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·鸾鸾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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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平城里有个姑娘叫赵鸾鸾,字文鹓,是赵举的掌上明珠。这丫头打小就特别,家里人把香料磨成细末掺在饭食里喂她,长大后浑身自带幽香,街坊都唤她"香儿"。这姑娘不仅生得标致,还写得一手好文章,最拿手的是剪纸刺绣这些精细活儿。

她爹原本想把她许配给邻家才子柳颖,鸾鸾心里也中意。可谁曾想柳家突然遭了官司,家道中落,鸾鸾她娘就反悔了,硬是把女儿嫁给了富户缪家。那缪家儿子是个粗人,大字不识几个。鸾鸾嫁过去后,整日对着铜镜叹气,看见花开月圆都要关起门来写诗,积攒的诗稿取名叫《破琴稿》。才过了三个月,缪家儿子就病死了,鸾鸾回到娘家守寡。

第二年冬天,柳颖也死了妻子,托人重提旧约。赵家老两口不答应,可柳颖铁了心要娶鸾鸾——他早听说这姑娘贤惠,更惦记着她那出众的容貌。

柳颖打听到有个穿珠子的王妈妈常往赵家走动,就塞了重金请她说媒。王妈妈揣着银子到赵家,故作神秘地说:"老身有桩心事憋了好久,今日非得跟您二位说道说道。"赵举问什么事,王妈妈就掰着手指头劝:"您家姑娘守寡快满三年了,柳家公子如今学问比从前更好,家底也厚实了。这姻缘像是老天爷早就定下的,您何苦拦着呢?"

赵举听着在理,终于松了口。王妈妈又悄悄去探鸾鸾的意思:"柳公子想你想得跟旱苗盼雨似的,你总该给句准话。"鸾鸾羞得说不出话,提笔写了封长信,字字含着委屈:"妾本是金枝玉叶,却配了个粗鄙丈夫,终日强颜欢笑如同山鸡伴凤凰......"

王妈妈拿着信回去报喜,柳颖读着信乐得直蹦高:"这才是我的窈窕淑女啊!"赶紧择吉日下聘,热热闹闹把鸾鸾娶过门。

洞房夜里,鸾鸾红着脸告诉丈夫:"妾虽嫁过人,其实还是完璧之身。"见柳颖不信,鸾鸾细说缘由:"那缪家郎君有隐疾,成亲四月从未近我身。"后来验看果然不假。婚后鸾鸾侍奉公婆尽心尽力,对待下人宽厚仁慈,闲时就和丈夫吟诗作对。有次柳颖从京城带回几首香艳诗,鸾鸾提笔就续了六首,把云鬓、柳眉、檀口都写活了,惊得柳颖自愧不如。

好景不长,至正年间乱兵攻破东平,夫妻俩在逃难中失散。柳颖冒着刀剑四处寻找,听说有个女道观关着不少妇人,急忙赶去打听。有个同被掳的妇人哭着告诉他:"赵娘子被周万户带走了,临走时留了封信让我转交。"柳颖抖着手展开信纸,果然是妻子娟秀的字迹......

妾鸾的故事,说来真是让人揪心。这姑娘嫁人没多久,就赶上乱世,被凶徒掳走,颠沛流离吃尽苦头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差点连命都丢了。可她硬是咬着牙活下来,宁可毁容也不肯失节。夜里听着雨打茅檐,秋风吹过古道,眼泪都快流干了,心里还惦记着丈夫。她总想着:就算死,也得清清白白地死,绝不让那些畜生玷污了身子。

后来听说丈夫还活着,能来赎她,这姑娘才重新燃起希望。她在信里写:"我现在被扣在济南一个姓周的万户家里,您快带银子来赎我,晚了怕又被转卖到别处去。"字字血泪,看得人心里发酸。

她丈夫颖接到信,二话不说就上路了。到了地方一看,那万户带着兵威风凛凛,他不敢硬闯,先在附近住下。连着好几天蹲在门口等机会,终于碰上个常进出的老婆子。颖塞了锭银子,求她帮忙打听。

那老婆子心眼挺好,第二天就带来消息:"将军夫人管得严,掳来的妇人都关在后院,最近倒是放还了几个。你媳妇要是在里头,我帮你说合。"果然找到了鸾,还偷偷捎出来一首《悲笳四拍》。颖读着读着就哭了,那词儿写的尽是乱世惨状——狼烟遍地,尸骨成堆,姑娘家被掳走的苦楚。

