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·滕穆醉游聚景园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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延祐初年,永嘉有个叫滕穆的书生,二十六岁年纪,生得眉目如画,风度翩翩,更难得写得一手好诗,在当地颇有名气。他早就听说临安山水甲天下,一直想去游玩。正赶上甲寅年朝廷开科取士,他便带着乡试的荐书启程赴考。

到了临安,他在涌金门外租了间屋子住下。从此每日流连于南北二山和西湖边的古刹之间,灵隐寺的晨钟、天竺寺的暮鼓、净慈寺的佛号、宝石山的霞光,还有玉泉的游鱼、虎跑的甘泉、天龙的飞瀑、灵鹫的云雾,连石屋洞的幽深、冷泉亭的清冽都让他驻足忘返。七月中旬那晚,他在曲院赏荷,醉意朦胧间索性宿在湖上,小船就泊在雷峰塔下。

那夜的月光亮得能看清荷叶上的露珠,荷香混着酒气萦绕不散。忽听得湖面有大鱼跃水,岸边宿鸟惊飞。滕生醉得睡不着,披衣起身沿着堤岸散步。走到聚景园时,见园门半掩,便信步而入。这时距宋朝灭亡已四十年,园中会芳殿的雕梁、清辉阁的朱栏、翠光亭的琉璃瓦早已坍塌,唯独瑶津西轩还孤零零立着。他靠在轩下栏杆歇脚,忽然看见个云鬓松挽的美人带着侍女从月洞门进来,衣袂飘飘宛如画中仙。他屏住呼吸躲在暗处,只听那美人轻叹:"湖山依旧,可人间已换了模样。"走到太湖石边,她抚着斑驳的石纹吟道:

"湖上园林好,重来忆旧游......"

滕生本是风流性子,见这美人已心神荡漾,再听她诗中满是前朝旧事,忍不住在轩下接了下阕。那美人竟不惊慌,只微微一笑:"早知道郎君在此,特来相寻。"原来她是理宗朝的宫女卫芳华,二十三岁就香消玉殒,葬在这园子边上。今夜去演福寺探望贾贵妃,回来迟了才遇上他。

说话间侍女翘翘已铺开紫绒毯,摆上白玉酒壶、碧琉璃杯。酒过三巡,美人不让唱柳永的旧词,自己填了首《木兰花慢》。唱到"废港芙渠滴露,断堤杨柳垂烟"时,泪珠儿扑簌簌落在罗衫上。滕生正想安慰,她却突然起身行礼:"若蒙不弃,愿效仿邹衍吹律,让幽谷重现春光。"原来是把他的续诗当了定情之约。待到月影西斜,两人相携入轩,竟与生人无异。

天蒙蒙亮时,美人含泪告别。滕生白天去园边查看,果然找着卫芳华的墓碑,旁边小土堆就是翘翘的葬处。当晚再去西轩,美人早等在月下:"妾身只能夜现,过几日才能昼夜相伴。"此后夜夜相会,半月后竟能白日现身。滕生带她回寓所,对外说是杭州娶的媳妇。这鬼娘子侍奉公婆恭谨,持家井井有条,连邻居都夸滕生好福气。

转眼三年过去,又到乡试时节。卫芳华突然说要同去临安:"想看看翘翘。"船到钱塘那日正是七月十五,美人拉着滕生重游聚景园。翘翘在园门口迎着就哭:"娘子只顾快活,忘了旧居么?"三人刚在西轩坐定,美人突然落泪:"今夜缘尽该别了。"见滕生不信,她取下玉指环系在他衣带上:"他日见此,莫忘今夜。"寺钟敲响时,她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晨雾里,只剩堤上柳枝还在轻轻摇晃。

第二天一大早,他备好美酒佳肴,在墓前烧了纸钱,含着泪写了一篇祭文:

