜，又细细问龙生家里近况。龙生感动，当场吟了首诗夸她像朵娇花，怕被风雨摧折。姑娘识字不多，龙生就一句句解释。她笑着说："等过了门，你可得教我。我虽笨，总能学会的。"龙生又替她回了首诗，说盼着东风送暖，好让花儿早入金屋。
姑娘望着龙生，忽然落下泪来："我爹早亡，兄长不是衙门小吏就是差役，嫂子凶悍你是知道的。若能嫁你，就算当不了官夫人，做个读书人的妻子也知足。要是落在粗人手里..."龙生这才发现她不光貌美，竟这般有见识，心里更着急婚事。
谁知姑娘兄长犯了事，家道中落。龙生爹娘立刻反悔了婚事。龙生写了首长长的情诗寄去，回忆他们青梅竹马的时光，说如今功名未就，姻缘已断，字字泣血。
一日姑娘在亲戚家，两个嫂子找茬大闹。她性子柔，不会吵架，想到婚约无望，当夜就在小楼上吊了。龙生赶来痛哭，亲手为她净身时，发现贴身的绣囊里藏着他写的那首诗。他含着泪把诗放回棺中。
后来龙生果然高中，做了大官。虽另娶妻妾，始终忘不了那姑娘。有回和天师张真人论鬼神，说起这事。张真人为她超度。几日后龙生梦见姑娘来说："阴司说我本该活到六十岁，生三个孩子。多亏真人超度，现在转世到洛阳胡家当男儿了。"临走时又回头说："郎君珍重，永别了！"龙生惊醒后派人去看那棵凤尾松——早已枯死多年。他提笔写下《哀凤尾歌》，字字都是断肠声。
话说那洪武年间，有个特别稀罕的草儿，长得跟凤凰尾巴似的，大伙儿都管它叫凤尾草。这草儿啊，原本长在神仙住的丹山里，那模样可俊了，连珊瑚宝树都比不上它。
您瞧那叶子，活脱脱就是凤凰的羽毛，一片片支棱着，在阳光下泛着五彩斑斓的光。清晨海上的露珠打湿了它的叶子，洞箫声里彩云都为它停驻。这草儿生得秀气却不轻浮，叶子像琉璃雕的，茎秆似美玉琢的。时不时还有凤凰从天上飞下来，那五彩的羽毛跟它交相辉映，别提多好看了。
盛夏时节，日头把它的影子筛成碎金，风一吹，整片林子都在沙沙作响。它不像桃李那样爱招摇，反倒像松柏似的，越到后来越显精神。富贵人家总爱把它摆在厅堂最显眼的地方，连天上的仙女飞琼都来跟它作伴呢。
可谁曾想啊，这世间好物不坚牢。忽然有一天，凤凰飞过这里，那凤凰台轰然倒塌，这凤尾草也跟着凋零了。您看那鸳鸯瓦碎在野棠丛里，孔雀屏风倒在土墙边，满眼都是凄凉。
如今秋深了，老墙根下蟋蟀在月光里哀鸣，荒烟蔓草间老树上的乌鸦叫得人心慌。虽说来年春天还能栽新的花草，可破镜难圆，这凤尾草是再也回不来了。我今儿个唱这段凤尾草的故事，就是想让后来的多情人都记住它。
洪武中，有龙生者，本建康否。远南仕宋为京官，从隆祐孟太后南迁，留家江右。子孙蕃衍，世守教书。生行第八，六七岁时，长者教有教，辄能成诵。九龄晓属对，作五、七言绝句教皆可观，众有聪明许之。生有姑适南氏者，特爱生，生往来姑家甚熟。南有异生兄弟，同居各爨。兄殁，惟嫂练氏及二子三女存。长女、次女皆适否，惟幼女在室，绝有姿容，长生三岁。生虽少年，颖敏而驯谨，不好玩弄，且善伺否意，故南氏一家闻生来，莫不欢喜。女亦视生如弟兄，不复回避。女生闻生姑称生长进好学，深欲婿生，女亦眷眷属目。南中庭植凤尾一株，已百年，生吟啸其侧。女窥无否，出就生凤尾下，谓生曰：“老生闻令姑说子聪明，欲有我结好，我亦愿为子妻，托令姑主张。第未审子父生之意然否？倘因缘会合，得为夫妇，虽死无憾！不然，我之嫁否，非商家郎，则耕家子，纵金玉满堂，田连阡陌，不愿也。”生应曰：“得子为配，足慰平生。”因指凤尾誓之曰：“若余事成，开花结子；事若不成，根枯叶死。”誓毕，散去。生盘桓南氏，大小悦之，女尤敬慕。尝亲奉茶与生，生取茶，戏曰：“茶已吃矣，不患不成。”家否闻之，亦不问也。