夫人倒是个明白人,说:"留着她也没用,既然丈夫找来了,就让人领走吧。"颖送上珍珠耳坠金钗子谢过,这才夫妻团圆。两人一商量,这世道太乱,干脆躲到徂徕山脚下过日子。男的耕田,女的种菜,虽然清苦,倒也和和美美。

可惜好景不长。有天颖进城买米,被乱贼逮住了。贼头子说:"早听说您的大名,跟我们干吧,保您升官发财!"颖瞪着眼睛就骂:"砍头的反贼!老子死也不跟你们同流合污!"结果被当街杀害。

邻居跑回来报信,鸾冲出去抱着丈夫尸首哭得死去活来。她亲手给丈夫擦净血迹,火化的时候,一纵身就跳进火堆里。周围人都吓傻了,都说:"古时候说的烈妇,也不过如此吧!"后来大伙儿把他俩合葬了,立块石碑叫"双节墓"。

说来也怪,这鸾姑娘不过是个读过书的妇道人家,乱世里竟能这般刚烈。丈夫为忠而死,妻子为义而亡。那些朝三暮四的人,真该听听这故事,臊得慌!

原文言文

  赵鸾鸾,字文鹓,东平赵举女也。幼时,家人以香屑杂饮食中啖之,长而体香,故又名香儿。有才貌,喜文词,尤精于剪制刺绣之事。父欲以嫁近邻之才子柳颖,而鸾亦深愿事焉,许而未聘。会颖家坐事,日就零替,鸾母悔之,以适缪氏。缪虽富室,而子弟村朴,目不知书。鸾既嫁,而郁郁不得志,凡佳辰令节,异卉奇葩,辄对之掩镜悲吟,闭门愁坐。景之接于目,事之感于心,一寓于诗,积而成帙,名曰《破琴稿》。既三月,而缪生死,鸾回父母家。次年冬,颖亦丧耦,乃遣人复申前约,而求娶之。举夫妇弗许,颖必欲成其姻,盖闻鸾之贤,而悦鸾之貌也。

  乃廉得穿珠匠妇王妈妈者,出入赵氏甚熟,且言听计从,重贿妈妈,求劝亲焉。兼使私问于鸾,微观其意。妈妈许诺,往赵氏说之曰:“老身久怀一事,屡欲奉告于君,以多故未暇,今适其时,不容更缓,未审公夫妇尊意若何?”举曰:“何事?”妈妈曰:“贤女孀居,服将阕矣。薄闻柳氏复举前盟,公坚执不从,不知成算何向?且始先开口,出自名门。因其家为事贫窘,遂负初意。两下各自缔姻,固已绝望矣。谁想令爱丧夫,颖亦丧妇,殆出前定,似非偶然。况颖学问文才,视昔缪生百倍,不可同年而语。鸾鸾心事,谅必无嫌,更其家温裕,大胜曩时,如颖少年,岂终困者?有婿若此,何忍弃乎?”举闻语,慨然而从。妈妈复密劝于鸾曰:“颖之慕尔,若大旱之望云霓。今尊君既许,好事即谐。然既遇知音,尔不可无一语以答其深意。第恐他日相从,悔之迟矣。”鸾甚然之,而难于启口,乃作书附妈妈曰:

  妾本良家,幼承慈训,调铅傅粉,深处中闺。执枲治丝,谨循内则。惟知纫针而补缀,未解举案以齐眉!天与荣华,亲怜巧慧。冰为神而玉为骨,蝤如领而手如荑。正及芳年,遴选佳婿,讵期薄命,竟配下流。遂尔辜其出众之才,屈其倾城之貌。敛兹怨悔,寓阙诗词。对月白之宵,遇风清之旦。强与语,强与笑,鸾伴山鸡;触于目,触于心,鹓随野鹜。孰料庸才短折,孱质孤嫠。土木形骸,恶况暂空于眼底;风花情性,幽悰尚郁于尊前。徒怀蔡琰之悲,永抱淑真之恨。已甘弃置,过辱聘求,盖以伸前时之好言,作后日之佳话。诚愿托身贵族,委质明公,挽桓君之鹿车,吹秦娥之凤管。愿毕志以偕老,冀投身而相从。未侍光仪,先申愚悃,惟高明其谅之!