"你啊,生来就这般美好,像天上的仙子下凡。那模样,比花儿还娇艳,比美玉还温润。得意时住在金屋华堂,落魄了却埋在这荒郊野坟。孤零零伴着松树楸树,整日里听野狐野兔奔窜。看那落花随流水,断云伴残雨,这乱世里故国无主,叫人怎不心酸?时光如白驹过隙,日月似车轮飞转。可我知道,你的精魂不会消散。不必学那方士招魂,你自会踏着月光归来——我想见你穿着金线绣蝶的罗裙,戴着叮咚作响的玉佩,浑身散发着兰草的芬芳。本想着与你白头偕老,谁料竟阴阳两隔!如今你怕是穿着凌波袜去赴王母的蟠桃宴了吧?我伸手却摸不到你,呼唤也听不见回音。春风院里杨柳空锁,夜雨打落梨花紧闭院门。这恩情断了,天也灰蒙蒙的;哀怨结成,云都昏沉沉的。你的声音容貌再也寻不见,只留我满心乱麻。今日含悲祭奠,望你能感知我这片心意。唉!请享用这些祭品吧。"

自那以后,他再也没见过那女子。书生独自住在客栈里,像丢了魂似的。眼看考期临近,却连考场大门都不想进,最后垂头丧气回了老家。亲戚们追问缘由,他才把这段奇遇说出来,众人听了都唏嘘不已。后来这书生终身未娶,最后进了雁荡山采药,再也没回来。

原文言文

  延祐初,永嘉滕生名穆,年二十六,美风调,善吟咏,为众所推許。素闻临安山水之胜,思一游焉。甲寅岁,科举之詔兴,遂以乡书赴荐。至则侨居涌金门外,无日不往于南北二山及湖上诸刹,灵隐、天竺、净慈、宝石之类,以至玉泉、虎跑、天龙、灵鹫。石屋之洞,冷泉之亭,幽涧深林,悬崖绝壁,足迹殆将遍焉。七月之望,于曲院赏莲,因而宿湖,泊雷峰塔下。

  是夜,月色如昼,荷香满身,时闻大鱼跳掷于波间,宿鸟飞鸣于岸际。生已大醉,寝不能寐,披襟而起,绕堤观望。行至聚景园,信步而入。时宋亡已四十年,园中台馆,如会芳殿、清辉阁、翠光亭皆已颓毁。惟瑶津西轩岿然然独存。生至轩下,倚栏少憩。俄见一美人先行,一侍女随之,自外而入。风鬟雾鬓,绰约多姿,望之殊若神仙。生于轩下屏息以观其所为。美人言曰:“湖山如故,风景不殊,但时移世换,令人有《黍离》之悲尔!”行至园北太湖石畔,遂咏诗曰:

  湖上园林好,重来忆旧游。

  征歌调《玉树》,阅舞按《梁州》。

  径狭花迎辇,池深柳拂舟。

  昔人皆已殁,谁与话风流!

  生放逸者,初见其貌,已不能定情。及闻此作,技痒不可复禁,即于轩下续吟曰:

  湖上园亭好,相逢绝代人。

  嫦娥辞月殿,织女下天津。

  未会心中意,浑疑梦里身。

  愿吹邹子律,幽谷发阳春。

  吟已。趋出赴之。美人亦不惊讶,但徐言曰:“固知郎君在此,特来寻访耳。”生问其姓名,美人曰:“妾弃人间已久,欲自陈叙,诚恐惊动郎君。”生闻此言,审其为鬼,亦无所惧。固问之,乃曰:“芳华姓卫,故宋理宗朝宫人也。年二十三而殁,殡于此园之侧。今晚因往演福访贾贵妃,蒙延久坐,不觉归迟,致令郎君于此久待。”即命侍女曰:“翘翘,可于舍中取裀席酒果来,今夜月色如此,郎君又至,不可虚度,可便于此赏月也。”翘翘应命而去。须臾,携紫氍毹,设白玉碾花樽,碧琉璃盏,醪醴馨香,非世所有,与生笑谑笑咏,词旨清婉。复命翘翘歌以侑酒。翘翘请歌柳耆卿《望海潮》词,美人曰:“对新人不宜歌旧曲。”即于席上自制《木兰花慢》一阕,令翘翘歌之曰:

  记前朝旧事,曾此地,会神仙。向月砌云阶,重携翠袖,来拾花钿。繁华总随流水,叹一场春梦杳难圆。废港芙渠滴露,断堤杨柳垂烟。两峰南北只依然,辇路草芊芊。恨别馆离宫,烟销凤盖,波浸龙船。平时银屏金屋,对漆灯无焰夜如年。落日牛羊垅上,西风燕雀林边。