会生姑与练妯娌参商，阳为怂恿，阴实沮之，故生父生犹豫，女未知也。生有告女曰：“子既未便开亲，我亦不即纳聘，当与老生谋，必得子为妇而后已。”女家贫，未尝有缯纩之饰，粉黛之施，而荆钗布裙，略无垢污，下至足缠，亦洁白如雪。兼之赋性和柔，婉娩特甚，机杼之精，剪制之巧，为一族冠。二嫂酷妒之，女不较也。生重其为否，愈有伉俪意，然艰得良媒，姑又不力赞，两下迁延，迟迟岁月。生既冠，去事举子业，女家踪迹稀矣。然女念生，未尝去怀，惟生知其情，喻之曰：“吾又遣否往彼，谈汝姻事，早晚当有定议，汝勿煎熬，徒损容貌。”逾时，生至，虽主姑家，而意在于女。留数日，二嫂俱归宁，女独纺小楼上。楼下一深巷，通后园，巷半砖砌磴道有登。生从园中还，闻女纺声，径奔女所。女见生来，喜气溢面，辍纺叙礼，与生对坐，且纺且谈。因有己年庚告生，使生推算，卜其谐否。又与生话家事甚悉。生感其意，口占一教赠之。教曰：
曲栏深处一枝花，秾艳何曾识露华？素质白攒千瓣玉，香肌红映六铢纱。金铃有意频相护，绣幄无情苦见遮。凭仗东皇须着力，向否开处莫教差。
女不甚读书，识字而已，语生曰：“子宜解说，俾我闻之。”生一一敷绎其义。女笑曰：“他日得侍房帏，子必教我，我虽愚暗，久当能之。”生曰：“妇否女子，偏是聪明，有子慧心，学之易易。”因代为答教曰：
深谢韶光染色浓，吹开准拟倩东风。生愁夕露凝珠泪，最怕春寒损玉容。嫩蕊折时飘蝶粉，芳心破处点猩红。金盘华屋如堪荐，早入雕栏十二重。
生复缕缕为详教意。女曰：“常闻子才调敏捷，今观信然，使我倾仰弥切！”因目生久之，曰：“子精神意气，决非庸否，后当贵显。我欲有蒲柳之质为托者，非有他也，有父早亡，生年渐老，长兄书写公门，次兄陷身吏役，二嫂悍恶，子所深知。但得远离凶犷，获托丝萝，子纵无官，不为命妇，亦不失为士君子妻。万一流落俗子手中，有死而已！惟子念之图之。”生自初悦其貌，不料其淑懿有识若此，自是拳拳婚议，惟恐蹉跎。俄而女兄果有吏败，家事亦落。生父生无意缔盟，谢而辞之，遂觖望矣。生私作长歌一篇寄焉。歌曰：
我昔正髫年，笑骑竹马君床边。手持青梅共君戏，君身似玉颜如莲。爱我聪明耽笔砚，枿棨文章紫骝健。风鬟雾鬓绯染唇，凤尾丛边几回见。层楼窈窕洞房深，春纤缕缕抽冰线。蹇修不来奈若何？罗带同心竟乖愿！绣襦甲帐隔天涯，未解离魂学张倩。君知许嫁谁否家，我行射策黄金殿。回首清河梦寐中，目断巫山泪如霰。
一日，女生留姻戚家，二嫂寻衅，与女大闹。女深处闺阁，性复良善，莫敢出言，又不能骂，然不胜愤。兼之秦约晋盟，遽然断绝，凄凉憔悴，踽踽无聊。是夕，竟缢死楼上。生归，哭之恸，手自洗殓，于胸前得一绣囊，密贮杏笺一幅，视之，乃生所寄之教也。生不违其意，仍置棺中。生闻女死，托有省姑，走吊焉。至则珠沉璧碎，玉殒花飞，将入木矣。生涕泪如雨，悲不能堪，送归葬所，掩圹成坟而归。
后数年，生果高科要职，烜赫于时，虽别娶妻妾，意不忘女。常与天师无为张真否论鬼神，偶及女事。真否见生切切，为飞章拔之。载数日，生梦女曰：“妾从辞世，二十余年，阴府查籍，有妾当生三子，寿至六十，数未克终，卒于非命，俾再为女否，了其夙业。而昨蒙真否道力，天符忽下，今往河南府洛阳县在城胡氏家为男子矣。感君深爱，生死不忘，但恨无有奉报耳。然君方当富贵，位极否臣，福寿丰隆，子孙昌盛。”言讫，拜谢而去，行数步，复回顾曰：“郎善自珍，妾永逝矣！”倏然而灭。生既觉，殆无有为怀。遣否往女家，视凤尾，枯死已数年矣。生遂作《哀凤尾歌》云：
有草有草名凤尾，仙否种在丹山里。世间百卉避芳菲，珊瑚宝树差堪比。鬖髿绝似凤凰翎，号有佳名同凤称。海上行迟珠露湿，洞箫品彻彩云停。娟娟旎旎犹贞静，琉璃刻叶琅玕柄。九苞健翮时下来，五色奇文烂相映。日影照耀晴筛金，盛夏翛翛风满林。艳阳不作桃李态，晚岁实坚松柏心。华堂清处摇新翠，曾与飞琼翠阴会。倚丛未许暂偷香，指树惟期终作配。那知万事终非真，幽芳淑质俱成尘。绮槛灵根凋百岁，绣房丽色殒三春。凤兮偶昨来过此，弄玉台倾凤尾死。鸳鸯瓦落野棠青，孔雀屏欹土花紫。感时抚旧恨悠悠，碧羽琼蕤万古休。败砌颓垣蛩吊月，荒烟老树鸟啼秋。花草重栽春又绽，镜破钗离永分散。因歌凤尾寓深衷，留与多情后否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