  妈妈还贺曰:“可谐矣!请以百金为赏。”颖曰:“若余事济,百金岂敢吝惜!”乃出鸾简付颖。颖读而雀跃曰:“真所谓窈窕淑女,吾其可不以琴瑟友之乎?”即卜日纳聘,而续其弦焉。

  御轮之夕,鸾乃私语于颖曰:“妾虽孀妇,然尚处子,郎不可不知。”颖愕然曰:“何谓耶?”鸾云:“昔缪生有疾,不能近妇人。虽与为夫妇将四月,而无人道,卒以丧身。然此事独吾母知之,他人不知也。”颖未信,鸾请验之,而果不谬。既归之后,孝敬奉于舅姑,雍和友于娣姒,遇婢仆以恩惠为先,相夫子以勤俭为本。乡邻之贫乏者,则随力相周;亲戚之往还者,则以礼相待。由是内外交誉,称道其贤。暇则与颖玩绎诗骚,吟咏情性,若吴绛仙之容华,曹文姬之藻思,不屑论也。颖中表兄弟,有自都下回者,录得贯学士兰房谑咏六题曰:云鬟、檀口、柳眉、酥乳、纤指、香钩凡六首。颖借归,与鸾观之,将效其体制,而构思未就。鸾辄先赋曰:

  扰扰香云湿未干,鸦翎蝉翼腻光寒。侧边斜插黄金凤,妆罢夫君带笑看。──右云鬟

  弯弯柳叶愁边蹙,湛湛菱花照处颦。妩媚不烦螺子黛,春山画出自精神。──右柳眉

  衔杯微动樱桃颗,咳唾轻飘茉莉香。曾见白家樊素口,瓠犀颗颗缀榴房。──右檀口

  粉香汗湿瑶琴轸,春逗酥融白凤膏。浴罢檀郎扪弄处,露华凉沁紫葡萄。──右酥乳

  纤纤软玉削春葱,长在香罗翠袖中。昨日琵琶弦索上,分明满甲染猩红。──右纤指

  春云薄薄轻笼笋,晚月娟娟巧露锥。簇蝶裙长何处见?秋千架上下来时。──右香钩写以呈颖。颖服其敏妙,为之搁笔。

  明年,至正戊戌,田丰破东平,颖与鸾相失,莫知所在。已而毛贵复陷东昌,留伪将俞左丞者镇守,俞颇知道理,凡所掠男女,出榜召人识认给还。颖闻之,意鸾或者在彼,冲冒白刃中,求而未得。正忧窘间,有指女冠院语之曰:“盍不于此访求乎?”颖如言去,果见妇女十余人,累然监系;颖问鸾姓名存殁,一妇人答云:“数月前唤去,不在此,盖贤妇人也。可惜!可惜!”颖又问:“娘子何以悉之?”曰:“妾亦良家遭虏,与赵氏处者五阅月。其他人家宅眷,皆污辱于寇,辄得放还。独吾与赵氏及在此数人,誓死不辱,故被囚禁。何时复得见天日也!”言讫,泪下如雨。颖亦洒泣,低声语妇云:“赵氏,余妻也,不知今在何处?”妇曰:“闻有周万户者领去,莫测所之。但临行时,知君必来相觅,留书托我,俾以授君。”即于衣领中取付颖,使急持去,盖恐监者知觉,必遭菙骂。颖开而读之,果妻手笔也。书云:

  妾鸾,爰从出适,忽值凶徒,颠沛流离,艰难痛苦,残骸余喘,与死为邻。备历危疑,幸存贞节。皇天后土,实所鉴临!将殒灭微躯,则自经沟渎。将混同末俗,则亵慢纲常。是以毁坏形容,偷存视息,虽落花无主,暂尔随风;而畜犬丧家,终然恋主。怆惶四顾,憔悴半生。肢体苟完,心胆俱丧。每遇穷檐夜雨,古道秋风。但有凝望眼穿,忆归肠断。壁灯半灭,泪尽眼枯;战鼓争喧,魂飞魄散。已分膏涂野草,血染沙泥。宁饲肉于乌鸢,肯委身于狗彘?效投崖之烈女,慕断臂之贞妻。讵意复被播迁,忽闻消耗,知君无恙。赎妾有期,敢遽捐生,遂更忍死。妾即今见在济南,周其姓氏,万户其官,缘系汉人,差若良善。君得书之后,速备金帛来赎。不宜迁延稽缓,恐一时调拨,则转移他处矣。百年伉俪,一旦分张。覆水再收,拳拳盼望。所宜深虑,早致良图,毋俾妾为阳台不归之云也。伏楮凄断,不知所云。