  歌竟,美人潜然垂泪,生以言尉解,仍微词挑之,以观其意。即起谢曰:“殂谢之人,久为尘土,若得奉侍巾栉,虽死不朽。且郎君适间诗句,固已许之矣。愿吹邹子之律,而一发幽谷之春也。”生曰:“向者之诗,率口而成,实本无意,岂料便为语谶。”良久,月隐西垣,河倾东岭,即命翘翘撤席。美人曰:“敝居僻陋,非郎君之所处,只此西轩可也。”遂携手而入,假寝轩下。交会之事,一如人间。将旦,挥涕而别。

  至昼,往访于园侧,果有宋宫人卫芳华之墓。墓左一小丘,即翘翘瘗也。生感叹逾时。迨暮,又赴西轩,则美人已先至矣。迎谓生曰:“日间感君相访,然而妾止卜其夜,未卜其昼,故不敢奉见。数日之后,当得无间矣。”自是,无夕而不会。经旬之后,白昼亦见。生遂携归所寓安焉。已而生下第东归,美人愿随之去。生问:“翘翘何以不从?”曰:“妾既奉侍君子,旧宅无人,留其看守耳。”生与之同回乡里,见亲识,绐之曰:“娶于杭郡之良家。”众见其举止温柔,言词慧利,信且悦之。美人处生之室,奉长上以礼,待婢仆以恩,左右邻里,俱得其欢心。且又勤于治家,洁于守己,虽中门之外,未尝轻出。众咸贺生得内助。

  荏苒三岁,当丁巳年之初秋,生又治装赴浙省乡试。行有日矣,美人请于生曰:“临安,妾乡也。从君至此,已阅三秋,今愿得偕行,以顾视翘翘。”生许诺,遂赁舟同载,直抵钱塘,僦屋居焉。至之明日,适值七月之望,美人谓生曰:“三年前曾于此夕与君相会,今适当其期,欲与君同赴聚景,再续旧游可乎?”生如其言,载酒而往。

  至晚,月上东垣,莲开南浦,露柳烟篁,动摇堤岸,宛然若昔时之景。行至园前,则翘翘迎拜于路首曰:“娘子陪侍郎君,遨游城郭,首尾三年,已极人间之欢,独不记念旧居乎?”三人入园,同至西轩而坐。美人忽涕泪而告生曰:“感君不弃,侍奉房帷,未遂深欢,又当永别。”生曰:“何故?”对曰:“妾本幽阴之质,久戚阳明之世,甚非所宜。特以与君有夙世之缘,故冒犯条律以相从耳。今而缘尽,自当奉辞。”生惊问曰:“然则何时?”对曰:“止在今夕耳。”生凄惶不忍。美人曰:“妾非不欲终事君子,永奉欢娱。然而程命有限,不可违越。若更迟留,须当获戾。非止有损于妾,亦将不利于君。岂不见越娘之事乎?”生意稍悟,然亦悲伤感怆,彻晓不寐。及山寺钟鸣,水村鸡唱,急起与生为别,解所御玉指环系于生之衣带,曰:“异日见此,无忘旧情。”遂分袂而去,然犹频频而顾,良久始灭。生大恸而返。

  翌日具肴醴,焚镪楮于墓下,作文以吊祭之曰:

  惟灵生而淑美,出类超群。禀奇姿于仙圣,钟秀气于乾坤。粲然如花之丽,粹然如玉之温。达则天上之金屋,穷则路左之荒坟。托松楸而共处,对狐兔之群奔。落花流水,断雨残云,中原多事,故国无君。抚光阴之过隙,视日月之奔轮。然而精灵不泯,性识长存。不必仗少翁之奇术,自能返倩女之芳魂。玉匣骖鸾之扇,金泥簇蝶之裙。声泠泠兮环珮,香蔼蔼兮兰荪。方欲同欢而偕老,奈何既合而复分!步洛妃凌波之袜,赴王母瑶池之樽。即之而无所睹,扣之而不复闻。怅后会之莫续,伤前事之谁论。锁杨柳春风之院,闭梨花夜雨之门。恩情断兮天漠漠,哀怨结兮云昏昏。音容杳而靡接,心绪乱而纷纭。谨含哀而奉吊,庶有感于斯文。呜呼哀哉,尚飨!

  从此遂绝矣。生独居旅邸,如丧配耦。试期既迫,亦无心入院,惆怅而归。亲党问其故,始具述之,众咸叹异。生后终身不娶,入雁荡山采药,遂不复还。