  颖得书,则又间关跋涉,达于彼中。万户方拥重兵,赫然声势,未敢轻进,投其邻而安下焉。

  越数日,缉知鸾之在也,而无由以通消息,乃日伺于门。见一巫媪,往来频数,意必府中之亲信人也。候媪出,潜随至家,奉银一锭为寿,而以情告焉。媪曰:“将军夫人妒忌,所掳妇女,皆处于别室,除浣洗衣裳,炊造饮食之外,不容辄出。近亦有给还其亲属者。令妻若在,吾当为玉成。”次日,媪诣第潜问,果得鸾而私报焉。鸾密出一缄,付媪。媪持出以授颖,题曰:《悲笳四拍》。读之流涕,乃就恳媪请于夫人赎鸾。夫人曰:“吾无所用,况其夫在,何忍留之?当即遣还。”颖乃奉珍珠耳榼、黄金排钗各一事于夫人,夫人即呼鸾使颖领去,于是夫妇相携拜辞而出。其曲亦录于此。

  我生之初尚无为,我生之后元运衰。夫与妻兮忽仳离,父与母兮生死安可知!狼烟四起兮沸鼓鼙,锋镝成林兮盛旌旗。人民涂炭兮城郭坏,礼义灭亡兮法度隳。身流落兮天一涯,肠欲绝兮心孔悲!山可平兮河可塞,妾怨苦兮无穷期!

  右一拍

  蜂蚁屯聚兮豺虎嗥,心毒狠兮体腥臊。烟尘澒洞兮人窜逃,寒沙暴骨兮没蓬蒿。亡家遇乱兮伤吾曹,义重命轻兮如鸿毛。誓捐此生兮期不污,仰天俯地兮独烦劳。

  右二拍

  弃贤俊兮逐凶愚,东西转徙兮卒无宁居。贪淫是乐兮杀戮是娱,所在剽掠兮所过为墟。发冢墓兮焚毁室庐,闺门孱弱兮被虏驱。舍生取义兮捐微躯,谁云女妇兮丈夫弗如?

  右三拍

  行处坐处兮,思念我乡曲。地角天涯兮,不见我骨肉!姑亡舅殁兮家倾覆,逃窜苟活兮被驱逐!伉俪离背兮何时复?幸兹陋躯兮免污辱。谁为义士兮挥金玉?歌行路兮妾身赎。

  右四拍

  颖、鸾既复合,乃相与谋曰:“世方离乱,人不聊生。吾夫妇虽重得团,而前途向去,端未可保。莫若远遁于深林大壑中,少避氛埃,以需时泰。”乃隐于徂徕山麓,夫耕于前,妻耘于后,同甘共苦,相敬如宾,冀缺、梁鸿、庞公、王霸,亦未可以优劣论也。乡闾远近,颇化其风。一日,颖出城负米,遇贼获之。曰:“闻公名久矣!当送田将军,任以官职,不患不富贵也。”颖瞠目大骂曰:“斫头贼!吾岂从汝反哉?”贼怒,杀之道上。邻舍奔告鸾,鸾走哭,负其尸以归,亲舐其血而手殓之,积薪焚颖,焰既炽,鸾亦投火中死焉。见者惊骇,为之竦然,曰:“古称烈妇,何以加之!”火灭,邻里拾其遗骸葬之,伐石表其冢曰:“双节之墓。”君子曰:“节义,人之大闲也,士君子讲之熟矣。一旦临利害,遇患难,鲜能允蹈之者。鸾幽女妇,乃能乱离中全节不污,卒之夫死于忠,妻死于义。惟其读书达礼,而赋质之良,天理民彝,有不可泯。世之抱琵琶过别船者,闻鸾之风,其真可愧哉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